肆 眼儿媚

〔一〕

卫家的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时辰,官府出动了数百名官兵才将火扑灭。火是从卫老爷新娶小妾的别院着起的,连带烧了左右前后的二十几处房产。因火势太猛,房屋里的人已经全部变成了灰烬,只有通过清点活着的人来确认死者。经过清点,官府确认,这场大火中,卫老爷,卫夫人,新娶的小妾林萍儿,一个小丫头,两个喝醉酒的家丁,一共六人被烧死,烧伤者无数。官府一度认为可能是三天前离开卫家的两个小妾泄愤所为,但找遍了洛阳城,也不见两个小妾的踪影,此事最终被认定为意外事件。卫家又没有子嗣,如此大的产业,仅一夜便分崩离析。

※※※

春草在闻香榭里已经过了七八天,每日里,婉娘都要给她手臂等处的伤痕上搽生肌露,将她的太阳穴和眉心点上聚魂香。

这日,沫儿看春草还是呆呆傻傻的,又开始埋怨婉娘:“都怪你,我要你早点买了春草回来,你却不肯,如今春草这个样子怎么办?”

婉娘苦笑道:“你已经埋怨我第一百八十遍了。”

其实沫儿心里清楚,以卫老夫人的个性,她绝不会让春草活着走出卫府,婉娘如果贸然去讨要,只怕春草死得更早。

“我已经好了。”春草突然说。

沫儿欣喜地跳了起来,拉着她的手道:“太好了!别再想以前的事了!”

婉娘拉开春草的衣袖检查她手臂上的伤。春草怯怯地笑了一下,道:“谢谢你们,已经好了。”

婉娘叹道:“身上的伤好了,心里的伤只怕难好。”

※※※

尽管文清和沫儿都希望春草能留在闻香榭,但婉娘认为,她父母健在,送她回家当然是最好的选择。春草家在洛阳辖下偃师县,距离洛阳城东七八十里。第二天一大早,婉娘收拾了一些衣物和糕点,又包上了一大锭银子,文清套了车,三人一起送她回家。

出了上东门,又向东走了二十余里,婉娘突然叫道:“文清,停车!”拖了沫儿下来,道:“春草,我和沫儿只能送你到这里了。文清,你返回后就在这里等我们。”

沫儿知道婉娘有其他事,并不多问,便和春草道了别,目送马车走远。沫儿笑道:“我发现你也不是特别小气。”

婉娘一听,顿时又叹气又心疼道:“还说?我这次被你唠叨死了!要是再不表现得大方些,估计你就要做第二个林萍儿了!”说罢,又眉开眼笑道:“不过又完成了你一个要求。我答应你的三件事,只有一件了!”

沫儿突然警觉,疑惑道:“你这次本来也打算救春草的吧?”

婉娘莞尔道:“焚心香这笔生意,在你这里还算是小赚了一笔。”

沫儿气急败坏道:“奸商!奸商!……白白浪费我的一个机会!”

婉娘嫣然一笑,道:“我已经说了,要你考虑好,是你非要用的呀。”

〔二〕

沫儿气鼓鼓跟婉娘拐到一条种满松柏的大道上。再往前走,视野突然开阔,左边是一个大的放生池,池上一座汉白玉石拱桥;右边是一片种着矮松的塔林,十三层的齐云塔直插云霄;左右两侧各站着一匹石雕白马,大小和真马相当,形象温和驯良;后面则是一大片雄伟壮观的庙宇,正门由三座拱门组成,正中拱门的匾额上书三个彩金大字“白马寺”。

沫儿一声欢呼,如一匹脱缰的小马,撒着欢儿地跑。

白马寺五层大殿,坐落在一条笔直的中轴线上,两旁偏殿则互相对称。天王殿、大佛殿、大雄殿、接引殿等各层大殿金碧辉煌,雕梁画栋,供奉各不相同。沫儿在大殿之间跑来跑去,只要看到神像便跪下磕头,婉娘只好哭笑不得地跟在后面。

天王殿正中置木雕佛龛,龛顶和四周有五十多条姿态各异的贴金雕龙,龛内供置弥勒佛;殿内两侧,坐着四大天王,个个眦目瞪眼,威风凛凛。沫儿在此看了良久,拉着婉娘东问西问,连称一定要等文清来了再看一遍。

此时日上三竿,香客渐渐增多。婉娘看着沫儿在那里指指点点,乱蹦乱跳,忽然有人从背后用双手蒙上她的眼睛,大声笑道:“婉娘,猜猜我是谁?”

婉娘笑道:“公孙小姐,近来可好?”双手松开,回头一看,公孙玉容依旧一身黑色胡服,面色如春,正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婉娘道:“公孙小姐气色真好。今天也来游玩?”

公孙玉容突然脸现红晕,回头叫道:“于公子!”

正在一处殿堂与僧人说话的年轻公子快步走了过来,模样虽不及元二公子俊美,倒也潇洒清爽。

公孙小姐道:“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闻香榭的婉娘,她家的香粉可是洛阳第一家。”于公子施了一礼,道:“久仰闻香榭大名。”婉娘还了一礼,笑道:“愧不敢当。”朝公孙玉容一挤眼睛。

婉娘正待说话,突然从远处殿门横冲过来一人,嘻嘻笑道:“于公子,你怎么也在这里?”

来人穿一件青色圆领袍衫,腰里系里一条同色牡丹纹玉带,手里拿了一把白折扇,五官清秀,身材高挑,比于公子还要英俊几分,但一双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于公子道:“原来是宋兄。于某今日陪公孙小姐来看望圆德大师。”接着将公孙玉容和婉娘一一介绍。

这人叫做宋玉仁,汾州人氏,擅长文词,两个月前才调入崇文馆任职,与于公子在周公庙一次诗会上相识,遂小有往来。

宋玉仁一见到婉娘,顿时两眼生花,一揖到底,连声惊叹:“久闻大名,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闻香榭老板娘竟然如此国色天香,眉目灵动。”

婉娘抿嘴儿笑,还了一礼,叫道:“沫儿!”

沫儿颠儿颠儿跑来,见过了公孙玉容,口齿伶俐地笑道:“公孙小姐今天好漂亮!婉娘好久没有带我们去吃水席啦,也不知您什么时候有空。”

公孙玉容笑得花枝乱颤,指着沫儿对婉娘道:“哎呦呦,你这个小厮太可爱了!”回头对于公子道:“于公子,我们把这个小厮买了吧。”沫儿大惊失色,迅速闭了嘴,乖乖地站到婉娘身后。一众人哈哈大笑。

婉娘告别了公孙玉容和于公子,带了沫儿往正殿走去,却见宋玉仁还跟在后面,便回头道:“宋公子,也去找圆德大师吗?”

宋玉仁站住脚,讪讪笑道:“小生仰慕婉娘……做的香粉,想恳求婉娘给个名帖,日后去闻香榭买些香粉来。”

婉娘在袖口摸了半日,方才惋惜道:“啊呀,今天出门竟然忘了带了。”又笑嘻嘻道:“宋公子,不巧了。那就有缘再见吧。”

说完回眸一笑,拉了沫儿快步走开。宋玉仁呆站在原地,眼巴巴盯着婉娘的背影,犹自回味着婉娘的笑容。

〔三〕

婉娘问道:“沫儿,你觉得刚才那个宋公子怎么样?”

沫儿回头见宋玉仁还杵在原地,道:“不怎么样。”

婉娘道:“有什么异样吗?”

沫儿想了一下,道:“这么大热个天,他的脖子上好像缠了一条围巾,我看着挺不舒服的。”

婉娘笑道:“小笨蛋!”

沫儿赌气道:“我不喜欢看他,所以没看仔细。早知道就好好看看了!”

走过回廊,婉娘和沫儿来到了正殿后面。白马寺大殿后面种植着大片石榴,花儿大多已经落了,枝头上挂满了核桃大小的青石榴,咧着小嘴儿,一副喜庆模样;偶尔在绿叶掩映下探出一朵晚开的花来,鲜红夺目,娇艳欲滴。地面上细细地铺着一层干的花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味。

沫儿惋惜道:“这么多的石榴树!早知道我们应该来这里采花才行。”

婉娘道:“你没听说过吗?这里的石榴出名得很,‘白马甜榴,一石如牛’。采了花儿,石榴就结不了啦。”说着径直往前走。穿过石榴林,后面是一间僧房。

沫儿奇道:“你来这里做什么?”突然看到门前长了又肥又大的茅草根,便找了小棍儿挖了嚼着吃。

婉娘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你以为今天就是带你来白马寺玩的吗?自己玩儿,我还有正事呢。”说着自行走到僧房门口,正要伸手敲门,门忽然开了。一位布衣老僧道:“请进。”

婉娘进去坐了。老僧看了一眼沫儿,也不相让,听任沫儿在门前挖草根玩儿。

老僧坐在婉娘对面的蒲团上,问道:“婉娘有何事?”

婉娘道:“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拿出一张纸来,递给老僧,“求大师帮我超度几个亡魂。这五位亡魂因死于非命,死后不得安生,这是她们的生辰八字,只怕再晚她们就要魂飞魄散了,请大师帮忙。”

老僧接过纸张,并不答话,起身点了三炷香,又点上一支白烛,将纸张在烛火在烧了,然后坐下,婉娘也一起双手合十,先念了一遍弥陀经,又念了七遍往生咒。

沫儿挖了一大把茅草根,挑了些白白胖胖的留给文清,一边嚼着草根,一边去石榴林里捡了堆落下的小石榴,双手捧着。这些石榴离成熟还远着呢,只能拿来玩儿。正在对比留下哪些好,只听细细的一声“吱——”,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沫儿抬起头,看到西方天空出现五缕青烟,呼啸着奔这边而来,钻入僧房瞬间不见。再看周围,并不见有什么异常,便怀疑自己蹲在地上久了,耳鸣眼花所致,并不在意。

分捡了一会儿,还是个个都舍不得丢,便用衣襟兜了,去找婉娘。走到门口,正好听到老僧问:“你刚才碰到他了?”

婉娘嗔怪道:“大师这佛门净地,还允许他这样的进来,真是有损白马寺的威名。”

老僧微笑道:“众生平等,你来得,他怎么就来不得?”

婉娘笑道:“好吧,既然大师这么说,我来管管他吧。”

老僧道:“点到即可。”

婉娘道:“我有分寸。”然后又道,“今天谢谢大师了,婉娘告辞。”

老僧问:“那孩子一切都好吧?”

婉娘笑道:“当然,在我这里,你放心。”沫儿思揣,怎么这些人都关心一个孩子呢?这个孩子会是谁呢?是不是文清?他打定主意,找机会就问问婉娘或者直接问文清。

婉娘出来,一看沫儿用衣襟兜着一堆小石榴,手里拿着一大把茅草根,手上、脸上都是泥土,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骂道:“你这个小脏猪!在泥里打滚儿啦?”帮他拍掉身上的泥土,还顺手在他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

中午就在白马寺吃了斋饭,给文清带了两个烧饼。沫儿还牢牢地捧着他留给文清的茅草根和小石榴,用婉娘的手绢儿兜着,无论婉娘怎么说,就是不肯丢。过了晌午,婉娘和沫儿回到路口等着,看文清赶着马车由远而近,沫儿问道:“今天我又听见你和老和尚说一个小孩,那个小孩是不是文清?”

婉娘笑道:“不是。”

沫儿问:“那是谁?”

婉娘一脸坏笑道:“就是你呀。”

沫儿本来就没指望婉娘会告诉他,冷哼了一声表示不信。

〔四〕

第二天早上闲来无事,文清和沫儿坐在地上玩小石榴。经过一夜时间,小石榴已经变成黑色的了。

这时门突然开了。一位白衣公子正站住门口东张西望,一看到门开反倒吓了一跳,定了定神,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看到沫儿坐在地上玩儿,又抬头看了看楼上的牌匾,这才高兴地道:“你叫沫儿是吧?”

沫儿一看,原来是宋玉仁。看到他贼溜溜的眼睛心里不喜,便反问道:“你来做什么?我们这里是卖胭脂水粉的,没有男人用的东西。”

婉娘笑着从房里出来,道:“沫儿,不得无礼!宋公子快请进!”

宋玉仁一看到婉娘,顿时大喜过望,结结巴巴道:“小生刚才正好路过,不知怎么门突然开了,哪知道正好就是婉娘的闻香榭……”

婉娘娇笑道:“如此来说我们是有缘了。”

宋玉仁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住点头:“有缘,有缘。”

婉娘笑道:“宋公子,我们这里有各种各样质量上乘的胭脂水粉、口脂花露,你可以任意选了,也可以专门定做,送给夫人小姐都是不错的礼物呢。”

宋玉仁连忙道:“小生尚未婚配,尚未婚配。”

婉娘用团扇掩口笑道:“我们这里也有男子用的牡丹粉,宋公子可要看看?”大唐男子傅粉施朱,十分常见。不过闻香榭并无店铺,很少对外公开售卖,多是达官贵人女眷上门定做,故很少见男客来买。

宋玉仁眼睛一亮,道:“正好,小生想买些粉。烦请婉娘领小生看看再说。”

宋玉仁一路跟着婉娘,兴趣盎然,将现存的香粉花露胭脂花钿参观了个遍,又详加询问,仍然没有说要买哪一种。惹得沫儿烦了,直接走过去道:“你到底买不买?人家说得都口渴了!”

宋玉仁谄笑道:“小生当然要买,当然要买。有没有特殊一些的?”

婉娘笑道:“当然,闻香榭可以专门定做。宋公子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宋玉仁笑道:“婉娘看着办。”

婉娘眨眨眼睛道:“不过闻香榭的香粉,可比外面卖的要贵多了。宋公子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宋玉仁做了个揖道:“不用考虑了,一切全凭婉娘定夺。”说着,从腰间荷包里拿出一颗鲜红色的珍珠,媚笑道:“这个不成敬意,权做定金。”

珍珠多见白色、粉色、淡紫色、金色,还有黑色,但鲜红色就不多见。婉娘接过珠子,盈盈一笑,道:“既然相信婉娘眼光,那就做个‘眼儿媚’如何?”

宋玉仁看婉娘眼波流转,再听到“眼儿媚”三个字,几乎痴了。听婉娘问他,忙不迭点头道:“就要这个,就要这个。”

※※※

送走了宋玉仁,婉娘面带微笑,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儿。

沫儿疑惑地看她一眼,道:“至于这么高兴吗?”

婉娘眉开眼笑道:“你们不觉得宋公子很可爱吗?”

文清老实道:“他话太多了。”

婉娘笑着反问道:“呸,我觉得沫儿话才多呢!和沫儿比,宋公子好多了。”

沫儿也不恼,幸灾乐祸道:“好啊好啊,但愿你一直这么开心。”

婉娘做个鬼脸儿,笑着走开。

沫儿看着婉娘走远,突然想起昨天的事,便问道:“文清,闻香榭里除了我们两个,你还有没有见过其他的小孩?十岁左右的?”

文清摇头道:“没见过。”

沫儿道:“你是怎么来到闻香榭的?”

文清道:“我自记事起就一直和婉娘住在闻香榭。三哥是后来才来的。”

沫儿问:“你父母呢?”

文清摇摇头,道:“不记得了,也从没人和我说过我父母的事情。”

沫儿问:“你有没有问过婉娘?”

文清道:“问过一次,她说等长大后告诉我,要我不要再问。”

沫儿停了一下,又问:“三哥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文清道:“不知道。”

沫儿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自己闷头沉思。

〔五〕

第二天一大早,婉娘便动手制作“眼儿媚”。

沫儿嘟囔道:“既然是男子用的香粉,就应该起个阳刚一点的名字,叫什么‘眼儿媚’,肯定是你杜撰的。”

婉娘道:“男子自身阳气旺盛,不缺阳刚而缺妩媚。傅粉施朱原是女子专属,如今男子傅粉为的是什么?自然是妩媚。所以用眼儿媚来做称呼是不错的。”

“再说了,”婉娘吃吃笑道,“你没发现宋公子的眼睛也特别媚吗?”

文清道:“他的眼睛很亮。”

沫儿哂道:“他那叫双眼冒贼光,一看就是不怀好意。他脖子上的围巾……”说着看了一眼文清,突然闭口不讲了。

文清奇道:“大热天的怎么会戴围巾?你看错了吧。”

沫儿道:“嗯。我看错了。”

※※※

原来这“眼儿媚”竟是一套,一个长方形的红檀雕花木盒,里面分成了四个小格子,格子里要分别放上香粉、胭脂、口脂和一小瓶花露。因为是男子用,所有的种类香味、颜色都要淡一些。

男子香粉多为牡丹粉。牡丹花虽然娇艳,却不像蔷薇、茉莉、玫瑰、桂花等香味四溢,是一种淡淡的香,用来做男子香粉最合适。同时,各种品种中,又以经典“洛阳红”牡丹做的花粉最好,颜色微粉,香滑细腻,紧贴肌肤,不宜被人看出。“白玉”牡丹颜色纯白,只能做打底的白粉,“姚黄”、“魏紫”、“红绣球”等颜色又过于鲜艳,能用的时候不多,倒是经常被采了制作菜肴。

胭脂和口脂,是三分之二的红蓝花兑了三分之一的“洛阳红”牡丹花汁淘出来的,虽不及女子用的红颜,但胜在自然润泽。男子花露用的却是陈皮露,颜色微黄,气味清新。

待婉娘淘好“洛阳红”牡丹花粉,沫儿只当已经好了,谁知婉娘却拿出一小袋黄棕色的花种来,单颗有豆子大小,样子扁圆,小盘子似的,让黄三去研碎了淘净。

文清道:“这是什么?”

婉娘道:“这是上次去北市买的莨菪。”

沫儿问:“这个也要放进香粉里吗?有什么作用?”

婉娘道:“莨菪做出的粉的颜色和洛阳红相似,香味也相适宜,所以加一些进去。”

沫儿疑惑道:“没有其他的功效吗?”

婉娘笑道:“你现在可真学坏了,小人之心,哼!”

沫儿道:“如果仅仅是因为它的颜色、香味同牡丹花粉一样,那不如就用牡丹粉算了,干吗还巴巴地加这么贵的东西?我才不信你会做赔本的生意。”

婉娘哈哈大笑。

黄三将莨菪研了,淘出最细的粉,与牡丹粉合在一起,看起来果然和全牡丹粉一模一样。

胭脂、口脂有现成的,不需要添加任何东西。到了陈皮露,婉娘却盯着看了半日,道:“还是要放些龙鳞花汁才好。”

于是带着文清沫儿,去三楼将那日见到的矮胖鳞甲小树上面的金色花朵采了两朵,用细布包住揉了之后挤出两滴澄亮的液体,滴在了陈皮露里。

两天过去,胭脂、花露全做好了,与香粉一起装在盒子里,单等宋玉仁来取。

〔六〕

傍晚时节,酷热微消,宋玉仁果然又摇着折扇来了。

婉娘取出“眼儿媚”,宋玉仁抱着盒子又闻又看,摇头晃脑不住啧啧称赞。

婉娘在一旁笑着,等宋玉仁看够看足了,方道:“宋公子,院子里暑气未消,不如到榭里喝杯茶如何?”

宋玉仁大喜,躬身道:“婉娘真是善解人意,小生一路赶来,正口渴呢。”

到中堂坐了,文清端了茶来。宋玉仁用眼睛斜睨着婉娘,笑道:“能认识婉娘,小生真是三生有幸。不知婉娘对小生印象如何?”

婉娘笑道:“认识宋公子,婉娘也开心得很。崇文馆是文人才子云集之地,宋公子任职崇文馆,定是才高八斗,婉娘想请宋公子为小女子吟诗一首,如何?”

宋玉仁一张白脸霎时变得通红,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了一圈,支支吾吾道:“这个……小生近来学业荒废,恐难有高作。等小生回去后专门做了再吟给婉娘听吧。”

婉娘娇声笑道:“小女子识字不多,宋公子随便一首,到了婉娘这里就是高作了,哪还需专门去做?只怕是故意不想做罢。”说着嘟起嘴巴,一副娇憨之态。

宋玉仁眼睛都直了,赔笑道:“那在下就献丑了。”起身挥扇,手舞足蹈唱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婉娘忍住笑,拍手道:“好诗!好诗!”

沫儿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拉了文清跑出去,远远看着宋玉仁丑态百出的样子,问道:“文清,你觉得他怎么样?”

文清看一会儿,道:“我见到的读书人一点也不像他这样的。”

沫儿道:“这人怪怪的。”

※※※

宋玉仁偷眼看婉娘神态自然,还在一旁叩击桌面打节拍,似乎并未发现这诗是抄袭的,更加舞得兴起,将这几句反复吟唱了几遍,一直跳到满身大汗才停下。

婉娘赞道:“宋公子好诗!快坐下休息。”又叫:“沫儿!快斟茶来!”

沫儿气鼓鼓走进去,添了茶便走。婉娘向宋玉仁笑道:“你看我这个小厮,都被我惯坏了。”回头对已走到门口的沫儿道:“去问三哥拿些冰片给宋公子消消暑。”

沫儿去找黄三,黄三看他过来,不等发问,便递给他盛了冰片的小碗。

婉娘重新沏了新茶来,将冰片放了一些在茶里溶了,给宋玉仁倒了一杯,道:“宋公子,请。”

宋玉仁一饮而尽,道:“好茶!好茶!婉娘亲手沏的茶,当然……”一句话未了,突然不出声了。

沫儿只道他噎住了,看看又不像。婉娘悠然自得地饮着茶,仿佛意料中的一般。

宋玉仁自己呆了半晌,突然道:“这是哪里?”说着起身,看到婉娘和沫儿在旁边,施了一礼道:“在下宋玉仁,请问姑娘这是何处?”

婉娘抿嘴笑道:“这是闻香榭呀。宋公子定了眼儿媚,账都已经付了。”

宋玉仁纳闷道:“姑娘……我……”脸上轻浮庸俗之色全无。沉思了一下,宋玉仁道:“那在下就不叨扰了,告辞。”

婉娘道:“宋公子,你的眼儿媚!”宋玉仁迟疑了一下,接过眼儿媚,转身走了。

文清道:“怎么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

沫儿盯着他的背影道:“围巾没了。”

婉娘笑道:“傻小子,哪里是围巾!看了几次还没看清楚。”

〔七〕

半夜时分,沫儿被尿憋醒了。晚上黄三煮了一大锅的冰糖绿豆沙,放在井里用凉水镇着,临睡前沫儿喝了一大碗。

沫儿没有晚上起夜的习惯,从来都是一觉睡到天明,所以房间里也没有放夜壶。忍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便摸黑儿下了床,鞋子也没穿,打开了房门。却看到一丝光线,楼下还有人说话。

沫儿心想,这么晚了,难道文清和婉娘还没睡?仔细分辨,不仅有婉娘的声音,还有几个不同的男人声音,竟是一群人在说话。

沫儿偷偷溜到楼梯口,躲在柱子后面。中堂只掌了一盏铜灯,光线并不很亮。婉娘坐在中间,两边的椅子上一边三人,一边二人,其中一个竟然是黄三。

婉娘道:“这次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们当然不能错过机会。行与不行,总要试一试。烦请三哥再忍几天。”

黄三嘶哑着声音道:“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治不治的,都无所谓了。”沫儿大惊,原来黄三不是哑巴。

黄三旁边一个黑衣大汉道:“要不要我们去惩治这小子一番?”

另一侧一个白衣人道:“听婉娘示下。”

另外两个身穿蓝色衣服和红色衣服的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目,只见他们二人不住点头,却不做声。

婉娘道:“他不过是俗人心性,不知道这里水深水浅。当初一时好玩,偷了我的玉鱼儿,倒也不曾做什么坏事。这个事情还是我来解决吧。”看了看黄衣人和红衣人,道:“乌冬和罗汉,你们不必操心这个,现在是蓝一和赤子正在修炼的关键时刻,你们俩做好守护就好。”

拿出两小瓶花露,递给蓝衣人和红衣人,道:“收好了,这个凤涎露,我费尽心思才配好,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两人收了,不住点头,脸现喜色。

婉娘伸了个懒腰道:“夜深了,大家都休息吧。那个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松口的,今晚的事儿大家不用再提了。”

沫儿仔细分辨这四个人,却未发现任何异常。

乌冬和罗汉似乎还想说什么,对视了一眼,抱拳告辞。除了黄三,四人一起从后门走了出去。

婉娘对黄三道:“三哥,你放心,再过几天就好了。”

黄三嘶哑道:“婉娘费心了。”

看婉娘上楼,沫儿赶紧回自己房间,一直等到觉得婉娘睡下了才下楼撒尿。

打开后门,还是那片园子,静谧的湖面在微弱的月光下粼粼闪光。那四个人去了哪里呢?

〔八〕

第二天吃早饭时,黄三还是同以前一样,神态表情十分自然。

沫儿有心要试试黄三,故意大声叫:“三哥!麻烦帮我盛碗粥!”

黄三低着头喝粥,并无异样。倒是文清接过沫儿的碗,帮他盛了。

刚吃过饭,沫儿还沉浸在黄三为何要装哑巴的思考中,却被公孙玉容爽朗的大笑声吓了一跳。

公孙玉容上次被文清送回家后大病了一场,第二天与元家的下聘之约自然也取消了。公孙不二心疼不已,到处带着宝贝女儿游玩赴宴,结交青年才俊。半月前一次马术比赛,公孙不二为了让女儿开心,便替她报了名。虽然最后未得名次,但公孙玉容的爽朗大气也赢得了阵阵喝彩,其中就有于公子。

今日来闻香榭选购香粉,于公子也陪了公孙玉容一起来,还带来了一大包点心。沫儿深恐公孙玉容再提起要买他一事,斟了茶便远远站开。

公孙玉容选了几种花露,于公子耐心地给出建议。婉娘在一旁含笑不语。

选好香粉,婉娘将其二人送至门口,公孙玉容突然道:“婉娘,前日所见的那个宋公子,你还记得吗?”

婉娘笑道:“当然记得。”

公孙玉容附耳道:“我看宋公子喜欢上你了。那天在白马寺,大热的天他追了十几里路,来问我闻香榭在哪里呢!”

婉娘笑道:“小姐说笑了。”

公孙玉容急道:“人家当你是朋友才说这些。宋公子人很怪,你要小心。”

“哦,是吗?”婉娘奇道,“他怎么个怪法?”

公孙玉容低声道:“你可不要说我嚼舌头。我就见过宋公子几次,他有时文质彬彬,才学惊人,有时突然变得举止轻浮,庸俗不堪,而且变化就在一瞬间,像是两个人一样。”

婉娘问:“于公子和宋公子相熟,知不知道宋公子是一直这样呢,还是突然变成这样了?”

看了看在前面等着的于公子,公孙玉容接着道:“是啊,我也奇怪,就问了于公子。于公子说,刚认识宋公子的时候,他正常得很。一个月前,他们去洛水上划船对诗,不知怎么,宋公子一脚踏空,竟然掉进水里了,这些文人秀士都不会水,赶紧请了渔家下水打捞,一个时辰过去连只鞋子也没捞到。大家都以为宋公子肯定溺水身亡了,几人痛惜不已,有几个与宋公子交好的正手抚船舷放声痛哭,却见宋公子自己游回来了,而且身体柔软,游得飞快。”

见婉娘听得入迷,公孙玉容神神秘秘地说道:“于公子说,当时看着就觉得奇怪,因为曾亲耳听宋公子说过他不会水,是个旱鸭子。不过只当他是落水后急切之下的紧急反应,所以也不在意,一船人看到他没事都很高兴。但后来就发现不对劲了,他变得又俗气又愚蠢,讨厌得很。”

婉娘笑道:“我也觉得他这人有点怪。他还来我这里买香粉了呢。”

公孙玉容紧张道:“你不会喜欢他吧?他肯定是落水后受了惊吓,变得不正常了。你放心,我以后可以给你介绍,你喜欢才华横溢的,还是喜欢家世显赫的?”

婉娘笑道:“多谢公孙小姐的美意。婉娘等什么时候想找人做伴了,一定去找公孙小姐成全。”

公孙玉容喜滋滋道:“好吧。只要不喜欢他就好,顶讨厌的一个人。”说着叫过于公子,飞身上马,一径去了。

〔九〕

天气太热,沫儿吃了几块公孙玉容送来的糕点,又吃了一个桃子,便不肯吃中午饭。结果不到晚饭时间,便叫着饿,和文清缠着婉娘上街吃去。这时有一个小童敲门,送来一张帖子。

婉娘打开一看,笑道:“这宋公子真懂人的心思,我正准备答应带你俩上街呢,他已经在溢香园定好位了。”

※※※

溢香园新开张,就在闻香榭的巷子口,相距不过一里,主要经营牛羊肉汤等,兼有各种精致小菜,门口竖着八根三丈高的柱子,上面挑着八个牡丹花灯,左右两个石狮,虽不似谪仙楼奢华,却也气派。婉娘三人刚到楼下,宋公子便在二楼窗口探下头来,叫道:“婉娘!”又飞身迎下楼来,殷勤地帮婉娘去了帽子,拉好椅子。宋玉仁身穿一件白色府绸长衫,腰系玉带,腰间挂了一个红色同心结,结中打着一个玉珏,脸傅白粉,身洒花露,不说不笑时,倒显得玉树临风。

婉娘笑道:“宋公子破费。”

宋玉仁喜笑颜开道:“婉娘能来,是小生的福分。”回头告诉酒保:“可以上菜了,其他时候在门口候着就行了。”

婉娘道:“宋公子,我们今日喝一杯如何?”说着挽起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臂来。

宋玉仁又要看,又要装做没看见,一边眼睛溜溜地转,一边忙不迭地叫酒保:“拿酒来,拿酒来!”

酒保进来道:“客官要喝什么酒?我们有上好的女儿红和杜康,还有米酒。”

婉娘道:“那就杜康吧。”

一会儿工夫,桌子上便摆满了菜肴。棒打牛肉、红烧牛尾、酱爆鹅肠、烤羊排四个热菜,还有凉拌耳丝、什锦时蔬、干煸香菇、麻辣酸笋四个凉菜,外有烫面角、锅贴两盘点心,最后上来一盆香气四溢、洁白如奶的羊肉鲜鱼羹。文清和沫儿顾不上说话,只管大吃大嚼。

婉娘不住咯咯娇笑,宋玉仁双眼迷离,再也不离开婉娘的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不一会儿就满面潮红,舌头打结。

沫儿吃饱喝足,揉着肚子躺在椅子上,抹了抹嘴,这才看了一眼已经伏在桌子上的宋玉仁。

那宋玉仁趴在桌子上,他的背上,趴着一条手臂粗细的褐色斑纹蛇,流着涎水,一滴滴落在宋玉仁的脖子上。

婉娘似乎并未发现,自己盛了一碗羹,尝了一口赞道:“这味儿真不错。”

沫儿扭头见文清正低头啃一块羊排,便叫道:“婉娘,宋公子喝醉了,怎么办?”

婉娘也不抬头,只管说道:“那等文清吃好了回去套车来吧。”

文清一听,丢下羊排道:“我已经吃好了。”

沫儿急得没法,唯恐吓到文清,起身站到宋公子身边,挡住文清的视线,道:“文清,还剩这么多菜,宋公子肯定也不吃了,我们要不要给三哥带一些?”

文清高兴道:“好啊,好啊。”跑去问酒保要了几张油纸,将剩下的羊排、牛肉以及锅贴、烫面角包了,回闻香榭赶车。

看文清蹬蹬下楼,沫儿才小声道:“婉娘!”用眼睛示意宋玉仁的背部。

婉娘慢慢地品完了酸笋,这才笑道:“你这么小声做什么?他又不会醒。”

沫儿紧张道:“我一直看到宋公子脖子里有条围巾,却原来是缠着一条蛇。现在怎么办?”

婉娘道:“他用了我的眼儿媚,又喝了杜康酒,得醉上一会儿,即使醒了也动不了。”

沫儿这才重新坐下。婉娘吃了一会儿,起身走到宋玉仁身后,拔下头上的簪子,插在蛇的七寸部位。

那蛇一激灵,昂起来头,扭动了几下,似乎突然发现自己现了原形,一双黑褐色的小眼睛现出惊恐之色,舌头一探,发出咝咝的声音,吓得沫儿慌忙站了起来。

婉娘仍然坐下悠闲地品尝着菜肴,犹如没看见一般。

“婉娘,”蛇突然变成了人脸,仍是宋玉仁的模样,在沫儿看来,好像宋玉仁长了两个头一样,一个趴在桌上,一个和婉娘说话,十分诡异。“你是怎么……”

沫儿紧张地盯着人面蛇,唯恐他突然扑过来。

人面蛇仿佛看到了什么,突然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大惊道:“你……你……原来你是……”

沫儿见人面蛇脸色大变,急忙回头,却见婉娘悠然自得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片,笑道:“溢香园的菜肴真不错,多谢宋公子。”

“是小生有眼不识泰山。原来婉娘早就看出小生的真身了。”人面蛇咝咝道,“小生冒犯了……可是小生对婉娘一片真心,天地可鉴。”

人面蛇的小眼睛里一片真诚,看来这倒是真的。但他说话时带出的咝咝声,还是让沫儿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婉娘笑道:“能获蛇兄公蛎青睐,婉娘三生有幸。”——原来他叫公蛎。

公蛎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小心翼翼道:“那这是?”他斜眼看看脖子上的玉簪。

婉娘笑道:“不知公蛎还记不记得今年三月三之事?”

一提到三月三,沫儿就一肚子别扭,要不是因为那天引发的一系列事,他也断不会和婉娘定下“卖身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