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林蜷缩着身子,在稻草堆里轻轻呻吟着。他很困倦,却无法入睡,因为身上的伤口实在太疼了。被关押的半个月里,他一直都在承受着各种难以想象的酷刑折磨,这对于一个年仅十七岁、几乎还只是个孩子的年轻人来说,实在有些过分痛苦和沉重。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强忍了下来。
他模模糊糊地知道,这是一处很隐秘的监牢,里面只关押了一种人,那就是天藏宗的长门僧,总数有多少还不得而知,反正每个人都是被单独关押的。每天一大早,他就被提出去在刑讯室里受刑,然后到了晚间,又会被带到另外一间漆黑的小屋里。小屋里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把全身都藏在帘子后面的人,那个人会用低沉的嗓音问他:“今天,你还是不肯说吗?你们天藏宗藏书的洞窟,究竟在哪里?”
舒林不肯。于是他又被关了回去,等待第二天继续受刑。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最后必然是要被灭口的,但是招供可以换来一个痛快的死,而不必这样活着受罪。有些时候,活着反而比死亡更加煎熬。
但他还是不肯。这个瘦弱的孩子血肉模糊的外皮之内,有着一颗坚强的心。他相信,他的同门也有着和他一样的坚强和不屈。我是一个长门僧,我是天藏宗的弟子,我绝不能出卖自己的门派。
另一样能够支撑他的精神支柱就是牢房墙角的一个小洞。那个洞非常小,小到连一只老鼠都很难钻过去,但有一样东西能通过,那就是声音。靠着这个小小的墙洞,舒林每天深夜时分都可以悄悄地和老师说上几句话。老师受刑比舒林更重,而且本来就年迈体弱,几乎每天都是在昏死过去的状态下被拖回来的。但老师同样没有屈服,反而每天都通过墙洞鼓励舒林,鼓励他顽强地战斗下去。
“这不过是人生中的又一道门而已。”老师总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
这一天夜里,舒林照例把遍体鳞伤的身躯扔在墙角,到了深夜时候,他把耳朵贴在墙边,等待着老师的召唤。但老师来得比往常要晚,而且声音显得更加衰弱。
“我想,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晚和你的对话了,”老师说,“我的身体已经撑不下去,再受一天刑,大概就会永远地离开人世。所以今晚,我要趁着这一口气在,把该说的话都向你交代清楚。”
泪水涌出了舒林的眼眶,但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只是徒劳和自我欺骗,倒不如镇定心神,仔细聆听老师的最后一次教诲。
“我看你天资聪颖,又能吃苦,才破例准备把你收入内藏组,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能进入内藏组,也就无缘得知我们天藏宗的秘密。现在看来,我的决定没有错,”老师的话语里饱含欣慰,“可惜你还没能正式加入,我们就遭遇这等大祸。不过我也总算是把藏书洞的秘密告诉你了,希望你能保守这个秘密,任凭酷刑加身也不要屈服。”
“我会的,”舒林眼眶里饱含热泪,“我一定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我会用生命去捍卫信仰。”
“真是我的好学生!”老师感叹着,“其实这千百年来,我们天藏宗一直都是这样用生命去捍卫信仰的。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能为任何外人所知,否则将会招致难以想象的灾难。”
“其实,老师,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舒林嗫嚅着,“我并不是太敢问这个问题,可是、可是……”
“可是我马上就要死了,再不问就永远不会有机会了,对么?”老师的语声很平静,“你只管问,我们长门僧不需要那些无用的避讳,假如言语上的避讳就能消除灾难的话,我们也不会像今天这样身陷囹圄。”
舒林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意识到老师根本不可能看见他的动作:“老师,其实我一直都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在每个时代都开凿深洞,收集所有的知识和历史记载,然后填埋下去、就此封存?这些知识历经千年也始终没有被动用过,它们的意义何在呢?”
这个问题实际上直指天藏宗的创派根基,原本有些大逆不道,因此舒林从来没有开口问过。但是现在,反正已经身处死地,他反而少了许多顾忌,所以鼓足勇气问了出来。他等待着老师的斥责。
但老师并没有责备他。墙壁那边沉默了一阵子之后,舒林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其实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你要记住,任何真理永远不是无条件地强迫人去相信的,怀疑、学习、了解、相信,才是正确的步骤。”
“我并不是非要去质疑什么,”舒林说,“只是关于这一点,我确实想不明白。”
“因为你还太年轻,”老师说,“比起你来,我是个垂暮的老朽,但我的年龄和九州文明的长度相比,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而文明的历史和九州大地的存在时间相比,又只能算海洋里的一滴水。”
舒林隐隐意识到了老师想要说的意思,脑子里认真地思考着,老师接着说下去:“人类是脆弱的,文明也是脆弱的,一场席卷大陆的战火就可能改变一切。人们会死亡,建筑物会被摧毁,书籍会被焚烧,历史会被新晋的帝王肆意歪曲涂抹。当一个王朝结束后,只需要十年,过去的一切就会被彻底遗忘,人们将会接受那些千疮百孔的谎言,把它当成历史的真实流传下去。最终,我们将无法寻找到真实的过去。”
“我明白了,”舒林说,“我们那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保存真实的历史。”
“不只如此,还有其他同样重要的原因,”老师说,“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新知识出现,而由于人们的天性使然,新知识很有可能被运用于战争。某些时候,当我们发现这样的知识时,我们或许会……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
某些时候,当我们发现这样的知识时,我们或许会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
想办法。
把它埋藏起来。
舒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难道我们的先辈们,竟然会……”
“那就是天藏宗的成员有不少都身怀武技的原因。”老师没有直接回答,但言语里毫无疑问肯定了舒林的问题。
舒林说不出话来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温和隐忍的长门僧竟然也会有主动出手的时候。老师的用语很平淡,“想办法把它埋藏起来”,但舒林完全可以想象这短短的几个字背后隐藏了多少强迫和暴力,多少难以言说的血腥真相。他的脑子里嗡嗡作响,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知道你感到很意外,我也知道你对天藏宗产生了怀疑……”老师说。
“你住嘴!”舒林突然感到一阵烦躁,低声吼了起来。从十三岁入门以来,他从来没有对老师说过半句不敬的话,但是现在,他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
“我一直以为长门是与世无争的,长门是永远不会去害别人的,”舒林怒火中烧,“您不是一直都在教导我吗?‘即便我们手中真理在握,也绝不能用真理去强迫他人,那样的话,我们就和暴徒无异。’而现在,您却告诉我,我们就是一群暴徒,一群延续了千年的暴徒!您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因为你还没有成熟到能够接受这一切,”老师叹息一声,“我本来准备在你二十岁之后才告诉你这一切,到那时候,你也许已经有足够达观的心态去面对。可是现在……唉,说与不说,终究没有区别了,你我的死,不过分一个早迟而已。”
“不!不一样!”舒林近乎咆哮着说,“如果您不告诉我,我将会在对信仰的坚守中平静地死去。而现在,我到临死的时候都会充满悔恨和痛苦!我以为我跨过了一道道长门,寻求到了最后的平静,但我找到的只是炼狱!”
“身为长门僧,本来就时时刻刻身处炼狱之中,”老师听起来很失望,“看来我看错了你,不过幸好你还没有正式加入秘藏组,至少你并不知道那些洞窟究竟在哪里。”
师徒俩都失去了对话的兴趣。老师很失望,舒林同样失望,但他想到老师的生命也许就会在这一天终结,那些埋怨的话终于没有出口。他只是默默地背转身,默默地流着眼泪,体会到了信仰被动摇的悲哀,一时间连身上的伤痛都忘掉了。
正当他迷迷糊糊就要入睡时,却被一阵开门声惊醒了。不是他自己的门,而是老师那间囚牢的牢门。然后他听到老师喘着粗气站起来,被半拖着带了出去,他已经衰弱到很难自己独立行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舒林感到有些不对劲。他们虽然在白天受尽刑罚,但夜间总能得到休息,并且还能得到足够的食物和伤药,根据老师的分析,那是因为对方一定要得到藏书洞的方位,所以不让他们轻易死掉。但是现在,老师在深夜就被拖出去了,难道对方已经失却耐心?
虽然心里仍然矛盾而愤怒,他还是非常关注老师的去向,也忘记了睡眠。他估计着时间,大约过了一个对时之后,长夜还没有过去,老师就已经被押了回来。老师是自己走回来的,虽然还是被人扶着,但至少不是像前几天那样早已昏迷过去被人拖回来的,说明他并没有受刑。那他被押出去的这一个对时里干什么了呢?
“林儿!林儿!”卫兵刚刚锁好门离开,老师就扑到墙洞边召唤舒林。
“怎么了,老师?”舒林听出老师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在此之前,无论发生什么,老师都始终是镇静而淡定的,仿佛所发生的这一切只是日常苦修的一部分。但是现在,在这蹊跷的一个对时之后,老师的声音完全变了,充满了恐惧、紧张、悔恨、愤怒、悲伤,还有一种仿佛到了极致的深深绝望。
“没有时间了,你听好,你必须在天亮之前逃出去。”老师急急忙忙地说。
舒林糊涂了:“逃出去?怎么可能逃得出去?为什么要逃?”
“别问了,你记住我告诉你的这几个地点……”老师匆匆忙忙地说了好几个地点,基本都是位于深山、密林或者大沼泽中,常人很难靠近的地点。舒林猛然意识到:这是老师在告诉他天藏宗藏书的所在!他连忙收束心神,强迫自己硬记下那些地点。老师说得很快,有不少地方他还没办法和地图印证起来,只能不顾三七二十一,硬背下来再说。
“我知道这么短的时间要让你记住有点强人所难,但不要紧,只要你能记住其中的几个,哪怕只是一个,都足够了。”老师说。
“您到底想让我做什么?”舒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
“你记住这些藏书的洞窟,找到它们,然后……”老师的语声里陡然间充满了杀意,“毁了它们!彻底地毁掉!把每一个洞都填平,填平!”
“您在说什么?”舒林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就在一个对时前,老师还在以敬仰的语气谈论着先辈们的伟大成就,还在为舒林无法理解这其中蕴含的意义而感到失望,但是仅仅一个对时之后,他就无比坚定地要求舒林去毁掉它们。
这一个对时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已经听到我的话了,”老师的话语硬得像铁一样,“毁掉它们!一定要毁掉它们!”
“为什么,老师?”舒林不得不追问。
“那是因为……”老师低声说出了原因。
“这不可能!”舒林惊呆了,“这怎么可能!”
“我当然是看到了证据才会确信的……没时间多说了,天就要亮了,伸出你的手,把镣铐放在墙洞边!”老师低吼道。
舒林无奈,只能按照老师的指示去做。他的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还混杂着某种刺鼻的腥臭,这气味甚至压倒了他身上正在开始腐烂的伤口所发出的可怕气味。接着他感到手上一松,低头一看,一股黑色的液体从墙洞那边流过来,竟然把他手上的铁锁整个腐蚀断了。
“当心,别沾到手上,不然你可能会直接看到你的骨头。”老师用虚弱的声音说。
舒林惊恐地看到,墙洞越扩越大,黑色的液体蚀穿了两间囚室之间的隔墙,竟然又开始腐蚀外墙。他猛然明白过来:“老师……这是您的血?”
“这就是我告诉过你的,危险的知识之一,”老师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用上这一招秘术,可惜用完之后我也就该死了。”
他强打起精神,叮嘱舒林:“等墙洞扩大到你能钻出去的时候,就赶紧逃。当年我从那群小混混那里把你赎出来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你是帮里跑得最快的一个,也是最擅长逃脱追捕的一个。现在,就赶紧跑吧。先逃命,然后想办法去完成你的使命。”
“可是,老师,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舒林仍旧犹疑不决。
“是不是真的,你可以自己去发掘,但一旦确定了就不能犹豫,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毁掉它们,”失血过多的老师气息奄奄,“洞够大了,快走!快走啊!”
这一天天将亮的时候,舒林已经逃远了,如老师所言,小偷出身的他,藏身和逃命的本领堪称一绝。这时候他才分辨出来,原来他们被捕后一路蒙着眼睛押运,竟然是一直被关在帝都天启城。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必奇怪,既然是皇帝要抓他们,自然要在天启审问。
蒙蒙的雾霭笼罩着黎明的天启,这座万年帝都在模糊中呈现出更加雄浑的姿态。这正是世间永恒不变的真理:看不清的事物往往会愈加美丽。而一旦你把它看通透了,美或许就会就此消失掉。
现在的天藏宗对于舒林来说,就是这样一个清晰而失去美感的事物。更糟糕的是,他还不得不继续面对它,继续挑战它,不得不绞尽脑汁去想办法摧毁掉这个他曾经极度向往的梦想。
这真是人生的绝大讽刺。
“老师,我该怎么办?”舒林喃喃地自言自语着。在失魂落魄中,他并没有注意到,几名追兵已经悄然靠近。他虽然甩掉了监狱里驻扎的人马,两条腿却不可能跑过信鸽的双翼。追兵们远远观察着他,确认了他的身份,并且毫不犹豫地扬起了长弓,把锋锐的利箭搭在弓弦上。如有长门僧敢于脱逃,一律格杀勿论,这是他们收到的命令。
太阳正在升起来。
为了避免被身后愤怒的尸舞者们找到,三人一起先向着森林的西面行进了一段时间,最后在密林深处停下休息。雪怀青带着尸仆去寻找食物,须弥子趁此时机继续向安星眠讲述当年的往事。
安星眠注意到,当雪怀青离开的时候,须弥子隐隐有点松了口气的感觉。看上去,雪怀青还是会让须弥子回想起和姜琴音之间的往事,触动他的心事。看来这个冷酷的尸舞者,在内心深处还是很重情的,安星眠想,可惜的是,这段感情错过之后,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你猜得对,我确实不愿意见到她,因为那会让我想起琴音,”须弥子坐在尸仆清理出来的一截干净的树桩上,看起来真像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回忆往事并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让你高兴的事情总是不需要回忆也能记得很清楚,而令你悲伤的事情却需要尽力去深藏。”
安星眠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须弥子笑了笑:“小子,你用不着想什么话来试图安慰我,须弥子不需要从别人那里寻找安慰。不过你的确胆子够大,在陷入绝境的情况下,还能想到通过直接偷袭我来扭转乾坤,很合我的胃口。所以即便没有风秋客插手,我说不定心情一好也会放你一马。”
“原来你们都看出来了……”安星眠叹了口气,“看来我要修炼到你们的境界,还得走很长的路。”
“如果你还同时坚持长门僧的修炼,那就未见得了,那种迂腐的冥修表面上看起来保持了精神力的纯净,却同时也会限制它的爆发……算了,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吧,”须弥子摆摆手,“二十三年前的那个冬天,我的确在北邙山遇见过一群长门僧,并且最终杀死了他们。其实我的目的不在他们,他们的目的也不在我。我们原本只应该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彼此不会留下任何记忆。只不过,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我们的命运终于交汇在了一起……”
二十三年前,圣德二十年冬天。须弥子带着他精心挑选的三十三名尸仆,走进了位于北邙山北麓的枯云峰。在这里,有一场生死决斗正等着他。
那是他多年的老对手路然倾天,一个十分罕见的羽族尸舞者,凭借着羽族独特的精神力另辟蹊径,锤炼出一身精湛的尸舞术,堪称这个时代尸舞者中的二号人物。不过当他被须弥子杀掉之后,二号人物的位置就归轩辕无心和谭笑了。
当然,那是后话。在圣德二十年的这个冬天到来时,路然倾天还没有死,并且已经在秋季给须弥子发出战书,邀约他在北邙山一战。
“你还有很多年头可活,我却已经老了,离死不远,”路然倾天的信里写得非常直接,“如果不抓紧时间一战,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天下的尸舞者虽然众多,却都不被我放在眼里,唯有你是个例外。希望你能满足我这个垂暮老者最后的心愿。”
须弥子向来看不起轩辕无心和谭笑,觉得那不过是两个给他提鞋也不配的废物,但对于路然倾天,还是相当肯定的。他本来也因为没有对手而寂寞着,收到了这封信后,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并且开始准备作战用的尸仆。二十三年前,他的功力还没有现在这么精纯,也还没有把通过精神转移操控大量行尸的阵法练到足够熟练,考虑到路然倾天的实力,与其带着五六十个尸仆去做样子,倒还不如带上最能发挥个体威力的数量。所以最终,他只挑选了三十三个。
他在十月中旬进入了北邙山,并在十一月初的时候到达了枯云峰。那的确是一处极度险峻的所在,寻常人等根本难以到达,不过那当然难不倒伟大的须弥子。只不过,当须弥子最终来到枯云峰的时候,他才发现,根本没有路然倾天在等着他,等待他的,只有一场山崩。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的几名敌人安排好的阴谋。须弥子一生率性而行,见到素质好的活人更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杀死收为尸仆,因此树敌不少。那一年春天,须弥子在澜州杀死了一个年轻的羽人,却没有料到,这个年轻人竟然是澜州的羽族大城邦喀迪库城邦领主的二儿子。
领主勃然大怒,下令手下不惜一切代价为他的儿子报仇。他们经过缜密的调查,终于查清了须弥子的真实身份。但要对付这样一个棘手的人物,实在很让人费脑子。最后领主通过七拐八拐的关系,找到了一个可以帮忙的人——尸舞者路然倾天的徒弟。该徒弟曾受过领主的救命之恩,这正是他报恩的机会。
这位高徒帮助领主炮制了那封逼真到谁看了都会相信的挑战书,把须弥子诱骗到枯云峰,然后制造了一场山崩。无数的山石泥沙倾泻而下,铺天盖地地向着须弥子和他的三十三个尸仆席卷而来。幸运的是,须弥子的反应足够快,在生死攸关的一刹那,他运用尸舞术,召唤他力量最强的一个尸仆把他举了起来,狠狠地扔了出去,总算是逃过一劫。但他活了下来,他的尸仆们却全都被埋葬在山石之下,统统毁坏了。
正在须弥子大呼倒霉的时候,他却注意到,当山崩平静过后,很快有人来到现场搜索。他意识到了其中的猫腻,悄悄靠近偷听搜寻者的对话,并且迅速理清了其中的关系。很奇怪的,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反倒是觉得很快慰,因为总算也有人能够欺骗到他的头上来,并且差一点就真的杀死他了。对于一个寂寞的高手来说,这样的挑战和刺激正是他所追求的。所以他也很快下定了决心,为了对得起这帮人所花费的苦心,他一定要让他们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活着走出北邙山——但可以变成尸仆走出去。
须弥子给自己定下这个目标,实施起来却相当有难度,因为他手边连半个现成的尸仆都没有了,他们全都被这场山崩所埋葬,尸骨无存。而这些搜索者看上去都身手不弱,没有趁手的尸仆,要对付他们可不容易。
但须弥子不会那样轻言放弃。他在山间游荡着,希望能找到一个小村子,找到一些活人。要和路然倾天交手或许需要三十三个久经训练的尸仆,但要对付这些人,只需要有二十具左右可用的尸体就足够了。
遗憾的是,这里是枯云峰,旅行家都难以攀缘的崇山峻岭。须弥子找了一天,根本没有发现任何山村。而根据他的估计,那些搜索者最多会花两三天工夫寻找他的尸体,然后就会放弃,离开这里。
不甘心的须弥子继续徒劳地寻找着。这个怪人虽然阴险狠毒无恶不作,但一向对于自己做出的许诺或者立下的誓言十分看重。他既然下定了决心要收拾这些敢于偷袭他的家伙,就无论如何也要做到。他发了狠,假如找不到一个有活人的村庄,他就要放下自己的大师身份,一个一个去偷袭那些人,每杀死一个人,就相当于多了一具行尸可以用于操控。至于这样做是否有损天下第一尸舞者的名声,他根本没兴趣去考虑。
不过他并没有被逼到走上这条有损声誉的路。一个天赐的良机在这时出现在他面前——他竟然意外地在山路上看见了一大群人,足足有差不多三十个之多!(这也是他错误的开始,假如那时候,他能仔细地数一数人数,而不是通过“差不多”来估算,也就不会漏掉后来沦为流浪汉的李翰了。)
那一瞬间,从来蔑视鬼神的须弥子差点以为是老天开眼了,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冷静地跟踪在这群人的身后,仔细观察着他们的打扮和举动。他惊讶地发现,这些人竟然全都是腰间系着粗麻腰带的长门僧。他很奇怪,长门僧跑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来做什么,难道是集体苦修?
于是他进行了一天以来的第二次偷听。尸舞者在隐匿行踪方面一向有过人之能,须弥子更是个中高手,而作为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这样鬼鬼祟祟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他跟踪着长门僧们来到了他们暂时住宿的山洞,隐藏在一块凸出的山石后面,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长门僧们毫无防备,因为他们万万想不到,在这样的荒僻山野竟然会有人跟踪他们;而须弥子也没有料到,这一次的偷听,竟然让他听到了一个隐藏千年的绝大秘密。
从长门僧们的谈话中他才知道,这些长门僧都出自同一个叫做天藏宗的支派,这个支派从千年前就开始营建属于自己的龙渊阁。
“根据我听到的谈话,这个支派最初的建立,就是为了尽可能多地保存各个时代的知识,”二十三年后,须弥子坐在幻象森林中,向安星眠讲述了这段往事,“他们敏锐地意识到,每一次的战火纷飞,每一次的王朝更替,都有可能对当时的书籍和历史记载带来灾难性的打击。很多书籍有可能会失传,很多历史有可能会被歪曲涂抹,这样会让后世的人无法还原时代的真相。所以他们会在每个时代用尽一切方法收集所有的书籍和资料,同时派人游历天下,挑选各种隐秘的所在,开凿深深的地洞,把他们搜罗到的书籍埋藏其中。整理得差不多之后,洞窟就会被封死,假如以后还能找到某些漏网之鱼,则会有一个专门的地点来收藏,封死的洞窟从此不会再打开。”
“并非所有天藏宗的成员都知道这个秘密。在表面上,天藏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长门支派,和其他支派之间也会互通有无,彼此研讨辩论长门经经义。但在它的内部,一直都存在着一个叫做‘秘藏组’的核心组织,只有进入这个组织的人才能分享关于藏书洞窟的秘密,并为此付出自己的努力。这一次他们来到枯云峰,就是希望能在这里找到一处足够隐蔽的地方,开始开凿属于这个时代的藏书洞——那大概会花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工夫。”
“难怪天藏宗的人每年都会被要求花大量时间在九州各地游历,”安星眠恍然大悟,“原来他们是以此来掩盖秘藏组四处寻访合适的藏书地点的目的。不过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还真是不错,长门内部没有其他人知道他们的真相。”
“可惜的是,这个真相被我听到了,”须弥子有些邪恶地笑了笑,“而且我还大致听他们提到过一些藏书洞的地点,不同的时代总共有三十多个洞窟,虽然并不是太具体,但用这些也足够用来胁迫他们了。”
“胁迫他们?你果然是无所不用其极啊……”安星眠叹了口气,心里对这个老怪物实在是又敬又畏。
长门僧们交谈着,须弥子悄悄地退了出去,思考着能用什么方法解决掉这些长门僧。对付他们未必比对付那些搜寻者更方便,但毕竟长门僧们此时对他并无警惕,而且更是聚集在一起,比较方便使用各种招数。
就在这时,他凌厉的眼神在远处的一条山道上看到一个人影,看打扮是一个采药的药农,大概是因为迷路才来到这里的。看到此人出现,须弥子一下子就有了新的主意。他不需要费尽心思去弄死这些长门僧了——他要逼迫他们自杀。
须弥子很快截住了那名药农,连威吓带利诱,向药农交代清楚了需要做的事情。随后他眼看着药农一路走远,远到即便他自己也难以追上的地步,这才转过身,大步走进了山洞。他并不知道,就在这一段时间中,李翰离开了山洞,也许是去找食物,也许是去找水,如今谁也无法再说清了。但可以肯定的是,李翰只可能在那一段时间脱离须弥子的视线离开山洞,而这个宝贵的活口就那样留了下来,在二十三年后为安星眠提供了关键的线索。
长门僧们见到一个陌生人走进来,都有些意外,而须弥子的相貌衣着也并不像是个迷路的山民,但不管身份如何,与人为善是长门僧的天性,一名长门僧马上开始招呼他坐下烤火,吃点东西,但须弥子直截了当的开场白一下子震惊了所有人。
“你们,赶快自杀吧。”须弥子吐字清晰地说。
长门僧们面面相觑,大概都在猜测这是不是个练功走火入魔的疯子,最后一位领头的长门僧发问道:“请问,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和我们开玩笑?”
这个疯子接下来说的话却如晴天霹雳:“开玩笑?我从来不开玩笑。你们如果不自杀,我就把你们天藏宗藏书洞窟的事全部抖露出去。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我想已经不必我来提醒你们了吧?”
长门僧们惊呆了。他们虽然博学睿智,但毕竟生平极少和别人发生争端,一下子遇到须弥子这样的狠角色,都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久,领头的长门僧才用颤抖的语声开口:“这位先生,我们天藏宗和你有什么仇恨?你为什么要这么狠毒?”
“嘿嘿,我和你们长门素来无冤无仇,天藏宗的名头更是刚刚才从你们嘴里听到,”须弥子狞笑着,“只不过很不凑巧,我现在正需要一些尸体,而附近所能找到的活人只有你们,所以自认倒霉吧。”
领头的长门僧又是一愣:“需要一些尸体?难道……难道你是个尸舞者?”
须弥子点点头:“见识不错。我正需要一些尸体供我驱策,你们这群人刚刚合适。”
另一名长门僧忽然插口说:“见到合用的活人,就想要把他杀了变成行尸,莫非你就是传闻中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须弥子?”
须弥子有些得意:“不错,没想到你们居然还听过我的名字,既然如此,我是什么人你也该很清楚,不必浪费唇舌向我求饶,赶紧动手自裁吧。”
长门僧摇摇头:“很抱歉,须弥子先生,我们不能答应你的要求。而且,为了不让天藏宗的秘密泄露出去,我们恐怕只能反过来杀你灭口了,十分抱歉。杀人从来不是长门的宗旨,但事涉重大机密,很对不起。”
长门僧说话果然是彬彬有礼,一句一个抱歉,一句一个对不起,杀人宣言也说得温文绵软。须弥子又是一笑:“杀我倒是有可能,灭口恐怕不那么容易了,你们跟我来。”
他一转身,走向洞外,长门僧们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出去了。须弥子一伸手,指向了远方蜿蜿蜒蜒的崎岖山道,“你们应该眼力都不错,看到那个戴着斗笠的人了吗?那是我的徒弟。他正带着我的指示,下山去寻找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你们是追不上他的。如果三天之后,我没能去和他汇合,他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天藏宗的秘密公诸于世。对了,不只是秘密本身,还有你们提到的几个洞窟的地点,我都记下来了。”
长门僧们个个面色惨白,不知所措,须弥子接着说下去:“想想看,绵延千年的藏书洞窟,里面会隐藏着多少无价的珍本,多少被你们长门刻意掩盖的重大发明,多少骇人听闻的历史隐秘啊。帝王们会对这些洞窟非常感兴趣,投机者会梦想搞到其中的值钱货,一般人也会对它们趋之若鹜,人们怀着明确的目标去寻找,我想到了最后总能找到那么一两个、两三个吧?”
“你闭嘴!”一名长门僧终于忍不住暴喝一声。这些苦行的修士一辈子修身养性约束自我,即便是有人把他们捆绑起来施加酷刑,恐怕也很难口出恶言,但眼下,有人在试图摧毁天藏宗的根基,这实在让人忍无可忍。
“我给你们一刻钟时间商量商量,过时不候。”须弥子说完,走到一边去,留下惊怒交加的长门僧们。在他们眼前,死亡的阴霾正在徐徐展开,而天藏宗秘密的泄露更是如同头顶上正在聚集起来的层层乌云。
“要下大雨了啊。”须弥子伸出手,擦去了落在他脸上的第一滴冰凉的雨点。
“所以一刻钟之后,那些长门僧还是妥协了?”安星眠低声问。这已经是二十三年前的往事了,但一想到那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抉择——其实也就是完全没有抉择的余地,他就忍不住产生某种难以言说的伤感,并且对须弥子产生了恨意。须弥子感受到了对方情绪的变化,冷笑了一声。
“你尽管恨我,须弥子这一生的仇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不多你一个,”须弥子说,“只不过你最好还是别动念头来找我报仇,否则谁也护不住你。”
“我不会找你报仇的,就算报仇,他们也不可能活过来,云中僧院也不可能重现生机,”安星眠想起了在云中城见到韩心之的情景,“而且无论如何,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一切,我也大致对皇帝的举动有点数了。一个皇帝,觊觎天藏宗的藏书洞窟,也许是足够合理的解释。对了,后来你成功地干掉了那些人?”
须弥子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他们,只是把他们的四肢全部斩断,扔在山里,至于最后是喂了虫子还是喂了虎狼,我就不清楚了。你们长门僧的精神修炼虽然不利于爆发,但却非常方便进行尸舞术的精神联系,用起来就像已经用了若干年的尸仆一样。我实在是舍不得毁掉它们啊。”
“毁掉?既然好用,为什么要毁掉呢?”安星眠不解。
“那是他们的临终遗愿,”须弥子说,“他们倒也知道我向来是从不食言的,所以向我提出最后的要求,希望在帮助我解决掉那一次的问题之后,就由我把他们的尸身毁掉,不再为我所用。用他们的原话来说:‘即便是为虎作伥,一次也就够了。’我当时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后来发现他们用起来如此顺手,真是追悔莫及啊,但答应的事情一定要算数,我还是毁了他们,遗骨就埋在枯云峰,不过只有二十八具。最后的那一个负责填土的,我让他跳下悬崖了。”
安星眠默然。虽然之前老师章浩歌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十分敬佩,但听完这二十九位长门僧的故事之后,他似乎才真正懂得了所谓长门修士的信仰。为了保守住本门派的秘密,这二十九个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须弥子只给了他们一刻钟的考虑时间——就毅然做出了选择,以牺牲自己生命为代价,换取了对天藏宗秘密的保护。他禁不住想,如果换了我,我会做出那样的抉择么?
他定了定神,回头看着正陷入往事追忆中的须弥子,“虽然你杀了二十九个长门僧,但是阴差阳错,你竟然成为了唯一一个能把天藏宗的秘密传递出来的人。如果回头因此而挽回了长门的危局,你反而成为了长门的恩人——多么讽刺啊。”
须弥子淡淡地说:“我无所谓恩情,也无所谓仇恨。现在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们就此别过吧。”
“可是,我的朋友也有问题想要问你。”安星眠忙说。
须弥子脸上有了一些怒意:“放肆!我回答你的问题,不过是为了换来风秋客的尸身。你以为须弥子是什么人,是为了回答你们这些小娃娃的无聊问题而活着的吗?”
他一转身,看来是打算对安星眠不理不睬,直接拂袖而去。但安星眠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就当是为了姜琴音,可以吗?”安星眠轻声说,“姜琴音活着的时候,你们不能在一起;现在她死了,难道你不能为了她的徒弟,稍微破例一下么?”
“哪怕只此一次。”他补充说。
现在回想起来,雪怀青陡然发现,原来她过去几乎就没有和须弥子说过两句话。本来须弥子和姜琴音会面就极少,一旦见面,两人也是只顾着吵架斗嘴甚至于动手,雪怀青在旁边完全是个多余的人。须弥子只对姜琴音有好感,绝对不会爱屋及乌,所以雪怀青在他面前也尽量保持沉默,不去招惹他。
而现在,须弥子竟然就单独站在她面前和她说话,实在让她有些紧张,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倒是须弥子,沉默了一会儿后,忽然问道:“她的身体一向不错,怎么会突然病死?”
雪怀青神色黯然:“其实,先师的死和你有关。”
“和我有关?”须弥子一怔。
“先师一直想要超越你,但她也知道,论天赋,她和你根本就是天差地远,如果按照常规的习练方式,恐怕一辈子都做不到,”雪怀青说,“所以她决定另辟蹊径,寻找一些尸舞术之外的方法,比如说将尸舞术和普通的秘术结合起来。后来她得到了一些秘术的残章,据说是来自上古流传下来的邪书《魅灵之书》……”
“胡闹!”须弥子勃然大怒,“《魅灵之书》上面记载的秘术大多对施术者本身有极大损害,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怎么会那么糊涂?”
“女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就是那么糊涂的。”雪怀青说。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须弥子又是一怔。
“先师一直想要和你在一起,但她知道你眼高于顶,觉得自己的功力远不如你,日后必然会被你看轻,这才是她一直努力想要追赶你的原因,”雪怀青说,“她想要超越你,并不是为了超越你本身,而是为了得到一个和你在一起的机会。”
须弥子说不出话来。似乎只有到了这时候,他才第一次真正知道了姜琴音的内心。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眼神里流露出极度的痛苦和悲伤,完全不在雪怀青面前做出丝毫的掩饰。
原来我的骄傲也是一种错误么?原来我自以为这一生桀骜独行,活得潇洒快意,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能够真正让我快乐的究竟是什么吗?须弥子呆呆地想着,浑忘了身外的一切。直到雪怀青重新开口,他才回过神来。
“师父修炼了《魅灵之书》上的几种秘术,开始的时候十分喜悦,认为那些秘术实在是奥义无穷,对她有很大的帮助,但时间久了之后,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衰弱,脾气也越来越乖戾。”
雪怀青回忆着,“我一直劝她停止习练《魅灵之书》,她却全然不听我的劝告,仍旧一意孤行,最后终于一病不起,几个月后就去世了。”
须弥子长叹一声:“琴音的性子就是那样,认准了的事情就死活不听旁人的意见,也可以说是被我害的。”
他的语声中充满了无限沉痛,但这沉痛的确来得太晚,死去的人即便能在尸舞者手中重新站起来,那也只是没有生命、没有意志的傀儡。那一刻,须弥子生平第一次对尸舞术产生了厌恶。
“再后来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用师父做成了尸仆,大约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直到被人毁坏为止。”雪怀青接着说。
“她埋在哪里?”须弥子问。
雪怀青告诉了他,须弥子点点头:“好吧,别再说这些无关的事了,你有什么问题想要问我?”
雪怀青没料到须弥子竟然会那么有耐心,先回答了安星眠的问题后,转过头还愿意回答她的,她原本已经做好了空手而回的准备。她愣了愣,赶忙说:“我想问一件发生在三十二年前的事情,也就是圣德十一年。”
须弥子皱了皱眉头:“你们俩真是有趣,一开口都问二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大概还没有出生吧?”
“我没有,我是替我义父问的,”雪怀青把义父沈壮当年的遭遇说了一遍,“所以我想请问你,当年你是否遇到过类似的事件?毕竟那个金吾卫临死前亲口说,在整个事件中,你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其实他的原话是:‘整件事情其实都要怪到一个尸舞者头上,他的名字叫做须弥子’。”
须弥子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久才说:“这我得好好想想,我得罪的人不计其数,想要把我杀死然后挫骨扬灰的人加在一起大概能把万蛇潭的那座湖整个填满,但我并不记得圣德十一年我曾经得罪过什么金吾卫。也就是说,即便我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他们那时候也一定是经过了乔装改扮,并没有露出真实身份。”
“有这个可能性,毕竟金吾卫的身份太招摇了。”雪怀青说。
“而且我也没有到过你义父居住的河西岭,”须弥子说,“但是说到锁河山,我还真去过,有那么一件事……有那么一件事……等等,你说你义父被杀死的亲人是他的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儿子,也就是说,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和一个小婴儿,对吗?”
雪怀青点点头,须弥子哼了一声:“那我就知道是什么事了。不但知道是什么事,连他们为什么要杀死你义父的妻儿,我也能猜到了。”
“他们为什么要杀人?”雪怀青急忙问。
“你义父错了,当年的那个目击者并没有看到焚尸的全过程就离开了,于是想当然地以为他们杀人后把尸体烧成灰烬,”须弥子阴沉地说,“事实上,他们只是需要两具焦尸,以便带回去复命,一具年轻女性的,一具婴儿的。他们受命追杀这样的两个人,但却失败了,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蒙混过关。你义父的妻儿,只不过是枉死的替身。”
“原来是这样……”雪怀青喃喃地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而且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阻挠,他们原本可以完成使命的。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才是害死了那母子俩的间接凶手。而且最有意思的事情在于,这件事竟然也和长门僧有关,这群无所不在的人啊……”
圣德十一年八月。中州东南部,锁河山脚下。
须弥子一路追踪着一个中年长门僧,已经追了三天了。几天之前,他在天启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遇见了这个长门僧,立即对此人的“材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尽管他一向看不起长门僧的冥修方式,但却不得不承认,通过这样的冥修锻炼出来的体魄,非常适用于尸舞术。
三十二年前的须弥子,虽然已经具备相当高的实力了,但功力毕竟还是不如后来精纯,所以下手杀人时也会非常谨慎,尽量不与多余人等产生冲突。他跟踪着这位长门僧,并不着急动手,而是准备到了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再动手。运气不错,这个长门僧背上背着一个蒙了布的大筐子,一路向锁河山方向而去,看样子是要进山。一旦进入山区,袭击他的机会可就多了。
须弥子就像一个追踪猎物的猎手一样,极富耐心地跟着长门僧到了锁河山脚下,其时已经是下午了。在那里有一间小小的露天茶铺,南来北往的路人都习惯在那里歇脚,用点茶水,吃点简单的面点。长门僧没有钱,但茶铺的主人见到他就显得很恭敬,张口闭口称呼着夫子,为他送上了最便宜的粗茶和两个馒头。这倒不是店主吝啬,而是长门僧只要求最简单的食品,过于精细的反而不肯接受。
这个茶铺里人不少,须弥子自然不能在这里动手,为了避免被人怀疑,他也坐下要了一杯茶和一些面点,边吃边等待长门僧继续动身。就在这时候,茶铺里一先一后来了两拨人。
第一拨其实也就只有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个被包裹在襁褓里的婴儿。他,或者她,被背在一个年轻女子的背上,包得严严实实。这个女子相貌平庸,肤色黝黑,看起来像是个寻常村妇,但须弥子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怀颇为高明的武艺。他又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个女子材质也不错,只不过比他正在追踪的长门僧还是差了一些。
算你走运,须弥子恶狠狠地想,要不是老子已经先有目标了,你就得死在我手里,连带你的孩子也得给你陪葬。
正在想着,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众多。这脚步声刚刚传来,那个年轻女子的脸色就陡然一变。须弥子察言观色,立刻判断出来,这群人多半是前来追她的。
第二拨来人很快出现,是一群武士打扮的粗豪汉子,一共有十三个,这样的人物,每天在道路上都能遇到很多。但这些人个个身手不凡,绝不像他们外表那么粗鲁庸俗。他们进入茶铺后,立刻吵吵嚷嚷地开始要食物,一会儿挑剔茶叶不好,一会儿挑剔茶铺不卖酒,一会儿和旁人抢桌子,搅得茶铺里鸡犬不宁,有些怕事的客人已经提前离开了。须弥子冷眼旁观,发现这些人看似随性吵闹,实则占据了各个可能逃跑的方位,堵死了女客的逃路。店主也略看出了点究竟,心中害怕,悄悄地躲到了长门僧的身边,似乎是指望这位夫子能大显神通保护他。他也对自己的举动略有点不好意思,于是开始没话找话:“还没有请教这位夫子从哪里来?”
“我是从宛州云中城的云中僧院来的。”长门僧坦然回答。虽然这只是一句闲话,但记性颇佳的须弥子还是记住了,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记住了这个僧院的名字,会在三十二年后起到极为关键的作用。
相比店主,那位女客表现得还算镇定,并没有慌乱,慢吞吞地喝光了茶水,吃完了干粮,这才站起身来。而她一动,这些武士也立马跟着站起来,抢先来到道旁等着她,显得颇有些有恃无恐,似乎是在表明形势:你是逃不出我们的手心的。
女客视若无睹,开步准备前行,脚下却一不小心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惊呼一声,整个身体向前倾倒,正好倒在了须弥子所追踪的那名长门僧身上,长门僧慌忙试图避让,结果两个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以这个女客的身手,绝不至于莫名其妙地被绊倒,一定是她想要耍弄什么阴谋,多半是要利用这个长门僧的身躯作掩护,利用暗器发起攻击。须弥子在那一瞬间做出了这样的判断。追赶她的武士们也想到了这一层,女客刚刚跌倒在地,他们就齐刷刷地拔出了兵刃,严阵以待。
而就在这时候,须弥子感受到了一股强劲的精神力爆发,连忙扭头过去,视线锁定了那些武士中的一个。那是个矮矮瘦瘦的小个子,神情木讷,相貌丑陋,原本毫不起眼,但这一下出于自卫的瞬间精神力爆发让须弥子看清了他的底细:这是个秘术士,而且恰好是能和尸舞术产生共鸣的体质绝佳的秘术士!假如能得到此人的尸体,就可以利用他对自己的精神力进行高度放大,把自己尸舞术的威力提升将近两成!
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须弥子的心脏忍不住一阵狂跳。他立刻忘记了之前还一直苦苦跟踪的长门僧,马上开始盘算如何能得到这个小个子秘术士。他很快想到了,这群人的全副注意力都在那个年轻女子身上,正可以想办法让他们决一死战,然后自己可以坐收渔利。
到这时候,他既不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也不知道追兵的身份,更加不知道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和一追一逃的原因。但这些都和他无关,在这个胆大妄为的恶人眼中,能看到的只有活人成为尸仆的素质而已。
武士们摆出架势,准备对付女子的偷袭或是逃跑,但奇怪的是,女子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从地上爬起来,扶起了长门僧,对他说了声抱歉,然后继续走出茶铺,向着锁河山深处走去。武士们面面相觑,随即果断地跟了上去,既然来到了大山之中,他们也不需要做任何掩饰了,只需要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偏僻所在,就可以下手拿人。而女子显然也意识到她已经无路可逃了,看来是做好了拼个鱼死网破的准备。双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近在咫尺的敌人身上,谁也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阴险而凶恶的尸舞者在远处跟踪,虎视眈眈。之前双方对峙的时候,须弥子并没有闲着,把一种能散发只有尸舞者才能闻到的特殊气味的尸虫悄悄放到了女子身上。只要在两里范围内,他就能循着尸虫的气味始终紧跟着这群人。
锁河山位于中州和澜州之间,以南北走向的山体分割两州,旅人想要跨越州界,要么绕路,要么直接翻山,所以山路上的人并不算少。而女子也走得不紧不慢,一直在大路上绕圈,使得身后的敌人始终没能找到下手的机会。但他们跟得死死的,女子也没有办法甩掉他们。
就这样走了大约两个对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女子忽然脚步加快,拐了一个弯,沿着一条险峻的山路斜插进一个雾气蒙蒙的山谷,武士们犹豫了一下,也都跟了上去。
雾气……须弥子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氛围。这个女子的身法轻灵异常,透出一点点诡异,并不是须弥子见识过的任何一种轻身术,再加上现在隐身于雾气中,令他忽然想到了某些传说,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
千万不要是那样,他想,要是那样的话,我就很难得到全尸了。他艺高人胆大,心里挂念着他未来的尸仆,也跟着进去了。
此时天色已经很昏暗,加上黄昏的雾气,山谷里已经很难清晰视物了。须弥子只能凭借着尸舞者敏锐的感觉以及尸虫的气味去判断人们的走向。事后他回想起来,觉得这场夜雾很可能救了他的命,因为假如不是被逼得只能用身体去感知周围的环境,光凭肉眼,他未必能发现那个凶险的埋伏。
——须弥子在雾气中发现了某些异样的存在。他能够察觉出,这是一个陷阱,是那个被追逐的女子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布置好的陷阱。而这个陷阱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他想到的是那些未经证实的传说。这样的话,他看中的那个躯体可就太危险了,随时有可能化为碎块。他狠狠一跺脚,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浓雾里。
不过他已经来不及阻止即将发生的这一切了。刚刚跑出几步,一股强烈的寒意就如刀锋一般袭来,带着一种渗入骨髓的阴冷,即便是须弥子这样向来无所忌惮的人,也能深深察觉到其中的危险。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的反应,须弥子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随即,他为了这个正确无比的决定而禁不住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在他的身前距离他的腰部大概只有一指宽的距离,凌空悬着一根金属丝线,细如蛛丝的金属丝线,如果不是须弥子尸舞者生涯中锻炼出来的过人目力,是不可能看到的。虽然并没有发生接触,但须弥子立刻明白了,他之前做出的猜测半点也没有错,这根丝线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天罗刀丝。它虽然比蛛丝还细,却又比刀剑更加锋锐,能够毫不费力地切开人体的肌肉和骨骼,就像撕纸一样轻松随意。
刚想到这里,远处就传来了几声惨叫,而且来自于不同的方位,可想而知,在这一片黑暗的浓雾中,已经至少有三四个人无意中中招了。这些天罗刀丝悬垂在半空中,不需要分毫移动,只要凭借着人们奔跑的力量,就能把他们的腿、胳膊甚至腰和胸口轻松切成两半。
真没想到,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村妇,竟然会是个天罗,须弥子想,原来这个传说中的杀手组织还没有灭绝啊。这群追兵,又是怎么和这个女天罗扯上关系的呢?
不过这当口顾不上去思考那些与己无关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保全自己看上的尸仆。须弥子能够感受到那个秘术士的精神力并没有什么减弱,说明被天罗丝伤害的人里不包括他,但如果这帮人仍旧像无头苍蝇那样在浓雾里乱撞,那可就说不准了。
只能出口干预了。须弥子无奈地摇摇头,运足精神力,大喊一声:“是天罗丝!任何人都不要乱动!”
这一声喊拯救了剩余的追兵,他们大致也都听到过天罗丝的威名,立即停住脚步,不敢再移动。一时间,山谷里变得寂静无声,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片刻之后,一个幽幽的声音传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坏我的计策?”
须弥子一面留意着身前的天罗刀丝,一面谨慎地向着他未来的尸仆移动着,过了半晌才回答:“我和你没有什么仇怨,但是这群人当中,有一个人是我想要的。我要把他带走,其他人你爱怎么杀就怎么杀,我不在乎。”
“你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么?”女子冷冷地问。
“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须弥子说,“死人是没有身份的。”
两个人一问一答,旁若无人,简直是把困在天罗丝阵中的人们当成了待宰的羔羊。尽管须弥子刚刚出声帮助了他们,也没人顾得上领情,一片咒骂声爆发出来。须弥子只当听不见,仍旧向着那名秘术士靠近。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须弥子距离秘术士已经很近了。秘术士此时正全神贯注提防女天罗的袭击,并没有注意到他的靠近。须弥子手里捏住一根毒针,只需要把毒针发射出去,刺到此人的身上,他就会瞬间倒地毙命。然后他会带着这具尸体迅速离开山谷,神不知鬼不觉。
“那你最后成功了吗?”雪怀青问。
须弥子苦笑一声:“成功了,但最后却失败了。”
“这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明白。
“我发出了那枚毒针,杀死了那个秘术士,用尸舞术把他的尸体带了出去,远离身后血腥的战场,”须弥子说,“但当我来到安全地带,准备给他打上烙印,成为我的专属尸仆时,才发现他的后背上不知什么时候被钉上了一枚钢钉。当时我就知道不妙,一检视才发现,这枚钢钉上带有一种奇特的剧毒,能够迅速利用毒素损毁中毒者的内脏,但外表上却看不出来。”
雪怀青“啊”了一声。身为尸舞者,她当然知道,如果一具尸体的内脏被完全损毁,就没有办法作为尸仆长期驱用了。也就是说,须弥子白白辛苦了一场。
“我想了很久,终于明白过来,这是那个女天罗对我说破她的天罗刀丝阵的报复,”须弥子说,“她从我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我想要干什么——也许我不该多提那一句死人——然后迅速想到了报复我的方法。她不但杀人手法准确迅速,还对尸舞术有相当的了解,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哪。”
“能得到你一句称赞,我想她的确能算得上了不起了,”雪怀青说,“那后来呢?”
“后来?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既丢了长门僧,又没能得到秘术士,当然是恶向胆边生,回头去找那个山谷,想要杀了她出气,”须弥子说,“但当我回到那里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地上有很多血迹,还有一些残肢断臂,但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到最后究竟这两拨人谁胜谁负,我也就不知道了。后来我郁郁地离开了锁河山,也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女子和其他的追兵了。这就是我全部能告诉你的。”
“谢谢你,须弥子前辈。”雪怀青深深地施了一礼。
须弥子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他完成了自己的许诺,又额外奉送了一个,已经显示出了在他身上非常难得一见的慷慨和温情。如今回答了这两个大费唇舌的问题之后,他带着剩余的尸仆飘然而去,雪怀青猜测,他大概会第一时间去往天启城的郊外,去寻找她的师父姜琴音的坟墓。至于这个老怪物到底会在师父的坟墓前说些什么话,她就猜不到了。
雪怀青定了定神,走向安星眠,“他已经回答了我的问题,你的呢?”
“他也回答了,”安星眠说,“此行不虚。那我们就……就此别过吧。”
话说出口,他的心里却微微有点不舍。虽然雪怀青是一个性情淡漠的少女,但和她相处这些日子,安星眠却始终觉得很轻松。她不会耍小性子发脾气,不会说谎欺骗,不会阳奉阴违,不会蓄意刁难,虽然过去素不相识,但和她在一起反而没有任何压力,也不用担心什么,比起每次见到唐荷时的头痛欲裂,真是不知道舒服了多少倍。
“嗯,再见了。”雪怀青仍旧是淡淡地点点头,真的转身招呼自己的尸仆向远处走去。安星眠没想到她走得那么痛快,一愣之下,忍不住喊了一声:“等等!”
雪怀青回过头:“还有什么事吗?”
“我只是想问,你要问的问题,有答案了吗?”安星眠问。其实他并没有任何意愿去打听他人的隐私,但总得为自己那一句无意识的挽留找点借口。
“已经有了,但是……没有什么用。”雪怀青有些沮丧。
“为什么没用呢?”安星眠下意识地又问,然后连忙摇摇头,“对不起,我不是想要打听你的隐私,只是……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能够帮到你。毕竟这一趟能够见到须弥子,我首先就得感谢你。”
“不必谢,没有你和风前辈,我也未必能让须弥子开口,就算是我们相互合作好了。”雪怀青摆了摆手,神情有点犹豫。她咬了咬嘴唇,接着说:“其实,告诉你也没什么关系,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那么聪明,也许真的能帮我想出点主意来。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安星眠说。
“我说过了,这不算什么恩……”雪怀青把义父的遭遇向安星眠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安星眠认真地倾听着,当听到这件事里竟然又出现了一名长门僧之后,眉头微微一皱。
为什么又有长门僧的事?他想着,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出场么?还是背后藏着什么玄机?
“须弥子至少解开了我一个长久的疑团,那就是为什么义父全家本是与世无争的普通山民,却会遭遇那样的惨祸,”雪怀青说,“如果是恰好需要女人和婴儿的尸体冒充,那就完全说得通了。但是须弥子对旁人的身份漠不关心,从头到尾他只是惦记着他的尸仆,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那群人的身份,也不知道女天罗为什么被追杀。”
“但是你已经知道了,那群人毫无疑问就是乔装改扮的金吾卫,”安星眠说,“须弥子猜得没错,我也是这样的判断,他们抓不到那个女人和婴儿,于是杀害了你义父的妻儿,把尸体烧焦,带回去冒充以便交差。那一天到你义父村子里的所谓药材商人,其实就是他们,目的是为了找到某一个正好有婴儿的人家,以便下手。”
“这些说的大概都是正确的,可是……我不知道我该干些什么了,”雪怀青的脸上有难得的迷茫,“我应该去复仇吗?可是那些金吾卫基本上都被皇帝抓起来杀光了。我应该就此放下么?可是,我追寻了那么久,最后找到的只是半个答案,根本不能给死者一个交代。但我如果继续追究下去,弄清楚事情的全部真相,找到那个女人的身份,找到金吾卫们追捕她的原因,我又能得到什么呢?好像什么都得不到,义父已死,义父的妻儿已死,怎么都换不回来了。”
此时的雪怀青看起来不仅迷惘,而且充满了苦恼,这让安星眠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在长门修习这么多年,他对于人的心理活动和精神世界有着相当强的把握能力。在他看来,雪怀青这样的女孩子,或许对她的义父的确是有真情的,却未必会把同样的感情施加给她从来没见过的两个人——她又不是那种感情泛滥的小女人。而且即便她真的满怀孝心,以替义父复仇为己任,当年的金吾卫们也一个个都被皇帝处死了,而且往往是受尽酷刑而死,雪怀青自己也未必能做得比官家的鹰犬更专业,难道这还不能让人出够气么?
他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得出了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也许雪怀青只是单纯地需要找点事做。与其说她是在为义父尽心,倒不如说是以义父的事情为借口,逃避着另外的一些事。这就好像安星眠小时候被私塾老师逼着做功课的情形,他自己天资聪颖,完成功课不在话下,而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个小伙伴却总是很头疼,一到做功课时就会磨磨蹭蹭,一会儿又要磨墨,一会儿又要上茅厕,总之赖到拖无可拖的时候,才不情愿地翻开课本。
现在的雪怀青,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啊,或许正有什么让她无限恐惧的事物在等待着她,让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推诿和拖延。虽然安星眠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很能理解那种感受,并且,也愿意想办法去帮助她。比如说,装作不经意地推动她一下。
“其实我觉得,如果你的心里还存着迷惘,倒还不如一直追查到底,”安星眠说,“事物的意义总是藏在表象之下,当我们动手做一件事情时,其实心里并不明白它的意义所在,但只要做了,结果就会存在。我们长门的修炼,归根结底不过就是为了消除心中的迷惑,寻求内心的宁静。”
“内心的宁静……”雪怀青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忽然间被这句话感染了一样。
“我们长门的得名由来,来自于最初的典籍《长门经》,”安星眠继续说,“撰写这本书的觉者,把生命比喻成一道又一道的无尽长门。我们这些凡俗的生灵,就是要跨过一道道长门,得到最终的平静与解脱。长门僧的修炼,是为了得到这种平静,而你,也可以为了这样的平静而努力,那就是放手去做,做能够让你得到宁静的事。”
“我懂了。谢谢你。”雪怀青点了点头。她回过身,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过身来,忽然展颜一笑:“我决定了,哪怕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也想要把它弄清楚。我也想要得到平静。”
安星眠看呆了。之前他见到过若干次雪怀青的笑,但那只是一种惯性的、礼貌的表情,骨子里仍然是淡漠而压抑的,笑与不笑并无分别,而现在,安星眠真正见到了她的美丽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舒畅的笑颜。他发现雪怀青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那样明媚而灿烂,宛如照进幻象森林最深处的金色阳光。
“这才像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啊。”安星眠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雪怀青问。
“没说什么,”安星眠连忙摇摇头,“自言自语而已。”
夜深的时候,两人已经离开万蛇潭数里,在森林里没能找到合适的宿营地,只好将就在林中清理出一片空地,搭上帐篷。这原本是很危险的,随时可能遭受毒虫和猛兽的袭击,犯了森林生存的大忌,但有了不眠不休的尸仆在旁边护卫,大忌也就变得无须顾忌了。
经历了这一天的种种凶险经历,再加上连续的赶路,贪睡的安星眠其实已经很困倦了,刚刚躺下就睡着了。但睡了没两个对时,天就亮了,林中不知名的鸟儿开始发出响亮的鸣叫,那声音就像是被杀的公鸡发出的最后惨号,凄厉异常,把他生生吵醒。
安星眠揉揉眼睛,钻出帐篷,发现尸仆仍旧铁塔一般守在外面,脚下躺着一只皮毛斑斓的动物,也不知道是狐狸还是别的什么倒霉蛋,但雪怀青的帐篷已经空了。考虑到尸舞术的有效范围,她应该没有走得太远。他沿着地上的足迹走出几十步,看见雪怀青正靠在一棵树上,抬头看着天,貌似是在观赏朝阳。但实际上,这片森林里的树木躯干都很高,抬起头大半只能看到浓密的枝叶。
“你在看什么?”安星眠问。
“没看什么,我只是在想那些旧事而已,”雪怀青说,“当年的金吾卫恐怕都被皇帝杀绝了,怎么才能查到他们那时侯的任务究竟是什么呢?”
“大概可以翻一翻过去的陈旧记录吧,”安星眠说,“但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十来年,很难讲这样的记录能否找得到。”
“看来非得进皇宫去找一找了。”雪怀青说着,脸上并没有太担忧,似乎皇宫这种地方对她而言也就像是个菜市场,可以自由进出。
“皇宫里也未必找得到,”安星眠思索了一下,“一般情况下,如果是金吾卫出宫办案,必然有皇帝的特许,完全不必要伪装。但那些人都伪装成寻常的市井糙汉,可见执行的是机密任务,未必会留下文字记录。只有找到当时的经手官员,也许才能亲口问到。”
“这就不好办了,”雪怀青眉头微皱,“也许我又只能去麻烦一下天启城的游侠了。”
“这种事情,普通的游侠未必能办好,何况你不担心再次被出卖?”安星眠说。他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其实我倒是认识一个朋友,也许可以帮你的忙。”
他大致讲述了一下白千云的身份:“这位白兄常年贩卖地下河洛兵器,和各个阶层的人都有来往。你只要告诉他,是我让你去找他的,他一定会帮忙。”
“你就这么肯定他肯出手相助?”雪怀青问,“我可没什么东西可以报答他。”
“我看人的眼光不会错的,放心吧。”安星眠自信地说。
“那我就只好去麻烦他了,不过,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云中城?”雪怀青说,“你不是也有事情拜托他调查么?现在须弥子也见过了,正可以回去看看他的结果如何。”
“我……另有事情要办,恐怕不能陪你同去了。”安星眠又迟疑了一下。
“哦?其实是讨厌和我同路吧?”雪怀青忽然说。
安星眠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雪怀青嘴里说出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雪怀青又是一笑:“其实我知道你的心思。你原本是要去云中城的,可是指点了我也去云中城后,你就不想和我一起走了,免得我误解你,以为你是想要找借口和我同路,然后趁机有些非分之想。放心好了,我知道你是一个君子,而我也不是一个自作多情的人。”
“那我们还是同行吧,我也不必多耽搁时间了,”安星眠如释重负,“和你说话真是痛快,什么圈子都不用绕。”
离开幻象森林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进,到了距离云中城大约还有两天路程的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了,天气明显转凉。安星眠连着几个月奔波劳碌,疲倦之下感染了风寒。好在他是个有钱人,直接包下一辆马车,躺在马车里边休养边赶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的是,雪怀青主动承担起了照料他的任务,茶水饮食都安排得十分妥帖。
“我一直以为,我非得死了变成尸体,才能得到尸舞者的照料呢。”他开玩笑说。
“我一直以为,你们长门僧得了病也会非常高兴,把这又当成是‘跨越的一道门’呢。”雪怀青回应说。和安星眠相处这些日子后,她也慢慢会说一些调侃的话了。
“一般的长门僧没准还真会那么想,”安星眠懒懒地靠在枕头上,“可我和他们不大一样。我还是觉得人生应该是快乐的,该享受的时候就应该好好享受,不用随时随地把自己绷得苦哈哈的。”
“这可不像一个长门僧应该说的话,”雪怀青有些惊奇,“你既然对苦修没有兴趣,又为什么要加入长门呢?”
“父亲的遗命,不得不遵从啊。”安星眠苦笑一声,把自己童年的经历略微说了一下,又稍稍讲述了自己如何试图以金钱收买章浩歌收自己为徒、而章浩歌居然答应了。他不喜欢在女性面前矜夸,对自己的事情基本一笔带过,却忍不住大大夸赞了老师章浩歌。
“也许站在你们的角度看,他确实很伟大,不过我不是太理解这种为了捍卫所谓的信仰而完全不顾自己生命的做法。”雪怀青听完评价说。
“你还真是诚实,”安星眠说,“其实我也并不赞同他那么做,但是,一想到那种信仰的力量,还是难免让我感动。也许是因为我自己没有那种坚定的信仰,所以我才会很羡慕那样的意志。”
“尸舞者不为任何信仰而活着,”雪怀青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只为了自己。不,是我们只为了自己。”
安星眠看得出来,雪怀青的情绪里混杂了一丝忧伤。这不难体会,尸舞者的孤独和离世固然令他们有骄傲的资本,却也同时让他们在内心深处对其他人有隐隐的羡慕,尤其是像长门僧这样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信仰可以去崇拜和追求的人群。他只能想办法岔开话题。
“前面那个小镇可以歇歇脚,”他说,“那里有一家店,做的烧饼夹牛肉味道相当不错。”
雪怀青不置可否,但还是跟着他下了车,和他一起走到了那家烧饼店。这家店其实不只卖烧饼,还有各色卤菜,店门口挂着一排色泽金黄油亮的卤鸭子,远远散发出香气。不过看得出来,它的烧饼夹牛肉名气最大,来这里的顾客不论买些什么吃食,或多或少都会捎上几个烧饼。那烧饼烤得焦黄酥脆,牛肉则红亮亮的冒着热气,让人一看就食指大动。
安星眠买了一只鸭子,买了四个烧饼夹牛肉,然后把雪怀青带到另一家小面馆,要了两碗最便宜的素汤面。面馆伙计的嘴都快撅到房顶上去了,却也不能不做生意。雪怀青看着他充满尊严的气鼓鼓的背影,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拿回马车上吃也是一样的。”
“你不明白,吃烧饼夹牛肉,就要配这一家店的面汤,可惜他们不单卖面汤。”安星眠笑眯眯地回答。他撕开油纸,正准备带着幸福的表情朝着手中的烧饼大口咬下去,突然间动作凝滞了。雪怀青看着他圆睁的双眼,连忙问:“怎么了?”
“隔壁桌子上坐着的人我认识,是一个长门僧,天藏宗的长门僧,”安星眠小声说,“我上一次跟随老师参加长门法会的时候,曾经见过这个人。他胖得很有神韵,所以我对他有印象,后来还找他说过话。”
雪怀青侧头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如安星眠所说,这是一个大胖子,胖得颇有几分神韵,整个脑袋几乎是浑圆的,两只眼睛却小得像绿豆,令他的头颅看起来活像捏出来的面人。
“我还记得这个人叫刘聪,”安星眠说,“那次法会结束后,我去问他,他怎么能在长门的苦修中还保持那样令人羡慕的好身材。他告诉我说,多亏了长门的苦修,他才能瘦到这个地步,‘只有以前的一半那么胖’。”
雪怀青叹为观止:“那他以前得胖成什么样啊,岂不是一座肉山?你现在打算怎么样,去和他说话吗?”
“先不急,”安星眠说,“现在形势紧张,公开场合说话不方便。我们可以先跟着他,到僻静的地方再说话。”
“等一下,他好像一直在看着什么,”雪怀青说,“他的眼睛一直瞪着桌腿。”
两人等了一阵子,名叫刘聪的胖子吃完了面前的一大碗素面,站起身来,谨慎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才走了出去。可惜的是,这样的左右张望不过是徒具其形,否则他不会看不到,邻桌有一男一女已经暗中观察他很久了,男的他还曾经会过面。
“看起来,他纯粹是因为体型实在不像一个长门僧,才会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一直没有被捉住。”安星眠嘀咕着,假装碰翻了面碗,让面汤流了一桌后又滴到地上,然后不理会眼睛里快要喷出刀子的伙计,和雪怀青一起换到了刘聪之前坐的那张桌子。他低下头,在桌腿上找到了一个标记。
“一个椭圆形和一个三角形,这是你们长门的暗号吗?”雪怀青问。
“这不是通用的长门标记,”安星眠说,“但刘聪能看懂这个暗号,我认为十有八九是天藏宗独有的暗号,而且至少说明了有人在召唤同伴。我们应该跟着去看看,不过还是先不要现身,毕竟那是别人宗派里的秘密。”
安星眠在桌子上扔下一枚银毫,远超过两碗素汤面的价钱,总算让伙计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然后他和雪怀青一起走出门去,远远地跟着刘聪。
这个小镇不算太大,一条南北走向的青石板路贯通全镇,几分钟之后,刘聪已经走到了镇子的中央,然后向东拐进了一条小胡同。安星眠正准备跟上去,雪怀青却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怎么了?”安星眠问。
“不大对劲,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人在跟着他。”雪怀青说。
两人装作在路边小摊挑选粗糙的手工饰品,安星眠悄悄回头,果然看见两个黑衣男人跟在刘聪身后,也进入了那个小巷。他们的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面目,但身手矫健,显然身怀武艺。
“我们尸舞者对于跟踪和反跟踪这一套都玩得很熟。那两个人,从刘聪离开面馆后,就一直朝着同一方向走,不会是巧合。”雪怀青一面说着,一面和安星眠一起跟在了黑衣男人的后面,也拐进了小巷里。
刘聪没有在小巷里停留。他穿出了小巷,继续向东行走,走上了出镇的官道,黑衣人和安雪二人分别尾随。雪怀青有些疑惑:“怎么会走官道呢?在这种地方会面,岂不是太招摇了?”
“看前面,”安星眠伸手一指,“那里停了一辆马车,大概他们会在马车里碰头吧。”
果然,刘聪径直走向了那辆马车,伸手掀起了车厢后面悬挂着的布帘。就在那一瞬间,刘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随即整个身体就像被什么东西吸住了一样,向着马车里缩进去。雪怀青目力过人,看得分明,就在刘聪挑开布帘的一刹那,一个绳套从车厢里飞出,精确地套在了他的脖子上,把他拉了进去。与此同时,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一个布团按在刘聪的嘴上,让他不能发出更多的声音。
但是这些马车里的人大概有一点没想到,那就是刘聪实在是个体型惊人的大胖子,虽然遭受到了袭击,他那肥大的身躯挣扎起来,还是颇有几分力道。“哧啦”一声,刘聪的手不小心抓到了布帘,一用力,把布帘整个撕了下来,暴露出车厢里的所有人。
不过好在那个捂嘴的布团上似乎是浸过了迷药,刘聪挣扎了两下,身体很快软了下来,再也没有力气了。车厢里的人费劲地把他拉上车,赶紧驾车离去,身后的两名黑衣人目送马车远去之后,才回身向镇上走去,当然,这时候安星眠和雪怀青已经在道旁藏好了。
马车驶远了,两名黑衣人也消失在视线中,安星眠和雪怀青这才从路边的大树后钻了出来。雪怀青正想说话,一抬头看到安星眠的脸,不觉一怔。
“你怎么了?”她赶忙问。此刻安星眠脸上的表情十分吓人,僵硬得就像石头,目光中更是流露出某种惊惧的意味。自从认识安星眠以来,雪怀青还从来没有在他的眼神里看到过一丝惊惧,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对什么事物都无所畏惧的人。
“刚才刘聪把马车上的布帘扯下来了,我看到了坐在里面的人。”安星眠低声说。
“我也看到了,两个壮汉,一个大胡子,还有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怎么了?”雪怀青很是纳闷。
“还记得进入那个小镇之前,我们正在讨论什么么?”安星眠的语调很是怪异。
“我们正在说起和信仰有关的话题,你说了好几遍你很崇敬你的老师,那个叫做章浩歌的长门僧……等等,不可能吧?”
“我的眼睛不会出错的,”安星眠的表情除了极度的惊诧之外,还有深深的沉痛和迷惑,“你和我都看到的那个瘦瘦的中年人,就是我的老师章浩歌,本来应该已经被宛州总督砍掉脑袋的章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