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雪怀青一路同行之后,接下来的道路好走多了。安星眠虽然武功不错,但靠的是羽人传授的关节技法,多数是巧劲和借力打力,他自己的力气并不大,每次跟随着老师章浩歌做苦工时累得气喘吁吁的惨相也并非伪装。要他一个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走在遍布枝叶荆棘的原始丛林里,实在是个天大的苦差事。
现在不同了,雪怀青的尸仆背着两个人的行李,手里拿着开路的大砍刀和斧头,依然健步如飞,从来不知道疲惫。有他在前方开路,一切都变得容易了。而且雪怀青还在尸仆的身上喷洒了某种药物,吸引蚊子去叮咬尸仆,然后因为吸入毒血而丧生,不但免了被咬的苦楚,还多了几分报仇的乐趣。
更妙的是,尸舞者和尸仆之间的精神联系,不会由于睡眠而中断。即便两人入睡之后,尸仆也能继续担任警戒,让他们能在步步危机的丛林里睡得更踏实。
“所以还是你们尸舞者方便啊,”安星眠说,“有这么一个绝好的苦力,怪不得你的衣服那么干净,看不出半点在森林里赶路的痕迹。”
雪怀青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对方说的话,但并没有说半个字。和那些刻意做出冷淡外表的所谓冰山美人不同,雪怀青是个很有礼貌的人,从不会吝惜使用“请”“谢谢”“抱歉”“你好”之类的词汇,需要的时候也会在脸上挂上笑容,她只是天性对身外的一切没有太大兴趣,也不太懂得应该如何和人在问好之外进行深入交谈。而安星眠偏偏也是个彬彬有礼的人,即便对唐荷也从来不会去厚着脸皮纠缠,慢慢发现和雪怀青搭不上话之后,也就很少再去烦她。两人走了三天,总共说了不超过三十句话。
在此之前,安星眠向雪怀青简述了自己想要找到须弥子的原因,只是略去了和云中僧院有关的具体细节,毕竟那是其他宗派的秘密,不便透露给外人。雪怀青听完后,很长时间默然不语,过了半晌才说:“我不太懂得拯救长门的意义何在,但我们尸舞者讲究恩怨分明。你救了我的命,我就要报答你。我可以带你去研习会的会场,但须弥子会不会来就说不定了,而且,一旦他们发现了有外人闯入,恐怕我没有能力救你。”
“那我要是冒充你的徒弟呢?”安星眠想了一会儿,忽然冒出这么一句,“尸舞者带着一个徒弟去参会,不算违背规矩吧?”
“徒弟?我的?”雪怀青愣了愣,似乎是觉得此事十分滑稽,“尸舞者很少有年纪轻轻就收徒的,因为连自身的修为都还不够呢。”
“有人怀疑再见机行事吧,反正我非去不可,”安星眠随意地笑了笑,“最多不过变成一具尸体。”
雪怀青点点头:“那就这样吧。”
第三天早上,出发没有多久,森林中下起了密集的暴雨。大雨打在参天大树的枝叶所织成的罗网上,再聚成股砸落在地上,地面上一片泥泞,已经根本无法前行了。不过运气不错,他们很快在附近找到了一棵巨树,树干的下方也不知是被蛀空了还是被人工开凿,恰巧形成了一个树洞,只是这个洞不太大,只能容纳一个人。安星眠自然打算让身边的女孩进去躲避,自己淋着也就是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尸仆已经操起斧头,乒乒乓乓砍了起来。这种树木的木质颇硬,但尸仆的力量远超常人,很快硬生生把树洞凿大,正好让两人都躲了进去。而他自己却站立在洞外,用身躯遮挡住斜飞进来的雨水。
“我现在才发现,尸舞者真的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行当,”虽然明知对方多半不会应声,安星眠还是忍不住说,“他好像什么都能干。”
没想到雪怀青居然立即回答了他的话:“值得羡慕么?如果是旁人,根本就不会跑到这里来受苦吧?”
“说得也是,”安星眠微微一笑,“可见不管是你们尸舞者,还是我们长门僧,都很擅长自讨苦吃……你在看什么?”
他发现雪怀青正在用手轻轻触摸树洞的“洞壁”,也就是树干的内部,眉头微皱,似乎是感到很不愉快。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棵树被凿出了那么大的一个洞,会不会很快死掉?”雪怀青说,“真是可惜啊。”
“可惜?”安星眠很是吃惊,“你们尸舞者对死人的事情都丝毫不在乎,却反而会为了一棵树而黯然神伤么?”
“人生不过区区数十年,一棵树假如不被人砍伐,却可以存活百年甚至千年,”雪怀青说,“可是短寿的人类却总是会去伤害长寿的树木,而树木无力反抗,仅仅是为了让人避雨,就会被刀砍斧凿。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所以你们尊敬树的生命,却不尊敬人的……”安星眠摇了摇头,“不过你倒是可以放心,像这样的大树,即便内部被蛀空,其实也还可以存活很久,只要不去扒掉树皮就行了。”
“那还好。”雪怀青点了点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这时候她才顾得上去整理自己淋湿的衣物。安星眠并没有看见她做出什么动作,却发现她衣物上那些已经浸透到布料里的水分竟然开始大股大股汇聚在一起,然后从衣服上滴落到地上,不久之后,那些雨水全部流尽,而她的衣服已经干透了。
“我们尸舞者为了寻找尸体和炼制药物的原材料,总是常年奔走在那些潮湿的地方,所以都会一些把自己弄干的方法,”雪怀青看出了安星眠的好奇,主动解释说,“不过很抱歉,这种法子只能在自己身上用。”
“我无所谓,”安星眠一笑,“我们长门僧为了锻炼自身的韧性、提高自己的修为,总是喜欢把自己扔在各种乱七八糟的恶劣场合故意吃苦。所以就让它这么慢慢晾干吧,我甚至都不必生火去烤。”
说完这句话,他不由得想到,一个为了生存不得不吃苦,一个生存就是为了吃苦,尸舞者和长门,这真是两个让人无话可说的古怪门派啊。
他靠在树洞里休息,眼看着雪怀青已经开始了每日例行的冥想,再想想自己似乎好久没有做过长门僧的冥想了,心里略有些惭愧。虽然他的头脑很聪明,能够以飞快的速度掌握各种长门教义的精髓,甚至能在法会上大出风头,但从本质上来讲,他始终觉得自己不算一个正经的长门僧。至少,他从来不觉得人生是拿来折磨人的,反而对生活充满了热爱。相比之下,倒是雪怀青这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似乎对尸舞者的生活颇为适应,怎么看都比自己长门僧的身份更加“合格”。
不过湿漉漉的衣物贴在皮肤上毕竟让人不舒服,他很快又想到了一点别的有意思的事情。
在加入长门之前,他是个富家公子,手头经常能有些消闲用的打斗传奇小说可读。这一类的小说,为了吸引读者,总会安插进很多生硬的爱情桥段。比方说,那里面最常见的一种情节是这样的:俊男和美女同行赶路,几乎一定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遇到大雨;而那些鲜衣怒马挥金如土的主角一定不会在身边带伞或者蓑衣;当两人淋到湿透了的时候,一座破庙或者一个山洞一定会恰逢其时地出现;当两人赶忙躲进去避雨之后,女主角一定会打上几个响亮的喷嚏,表明她已经快要受凉了。
于是到了这种时候,体贴温柔的男主角就会脱下自己的衣服,用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绳子做一个简单的遮挡帷幕,然后对女主角说:“雪小姐,再这样下去你会生病的,请你躲进去,然后把衣服递出来,我替你烤干。”
女主角会犹豫一会儿,迟疑一会儿,踌躇一会儿,娇羞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会乖乖地躲进去把自己扒光。接着男主角会一脸浩然正气地坐在火堆旁替美女烤干衣服,女主角躲在帷幕后面含羞带怯地想着暧昧的心事,然后,到了这个关键时刻,就会轮到一些很重要的配角粉墨登场了:蛇、蜘蛛、蜈蚣、蜥蜴、蝙蝠……诸如此类能吓坏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总会从某个阴暗角落突然跳出来,把女主角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逃开,正巧撞进男主角的怀里。再然后嘛……
想到这些恶俗到愚蠢的桥段,再想到如今发生在现实中截然相反的真实情景,安星眠实在忍不住了,哧的一声笑出声来。雪怀青恰恰在此时结束了冥想,抬眼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安星眠摆摆手,“想到了一些不雅的东西,不方便告诉你。”
“是不是想到了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里,男女主角在野外遇到大雨的情景?”雪怀青问,“那也没什么不雅的,这样的故事谁都听过一打。”
“还真差不多,”安星眠说,“没想到你居然也会去听说书先生的故事。”
“没有人生来就是尸舞者,”雪怀青说,“我也曾经是一个普通人。”
这句话好像引发了她的感慨,只见她半仰着头,看着树洞外密密的雨帘,目光飘渺而茫远。一只肥大的蜈蚣从树洞的高处落下,正落在她的裙摆上,安星眠正想去替她清理掉,却看见她已经随手捡起那只蜈蚣,放在眼前看了一眼,似乎是确认这只蜈蚣不太具备炼药的价值,又把它扔开了。受惊吓的蜈蚣蠕动着钻进了一个缝隙,灰溜溜地逃走了。看起来,就算真出现了烘烤衣服的情节,这位雪小姐也绝对不会被什么东西吓得冲向男主角投怀送抱。
她竟然仅仅凭自己的一句话,再联想到周围的环境,就能猜出自己正在想什么,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孩,还有一半羽族的血统,为什么会去做尸舞者呢?安星眠禁不住想,难道她也和我一样是被父母一辈逼迫的?只是父亲要自己当长门僧是为了报恩,尸舞者这样谁见了都怵的角色,难道也会施恩于人吗?
“其实,那些男女相遇的故事虽然生硬而恶俗,但如果真能那样发生一段爱情,倒也挺好的,至少他们不会把感情永远藏在心里,不会把自己藏在一层外壳里相互折磨。”雪怀青忽然说。
“你是想到了什么往事吗?”安星眠问。
“我想到了我师父和你所要找的须弥子,”雪怀青说,“他们都太骄傲,太患得患失,谁也不肯把自己的感情先表达出来。现在须弥子不知道怎么样,我师父却已经死了,他们也就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了。”
安星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这样一个步步危机的原始森林里,在这样一场令人心烦意乱的暴雨中,自己竟然会和一个人见人畏的尸舞者探讨爱情的话题,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诡异场景。过了好久,他才问:“你要找须弥子,也是因为你师父的缘故吗?”
“那倒不是,”雪怀青摇了摇头,“我是为了其他的事情去找他的。当然没有你们长门生死存亡那么重要,但对我而言……总算是件大事。”
“你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安星眠说,“自己认为重要就行了。”
大雨在中午的时候渐渐止息,两人继续赶路,这一天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再多说话,但安星眠感到,自己和雪怀青之间的距离,稍微拉近了一点。尸舞者并不像传说中那么可怕啊,他想,至少还是能像正常人一样与之对话的。
这样的念头一直持续到了夜间。这一天晚上,他们来到了一片沼泽地旁边,前方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肮脏泥水,根本瞧不见路。因为不敢在天黑后穿越这片未知的沼泽,两人只能提早宿营。尸仆手脚麻利地清理出一片空地,搭好了两个帐篷,并且开始烧水泡开硬邦邦的干面饼。最初的时候,安星眠对于吃这种“死人亲手做出来的食物”还难免心里有点别扭,但他天性豁达,一天之后也就习惯了,并且越来越觉得有这么一个永远不会叫苦叫累、偷懒耍滑的尸仆来为自己服务,实在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
所以尸仆烧水的时候,他很放心地来到了沼泽地边缘,看着眼前一望无垠的死亡地带,心里暗暗发愁。之前为他指路的那位猎人提到过这片沼泽地,说此地甚是凶险,必须寻找前人的路标,遵循着路标前行,半步也不能踏错,否则一不小心就会遭遇灭顶之灾。至于这片沼泽究竟有多大,猎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其实沼泽本身或许没多大,但里面能走的道路曲里拐弯的,走出去需要多久就没个数了,”猎人说,“反正一般人根本到不了那里,但我听说,以前有一些修行者曾经深入过沼泽,为的是寻找某种艰苦的体验。所以传说那些路标是他们留下的,到底是不是真有,我也没有亲眼见过。”
他又很认真地对安星眠说:“兄弟,如果见不到路标,千万别往里边硬闯,不然就是个死。”
现在回想起猎人的话,安星眠忍不住要想,“修行者”留下的路标?难道是专往艰难困苦的地方钻的长门僧?考虑到长门僧的一贯作风,这还是非常有可能的。那些前辈如果地下有知,知道现在有一个年轻的后辈正沿着他们曾经走过的路去探寻这片死亡之地,目的恰恰就是拯救长门,会不会感慨世道之巧呢?
见到这片沼泽也同时意味着一个好消息:他们距离万蛇潭已经不远了。万蛇潭本身也是这片大沼泽的一部分,据说那里有大片的干地可以供人歇脚,还有一处清冽的泉眼,形成了一个干净的水潭。可惜由于传说中隐藏于地下的蛇形怪物,一般人根本就没有胆量接近万蛇潭。这应该也是尸舞者们选择万蛇潭的理由。
很快就要见到一大群的尸舞者了,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呢?安星眠想象着,会不会每一个尸舞者都带着好几个甚至好几十个尸仆,看上去活像带着家丁出游的恶霸地主?而这些恶霸地主之间的所谓“研习会”,是不是就是操控着行尸们打得血肉横飞,直到所有的尸体都被撕扯成碎片?
正在想着,他的耳朵里传来一阵很奇怪的声音。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细微,不注意甚至很难听到的声响,但是一旦听到了就很难忽略它的存在。这声音很像是夏夜的蚊子在低鸣,又或者是几里地外的一个蜂巢炸了窝,但又比那种声音更刺耳,更有节律,而且仿佛带着某种威胁和攻击的意味,让人听久了竟然有微微眩晕的感觉。
另一个声音紧接着响起,那是雪怀青的脚步声。本来已经回到帐篷里休息的雪怀青快步奔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安星眠几天来从来没有见到过的表情:紧张和兴奋。
“这附近有尸舞者之间的生死决斗!”雪怀青说,“你的耳朵里有没有听到某种很细小却很刺耳的声音?那就是尸舞术的一种高层次运用,当单纯的精神控制都不能让尸仆发挥出足够水准的时候,就必须配合着喉音来刺激尸仆的力量,这种喉音被称为‘亡歌’。一般而言,不是遇到特别强劲的对手,尸舞者是用不着使用亡歌的。”
“但是你怎么能肯定这是尸舞者和尸舞者的战斗呢?”安星眠问。
“因为我能分辨出,有两个不同的尸舞者在分别使用亡歌,而且这两曲亡歌在互相拼斗,”雪怀青说,“就在前方大约两三里地,沼泽里,我得去看看。”
她发出了指令,尸仆立即灭掉火把,跟在她身后,安星眠没有犹豫:“我陪你一起去。”
这片沼泽地人迹罕至,没有地图,安星眠只能按照那位猎人的指点,开始寻找可能存在的前人留下的路标,并且祈祷这玩意儿的确是存在的。由于沼泽地里极度潮湿,用木头做路标很容易就会腐烂,所以据说人们一般是在可走的路上放下一块沼泽之外才能捡拾到的圆滚滚的褐色石块。安星眠找了很久,终于发现了一块,心里一阵激动,知道猎人所说的都是真的。只是这种石块颜色偏暗,安星眠在黑夜里要非常留神才能够看到,但雪怀青几乎只需要扫一眼,就能看出哪个方向有石头。
“你们尸舞者的眼神真好啊,”安星眠感慨地说,“好像鼻子也挺灵的。”
“眼神不好,就没办法在黑暗的墓穴里找到目标了。”雪怀青淡淡地说。安星眠看了一眼铁塔一般的尸仆,明白她所说的“目标”指的是什么。
如雪怀青所说,两名尸舞者交战的地点距离他们的宿营地只有两三里,只是沼泽里能够行走的道路不多,拐来拐去颇费了些工夫。沼泽里没有任何遮挡物,一眼望出去视野很开阔,安星眠的眼力虽然比不上尸舞者,但也不算差,没走出多远,他就已经看见了两名尸舞者的拼斗场面,那是他毕生没有见过的奇异景象。
他看见清冷的月光之下,大约有二三十个人站在沼泽地里,每一个人都有大半个身子陷在了沼泽地的泥水中。但这些人却始终高举双手托向天空,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姿态。
在他们的头顶上,还有两个活动的人。这两人都身材瘦小,步法却很了得,脚步轻灵地踩在下方那些人高举的手掌上,不停地变换方位,伺机向对方发起进攻。安星眠注意到,这两个人并不是随意地移动,每一个人都只踩在固定的十来个人的手掌上。也就是说,下方的那二十多人虽然看似混杂在一起,却分出了严格的两个阵营,分别负责托举两人中的一个。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随着头顶两人的每一次落脚,那些如木桩般陷在沼泽地里的人,身体就会微微地向下陷落一点点。也就是说,最初的时候这二十多人没有陷得那么深,而是后来随着两人的踩踏一点点沉下去的。
他的目光再往远处看去,发现距离这个斗场数丈之外的干地上,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是个肥肥胖胖的中年妇人,双手手指以古怪的顺序交叉在一起,不停地踱来踱去,偶尔还重重地跺一跺脚,看表情很是急躁。另外一个则是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脸型生得很是俊俏,但整张脸却显得惨白阴森。和胖妇人正相反,他以悠闲的姿态坐在地上,手里玩弄着一个小小的拨浪鼓。
“那个女人我不认识,那个看起来像个小男孩的,应该是长生子。这两个都是相当有功力的尸舞者。”雪怀青说。
“也就是说,那些陷在沼泽里的,还有在那些人头上交手的,都是这两人操控的行尸?”安星眠问。
“是的,他们每个人同时都控制了十四个行尸,其中还有一个正在做非常复杂的打斗,说明这两个尸舞者相当厉害并且旗鼓相当,”雪怀青解释说,“尸舞者入门后,从操控一具行尸开始,慢慢往上提高同时操控的数目,每增加一个,难度都会大幅提升。我练了八年,现在最多只能操纵五个,我师父能操纵十七个。”
“也就是说,你师父比这两个人还要厉害……那么须弥子呢?能超过二十个吗?”安星眠问。
“须弥子……他又和其他人不一样了,”雪怀青说,“他自创了一种不外传的独门心法,可以把尸舞术转化为一种阵法,通过阵法内尸体之间相互的精神传递,操控更多的尸体。据我师父说,她亲眼见过须弥子同时操控四十具尸体,比她多出一倍还有余。所以说须弥子是过去几百年中不世出的奇才,这样的说法丝毫不为过。”
“真是了不起啊,”安星眠赞叹着,也不知是在说须弥子,还是在说所有的尸舞者,“对了,刚才你说长生子‘看起来像个男孩’,而他实际上不是吗?”
雪怀青摇摇头:“这个人从孩童的尸油里提炼出某种药物,帮助自己表面上看起来青春常驻,实际上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平时他走在市镇里,身边总喜欢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尸仆,看起来就像是三口之家一样,更加让人不提防他,这样可以方便他去打听哪一家有新死的孩童。”
那他究竟得糟践多少孩童的尸体呢?安星眠想问,却又忍住了,觉得拿这样的问题去问一个尸舞者有点挑衅的味道。他转念一想,“打听哪一家有新死的孩童”,至少说明他只是偷抢已经死亡的尸体,而不是像须弥子那样,把活人杀死变成尸体,这已经算得上是十分仁慈了。
他甩开那些令他很不舒服的联想,换了个话题:“他们现在的比拼是什么意思?谁会赢?”
雪怀青仔细看了一会儿:“他们这是在比拼尸舞术最细微的操作环节。你看到了吗?每个人首先操纵自己的十三个尸仆在沼泽地里做人桩,给第十四个尸仆垫脚,然后由第十四个尸仆进行比武。这样的比试,既要考校武功的水准,还要考校……”
“轻功。谁的尸舞术运用得稍微差一点,脚步就会沉重,垫脚的尸仆就会下沉得更快,是这样吧?”安星眠接口说。
“是的,这样的比试并不算少见,”雪怀青回答,“一般都是两个规则: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
“不过他们难道不能踩在对方的尸仆手上、让对方沉得更快吗?”安星眠又问。
“那样的话,对手的尸仆只需要用点巧劲,就能直接把他摔下去了。”雪怀青说。
安星眠啧啧称奇,对这场奇异的比试更加有了兴趣。雪怀青告诉他,从眼前的形势看,暂时占优势的并不是看起来很悠闲的长生子,反而是那个显得急躁不安的胖妇人。
“她的尸仆普遍比长生子的尸仆所处的位置要高上一两寸,而拳脚功夫上也没有落下风,再打下去,长生子的尸仆恐怕很快就要全部没顶了。”雪怀青说。
“那她为什么看上去就和要输了一样?”安星眠不解。
“如果她真的会在拼斗中那样急切之情溢于言表,那她就根本不可能拥有同时操控十三具行尸的能力,”雪怀青说,“尸舞者最重要的素质就是情绪的稳定。”
“你是说,她是装出来的?”安星眠有点明白了。
“其实他们俩表面上做出来的表情,都只是为了干扰对方而已,”雪怀青看着两位拼斗中的尸舞者,“那个女人明明已经占优了,却还要做出着急的样子,目的就是让长生子感受到她的情绪,变得加急躁;而长生子也明白她的用意,所以一定要保持镇定自若,同时也告诉对方:我还没有认输,你不要得意。”
“可惜你们只是尸舞者,而不是帝王将相。”安星眠感慨地说。
前方的厮杀渐渐进入了最为紧张的环节,因为双方用来做垫脚人桩的尸仆都已经越陷越深,渐渐只有头颈还露在外面。而按照开战之前的约定,谁的任何一个尸仆首先被沼泽没顶,谁就输了。现在看起来,长生子果然是处于劣势,两个交手的尸仆彼此实力差不多,就算再打上一个对时,估计也很难分出胜负,能够用来比较的仍然是那些人桩:胖妇人的尸仆刚刚被淹到下巴,而长生子的却已经有几个没过了嘴唇,优劣之势很明显。
长生子即便修炼得再无欲无情,面对着即将到来的败局,面孔仍然显得有些僵硬了,眼神中也渐渐有了凶光。倒是胖妇人依然是那副仿佛马上就要输掉的模样,继续变本加厉地刺激着长生子。
“看来长生子要输了啊,”雪怀青轻声说,“他的尸仆下沉得更快一些。”
“那倒是未见得,如果长生子足够心狠的话,也许还有机会挽回败局,”安星眠忽然说,“你不是说规则是两条么?‘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这两条其实是可以做点文章的。”
“我不明白你所说的机会是什么,”雪怀青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不过长生子这个人,根据我师父的描述,一向都是为了胜利不择手段,非常心狠手辣,可能他会出一些奇招也说不定。”
“看着吧,如果长生子真的狠心想要取胜的话,你马上就能见到了。”安星眠自信地说。
他的话很快应验了。当浑浊的泥水已经开始淹没长生子尸仆的眉心时,他负责比武的那个尸仆陡然间做出了一个令雪怀青十分愕然的动作——他跳向了某一个人桩,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控制着力度轻轻下落,而是重重地一脚踏下去,而那个人桩也并没有做出抬手托举的动作。于是咔嚓一声,人桩的头部上半截被这一脚踩得粉碎,令人作呕的青黑色液体四散飞溅。
而这只是个开始。这个尸仆完全放弃了他的对手,以迅捷的动作踏碎了全部十三个人桩的头颅。完成了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后,失去头颅的人桩们重新举起了双手,比武者站在了其中一双手上,摆出防御的姿态。
长生子嘿嘿冷笑两声,摇晃着手中的拨浪鼓站了起来:“何七妹子,你输了。”
名叫何七的胖妇人摇摇头:“我输了?我怎么没看出来我输在哪儿了?”
“你再重复一遍吧,我们俩的赌约到底是怎么样的?”长生子在那两声冷笑之后,又很快控制住了得意的心情,说这句话时,已是语气如常,没有丝毫波澜。安星眠想,尸舞者果然擅长控制自己的情感,换成一般人,用这样的诡计取得胜利之后,恐怕尾巴都会翘上天去了。那种对理性的极端追求,倒和长门僧对“控制自我”的追求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尸舞者和长门僧,一邪一正的两类人,难道在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吗?
安星眠产生这些诡异念头的时候,何七已经开始重复两人之间的赌约:“被打下人桩的算输;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
她突然住口不说了,胖胖的圆脸上堆积着的肥肉轻轻颤抖了一下,已经猜出了猫腻所在。果然,长生子冷冷地开口了:“人桩先被淹没过头顶的算输。但如果我的尸仆压根就没有头顶,那就永远不可能被淹没了。”
“这就是你打的算盘,那你怎么也不会输了,”何七以同样冰冷的眼神和他对视着,“但是这样一来,你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十三个尸仆就全部毁掉了,这至少得花掉你三年以上的时间去重新寻觅十三具好用的尸体吧?仅仅为了胜过我,你就不惜放弃自己的心血,这样做值得吗?至少我情愿输给你,也舍不得我的尸仆。”
“我不在乎,别说三年,就算是三十年我也必须这么做,”长生子微微一笑,“自从十年前那一战我输给你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向你复仇,为了能亲手击败你,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现在,你是打算认输呢,还是继续和我战下去?”
“我认输,”何七并没有犹豫,“我宁可承认我输给了你,也不愿意放弃我这十三个跟随我多年的优良尸仆。”
长生子轻轻点了点头:“这样的话,多谢,我的心愿总算是可以了结了,这个研习会对我而言也不再有意义了。我走了。”他转过身,看也不看一眼那十三个失去头颅、注定无法再使用的尸仆,向着远处走去。仅剩的那个尸仆乖乖地跟在他身后。
“见到老相识的话,替我向他们打个招呼吧。”长生子是孩童的身型,脚步看起来不快,移动却异常迅速。当这句话从远处飘来时,他和尸仆的身影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你不是说,尸舞者要修炼到摒弃感情和人欲的境界么?为什么这个长生子会如此念念不忘于这场胜负呢?这不是和你们修炼的宗旨相互矛盾么?”安星眠有点不解,低声问雪怀青,“而且从他们说话的语气来看,这两个人应该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仇怨,似乎单纯就是争一个胜负而已。”
雪怀青想了一会儿:“尸舞者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尽量避免和外人起无谓的争执,也很少会有事后寻仇的作法,但是……自己人之间的拼斗,总是很厉害,而且总是非常看重单纯的胜负。每一次的研习会,几乎就是无数的旧账堆放在一起清算的时刻。其实我过去也不是很懂这当中的根由,但在师父死去之后,好像有一点点明白了。”
安星眠看着她,雪怀青轻轻咬了咬嘴唇:“尸舞者大概是人世间最孤单的一群人了,一辈子身边都只有死尸陪伴,时常经年累月见不到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活人。我想,研习会也好,同道之间对胜负的执著也好,大概都只是为了排遣寂寞吧。人活在世上,最害怕的难道不是寂寞么?”
这一番话似乎触动了雪怀青的心事。她怔怔地望着长生子远去的方向,目光中流露出种种复杂的情感,这是安星眠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见的。那一瞬间他才感觉到,眼前这个清丽优雅的女孩不只是一个人见人畏的尸舞者——她终究也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又把视线转向胖妇人何七。何七和雪怀青一样,好像也被长生子的飘然离去勾起了心事,一直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就好像一尊石像。过了好久,她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然后突然开口厉声说道:“看够了没有?”
话音刚落,用于比武的那个尸仆陡然间借助着脚下人桩的用力一托,整个身子腾空而起,向着安星眠和雪怀青藏身的地方猛扑过来。这个尸仆的轻功果然了得,几个纵跃之后就已经来到了两人身前,一记凌空飞踢,向着雪怀青迎面踢去。
看来女人果然首先和女人过不去,安星眠想着,正准备出手替她架下这一招,雪怀青的尸仆却已经抢先迎上前,用胸膛硬挡住这一脚。砰的一声闷响,何七的尸仆像断线的纸鸢一样,又弹了回去,落在地上。雪怀青的尸仆则站立在原地,半步也没有退后。两具尸仆都若无其事,没有受到伤害。
而十三个人桩也同时从沼泽里拔地而起,一齐冲了过来,把两人围在了中间。何七慢慢地踱步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雪怀青:“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的?”
“我也是一个尸舞者,来参加研习会的,”雪怀青按照晚辈参见前辈的规矩,鞠躬施礼,“无意中撞见了前辈的比试,出于好奇看了两眼,并不是有意要偷窥的,请您原谅。”
“嗯,还算是个守礼的小娃娃,”何七的面色和缓了一些,“看你的年纪应该还是新手吧,你的师父是谁?”
“先师名叫姜琴音。”雪怀青回答。
“姜琴音?原来她已经死了……”何七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分悲戚,似乎死亡这种事对尸舞者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十多年前,我还和她交过手,不过我不如她。但是现在你带着区区两个尸仆就敢来参加研习会,是不要命了么?”
其实我只带了一个,雪怀青正想这么回答,忽然心里微微一动,扭头一看,安星眠竟然一直和自己的尸仆并肩而立,表情木然,垂手而立,屏住了呼吸——那是长门僧的闭气绝技——活脱脱就是一个尸仆的模样。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安星眠是想通过扮演她的尸仆随着她一起混进研习会,这至少比她年纪轻轻就带个徒弟更不易惹人怀疑。虽然尸舞者都有能力通过感应尸舞术来判断某一具行尸是否是真的死人,但对于雪怀青这样籍籍无名的小人物,恐怕根本没有人会愿意花费精力去探查她,眼前的何七就是明证。
“我只是来这里见识一下,并且拜访几位先师的旧相识,绝不敢向前辈们挑战。”雪怀青说得很谦卑,默认了安星眠就是她的尸仆。
何七满意地点点头:“你这个小娃娃很有自知之明,不错,不错。姜琴音收了个聪明的徒弟。”
她又看了看站在雪怀青身后的安星眠:“挑选尸仆的眼光也相当不错,这个俊俏后生看起来有点瘦弱,其实根骨奇佳,培育好了会非常好用。”
“谢谢您的夸奖。”雪怀青嘴上致谢,背后却微微冒出冷汗。其实何七只需要稍微探查一下,就能判断出她和安星眠之间毫无尸舞术的联系,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活人。但尸舞者大多是高傲自负的,根本不屑于去探查雪怀青这种小字辈,总算让她混过了第一关。
“我不喜欢和人同行,你晚点再跟上来吧,从西南方向走出沼泽,再向西北走半天路程,就能到万蛇潭了。”何七用长辈的命令口吻说,然后带着她的十四个尸仆很快离去。
等到何七走远了之后,雪怀青才回过头看着安星眠:“学的还挺像,不过刚才时间太短,而且你一直是静止站立着的。要做到完全不露破绽,尤其是在行动的时候,你还需要多多练习。”
“有你的指点就没问题了,”安星眠说,“我们长门僧懂得控制呼吸的法子,应该不会露馅儿。”
“不过动作并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可能也不会有成名的尸舞者去关注我这种无名小卒的尸仆的动作,”雪怀青看来有些忧虑,“有两个大问题最可能让你露出破绽,第一个问题只要稍微吃点苦就能解决,第二个却……”
她沉吟着没有说下去,安星眠一笑:“别忘了,我是一个长门僧,长门僧的生活就是吃苦。”
“那第一个问题还好解决,”雪怀青说,“我回头给你服用一种药物,能够让你的身上暂时散发出只有尸舞者才能察觉的尸气的味道。这种药物大概会让你难受一段时间,不过并无大碍,而且过一段时间就会消失了,不会妨碍你出去找姑娘。”
“我可没什么姑娘可找……”安星眠摇摇头,“没问题,但另一个难题是什么呢?”
“另一个难题是,你身上没有尸舞术的精神联系,如果有人有心探查你,一下子就能看出你是个活人,”雪怀青眉头微皱,“即便他们并不刻意地探查你,当尸舞者们运用起尸舞术进行比试时,精神力量完全可能无意中从你身上扫过,那也很容易发现你是活人。可是我不能往你身上添加尸舞术。”
“因为尸舞术只能用于死人身上吗?”安星眠问。
“不,尸舞术本质上就是一种完全的精神控制术,”雪怀青说,“由于人死之后精神都会消散为精神游丝,所以死人身上并没有精神,尸舞术则可以把施术者自身的精神力量分一小部分到死人身上,相当于让行尸成为了你的一部分。”
“所以你们操纵死尸能如此灵活,”安星眠又想起了刚刚目睹的那场大战,“因为你们使唤的本来就是自己的精神。”
“这就是为什么我没办法往你身上施加尸舞术的原因,”雪怀青说,“你是活人,你的精神会自然而然产生抗拒。”
“我们长门僧也在精神控制方面有着十分严格的修炼,”安星眠说,“也许我可以压制住那种抗拒力。”
“不只是能不能压制住的问题,”雪怀青指了指身边的尸仆,“一旦你被我的精神所侵入,你就会和我的尸仆一样,受到我精神力的左右。虽然不会如尸仆那样全盘接收完全听令,但如果我恶意地使用尸舞术,就能极大地干扰你的精神,甚至于直接杀死你,效果比普通秘术士的精神攻击术强出好几倍。你不害怕吗?”
安星眠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了。对于他而言,单纯地承受痛苦甚至于屈辱都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但要把自己的精神交给一个刚刚认识几天的人去掌控,未免太过于冒险了。毕竟他对雪怀青还并不是很了解,只是看到她的表面而已。也许她只是外表温和,却藏着一颗凶戾歹毒的心,甚至于她外表的一切都是乔装的,这些都很难定论。
“其实不用尸舞术也可以,只是稍微冒点险,”雪怀青说,“毕竟在尸舞者的世界里,我只是个无名之辈,他们未必会在意我。找到须弥子,问完你要问的问题之后,你就赶紧逃离,也就是了。”
安星眠没有立即回答。他回过身,望向西北方向,那里有南淮城,城里曾经有他的导师章浩歌。而现在,章浩歌已经自己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一点微茫的希望而羊入虎口,他极有可能已经被害了。他原本可以跟着自己逃离东陆,在北陆瀚州辽阔的草原上过着轻松惬意的生活,或者他也可以持守苦修,没准还能在那些骑马射箭的蛮子们当中发展出长门的信徒,成为一个新宗派的开山祖师呢。可他最终没有那样做,而是像一个真正的长门僧那样,迎向那道生命尽头的无尽长门。
“可见人生在世,或多或少都得做一点傻事啊。”安星眠自言自语地说。他重新转向雪怀青,目光中已经不再有犹疑不决,“就那么做吧,用你的尸舞术来控制我。我决定了。”
只是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小小的声音怎么也止不住:你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痛快?其实只是因为这个姑娘长得很漂亮吧?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吧?
尸舞者之间的这种所谓“研习会”,其实就是比武大会,已经很难考证其发端的时间和发起人了。人们只知道一点,几乎每一个尸舞者都渴望参加这样的盛会,更渴望自己能在比武中取得胜绩。雪怀青的猜测虽然只是出于她的个人感受,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所有尸舞者的共同心理:他们实在都很害怕寂寞。
尸舞者的一生都更多地和尸体打交道,而很少亲近活人。即便是生活在人群当中,他们也必须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会被当成怪物一样遭到驱赶。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尸舞者越来越不愿意和外人接触,但是他们同时又对自己的同行们颇多猜忌,也不可能像长门那样,一群修行者在一起建立一个僧院然后朝夕相处。
另一方面,尸舞者收徒也十分困难,虽然尸舞术是一种非常厉害的技能,但常年和尸体待在一起的前提足以让绝大多数人对此敬而远之。许多尸舞者穷其一生都只能形影相吊,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研习会也就成了他们几年一度的能够与许多人无障碍交流的最佳机会,或者说是唯一机会。
因此越是接近万蛇潭,两人越能不断地碰到前来参会的尸舞者。这当中有一小部分人雪怀青曾经在服侍师父的时候见过,但大多数还都是陌生的面孔。
“没办法,尸舞者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了,”雪怀青说,“如果不是有这个研习会,大概我们都会老死不相往来吧。不过也正因为有了研习会,同道之间的打架斗殴也多起来了。”
“这样的研习会一般是几年召开一次呢?都是由谁组织和接待的呢?”安星眠饶有兴致地问。
“其实是不定的,有时候三五年、六七年,有时候十多年,”雪怀青说,“通常都是由那个时代最有声望的几位尸舞者共同商议,确定时间地点,然后发出通知。虽然尸舞者大多隐居并且经常换地方,但是我们有一些固定传递信息的地方,那里会用密文写下各种信息,入了行的尸舞者每年都会找时间自己去看看,或者派人去打听。至于组织和接待,那是从来没有的,用我师父当年的原话来说:‘尸舞者如果不具备在任何地方都能自己把自己伺候舒服的本事,还混个什么劲?’”
“最有声望的尸舞者……那不就应该是须弥子了?”安星眠忙问。
“不会是须弥子,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才不可能费劲去安排这种事,”雪怀青摇摇头,“过去的四次研习会,须弥子只到了一次,还是被我师父硬拽着去的,而且那一次他就搞得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与会者都很没面子,因为他一场不败,战胜了所有的强手,而且下手的时候半点不留面子,总是让人输得一败涂地惨不忍睹,毁掉了不少旁人精心培养的尸仆。所以尸舞者们虽然心里都明白他是最强的,嘴上却很难给他什么尊敬,不骂他就算不错了。”
安星眠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我还以为你们尸舞者真的能修炼到宠辱不惊呢,原来也那么在意身外的胜负啊。”
雪怀青很认真地说:“如果不看重这些胜负,尸舞者还有什么别的可以在意么?”
安星眠耸耸肩,想起了之前长生子为求一胜而不惜毁掉自己培育多年的尸仆的生动事例,不再多说。何况前方又出现了其他的尸舞者,他必须闭上嘴,继续装成决不会乱说乱动的没有自己生命的行尸。
过去四次研习会,须弥子只出现了一次,安星眠在心里想,也就是说,这一次他也未必会来。唉,碰运气吧。
万蛇潭并没有蛇,至少表面上看不见;万蛇潭也不是一个小水潭,更像一个湖泊。事实上,这是一片包括湖泊在内的干地,不再有浑浊的泥水、有毒的瘴气和各种各样的潮湿、冰冷、粘腻,简直比得上沙漠里的绿洲。当看到水鸟从镜子一样的湖面上低飞掠过时,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雪怀青都微微有了笑意。
最终到达万蛇潭的时候,安星眠并没有感到什么兴奋,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如释重负的解脱。找到万蛇潭只不过是第一步,最重要的是找到须弥子,那个极有可能不屑于前来参会的尸舞者。他只能寄希望于会有别的尸舞者知道须弥子的下落。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在于尸舞者本身,他之前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置身于上百名尸舞者和他们带来的上千行尸当中,这样的胜景还真不是一般人能见得到的。他注意到,尸舞者的种族成分很杂,虽然人类居多,但也有部分羽人和河洛,甚至还有几个身形巨大的夸父,大概是为了避免路上过于招摇,他们并没有带来夸父族的行尸,但单看他们本人也足够骇人了。至于魅族,就不是从外表上能分辨得出来的了。
附近地域广大,人们寻找宿营地时也尽量分开,假如附近有一座山,有人站在山上远远望去,一定会以为这是一群前来野炊的普通人,并且会担心周围能找到的食物不够填饱这些人。但其实这里的活人并不多,大多数都只是不需要进食的死尸。
而这些尸舞者之间的相处方式也非常微妙。尸舞者不喜欢交朋友,也不擅长交朋友,即便遇上旧相识,一般也是淡淡地打个招呼。如果曾经交手过的尸舞者相遇,也不会摆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嘴脸。
“把仇恨摆在嘴上和脸上,对于尸舞者而言并没有太大意义,”雪怀青说,“这世上还有比死人更丑陋的东西么?死人的模样见多了,也就不会在意表面上的东西了。我们只喜欢手上见真章。”
“果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尸舞者啊。”安星眠绷着脸继续装行尸,只能微微动嘴唇低声地说话。
此时已经是研习会召开的当天早晨,熹微的晨光下,该来的尸舞者基本上都到齐了,聚集在湖泊南岸一片广大的空地上。雪怀青带着自己可怜巴巴的一真一假两个尸仆,把附近逛了个遍,并没有发现须弥子的身影。而她其实都根本用不着亲自去找,因为假如须弥子真的出现,必然会引起轰动。
但是须弥子没有来。
“看来我们只能向别人打听须弥子的下落了,”雪怀青对安星眠说,“我想他不会来了。过去只有我师父才能勉强把他硬拖过来,可现在我师父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人能让须弥子来这儿了,除非他自己想来。”
“没办法了,其实我也没有指望有这么好的运气能在这里碰到须弥子,”安星眠说,“能找到一群活生生的尸舞者就已经很不错啦,慢慢探问吧。”
“你倒是挺想得开,可你一点也不着急么?”雪怀青看了他一眼,“长门随时都可能不复存在,你的时间很紧啊,不像我……”
“你怎么了?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也要找须弥子呢。”安星眠敏锐地发问。
“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真找不到也没什么大关系,”雪怀青说,“所以我不着急。”
“你不着急,我应该着急,可我急死了又有什么用呢?”安星眠说,“我尽力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情能不能成又不是我能掌控的。假如长门命中注定要灭绝,我把自己的头砍下来也是没用的。”
“看来你们长门僧的心态都挺好的。”雪怀青淡淡地说。
“应该说是我的心态挺好,我的导师就比我着急多了,”安星眠一笑,“对了,你一直和我说话,就不怕引起其他人怀疑么?”
“尸舞者经常这样自说自话,你这样的尸仆就是最好的听众,”雪怀青说,“经年累月地离群索居,不说话的话,也许很快就会忘记该怎么说了。”
安星眠从鼻子里轻叹一声:“你们活得还真是寂寞……咦,是不是要开始了?”
雪怀青把视线转过去,正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健壮老者大步踏上早已搭好的一个土台。如雪怀青所说,尸舞者的研习会并没有特定的组织者,这个土台是尸舞者们自发地命令尸仆合作搭建起来的,高大而宽阔,夯得十分结实,正好用来比武。每一次研习会,人们都会根据当地的土质特点来进行类似的作业,每一次都能完成得不错。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一群从来没有组织没有首领的人,却能如此默契地响应号召,完成一次大规模的聚会,这也许是这些孤独的人所特有的一种团结方式。
“那个老头是谁?”安星眠问。
“我猜他应该是云孤鹤,一个被羽人收养的人类,这次研习会的发起人之一,”雪怀青说,“他也许实力比不上须弥子,却算是这个时代的尸舞者中最有威望的一个,曾经因为帮助羽皇平叛而名声大噪。”
“帮助羽皇平叛?这么厉害?”安星眠很是好奇。
“听说是羽皇遭到袭击,身边的侍卫几乎都被杀绝了,但是云孤鹤用尸舞术不断操纵死尸站起来战斗,最后到了力竭的时候,援兵也刚刚赶到拯救了羽皇。所以他没准也算得上是历史上第一个得到君王重赏嘉奖的尸舞者。”
“真是精彩的人生,”安星眠啧啧赞叹,“那他怎么没留下给羽皇做官?现在人类的朝廷里有羽人和河洛的官员,羽人的皇朝里也早就有人类和魅族了。”
“他未必不想,可是羽皇没这个胆子啊,”雪怀青说,“谁知道会不会某一天他干掉了羽皇,然后操纵着羽皇的尸体做一个傀儡主人?尸舞者永远不可能得到外人的信任。”
安星眠没有回答,心里想着,我让你用尸舞术侵入了我的精神,那算是足够信任你了吗?
此时尸舞者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土台上,注视着云孤鹤。云孤鹤的名字听起来清雅,长相却显得和善讨喜,一张脸圆乎乎的,面色红润满带笑容,再加上健壮的身材,看上去真像是一个江湖上到处都能见到的那种有名望有人缘擅长四处做和事佬的武林名宿,而不像一个总是与阴暗、神秘、孤寂、冷漠等等名词联系在一起的尸舞者。不过他一开口,就有点儿与众不同了。
“你们这群远离人世的疯子和怪物们,寂寞很久了吧?”云孤鹤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那就赶紧开始自相残杀吧!不必怕死,死亡就是永恒的解脱!”
这就是他全部的致辞,简洁冷酷,一针见血,让第一次听到类似说辞的安星眠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看雪怀青,发现她也有些发呆,双手无意识地握在了一起。
她想到了什么呢?安星眠想,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年轻女子,是否会想到她今后漫长的人生,想到她将一辈子过着孤单冷寂的生活,然后苦等着几年一次的研习会去用性命疯狂一次?她会不会开始后悔自己的抉择呢?至少,这一切从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因为雪怀青从来不喜欢把情感流露在外。在刚才一瞬间的略显惆怅之后,她又迅速地恢复了常态。
云孤鹤只讲了那一句话,随即慢吞吞地沿着台阶走下了土台。尸舞者们好像很习惯了他这样自嘲的语态,甚至没有人发出配合的哄笑。和其他的类似聚会全然不同,尸舞者也不喜欢相互交流,而他们带来的尸仆固然数量众多,没有主人的驱使也不可能说话,因此会场依旧安静,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到。
安星眠正在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人已经带着尸仆站上了土台。他的背后跟了十三个尸仆,只比长生子和何七少一个,可见功力不俗。此人瘦瘦高高,手上青筋暴露,脸色蜡黄,倒是比他那些强壮的尸仆们更加接近一具行尸。
“这个人我也见过,”雪怀青低声说,“他名叫杨重,主要修炼毒术,所以操控的尸仆并不算多,但他用毒很厉害,我师父都对他忌惮三分。好像他的性子也比一般的尸舞者急躁一些,所以这次首先跳出来挑战的就是他。”
杨重站到台上,人们都等着他说话,但他沉默了许久,一个字都没有说,只是板着脸抬头望天,好像是确定他的对手自己知道应该主动上台来。果然,终于有一个人站上了台。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看起来也就比雪怀青大个两三岁,但是却多了许多妖媚的气质。她的脸上盈盈带笑,近乎甜蜜地望着杨重,背后跟着八个尸仆。安星眠想起雪怀青说过,她最多能操纵五个尸仆,看来这个女子在尸舞术方面比雪怀青进度快多了。
“离开我的时候,你只能操纵五个尸仆,现在已经可以带上八个了,很不错啊。”杨重说,语气很平淡,但安星眠能听出其中蕴藏的恨意。
“还不是全靠师父您的教诲,婉儿才能有今天啊。”女子依然笑得十分灿烂,声音也是柔媚婉转,很是动听。
“我的教诲还在其次,你从我手里偷走的毒经恐怕作用更大吧。”杨重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狠意。
只不过短短三句对话,安星眠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名叫婉儿的女子曾经是杨重的徒弟,后来却偷走了杨重的毒经,背叛了他。杨重自然是要把婉儿恨之入骨了,但婉儿今天敢于在研习会上露面,并且敢于站上台来挑战杨重,可想而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看来尸舞者的世界和常人的世界还是相通的,”安星眠自言自语,“师徒之间的老套路万年不变啊。”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简短地回答。
两人都注视着场上的拼斗。两位尸舞者各自占据着土台的一角,他们所带来的尸仆则对面而立,几乎纹丝不动。过了好几分钟后,这些尸仆仍然没有动弹,就像是一群泥塑的雕像。
“他们为什么不动?”安星眠忍不住问。
“仔细看空气的颜色。”雪怀青说。
安星眠瞪大了眼睛,然后很快看出了端倪。土台上的空气颜色在变,那是因为尸仆们都在从身上散发出一些颜色极淡的气体,不过双方尸仆的气体颜色各不相同。杨重的尸仆释放的毒气是淡青色的,而婉儿的则掺杂了一些紫色。
片刻之后,即便没有雪怀青的提醒,任何人都能看出场中的异常了,因为毒气的颜色在不断加深。青色和紫色的烟雾混杂在一起,令尸仆们的肤色也产生了一些变化,他们的皮肤开始泛出青紫。
“我猜想,这大概又是在考验谁的尸仆更能耐毒?”安星眠说。
雪怀青点了点头:“杨重精研毒术,他们师徒对抗,自然是以用毒和抗毒为主。不过这个叫婉儿的女人很不简单哪,竟然能和杨重对抗那么久而不落下风。”
看起来,婉儿的确是从偷走的毒经里学到了一些精髓,她的紫气始终没有被青气所压制,杨重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即便他最后能取胜,和一个曾经是他徒弟的年轻对手僵持这么久,面子上也实在有些过不去。
他猛地暴喝一声,右手食指伸出,锋锐的指甲在自己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伤口,鲜血流了出来。这一招似乎能短暂提升他的力量,土台上的青气陡然浓重起来,婉儿的尸仆皮肤上开始冒出了燎泡,有些抵挡不住毒气的侵蚀了。
但婉儿并没有慌张,反而显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不相符合的镇定自若。她甚至从怀里掏出了一支眉笔,开始旁若无人地描起自己的眉毛。杨重气得脸色铁青,攻势愈加猛烈,婉儿的尸仆一个个皮肤开始斑驳脱落,留下可怕的伤口,就像是被大火烧伤毁容一般。其中一个体质稍弱的尸仆更是连左眼都被腐蚀了,眼眶里只留下黑黢黢的空洞,不断流出脓液,看起来相当瘆人。
毒气渐渐扩散开来,超越了土台的范围,离土台较近的尸舞者们反应各异。功力较浅的纷纷后退,以免自己或者宝贵的尸仆受到毒害,而实力较强的高手则纹丝不动,甚至还有主动向前靠的,彼此之间颇有点较量的味道。雪怀青离得远,倒是并不紧张,但安星眠却已想到了一些别的。
“就算能偷走一本毒经,这个女孩子比你恐怕也大不了几岁,怎么也没办法修炼到能和师父对抗的程度吧?”安星眠皱着眉头问。
“尸舞术从来都没有速成的法门,只能循序渐进逐步提高,除非你是须弥子那样的旷世奇才,”雪怀青回答,“所以我也有点没太明白,为什么她看起来胸有成竹,她的尸仆已经快要毁光了,你看,脸颊上的骨头都已经露出来了。”
的确,婉儿的八个尸仆都已经面目全非,皮肤和肌肉被严重腐蚀,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白骨。相比之下,杨重的尸仆仅仅是肤色有改变而已,两人相比高下立判。可婉儿还是毫无惧色,嘴角始终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再过了一会儿,婉儿的尸仆身上的血肉内脏已经被完全腐蚀干净,只留下了八具森森白骨,尸舞术已经不能再维系这些白骨的行动。终于,它们发出喀喇喇的脆响声,散落一地。
正当人们的视线都注视在那些散架的白骨上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此时紫色和青色两种气体却悄然起了变化,仿佛是其中的某些成分逐渐中和,两种颜色的毒气一点点混合在一起,产生了一种新的黑色毒雾。这种毒雾比重较大,沉在下方,并且向着土台外扩散出去。
突然之间,杨重发出一声长啸,而婉儿也同时暴喝一声,那些新生成的黑色毒气像被赋予了生命,以闪电般的速度卷向台下,一瞬间把站在土台前方的一个尸舞者包裹在其中。这名尸舞者蓦地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
而杨重和婉儿同时纵跃下台,站在了这位尸舞者的身前。两人的手已经紧紧地挽在了一起,状极亲密,刚才的敌意一扫而空。
“这才是他们俩的目的,”安星眠丝毫不感到意外,“两个人扮成仇人,演一出戏,以便偷袭这个真正的仇家。”
那股黑色的毒气显然是致命的,因为那个被袭击的尸舞者背后足足跟了十七个尸仆,已经和雪怀青的师父姜琴音旗鼓相当了。但在被毒气包围之后,他立即瘫软在地,并不时发出痛苦的嚎叫,可见以他的功力也抵挡不了这种剧毒。很快的,他的面孔也变得难以辨认了。
其他的尸舞者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既没有人出声质疑,更加没有人上前阻止。这样的阴谋诡计在尸舞者眼里好像是十分寻常的,根本不值得为之大惊小怪。
杨重和婉儿携手站在了这位垂死的尸舞者身前。杨重冷笑一声:“五年前,我们在夏阳城相遇的那一次,你好好地挖苦了我一番,说我‘糟糕的尸舞术只怕连抬棺材的尸仆都凑不齐’,还当着我的面劝说我徒儿离开我,拜入你的门下。现在,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五年前遇到你的时候,你的眼珠子就没有从我身上离开过,”婉儿依旧笑得十分甜美,“所以我敢肯定,只要我出现在台上,你一定会挤到前面来,正好方便我们下手。你那会儿一定十分开心看到我们师徒决裂吧?”
安星眠轻轻叹了口气:“就是为了五年前的几句言语冲突,就处心积虑要五年后取人性命?看起来,尸舞者也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心如止水、无欲无情么,至少报复心足够强。”
“尸舞者也是人,”雪怀青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更何况,对于尸舞者来说,想要撬走别人的徒弟,原本就是犯了大忌讳。徒弟不只是传承衣钵的人,还是唯一可能给一个尸舞者死后收尸的角色。尸舞者平日里对尸体再不敬,总还希望自己死后能入土为安。”
“我觉得加上‘更何况’这三个字前缀的应该是:这位杨重先生和婉儿的关系显然并非普通师徒,” 安星眠感叹着,“尸舞者果然也是人啊。”
他眼看着那个连名字都没有被提起的尸舞者在毒雾中被侵蚀见骨,最终化为一摊脓血。身旁,所有的尸舞者都平静地看着这家常便饭般的一幕,而报复成功的杨重师徒早已消失不见。
接下来的几场比试终于没有什么骗人的花招存在了,打得也都热闹好看。尸舞者的习练方向各不相同,有的着力于把尸仆培育成武士,有的如雪怀青那样把尸仆变成移动的毒囊,更加高深一点的还能利用阵法放大自己注入的精神力,令尸仆们可以合力释放出强大的秘术,近乎于秘术士。而尸舞者们一旦开打,就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到了中午的时候,又有三名尸舞者在拼斗中死去,还有两个身负重伤。
这本来是难得一见的精彩场面,连雪怀青都不知不觉看得十分专注,安星眠却有点心不在焉。他还在想着之前第一场比试中所发生的一切。仅仅是因为几年前几句言语上的侮辱,杨重就能记上五年的仇,并且和婉儿一起做戏来偷袭对手,可见尸舞者表面上宠辱不惊,恐怕内心多多少少都有许多阴暗的事物存在。他们完全可以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而对旁人痛下杀手。
照此推断,当年须弥子对那三十位长门僧下手,也许并不是因为什么大事,而仅仅是出于某些可能让外人看来哭笑不得的理由,他也未必会对长门僧们持守的秘密感兴趣。简而言之,须弥子可能压根就不知道天藏宗的隐秘究竟是什么。这个猜测让他的心情莫名地沉重起来,他甚至有些希望须弥子不要现身,以免亲口听到他给出否定的答案。
傍晚时分,第一天的研习会结束了,一共有七位尸舞者在这个名字听起来和睦友善的大会中丧生,受伤的就更多了。但须弥子始终没有出现。
第二天的拼斗更加激烈,出场的高手越来越多,安星眠甚至见识了一场十八名刀客对战十八名枪手的激战,这三十六个尸仆每一个拿到江湖上都可以算得上一流高手,而他们的这一战也实在是惨烈血腥,到最后只有五个尸仆还算完整,剩下的基本不能再用了。
这些尸舞者,无所顾忌地赔上自己辛苦培育的尸仆,甚至于自己的性命,只是为了在研习会上得到片刻胜利的快感,这或许正说明了他们内心的压抑有多深。安星眠甚至有点可怜他们了,但转头一想,像长门僧这样为信仰而不顾一切的群体,和他们又能有多少本质的区别呢?也许尸舞者还在暗中觉得长门僧可怜呢。
安星眠胡思乱想着,脸上的表情僵硬,目光呆滞,倒是一副很完美的行尸模样,没露任何破绽就熬过了第二天。然而须弥子还是踪影全无。
“他大概不会来了。”雪怀青说,并没有显得太失望,或许这早就在她的预料之中。
转眼到了第三天,也是研习会的最后一天,当一位身后带了十九名尸仆的尸舞者以弱胜强战胜了可以操纵二十个的对手之后,场中出现了长时间的寂静。没有人敢于轻易现身挑战了,因为到了这个层次的对手,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尸舞者固然是来此寻找热血和刺激并且不惜命的,但也没人愿意白白送命。安星眠也继续摆出呆若木鸡的神态,脑子里不断盘算着,见不到须弥子,下一步应该怎么办。也许只有把希望寄托在白千云身上了,但愿他能直接找到皇帝老子的真实想法,要不然,索性找个秘术士去偷取天藏宗门人的记忆?又或者……
一直到一阵响亮的喧哗声传入耳中,他才回过神来,看看周围,尸舞者们的表情都不一样了。那一张张原本僵尸一样麻木不仁、见到有人被杀死都不会皱皱眉头的脸上竟然都露出了或多或少的兴奋和期待。
他连忙往土台上看去,发现上面已经站了两位尸舞者,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长发长须,但须发都如年轻人一般漆黑,满脸神采飞扬,只是从脸上掩饰不住的皱纹才能看出他是个老者;另一个则衰迈干枯,头顶已经全秃了,站在土台上颤巍巍的,似乎随时可能被风吹倒。但所有尸舞者望向这两人的眼神都包含着某种敬意,或者说,敬畏。
因为他们的背后各自带着超过二十个尸仆。长发老人有二十四个,秃顶老人则有二十五个,这是两个十分骇人的数字,说明他们已经是当代尸舞者中的翘楚之辈。雪怀青叹息了一声:“我师父死的时候能带十七个尸仆,而她这一生的目标也不过是带二十个而已。她连这两个人都不如,还在痴心妄想要打败须弥子。”
“就像你所说的,尸舞者活得那么无聊,总需要找点目标嘛。这两位是什么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这个时代的尸舞者中仅次于须弥子的二号和三号人物,或者说,并列的第二号,”雪怀青说,“黑头发的那个叫轩辕无心,秃头的那个叫谭笑,他们都是被认为有希望和须弥子抗衡的人,而他们自己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这两人站在台上后,果然从气势上就大不相同,尸舞者们也在短暂的喧闹后重归平静,等待着两人开口。两人对望了一眼,谭笑点点头,轩辕无心向前踏出一步,清了清嗓子:“你们等了三天,估计等的既不是谭老头儿,也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人吧?每一个尸舞者,都想亲眼见到那个人,对么?”
这段开场白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如雪怀青所说,轩辕无心和谭笑一直希望自己能打败须弥子,而正因为如此,平时他们绝少在口头上提及此人的名字。现在轩辕无心开门见山地把须弥子作为话题,这是想要干什么?公开挑战?
没有人搭腔,大家都在等着下文。谭笑也走到了前面,和轩辕无心并肩而立:“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在传言,说须弥子是这个时代最好的尸舞者,甚至于可能是几百年来最好的尸舞者。这番话别人听了可能会相信,但我们老哥俩偏偏不信。”
人们面面相觑,似乎有点意识到这两人要宣布什么消息了,安星眠更是心头一紧。听着两人的口气,难道须弥子已经折在他们手里,甚至已经丧命了?那样的话,可就太糟糕了。他稍稍侧头看了一眼雪怀青,发现她也略有点脸色发白,一定也是想到了同样的事情。
土台上的轩辕无心继续说下去:“所以在这次研习会开始之前,我们费了很大的力气,终于在雷州的万花谷找到了须弥子。”
这句话一说出来,人群顿时哗然。长期以来,须弥子一直是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以至于很多人都在传说此人其实早就死了,眼下听到轩辕无心亲口说出他找到了须弥子,难免有些让人心痒难耐。
等人群安静下来,轩辕无心接着说:“我们劝说须弥子来参加这个研习会,以便和我们切磋切磋,他却明确表达了对研习会的不屑,并且对我们说,‘一群杂碎混在一起,仍然只是一群杂碎,而不可能变成菁华,我又为什么要跑到杂碎堆里去打滚呢?’”
“这倒是最典型的须弥子的说话风格,”雪怀青喃喃地说,“我师父是唯一一个能让他稍微收敛一些的人物。我师父死了,就再也没人能限制他了。”
轩辕无心转述的这些话显然激怒了尸舞者们,但他们并没有像寻常的江湖人物那样开始破口大骂,而是依旧保持着缄默。这或许是由于尸舞者一向崇尚强者,须弥子的强大让他们觉得,仅仅靠言语在须弥子背后说他的坏话是可耻的。
“所以你们和他动手了,对吗?”台下有人问。那是两天前主持了研习会开幕的云孤鹤。他的身份特殊,只是观战,并没有向任何人挑战,也并没有任何人敢去挑战他。
“那当然了,我们不能容许有人这样侮辱我们,”谭笑恨恨地说,“我们老哥俩也早就看不惯须弥子的张狂了,于是趁着话头,向他约战。三天之后,我们在万花谷进行了一场决斗。嘿嘿,真是没有想到啊,须弥子平日里如此狂妄自大,自以为自己是古往今来排行第一的尸舞者,和他一动手,我们才发现……”
说到这里,他故意住口不说,卖个关子,安星眠心里想,你们发现了什么?须弥子其实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可雪怀青亲眼见到过须弥子的神通,难道当时只是须弥子在使诈?
人们几乎屏住呼吸,都在等待着谭笑的下文。可恨的是,他偏偏就是磨磨蹭蹭地不继续说下去,轩辕无心和他并肩而立,也是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微笑。
“是的,我们和须弥子动手了,”轩辕无心终于开口说道,“然后我们才发现……”
他顿了一顿,猛然间提高了声量:“然后我们才发现,须弥子所言不虚,他果然是古往今来尸舞者中的帝皇!我们输得屁滚尿流心服口服!”
“没错,须弥子轻松地打败了我们!”谭笑紧跟着也大声喊道,“我们和他相比,就如同烛火之光去和日月争辉,简直是不自量力!”
这一番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惊呆了,之前两人铺垫了那么多,最后说出来的却不是大家以为的内容,前后过于强烈的反差让他们目瞪口呆,无言以对。安星眠更是差点忍不住要噗哧笑出声来。
“这两个老头疯了吗?”他强忍着笑对雪怀青说,“这简直像是在说相声。”
“他们可能真的发疯了,”雪怀青没有笑,“通过这几天,你也应该能看出来,尸舞者是一个有着极强自尊心的群体。就算他们真的被打败了,也不可能像这样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故意折辱自己。”
“也许他们是中了毒之类的,所以逼不得已以求保命?”安星眠猜测。
“那他们应该宁可选择被毒死,即便成为死尸,也比这样被羞辱强,”雪怀青的语气很肯定,“更何况轩辕无心和谭笑是多么硬气的两个人,轩辕无心曾经一个人击杀过七名本来受雇去杀死他的天罗杀手,谭笑年轻时在深山被狼群围攻,双腿严重受伤,最后竟然独自杀灭群狼,然后靠着两手撑地爬行爬到了山下。这样的两个人,还会害怕什么死亡威胁?”
安星眠不笑了。他抬起头,看着台上一脸谦卑,或者说直白点一脸自轻自贱的两位尸舞者高手,再看看周围的其他尸舞者们茫然不解的脸,突然之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慢吞吞地说,“这两个人,的确已经是死人了。”
雪怀青一愣,随即眉头一皱,明白了安星眠的意思。
“这种事情,也只有这个老混蛋才有本事干出来。”她低声说道。
这句话刚刚说完,土台上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既不属于轩辕无心,也不属于谭笑的第三个人的声音。那是一阵笑声,得意而狂傲的笑声,带有一种目中无人的强烈气势,让人一听到这笑声就感觉很不舒服。
人们定睛看去,笑声来自于一名尸仆,那是一个一直站在谭笑身后的尸仆,相貌平凡木讷,就像一个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穷苦老农。但从他嘴里发出的笑声却并不显得苍老,充其量是一个中年男人,声音霸气十足、震人心魄。突然之间,台下的云孤鹤浑身一震,失声叫道:“是你!是你!你也来了!”
云孤鹤一向红润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整个身子都禁不住有些轻微地颤抖。这个曾经在面对几百名敌人也毫无惧色,几乎是用性命保护了羽皇的传奇人物,此时此刻却吓得面无人色,声音嘶哑地不断重复着:“是你!你也来了!”
“是我。我来了。”“尸仆”轻松地回答着,大步走到土台边缘,轩辕无心和谭笑乖乖地闪到他的身后,就像两个忠诚的跟班。
“尸仆”伸出手,在脸上一抹,刚才那副木讷呆滞的容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中年儒生优雅英俊的面庞,尽管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陈旧的伤疤,仍然难以掩饰他的风采。和这张风度翩翩的脸不相匹配的,是这个人的两只眼睛。那目光锋锐如利剑,充满了冰的冷酷与火的侵略,还有一种俾倪天下的凌人盛气。
“抱歉,和大家开一个玩笑,调剂一下气氛,”这个人嘴里这么说,语气却丝毫不含歉意,“不过我也不算完全骗你们,这两个老头儿的确去找过我,也的确和我交过手,只不过他们都败了。所以我杀了他们,把他们俩都做成了尸仆,带到这里来让你们看看。”
“没错,我就是须弥子,”他以一种招呼朋友喝茶的亲切口吻说道,“大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