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奇祸

宏靖十七年八月,宛州青石城。

青石城是宛州最古老的城市之一,毗邻楚唐平原,交通发达,周边区域盛产口感粗粝却抗盐碱的黄黍——不适合人吃却很适合作为饲料,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令青石成为了宛州乃至于整个九州最为重要的牲畜贸易市场。牲畜贸易给这座城市带来了流动的金钱,同时也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问题,尤其是卫生问题。比如说,你没法教一头骡子学会上厕所,因此青石城几条用来运送牲畜的主干道上,总是遍布着各种粪便,这非常容易引起流行疾病。对于青石城的居民来说,几乎每年都得面对不同种类的流行病,这已经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宏靖十七年夏天,一场霍乱袭击了青石城。虽然当地人有着丰富的抗击疾病的经验,还是有不少人染病。霍乱是一种杀伤力很强的病症,中者腹中绞痛,腹泻不止,头痛发热,重症者甚至会丧命。因此衙门虽然采取了各种应对措施,仍然难以阻止疾病的蔓延,几乎每天都会有重症者死去。

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几位游历到此的长门僧帮了大忙。他们写下了几服针对霍乱非常有效的药方,在街头巷尾教人们架起大锅熬煮汤药,并且号召城里没有生病的人都来担当义工,要么熬药,要么清洁城市卫生。一时间,青石全城几乎每一条街的街头都能看到熬药的大锅,浓浓的药味压过了牲畜的臭气,也渐渐赶走了瘟疫,令青石城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还是长门修士了不起啊!”人们夸赞说。

八月下旬的时候,包括情况最严重的城南在内,大部分地区的霍乱疫情都得到了控制,但在城北的荒郊里,却还有几口大锅在熬药。城北是青石城较为荒僻的地方,这里有不少废弃的砖窑。青石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砖窑,后来随着水质和土质的变化,青石出产的砖品质逐渐降低,砖窑也就渐渐废弃了,成为了流浪汉们栖身的场所。这几口大锅,就是为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熬药治病的。

“再倒进去三两熟附子,加半把茯苓,一把紫苏。”一个站在大锅旁的中年人指挥说。他穿着半袖的粗布衣服,脚上是一双陈旧的草鞋,腰间醒目地系着粗麻腰带,说明他是一个长门修士,而在大锅前干活的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此刻他正在用力搅动着锅里的汤药,他的白色绸衫挂在一旁的树枝上,身穿浅蓝色的细布中衣,衣饰比那位长门僧华贵多了,光是腰带上那块墨绿色的翡翠就一定值不少钱,看来是一个前来帮忙做志愿义工的大户人家公子。一般而言,有钱人跑出来为穷人卖力气确实很罕见,疫病流行的时候,城里能跑出去避难的有钱人更是几乎都跑掉了,这让这位公子和其他几口大锅前光着膀子的大汉形成了鲜明对照,甚至显得很不协调。

不久之后,大锅里的汤药陆续熬好了,中年长门僧带领着助手们把药一一盛入瓷碗,然后分发给病人们。一通忙碌之后,其他人都累得浑身大汗,席地而坐咕嘟咕嘟喝着凉好的便宜茶水,唯独那个年轻公子没有去喝茶。看样子,他已经有点脱力了,身子软软地靠在树上,脸色发白。

“这天气……真是热啊!”他轻声说着,看样子如果不是地上太脏的话,他会立即以地为床就地躺下。

“这位公子的体魄还是差了点啊,不如早点回去休息吧,”一位义工好心对他说,“我们这些常年卖苦力的搅动那么大的药锅都累得够呛,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做不了这些累人的活计。”

年轻公子还没有答话,长门僧已经叹了一口气:“我早就说过了,你不适合干这种重体力活……你先休息一会儿吧,要是实在累了,就先回去。”听口气,这两人应该彼此熟识。

听了这句话,年轻公子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点点头:“真是抱歉,看来我在这儿的确帮不了什么忙,那我就先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去睡觉吧,那才是你的老本行,”长门僧挥挥手,“你去吧。”

年轻公子向着周围的其他义工们拱拱手,从树枝上取下长袍,慢慢挪动着双脚向南走去,虽然疲累,但他走路的姿态还是平稳优雅。长门僧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虽然不住地摇头,脸上显得很是无奈,嘴角却依然挂着一丝笑容。看来他和这位年轻公子交情不错。

他转过身,继续指挥义工们开始熬下一批药,就在这时,一名义工忽然说:“咦?那位公子怎么又回来了?”

长门僧扭头一看,那名年轻公子果然回来了,而且是一路小跑着回来的,看起来,虽然重体力活让他吃不消,跑起来倒是动作矫健,只是先前确实累坏了,所以这一通疾跑后有点气喘吁吁。但他顾不得那么多,双手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有几个官兵……朝这边……过来了……拿着兵器……好像说是要抓……长门僧……”

“官兵?”长门僧眉头一皱。

“没错……穿的是军服……”年轻公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官兵?抓长门僧?”所有人都很吃惊,好像是听到了荒谬之极的奇谈怪论。长门僧一向都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松散组织,他们从来没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从来没有使用暴力改变世界的理想,只是游走于荒野城郊之间,为人们传播一些普普通通毫无危险的知识,带着一颗虔诚的心修炼自身。历史上的君王们对辰月宣过战,剿杀过天驱,驱逐过天罗,搜寻过龙渊阁,唯独从来没有人对长门僧下过手。谁会去花大力气对付一群完全无害的人呢?

长门僧沉思片刻,对年轻公子说:“你先去坐一会儿,这里有我来应付。”

年轻公子点点头,找了一棵树,背靠着树干坐下。没过多久,远处果然走来六个军人,一个个脸上好似罩了层严霜,面色不善。他们环顾了一下周围,目光最后停留在了长门僧身上。

“长门修士章浩歌,”长门僧向他们点了点头,“不知各位军爷来这里有什么事。”

领头的一名军官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间挥起拳头,重重打在这位名叫章浩歌的长门僧脸上。章浩歌似乎是不会武功,面对这一拳,一点躲闪的动作都没有,被一拳打倒在地上,半边脸登时肿了起来,鼻子里流出了鲜血,嘴唇也被打破了。

义工们和病人们齐声惊呼,但谁都知道官兵厉害,得罪不得,所以没有人上前阻止,甚至没有人敢去扶他一把。

不过长门僧毕生苦修,对疼痛的承受能力远比一般人强,章浩歌虽然伤得不轻,却并没有显得太痛楚。他慢慢地爬起来,依旧和蔼地问:“你为什么要打我?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么?”

军官挥了挥手,两名军士抢上前去,用绳索把章浩歌捆了起来。章浩歌并没有抗拒,只是等自己被捆结实了之后,才继续说道:“朝廷抓人,总需要一个说法吧。为什么要抓我。”

军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奉上头的命令,捉拿一切长门僧,想要说法到牢里去慢慢要吧!走!”

随着他这一声命令,军士们押着章浩歌,推推搡搡地向前走。长门僧忍受着这一切,回头对义工们喊道:“我走了,你们继续按药方煎药,每个病人还得再服四到五次,才能断掉病根!

“别忘了重症者再加生附子、干姜和猪胆汁,用量药方上都有,找不到猪胆汁羊胆汁也可以替代!

“如果一时难以进汤药,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他已经被领头的军官踢倒在地。军官伸出穿着军靴的右脚,把章浩歌的脸踩在地上,冷冰冰地说:“闭上你的嘴,不然我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刷的一声,他真的从靴筒里抽出了一把锋锐的匕首。在场的人中,有稍微见过点世面的,立即明白过来:上面传达下来的抓捕这些长门僧的命令,一定包含了“如有抗拒格杀勿论”,所以这名军官才会如此凶狠跋扈。

这更让人费解了。人们完全无法想象,长门僧到底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恶事,会遭到这样残酷的抓捕。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根本闻所未闻。

“这位军爷,请稍等一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循声望去,看见那个富家的年轻公子施施然地走到军官面前,手里拿着一张银票,面额是两百金铢。

“你要干什么?”军官语气生硬地问,倒是不敢轻易出手。打人也是要看对象的,眼前这个人一副有钱公子哥的模样,保不准家里有什么势力,不得罪最好。

“我想请你高抬贵手,不如放了他,就当从来没有见过他就好了。”年轻公子的笑容很温和,显得不卑不亢。他把那张银票塞进了军官的手里。军官抬起手,看清了上面的数额,轻轻一笑,把银票放入怀中,突然脸色一变:“公然贿赂朝廷命官,妨碍国家公务,一并拿下带回去!”

除了那两名押解章浩歌的军士外,剩下的三人一起奔向了年轻公子,其中两人分别拧住他的左右臂,将他的双臂扭到背后,准备如法炮制捆起来。

“何苦这样呢?拿了钱走人不好么?”年轻公子的眉头微微一皱。突然之间,拧住他双臂的两名军士一起发出惨叫,急忙退到一旁,双手手腕形状怪异,竟然都一起脱臼了。

军官大吃一惊,右手刷的一声拔出了腰刀。但还没等他把刀举起来,年轻公子已如鬼魅般欺近身前,右掌轻飘飘地拍出。这一掌看起来没什么力道,他却避之不及,被拍中额头,当即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两名押解章浩歌的军士知道遇上了劲敌,连忙推开章浩歌,和剩下那名军士一起拔刀上前。但眼前这位年轻公子虽然看起来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户人家少爷,脚步却出奇迅捷,出手的手法更是怪异。他很轻松地避开了三人的刀锋,双手看似随意地或扭或托,几招之后,三名军士挥刀的右臂也全都被他弄脱臼了,下手之干脆利落令人叹为观止。

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弱不禁风的年轻人,竟然是一个关节技法的高手。几名军士知道厉害,只好扶起仍旧昏迷不醒的军官,赶紧逃离。

“各位请留步,我还有问题要问,”年轻公子喊道,“不停下来的话,我就只好把各位连手带脚统统拧断。”

这句威胁显然很有效,五个人被迫停住脚步。他们或者手腕脱臼,或者手臂脱臼,一个个疼得满头大汗,却不得不强忍着疼痛接受这个该死的年轻人的审讯。

“我只想问两个问题,”年轻公子说,“第一,抓捕长门僧这事,究竟只是在青石城,还是在整个国家?”

“命令是今天上午才到的,皇帝将要在全境搜捕长门修士。”一名军士回答说。

“谢谢,”年轻公子很有礼貌,“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皇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们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军士回答,“我们只知道命令不但下达到了各地驻军,也下达到了衙门,军队、捕快,甚至稷宫学生都得出动,在国境内全力逮捕所有的长门僧,一个也不能跑。”

“谢谢,各位可以走了,脱臼的关节找跌打大夫重新复位就行了,保证不会有后遗症,”年轻公子说,“至于这位么,劳驾你们把那张银票掏出来还给我,拿人钱财不替人消灾可不对,我得把钱收回来。”

军士们赶忙摸出银票放在地上,然后架着军官快步离去,但走了两步之后,昏迷过去的军官苏醒过来,他咬着牙,有气无力地问:“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姓安,叫安星眠,这位军爷以后想找我报仇的话,可别认错了人。”年轻公子彬彬有礼地回答。

“你的名字我记住了,但我问的是,你是什么人!”军官死死地瞪着他。

“我是一个长门僧,”安星眠慢吞吞地说,“是跟随你们要抓的这位夫子修行的修士。”

“你说什么?”军官惊呆了。

“我知道我看起来不大像一个长门僧……可我真的是啊。”安星眠一摊手。

我是一个长门僧。

几名兵士离开后,在场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位名叫安星眠的年轻人,一时间很难相信,这样一个衣饰华贵、行事果决并且出手就伤人的家伙,竟然会是个长门僧。人们心目中各自想到了自己生平所接触过的敝屣粗衣的长门修士,尤其把他和眼前的章浩歌相比,都觉得除了谦和平易之外,此人和一般的长门僧真是相去甚远。但不管怎么说,安星眠身手不凡,一个人打退了六个当兵的,大家自然是很佩服的。

早有义工和没生病的流浪汉上前去把章浩歌扶起来。他的半边脸肿得老高,掉了两颗牙齿,嘴唇上的伤口也一直在流血,但却好像丝毫也感受不到疼痛。他环顾一下众人,长叹一声:“对不起了各位,你们听到了也看到了,那些官兵随时可能再回来,从这一刻起,我就必须开始逃命了。这里只能交给你们了。”

“章夫子,多保重啊。”人们纷纷说。夫子是人们对有修为的长门修士的敬称。

他简要地再把一些熬药的注意事项向义工们说明了一下,然后回过身来看着安星眠:“我们认识多久了?”

“两三年?三四年?四五年?大概吧。”安星眠笑容可掬。

“这么长时间,你居然一直瞒着我,如果不是今天这件事,我还会以为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有钱人家少爷,没想到你的武学造诣那么深。”章浩歌说着,倒是并没有什么埋怨的语气。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不会揍人啊,”安星眠依旧微笑着说,“只是当年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你一看到我的穿着打扮就自己认定我不会罢了,就像这里的各位大爷们,没一个能认出来我是一个长门僧的。”

所有人都哄笑起来,章浩歌也笑了:“你不只是嘴上不说而已,每次遇到什么重活,你就会装出一副累得要死要活的样子。”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并没有装,我也确实没什么大力气,关节技法靠的是巧劲而不是蛮力,”安星眠说得很诚恳,“这种大锅熬药一类的活儿,确实非我所长,肯定远不如多睡点觉舒服。”

“所以你的名字真是起得好,安星眠,安心眠,安心睡觉才是你的最大愿望,”章浩歌说着,向众人微微鞠躬,“抱歉,我们必须得走了。”

“稍等一下,我还有另外一件事。”安星眠摆摆手。然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他径直走向了远处的一个流浪汉。那是一个头发都掉光了的老流浪汉,虽然没有感染霍乱,但由于年迈体衰,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一直只是远远地躲在阴凉的地方打瞌睡而已。安星眠居然走向了他,人们不禁都很好奇。不少人认得这个老流浪汉,他在城北已经待了好几年了,以乞讨为生,性子怪癖,几乎不和旁人说话,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奇怪的是,老流浪汉一看到安星眠走向他,就显得十分惊恐,抱着怀里一个又脏又破的包袱,把身子缩成一团。安星眠在他面前蹲下来:“我注意你好几天了,从我和章夫子来到这里的时候,你就有意躲得远远的,而且经常偷偷打量我们。今天,当刚才那几个当兵的说出‘在国境内全力逮捕所有的长门僧,一个也不能跑’的时候,你的身子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而且马上就把你的包袱抱得紧紧的。为什么?长门僧有什么让你害怕的,抓捕长门僧又有什么让你害怕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流浪汉浑身发抖,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惧。他突然一跃而起,抱着包袱想要逃跑,但身体实在太过老迈,跑了两步就摔倒在地。安星眠站起身来,跟了过去:“你别害怕,我并不是要对你怎么样,不过是好奇心发作想问问罢了。如果你实在不想说,那就算了,谁都会有不愿提及的过去。”

他伸出手,打算把对方扶起来,老流浪汉却显得更加害怕,甚至顾不上站起来,用两只手在地上爬行着,力图躲得稍远一点。而他的嘴里也发出奇怪的嗬嗬声,就像是野兽在呼吸。他忽然大声号叫起来,声音嘶哑而凄厉,令人听了心里发毛。

“不能怪我!不能怪我!”他拼命地大喊道,“不能怪我啊,须弥子那么厉害,我出手也救不了他们!真的不能怪我啊!”

“不能怪你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你要救谁?须弥子又是谁?”

老流浪汉没有回答,这一番剧烈的挣扎和喊叫,再加上内心的极度恐惧,让他的生命之弦终于无法再支撑下去。他的双眼慢慢失去了神采,身子软软地趴在地上,嘴里最后含混不清地喊了一声“不能怪我”,然后就不动了。

安星眠和章浩歌面面相觑,心里都有无数疑团在翻搅。最后安星眠走上前去,先探了探老流浪汉的鼻息,摇摇头表示此人已经断气,然后从他怀里扯出一直被他死死抱住的破包袱。包袱里除了一两件破旧的衣服和几枚乞讨来的铜锱之外,还有一块木牌。

这是一块非常陈旧的木牌,颜色已经开始发暗,但上面的字迹依然勉强可辨:“云中僧院 李翰”。

“这个人……曾经也是一个长门僧啊。”安星眠搔了搔头皮。

在九州的历史长卷中,各种各样的教派组织多如牛毛,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只是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真正经过千百年还能流传下来的,不过寥寥几个,天驱、天罗、辰月、长门就是其中名气最大的几个。

相比较而言,天驱、天罗和辰月都有着较为严密的组织形式,而长门却极为松散。确切地说,长门修会只是一个称谓,并不代表一个特定的组织,没有任何人曾经成为长门修会的总的领袖,没有人拥有号令天下长门僧的权力。

但长门还是根据信仰的不同分为许多宗派。这是因为虽然长门的智慧都来自于最初的觉者所撰写的《长门经》,但不同的人对于《长门经》也有着不同的解读和阐释,于是慢慢形成了各种支派。任何一个信仰了《长门经》的人,只要愿意跟随着某位导师进行认真刻苦的修行,就可以被称作长门僧,他们可以一直跟随着导师修行,也可以在学有所成后选择单独修行。当他所属的宗派有号召信徒为宗派出力的需求时,他可以自愿参加,但不会受到强迫。

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信徒愿意和其他长门僧一起修行,互相交流心得,于是慢慢形成了许多修士们集中修行的地方,被称为僧院。

老流浪汉所留下来的木牌上写着的“云中僧院”,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那里大多数的修士都属于同一个支派,一个名叫“天藏宗”的支派。

“也就是说,这个老流浪汉其实是天藏宗的一员?”安星眠问。

“也未见得,并不是所有在云中僧院修行的人都属于天藏宗,只是这种可能性比较大而已。”章浩歌说。

“天藏宗和我们天灵宗有什么不同呢?”安星眠又问,“长门的宗派实在太多了,搅得人昏头涨脑的。上一次法会的时候倒是有天藏宗的人参加,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怎么说话。”

“只是对《长门经》的部分阐释不同,并没有太大的根本区别,当然了,也许他们有什么秘密的体验,那就不是别派人能了解的了,”章浩歌说,“我和天藏宗倒是交往颇多,甚至于连他们门派内的联络暗号都知道,不过说到内部的秘密,恐怕他们是不会告诉我的。不过说起来,好像前些日子他们有几位门人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别管他们了,还是想想我们该怎么办吧。”

说话的时候,两人坐在一辆宽大的马车里,由两匹宛州名马拉着,正在慢慢驶离青石城。他们当然不会继续留在那里,因为离开的六名官兵随时可能带着更多的人马回来抓捕他们。只是接下来该去往何处,两人心里都还没有数,因为对长门僧的抓捕整个国境内都在进行,要找到一个不被追捕的所在,除非是去往异族的领地。

“实在不行我们就扮成行商,逃到瀚州去和蛮子打交道,或者到宁州羽人的地盘里去吃素也行,”安星眠看来浑不在意,“只要有钱,去哪儿都行。”

章浩歌苦笑一声:“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花钱解决不了的。不过以你的穿着打扮,以你的钱财,只要自己不说出来,旁人是不可能看出你是一个长门僧的。”

安星眠嘿嘿一乐:“那可不是,几年前我们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打死也不肯相信我能做一个长门僧,更加不愿意做我的老师。当我提出付给你一千金铢作学费的时候,你的一张脸都变绿了……说真的,你后来是怎么改变主意又决定收下我的?”

“拿金钱去诱惑长门僧,你也算是登峰造极了,”章浩歌回想起往事,嘴角也慢慢浮现出一丝笑容,“不过后来我想,如果能往一个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弟心里种下追求真道的种子,也算是修行的一种体验和收获吧。”

“那你觉得现在有收获了吗?”安星眠问。

“老实说,收获不算太大,”章浩歌说,“他对我倒是很尊重,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甚至没有办法劝说他穿上苦行的衣服,反而总是被他的歪理绕进去。”

“这哪儿是歪理?”安星眠哂然一笑,“我觉得我说的一点没错,在清心寡欲中追求真道有什么难的?能够在花花世界中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又不迷失自我,能够在尘世凡歌中体会到生命的真谛,那才叫真正坚定的信仰呢。”

“我辩不过你,不和你多说这个,”章浩歌摆摆手,“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个很聪明的弟子,对《长门经》的理解也确实很深入,人品更是相当端正,这一点我很喜欢。只是如果我死了,希望你还能继续这样的信仰,不要轻言放弃。”

“有这么严重么?怎么就开始想生死的事情了?”安星眠侧过头看着他。

“这件事情不简单啊,”章浩歌眉头紧皱,“从来没有发生过长门僧被驱逐追捕的事情,从来没有过。我们从来只是一群自我修行的人,即便为百姓带去福祉,也大多是一些基本的生产技巧;我们收集知识,却从来不传播任何可能带有危险性的东西。我想不到有什么理由皇帝要对付我们。”

“是啊,就在几个月之前,皇帝不还一直心仪长门,甚至还弄了具长门僧的不朽法身去膜拜么,结果还被烧掉了,”安星眠说,“突然之间转性,实在有些费解,难道有人借此搬弄是非了?”

章浩歌没有回答,而是陷入了沉思中。恰巧这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夫掀开车厢前的帘子,探头进来问:“前面就是官道的岔路口了,咱们到底去哪儿啊?”

安星眠还没答话,章浩歌忽然开口说:“劳驾,我们去南淮城。”

“去南淮城干什么?”马车继续行进后,安星眠问。

“我想去求见宛州总督,向他陈说利害,请他去劝说皇帝收回圣旨。我曾经替他的儿子治过麻风病,他应该会至少听我把话说完。”章浩歌说。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啊,”安星眠皱起眉头,“你不但会被抓起来,而且会被当成是长门僧的头儿——虽然我们都知道长门僧没有头儿——关起来,甚至杀掉,用来杀一儆百,警告百姓们不许窝藏帮助长门僧。别说替他的儿子治病,就算你救了他全家,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用你的脑袋换他的官帽。千万别动这种荒唐念头了,皇帝要消灭长门就让他消灭,你跟着我去瀚州,我们可以开一个牧场……”

“那样做的话,我就不配做一个夫子了,”章浩歌没有生气,仍然轻言细语地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长门走向毁灭,我需要做出自己的努力,不管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任何代价的付出都得换来回报才算是值得,”安星眠说,“可你这样做明摆着是飞蛾扑火。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年乱世分封的时代了,如果你运气好碰到一个明事理的国主,或许还能帮你去和皇帝劝说两句。如今的东陆都是宏靖皇帝一个人的,宛州总督不过是他养的一条狗,一条狗向着主人吠叫可是要被打断腿的。”

“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章浩歌平静地说,“但我必须要迈出这一步。有我这第一个,也许以后就会有更多的人站出来为长门说话,为了这种不可磨灭的信仰说话。这并不是什么虚妄的组织和无谓的头衔,这是我们的信仰,越是被践踏就越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信仰。”

安星眠无话可说了。他向后一仰,躺在车板上,缓缓闭上双眼:“那就随你的便吧……我要睡觉了。”

但他很快又睁开眼睛:“还有一个问题,李翰遗言里提到的须弥子是什么人?”

“我从未听说过,这或许是个江湖人物吧,我对江湖中事不是很了解。”章浩歌回答。

安星眠重新闭上眼睛。这次是真的以闪电般的速度睡着了。

青石城距离南淮并不远,几天后的下午,马车驶入了南淮城门。这是东陆最为繁华的城市,甚至超过了万年帝都天启,历史上曾经是多个盘踞宛州的重要公国的都城。这里商业发达,人居兴旺,无数富豪定居于此,享受着夜夜笙歌的金粉生活。

长门僧通常情况下都会远避城市,多行走于山野荒郊,章浩歌也仅仅是在替总督的儿子治病时到过南淮一次。但安星眠显然对南淮十分熟悉,一进城就指挥着车夫赶车去往城西。

“城西有南淮,不,是整个宛州最好的客栈怀南居,我好久没在那里住过了。”安星眠半闭着眼睛,一脸怀恋。

“我记得我们有约定,你跟着我修行的时候,住哪里由我说了算,”章浩歌说,“我们随便找一处能避雨的屋檐,就可以将就一晚了,明天我就去求见总督,你可以继续去你想要去的瀚州……”

“现在到处都在抓长门僧,你住在屋檐下,是唯恐别人认不出你么?”安星眠懒洋洋地说,“人人都知道长门僧持守苦修,人人都知道长门僧一文不名,所以我们住在怀南居才是绝对安全的,因为谁都想不到。你难道不想活到明天去见总督么?”

章浩歌想了一会儿,勉强点点头:“好吧。就这一晚上。”

于是两人住进了怀南居。这的确是南淮城最好的一家客栈,装饰华贵而不俗气,光是大堂里挂的名家字画,据说每幅就价值好几百金铢。晚餐的时候,安星眠点了一桌子的好菜,以免住这样的好客栈吃得却过于简朴引人怀疑,但他实质上只挑了几样做法精致的名菜吃,其余的大鱼大肉一概不动。章浩歌心事重重,并没有阻止他花钱叫那么多菜,甚至对他偷偷贿赂伙计把茶水换成酒的恶劣行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己只吃了两个馒头和几片青菜。

“平时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你还能和我一起箪食瓢饮,从来不挑剔半点饮食,看上去蛮像那么回事,这会儿你才真正有点有钱人的做派了,不是贵的你不吃。”章浩歌看着桌上那些几乎动都没动的碗碟,难免有些心疼。

“人生苦短,对酒当歌。再说你又说错了,我吃的是‘好的’,而不是贵的,南淮城街头巷尾一样能找到只花几个铜锱就能吃到的好货,”安星眠优雅地放下筷子,“好啦,饭也吃完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你要去哪儿?”章浩歌看着安星眠打开房门。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安星眠说,“也许今晚就是我们最后相聚的日子了,你能不能少点说教,陪你的弟子聊聊闲话?”

这番话说出来居然颇有些伤感,纵然章浩歌一向心清如水,生死临别的关头,也难免受到一些感染。他迟疑了一阵,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踱出了怀南居的大门,安星眠领着章浩歌一路向东而行。大约走出两条街后,章浩歌开始生疑:“你不像是随便走走的架势,倒像是要带我去哪里。”

“没错,我要带你来的就是这里。”安星眠伸手一指。前方是南淮城颇有名气的戏院“梨生院”,平时总有各种各样的演出,有时候是唱戏的,有时候是表演杂耍的,一般都是宛州各地的名角名班,普通的草台班子是混不进去的。

长门僧以苦修锻炼自己的精神,从来不会去观看这样的娱乐表演,但章浩歌却似乎已经领会到了安星眠的用意。他的脸色变得有点难看,但又掺杂了一丝喜悦:“她今晚会在这里表演,是么?我就知道,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有办法了解她的行踪。”

“我当然很想见她,但这一趟却并不是为了我自己,”安星眠的笑容有些忧郁,“送死之前,你总该见一见自己的妹妹,留下点临终遗言什么的吧?”

章浩歌有些感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那么痛快就跟着我到南淮城来了,原来是早就知道秋雁班这些日子会在这里表演,谢谢你。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应该收收心才是。”

“长门僧可是不禁婚娶的,你活了四十岁还没娶媳妇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为什么要重蹈覆辙?”安星眠拍拍章浩歌的肩膀。

“因为你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稳重,却始终难以做到内心的安宁,恋爱这种事会大大拖累你的修行。”章浩歌说。

“内心的安宁……那可不是恋爱、婚娶这样的事情就能够影响的。”安星眠的笑容消失了,但也没再多说。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了戏院门口。安星眠掏出两枚银毫买了门票,一起走进去。今夜表演的是宛南知名的杂耍班子秋雁班,一向以擅长各种高难度的杂技与超卓的驯兽技艺而闻名。此刻演出已经进行到中段,戏台上凌空拉起一根细长的绳索,一个红衣女郎手里撑着一把伞,正在这细细的绳索上行走,并不时做出一些金鸡独立之类的高难度动作,引得观众们一阵阵惊呼。这位女郎看年纪约莫十八九岁,容颜俏丽,眉目如画,细看和章浩歌的脸型并没有半点相似。更何况章浩歌多年苦修,一张脸已经粗糙苍老如五十岁,倒像是这位女郎的父亲了。

“幸好她没有跟着你一起去做个长门僧,”安星眠感叹着,“那可真是暴殄天物啊。”

“用词不当。”章浩歌说。两人从进入戏院之后,目光就没有离开过那位红衣女郎,但是目光截然不同。章浩歌的眼里充满了慈爱的亲情,安星眠却明显表现出一种迷恋——同时还有些许无奈。

两人耐心地等到演出结束,人群散尽,这才走入后台。后台里一团忙乱,人来人往,安星眠拦住了一个杂工:“请问一下,唐荷姑娘在哪里?”

杂工左右看看,向着后台的角落里一指,那里放着一个装老虎的兽笼。红衣女郎已经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独自一人站在兽笼外,好像是在和笼中的老虎说话。看到两人向她走来,她先是微微一愣,然后兴奋地跑上前,抱住了章浩歌:“哥哥!你怎么来了?”

章浩歌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拥抱,赶忙挣脱出来,安星眠在一旁叹了口气:“我也来了,你为什么装作没看见。”

唐荷看都不看他一眼:“我哥哥是你的老师,按照礼节,你该叫我一声师姑。”

安星眠笑了笑,没有再说下去。眼前的情形任何人都能看得很明白,用八个字就可以形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三人离开戏院,找了一个僻静的街角席地而坐。章浩歌说明了这次来到南淮的意图,唐荷很是意外,半天没有说话。

“所以还真是巧了,我没想到你也在南淮城,正好还能再见你一面。”章浩歌说。

唐荷听出了这句话中诀别的含义,眼神中一时间充满了忧郁,但最终她只是咬了咬嘴唇:“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就去做吧。”

“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安星眠终于忍不住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一定要带他来见你?现在除了你,已经没人可以劝说他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没法喜欢你的原因,”唐荷侧过脸来,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安星眠,“你是一个长门僧,是我哥哥的弟子,但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也许你真的很聪明,能把长门经在嘴上解释得很通透,但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而你自己,也根本算不上一个真正的长门修士,只不过因为不愿违抗你父亲的遗命才加入的而已,”她接着说,“你加入长门,只是为了告慰你死去的父亲,而根本不是因为你心里有坚定的信仰。”

安星眠并没有反驳。他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对章浩歌说:“你们俩抓紧时间聊聊吧,我困了,先回客栈睡觉去了。”

正像章浩歌所说的,安星眠人如其名,是个非常喜欢睡觉的货色。他经常自称自己可以一边走路一边睡觉,而只要无人打扰,他每一天在睡梦中度过的时间能轻易超过五个对时。

可惜的是,自从加入长门之后,他每一天的睡眠时间不得不大幅缩减。对于这位富家子弟来说,其实他可以忍受简朴的衣装,也可以忍受粗劣的饮食,唯独不能放弃的就是睡觉的爱好。偏偏章浩歌眼光毒辣,能够看出徒弟最大的弱项在哪儿,于是从不限制他的吃穿,唯独就是逼他天天早起,晚上熬更学习,搞得他苦不堪言。对于他来说,最幸福的时候大概就是章浩歌有事外出的日子,他能够抛开手里的一切事情,甚至饭都不吃,在床上躺一整天。

现在,章浩歌正在和妹妹唐荷谈心,这原本是抓紧时间睡觉的好时机。可是他再也睡不着了。

安星眠躺在床上,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脑子里一半想着唐荷决绝的话语,一半想着章浩歌愚蠢的执著,只觉得心里乱纷纷的,逝去的固执的父亲、慈和的章浩歌、冷若冰霜的唐荷,三张面孔搅作一团,令他难以安眠。在翻了十多次身之后,他终于从床上坐起来,嘴里骂了句什么,披上外衣走了出去。

夜色渐深,热闹繁华的南淮城也渐渐安静下来。虽然那些灯红酒绿之所会一直闹腾到天亮,但多走几步,步入僻静的小巷,就可以抛开那些令人烦躁的声音了。

现在安星眠走在一条静谧的小街上。周围是两排普通民居,里面的住户们大概早已经进入梦乡。这条街并不长,他很快从街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前方另一条街上隐隐传来一点呼喝饮酒的声音,并且能看到酒馆的灯光,安星眠犹豫了一下,转身走了回去。以他现在的心境,即便是那一丁点的人声与灯火,都会让他平添惆怅。

最后他在小街中央的街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家住户的墙,一脸垂头丧气。他回想起了自己被父亲逼迫着加入长门时的情景。当时他拜入章浩歌的门下学习,后来在和其他门派交流的时候,一位同样年纪轻轻就加入长门的同门曾经问过他:“你为什么想做一个长门僧呢?”

“不是我想,是我的父亲想,所以我也没办法。”安星眠一摊手。

“哦?你的父亲也是一个长门僧吗?”同门问。

“我的父亲么……并不算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长门修士,因为他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导师,只是在家修行的居士而已。日常生活中也很少有人了解他信奉长门,大多数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很成功的富商而已。”安星眠答。

“一个富商,怎么会想到把儿子送来做苦修士呢?”同门不大明白。

安星眠哼了一声:“我父亲的人生顺风顺水,唯一的缺憾就是始终没有儿子,到了四十岁这一年,妻子好容易怀孕了,临盆的时候却难产了,接生的稳婆束手无策,眼看就要母子皆亡。这个危急的时刻,一位路过的长门僧听闻此事,主动登门相助,想方设法救下了孩子,那个孩子就是我了。”

“原来是这样,是想报恩吧?”同门恍悟。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安星眠没精打采地说,“尽管我母亲还是不幸亡故,父亲仍然对长门僧的高义感恩不尽,当场许下誓愿,等这个孩子年满十六岁之后,就要他拜师加入长门,成为真正的长门僧。喏,你看到了,我现在就是个真正的长门僧了。”

同门感叹一声:“你可是个生于富贵人家的孩子啊,肯定不情愿来过这种苦日子吧?”

安星眠叹了口气:“我当然不情愿去过苦行的日子,哪个小孩会拿长门僧作为自己未来的人生理想呢?我从小就策划着要在十六岁前离家出走,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但到了十五岁这一年,距离我的完美出逃计划只差最后三个月的时候,父亲生了重病,而且一病不起,两个月后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弥留之际,奄奄一息的父亲躺在病床上,握着安星眠的手,已经说不出话来,但眼神里的殷切希望却丝毫不减。正是看着那样的目光,安星眠心里一痛,终于认认真真地答应了父亲的要求,而没有选择出逃。十六岁生日一过,他把家业交给忠心耿耿的管家打理,找到了章浩歌,成为他的弟子。

他又回想起自己拜章浩歌为师后第一次见到唐荷时的情景。唐荷并不是章浩歌的亲妹妹,而是他的义妹,她还只有五岁的时候被亲生父母卖给了人贩子,被章浩歌看见了,他免费替人贩子治好了脸上的一个瘤子,收养了这个孤苦伶仃的小女孩。他不愿意做唐荷的义父,因为“即便父母不仁,生养之恩仍不可替代”,于是两人最终以兄妹相称。章浩歌在自己苦行的生活之外,尽心竭力抚养唐荷,兄妹俩感情深厚。后来到了唐荷十二岁那年,秋雁班看上了她,她便主动要求加入这个杂耍班子,以免再给原本就身无长物的章浩歌增添负担。但此后一有机会,她仍然会去探望这位可敬的义兄,也因此见到了跟随章浩歌修行的安星眠。

唐荷是个可爱而且坚强倔强的姑娘,和安星眠在富贵人家的交际圈中所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娇弱千金小姐大不相同,他慢慢对她产生了好感。说起来,安星眠长得很不错,脑子很聪明,性情也是和蔼稳重——除了有时候会发表几句尖刻的见解,绝不是寻常富家子弟那种跋扈飞扬的模样,但不知道为什么,唐荷始终不喜欢他,一和他见面就总是忍不住要挖苦他。安星眠自然是从来不会还嘴,只是听着对方的数落,在心里默默叹息。

正在想着这一番让自己很不愉快的心事,他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喧哗喝骂声。安星眠好奇心起,循声走到下一条街,向前一看,不由得一下子热血上涌,怒从心起。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门,五位系着粗麻腰带的长门僧。他们正被几名士兵从一间便宜的小客栈里驱赶出来。看起来,他们也听到了皇帝抓捕长门僧的消息,想要躲一躲,这才改掉了露宿的习惯住进旅店。但他们显然没有安星眠想得那么远,这样的廉价旅店并不安全,终于还是被捉住了。

这几名长门僧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但士兵们毫不客气,对他们拳打脚踢,并且用铁链把他们捆在一起。喧哗声惊起了不少附近的居民,但他们看见是官家在拿人之后,都又迅速地重新关门熄灯,没有人敢过问阻拦。

我可以远远地跟着他们,到了僻静无人处把那几个长门僧救下来,安星眠想着。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头顶传来一阵很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声音——有人正在施展轻功从屋顶踩过。

他开始以为是半夜出来发财的飞贼,不管是放在往常,还是眼下的这种特殊情况,他一般都是没有兴致管这种闲事的。但他渐渐地发现不对劲,这个屋顶上的“飞贼”似乎并不是出来夜盗的,他一直都在紧跟着那群官兵。

安星眠猛然意识到,可能除了皇帝之外,还有第二拨人对长门僧感兴趣。权衡之后,他果断作出决定,不去管那几位可怜的同门了,而是要来个黄雀在后,全力跟紧这个神秘的夜行人,因为此人可能知道一些抓捕的内幕。能够弄清楚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从根本上解决问题,这比救回几个长门僧要重要得多。

他一面想着,不觉来了精神,悄悄地贴着街边行走,紧跟着耳朵里听到的那轻微的脚步声。夜行人并没有察觉,一直跟踪着官兵们,直到他们把长门僧押进了衙门里,才转身走向了另一个方向。不久之后,他来到了另一片街区,翻窗踏进了一间民居的二楼。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那间民居里藏了什么接头对象?于是安星眠也不声不响地跟着爬了上去,身体紧紧贴在窗外,脚踩着一块凸出的墙砖,从窗边窥探屋内的动静。他猛然间发现,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此时安星眠才看清楚对方的体型和衣着,那是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人。他既没有翻箱倒柜,也没有点燃迷香,而是径直走向睡在床上的屋主,动手把他摇醒。屋主迷迷糊糊地醒来,刚刚问了一声“是谁”,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就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别喊,不然你的喉咙就要被割开了。”蒙面人低声恫吓说。屋主这才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地尽力压低声音:“是……我不喊,别杀我!你要做什么?”

虽然黑暗中看不清人脸,但听嗓音,这个屋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

“你叫王金福,原本是锁河山北麓松原岭陶甘村的住户,是不是?”蒙面人问。

屋主王金福显然没有料到对方会把自己的底细摸得那么清楚,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可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我就跟着叔叔来到南淮城做生意,然后……”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我没问就不许废话。”蒙面人冷冷地打断了他,似乎手上稍微加了点劲,王金福痛苦地呻吟起来。

“饶了我吧,我保证不说废话了!”他哀求说。

蒙面人哼了一声,继续发问:“那我问你,圣德十一年的夏天,你在锁河山里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值得一提的怪事或者新鲜事?”

这个问题又是突兀非常,王金福张口结舌,想了很久:“圣德十一年?那可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得仔细想想……圣德十一年……那一年应该没有什么新鲜事吧?我实在是想不起来。”

真是奇怪的问题,躲在窗外偷听的安星眠想。大半夜的,逼一个老头回忆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为了什么?他的脑海里立即跳出许多乱七八糟的联想:寻宝?复仇?情变?这些都是各种坊间小说和茶馆说书先生最喜欢的题材。但蒙面人接下来的那句话让他浑身一震,并且开始全神贯注起来。

“好吧,我提醒你一下,”蒙面人说,“那一年你有没有在山里遇到过长门僧?”

“长门僧?每年都会遇到啊,”王金福说,“我们那里的人都特别穷,长门的夫子们喜欢帮助穷人,经常会过来教我们一些播种、除虫、增产的知识,很受我们欢迎。非要说圣德十一年……实在是没什么新鲜的啊。”

长门僧?安星眠在心里拍了一下巴掌。果然如他所料,最后还是和长门僧扯上关系了,只是这么一想真是心烦,皇帝明令在国境内捉拿长门僧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没想到在南淮城的这条僻静小巷里,还会冒出这么一个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暗地里打听长门僧。

更让安星眠吃惊的还在后头。蒙面人又问:“那些长门僧有没有提到过他们属于什么宗派?比如说,天藏宗?”

这就更离奇了。天藏宗这个名字挺耳熟的,稍微一想就能想起来,这正是那个老流浪汉李翰所在的宗派。这是一个巧合吗?安星眠猛然间意识到,那个老流浪汉临死前所说的那些奇怪的话,也许恰恰和长门现在的遭遇有所关联。

“这位英雄,我不懂这些,”王金福可怜兮兮地说,“长门的夫子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啊,他们不都是长门的人吗?”

“你确定没有听过天藏宗的名号?”蒙面人追问。

王金福再次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蒙面人满意地点点头,手上忽然用劲,一刀割断了王金福的气管。可怜的老人发出一阵嘶嘶的喘息,身子很快僵硬了。

蒙面人下手太快,安星眠完全来不及阻止。等到老人完全断了气,他才反应过来,连忙身子一缩,贴着墙板滑了下去。蒙面人果然又从窗口攀出,跃上屋顶,飞快地消失了。

这一幕怪异的插曲让安星眠暂时忘记了之前的抑郁。他来到王金福邻居家的门口,敲了敲门,喊了一嗓子“隔壁死人了”,算是尽到了通知的义务,然后回到怀南居,开始仔细思考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他隐隐地感觉到,似乎是有什么奇怪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缠上了长门,给长门带来了各种各样的麻烦。皇帝也好,不明身份的蒙面人也好,绝不会无缘无故地对长门下手。在打压和盘问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些深层的原因。找到这些原因,才能够真正为长门解困,章浩歌那种牺牲自己的行为看似很伟大,其实毫无作用。

正想到这里,章浩歌就已经回来了。安星眠想要问问他到底和妹妹说了些什么,但想了想,没有问出口,而是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后来王金福家的一切告诉了对方。

“当然了,这有可能只是两个孤立的事件,皇帝碰巧要抓长门僧,这个蒙面人碰巧也对长门僧感兴趣,所以才追踪下去,”安星眠说,“但从常理推断,从来不得罪人的长门一下子多了两个对头——至少是两个——这会是单纯的巧合么?我相信这两件事背后一定能找到某种联系。所以我们最应该做的,是查找出这一切背后隐藏的动机,那才是解决问题的关键。”

“你说得很有道理,”章浩歌点点头,“这就是我想要让你去做的事情。”

安星眠眉头微微一皱:“什么?让我去做?那你呢?”

“我有我需要做的事,那就是去求见宛州总督。”章浩歌说。

“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听我的话?你是木头脑瓜子吗?”安星眠非常难得地发火了,“你明知道这根本就是送死。”

“我早就说过了,你做出你的努力,而我做出我的,”章浩歌说,“你的头脑远比我聪明,要做什么调查,你去就足够了,我又不会武功,只会拖累你。”

“就算是这样,你也可以先躲起来啊!干什么非要去与虎谋皮!”安星眠苦苦劝说着。

“唐荷说了,你终究还是不了解我,”章浩歌轻轻拍了拍安星眠的后背,“我不过是去做一个夫子应该做的事情。”

安星眠颓丧地往床上一靠,闭上双眼,好像已经懒得再费唇舌了,但章浩歌还有话说:“我有一件事要让你去做,这是我作为一个导师对我的弟子的要求。”

听他说得郑重,安星眠重新站了起来,章浩歌取出老流浪汉李翰留下的木牌,递给安星眠:“我要你去把李翰的木牌送还给天藏宗,告诉他们李翰的死讯和临终遗言。”

安星眠微微一愣,但马上明白了章浩歌的用意——他也从今晚发生的那起凶杀案中,意识到了天藏宗的特殊性,那也许就是破解谜题的关键所在。但长门各个不同的宗派之间平时交流不算太频繁,倘若涉及什么对方门派的秘密,人家未必愿意说出来。送还这个木牌并传达遗言,其实就是一个拉近距离的好办法。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过云中,云中僧院是否还存在,我也并不知道,”章浩歌说,“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天藏宗的人,我相信你的智慧。”

安星眠把木牌纳入怀中,郑重地点点头。他明白,章浩歌的决心已经不可动摇,两人天亮之后就将分道扬镳,自己的导师将会遵循着他内心的强大意志,走向几乎是注定死亡的命运之路。忽然之间,安星眠忍不住热泪盈眶,跪倒在了地上。

“老师,请保重!”他含着泪说。章浩歌颤抖着把他扶起来,眼圈也已经红了。

安星眠一夜未眠,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听见章浩歌轻轻地起身,轻轻地开门出去,自己只能装作熟睡的样子。直到章浩歌的脚步声消失在楼下,他才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对面的床铺。即便是马上就要去面临可能的死亡,这位长门夫子对待一切细节依然是一丝不苟,出门之前先把床铺整理好了,还把安星眠歪歪斜斜扔在地上的鞋放整齐了。

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冲下楼去拦住章浩歌,大不了一拳头把他打晕了捆起来——反正他不会武功。但是唐荷的话又在心头响起:“你从来没有真正地了解过他。你根本不知道我哥哥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只能重新躺下,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也没有出门去吃早饭,最终在中午之前疲累过度地睡着了。安星眠公子一旦睡着,就是一场长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刚一睁眼,他猛然发现对面床上有一个人影,下意识地跳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但很快,他看清了坐着的人是谁,拳头松开了:“你怎么来了?”

“明天一早我们就要离开南淮了,来向你道个别,”唐荷说,“看来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啊。”

“我说什么假话了?”安星眠莫名其妙。

唐荷一笑:“那会儿我取笑你爱睡觉,说迟早有一天你会在睡梦中被人割掉脑袋,你却反驳我说,你睡觉的时候也睁着一只眼睛,就算一只苍蝇也没法靠近你。可现在,我在这儿坐了好久了,你的呼噜可是半秒钟都没停过。”

“那不过是因为你和你哥哥都在我的‘无防备名单’上,所以听到你们的脚步声我也不会产生警觉……算了,说了你也不信,就当我撒谎好了。”安星眠挥挥手。此刻他心绪不佳,而且心里已经觉得唐荷没可能喜欢上他了,说起话来反而自在多了。

两人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谁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一个奇怪的声音——来自安星眠肚子里的咕咕声。从早上到晚上,他已经三顿没有吃饭了。

“看来你只能饿到天亮了,这么晚了,还能到哪儿去弄吃的呢?”唐荷幸灾乐祸。

“你未免太不了解南淮城了,”安星眠回答说,“在南淮这种地方,任何时候都能弄到吃的,而且是最好吃的。”

这个夜间小摊拥挤而嘈杂,碗筷桌椅看上去也不太干净,但从那口架在炉火上的大锅里传出来的阵阵香气却十分诱人。此时已经是深夜,几张小桌旁仍然坐满了人,看衣装都是些低收入的平民或者力夫。但他们一人手捧一口大海碗,大快朵颐的样子显得十分快乐。

“你这样的有钱人也会来吃这种路边小摊?”唐荷揶揄说。

“东西好不好吃可不是由价钱来衡量的,”安星眠说,“这个卤肉面摊子在南淮城很有名。那个老板吹牛说,几百年前,他的老祖宗在城里开了一家宛南面馆,当时鼎鼎大名的羽族游侠云湛最喜欢光顾……”

“胡说,什么叫吹牛?我说的可绝对是真话,那是写进了家谱的!”耳尖的面馆老板走了过来,拍拍安星眠的头,看来两人是老相识。这是一个身材壮硕的秃顶男人,看年纪大概三十多岁。

“得了吧,游侠云湛这个人在历史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都还很难说呢,”安星眠往老板的胸口轻轻捶了一拳,“来个大碗的!”

“再加一小碗,”唐荷在一旁更正说,“我也饿了。”

老板略有点吃惊地打量了一下唐荷,然后冲着安星眠诡秘地一笑,安星眠只能还以苦笑,而唐荷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片刻之后,一大一小两碗热气腾腾的卤肉面摆在了桌上,雪白细滑的面条,大块的卤肉,浓稠的酱汁,让人食指大动。一天没吃饭的安星眠连吃了两大碗,而唐荷那个小碗却只吃掉了一小半,而且肉块基本上都没动。

“你们演杂耍的也真不容易啊,饮食控制成这样,比长门僧都惨……”安星眠说到这里,忽然住口,神色有些黯然。

“也不知道哥哥现在怎么样了……”唐荷低声说。安星眠想要安慰她,却觉得眼下什么样的话说出口都没有用。在他的想象中,章浩歌或许已经被宛州总督打入大牢,和其他长门僧关在一起。假如他还是那么固执,说出些有辱皇帝的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有可能被直接……他不敢再想下去。

反倒是唐荷似乎比他还更坚忍一些。她低头平静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时已经神色如常:“那你呢?你接下来打算干什么?我觉得你实在不像一个长门僧,还不如干脆回去做一个普通人,享受生活算了。”

“这个么,不是不可以考虑,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还是一个修士,就必须完成我的使命。”安星眠把昨夜发生的事和章浩歌的最后嘱托告诉了唐荷。

“也就是说,你要去云中城找那个什么云中僧院?”唐荷问。

“我非去不可,”安星眠说,“我甚至有点觉得,老师之所以把自己送上那条绝路,很可能是为了我。”

“为了你?”唐荷不解。

“是的,为了我。我的脑袋大概的确比一般人要聪明一些,而且腰包里还有点钱,正是最适合调查此事的人,”安星眠的脸上并没有炫耀的神情,“我猜想,事件刚一发生,老师就觉察出其中蕴含的阴谋非同小可,想要让我去查清真相。可是他也了解我……也许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让我下定决心,毫无动摇地去做这件事。”

唐荷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你是对的。虽然我不喜欢你,但我知道,你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也许只有你才能解除压在整个长门身上的困厄。你应该去做这件事。”

安星眠点了点头,在桌上放下一枚金铢,站起身来,向客栈的方向走去。他很想回头,很想再看一眼唐荷,因为他知道,以后自己或许再也没有机会和这个女子见面了。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回头,所以他也没法看到,唐荷在他背后悄悄地擦了一下眼睛。

从南淮到云中,如果一直走陆路,会是一条很漫长而辛苦的路,但如果走水路,就会舒服很多。我们的安公子腰缠万贯,自然是租了一条来自云中的舒适的游船,沿着建水一路向东,倒也舒适惬意。以他的行事做派,就算真告诉别人他是一个长门僧,只怕也不会有人相信,何况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修行者,并非一个成名的夫子,甚至还没有离开自己的导师独立游历,除了青石城那几个挨打的军官外,根本就没有人听说过他的名字。所以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状况,相当安全。

只是其他的长门僧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如前所述,长门只是具有同一信仰的人群的一个统称,并不是一个具有严密组织形式的教派团体,彼此之间的联络也都十分不便。当皇帝发起了这场针对长门僧的抓捕行动之后,绝大多数长门僧都并不知情。他们依然静静地做着自己的苦修,在需要的时候现身去帮助穷苦的人们,并且从来没有试图掩饰自己的身份,陋衣草履、粗麻腰带就是最好的记认。而且由于抓捕行动并没有对普通民众公开,他们也不能从自己的帮助对象那里得到警告。所以当“皇帝下令逮捕长门僧”这一消息在长门内部传开的时候,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修士被抓了起来。

剩下的人自然只能暂时换装并且躲起来。但长门是一个苦修的行当,除了安星眠这样的异类,几乎所有长门僧身边都没有任何积蓄的钱财。如果不能像往常那样通过教授民众生产知识来换取最基本的物资,他们就完全失去了生活来源,因此陷入困境中。而且在历史上首次经受打压清洗之后,即便是性情再平和宽厚的长门僧,也会自然而然对身边的陌生人产生怀疑,寻找天藏宗的历程注定充满艰辛。

安星眠自然早就考虑到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状况,但一言既出,就绝不容反悔。云中城他过去从来没去过,但也对这座城市的面貌有所耳闻。云中是宛州第三大城市,仅次于南淮和淮安,靠着内河航运的发达,商业相当繁茂。而这座城市最有名气的一点在于,城里生活着很多的河络。

“人们一提起河络,总说他们是住在地下城里的小矮人,其实这话不确切,”游船的船主是个健谈的中年人,向安星眠热情地介绍着他的家乡,“其实很多河络也会选择在地面的城市里居住,我们云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河络。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整个云中有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是河络呢!不过后来老是打仗,人类和河络打得也厉害,慢慢河络就少了很多了。”

“那些河络,在云中城里怎么讨生活呢?”安星眠饶有兴味地问。

“河络的手巧啊,锻造、雕刻什么的都比我们人类强多了,”船主说,“过去的时候,在云中城,你基本都找不到人类开的铁匠铺子——生意全被河络抢走啦!云中有句俗语,叫做‘河络门前玩铁锤’,就是专门用来讥讽那些不自量力的人的。”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船主又补充说:“不过后来经过历次战争,人类和河络的关系就慢慢越来越坏了。到了上一次战争的时候,人类的皇帝下了命令,禁止云中城的河络铸造任何兵器,当时有很多河络因为违抗命令都被捕甚至被杀了。战争结束后,虽然这条禁令被废止了,但河络们兴许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好兵器再提供给人类,便再也没有在云中开兵器铺了,他们的铁匠铺都是做一些和兵器无关的东西,像是厨具、木工用具什么的。”

此时游船沿着建水走了半个月,距离云中只剩下最后半天的行程了。安星眠看着船舷下激起的白色浪花,装作不经意地问:“对了,你知道云中僧院吗?”

“僧院?那是长门僧修行的地方吧?”船主愣了愣神,“真是难得啊,居然有人会打听起僧院的事情来,没错的,云中城以前是有过那么一间僧院,不过后来垮了,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后来也一直再没有新的僧院开张了。”

垮了和开张。船主使用了两个适合用于商业场所的词汇,好像那不是僧院而是什么饭馆酒楼,但安星眠能理会这个意思,所谓垮了,也就是荒废了、解散了。但他注意到了这个时间,云中僧院的消失竟然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老流浪汉李翰离开僧院的时间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看来这当中会牵扯到一些蒙尘许久的陈年旧事,要挖掘起来恐怕不易。

他又问:“为什么会垮了呢?你知道原因吗?”

船主很得意地一笑:“这件事不是什么大秘密,不少人都听说过,不过中间的细节您要是问别人,可能还真说不出来,但是我碰巧知道。僧院还在开张的时候,我小舅子就在僧院里修行呢。”

“原来他也是个长门僧啊,”安星眠说,“麻烦你详细说一下吧,我对这段历史挺感兴趣的。”

他摸出一枚金铢,塞到船主手上,船主立即眉开眼笑,一边把金铢纳入怀中一边说:“这多不好意思,已经收过您的船资了……我就和您细说一下吧。我那个小舅子,本来挺聪明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的,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苦修士。他正正经经地拜了一个长门僧做导师,进入僧院开始修行,原来家里给他定的亲事也推掉了。我去打听了,修行的人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但他偏偏说那样会影响他的修行,坚决不肯娶亲……”

这位健谈的船主一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安星眠耐心地听着他絮叨,等他把自己这位倒霉的小舅子数落够了之后,终于转回了正题:“后来到了那一年,我想想啊,应该是……圣德二十年,也就是二十三年前,没错,是圣德二十年,那一年正好我的二儿子出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十一二月的时候,僧院里出大事啦。”

“哦?什么大事?”安星眠心里一阵兴奋,但表面上还是表现得像一个恰到好处的好奇听众,并不显得过分关注。

“僧院里一下子少了三十个修士!整整三十个长门僧失踪啦!”船主神秘兮兮地说。

安星眠一怔:“一下子失踪了三十个?好家伙,那可真是大事了。他们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船主搔搔头皮,“那好像是他们长门里的一个大秘密,轻易不能说出来的。但我听他的口气,好像是那三十个长门僧到某个地方去做什么事,结果一去不回。他们派人去找,也没有找到。这件事好像对他们的打击挺大的,后来僧院就办不下去了,只能散伙啦。”

“只能散伙了……”安星眠若有所思,“那么你的这位小舅子呢?他还在云中吗?”

“他?算是一半在吧。”船主用不屑的语气说。

安星眠一怔:“一半在?他被人分尸了?”

“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他只有一半的时间在云中,剩下一半时间鬼知道在哪儿,”船主笑了起来,“他们长门僧的规矩真是古怪极了,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时间要跟随着导师在外面游历,而且专门去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深山、沼泽、戈壁滩、原始森林什么的。我已经两个月没有回过云中了,所以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

那当然不是“长门僧的规矩”,安星眠想着,充其量是天藏宗这个支派的规矩而已吧。长门的确鼓励修士们多多游历,既能增长智慧又能磨砺意志,但硬性规定每年至少有半年时间都要拿出去游历的,可真是闻所未闻,恐怕是天藏宗的独家发明。这个支派还真是古怪呢。

“而且他们长门僧也没有固定的住所,”船主说,“只不过这两年云中附近的几个渔村老是闹瘟疫,每年都有人病死,水里的鱼更是越来越少,所以他每年都会带着弟子去那些村子里住下,帮他们想办法止息瘟疫。”

“不管怎么说,等进了云中,麻烦你指点我去拜会一下他吧。”安星眠说着,又往船主手里塞了一枚金铢,船主连连点头,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看上去,只要有人付足够的钱,别说带人去找,让他把自己的小舅子卖了都不成问题。

船进入云中码头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云中不同于南淮,主要的经济支柱是锻造业,入夜之后自然不能再开工了,所以夜间的云中显得很安静,不像南淮城,多晚都有人坐在酒馆里谈生意。安星眠和船主已经混得很熟了,经他指点,找到了一家相当不错的客栈住了进去。第二天一早,船主替他雇好了一辆马车,并且把自己小舅子的住址给了车夫。运气不错,该小舅子恰好就在云中附近的渔村待着,还没有离开。

“车里已经给您备好了吃喝,”船主点头哈腰地说,“那几个渔村离城区还挺远的,来回就得大半天了。”

安星眠满意地再次打赏了这位知情识趣的船主,跳上马车,前往寻找那位名叫韩心之的长门僧。一路上他走马观花地看着云中城的风物,发现这里确实很多大大小小的铁匠铺,似乎连空气中都飘散着焦炭的味道,而路上也时常可以看到只有常人一半高的河络。

他沿途也在注意观察着百姓的神情,看起来一切如常,没有人显得慌张,可见抓捕长门僧的消息并没有大范围地在民间传播开,仍然只有官府和军队掌握着这个消息。可是,韩心之知不知道这件事呢?他会不会已经和同伴们一起躲起来了呢?

他努力回想着和天藏宗有关的一切,却始终不得要领。长门的各个宗派之间其实也时常有联系,互相交流修炼的体验心得以及对《长门经》的深入解读,有时候也会因为观点的不同而产生争论,甚至召开正式的辩论会来一决高下,也就是所谓的法会。安星眠就曾经跟着章浩歌参加过两次法会,但他一来还只是新人,二来从来不喜欢逞口舌之利,第一次的时候己方轻松获胜,他并没有发言。但第二次法会,己方在几轮辩论后处于劣势,章浩歌把期待的眼光望向了安星眠。

“可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争执什么啊。”安星眠略有些为难。

“这是研讨,不算什么争执,”章浩歌信心十足,“只需要把你的体会一一指出来,然后纠正对方的错误,也就行了。”

“说到底还是帮你们吵架嘛,”安星眠轻笑一声,“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试试吧。”

于是安星眠登场,一番舌灿莲花之后居然扭转局势反败为胜。这也是他的长门僧生涯中少有的亮点。

但总体而言,因为长门缺乏一个强力的中央机构,而内部的支派又太多,导致了支派间的相互了解并不深入。即便是章浩歌,也记不起来天藏宗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安星眠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任何重要事件与天藏宗有关,索性不去费神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马车来到了那座小渔村附近。为了防止这辆马车过于招摇引人注目,安星眠在距离渔村还有两里地的地方下了车,嘱咐车夫等着他,然后自己步行向村子里走去。

这座渔村并不大,但村里的屋舍都显得干净而规整,江边的渔船也都结实宽大,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新船。村里的渔民们衣着也和城里人区别不大,可见这个渔村还算富庶。安星眠拦住一个路过的渔民,向他打听长门僧的住处。

“那两位夫子?他们在村西头那边的小山坡上住,自己搭的茅草屋,一上山坡就能看到。”渔民伸手向西面一指。

安星眠谢过他,向西而去。果然,登上那片山坡后,就能看到一间简陋的茅草房,那正是长门僧们的临时居所。长门僧每到一处帮助当地人,一般都会选择自己搭建茅屋,而不给居民带来任何麻烦,这也是他们受到平民尊敬和拥戴的原因之一。

他很快来到了那间茅草屋外,柴门是虚掩的,上面没有安锁,因为长门僧根本没有任何值钱的财物值得一偷。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等了一会儿,索性推门直接走了进去。

屋里空无一人,似乎是长门僧们都外出了。但安星眠注意到,地上有一堆破碎的瓷片,不知道是打烂的瓷碗还是杯子。

这不对!安星眠想,长门僧是很注重细节的,绝不可能打破了杯子或碗之后扔在地上不管。他蹲下身,仔细查看了地面,又看了看墙面和歪放着的桌子,得出结论:屋里曾经有过一场搏斗,所以土墙上有擦刮碰撞的痕迹,桌子被撞歪了,桌上的东西也掉到地上打碎了。

他连忙走出门,寻找着地上的足迹,并且很快发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足迹:这个人虽然用双足走路,却还多拄了一根拐杖,看来是残疾人。但诡异的是,一般拄单拐的残疾人都是某一只特定的腿有毛病,要么是左腿,要么是右腿,此人的拐杖却忽左忽右,脚印也是一会儿右脚的深一点,一会儿左脚的深一点。

安星眠一边推想着这个脚印是怎么回事,一边循着脚印追下山去。脚印从茅屋内延伸到屋外,一路向山坡下而去,然后继续西行,大约再走了半里路,前方出现了一驾马车。他连忙闪身到一旁,躲在一棵树后,注视着那辆暂时看不见车夫的马车。从车轮陷入泥地的深度来看,车厢不是空的,里面可能装了很重的东西——极可能就是失踪的两位长门僧。

过了一会儿,从车厢里钻出来一个男人,看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手里握着一根拐杖。安星眠心里一动,知道这就是那脚印的主人。此时离得较远,看不清面部细节,只能隐隐看到此人生就一脸凶相,而他走路的时候,两腿也显得轻飘飘没有力气,几乎都靠那根拐杖支撑。

但正因为如此,安星眠才能看出,这个人是个武学高手。在两腿残废的情况下,靠着一根拐杖扶持,他的动作却相当灵活稳健。以他的这一身功夫,要擒获两个不会武功的长门僧应该不难。

残疾人坐到了车夫的位置上,马鞭一挥,熟练地驾着车朝村口方向驶去。安星眠和马车保持了一段距离,跟着车出了村,眼看马车驶向了进城的方向,连忙找到了自己的那辆马车。

“跟上前面那辆马车,”他吩咐说,“但是别跟得太紧,注意不要被发现。”

经过小半天的颠簸,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进入了云中城。残疾人所驾驶的马车最终来到了城东的一家人类铁匠铺外,守在门口的伙计一见到他,马上打开了供运送原料的货车进出的侧门,马车直接驶了进去。安星眠想了想,从车上跳下来,慢慢走到了铁匠铺的门口。

云中城锻造业发达,铁匠铺的分类也很精细,大多数铺子都只专精某一种铁器。这家铁匠铺的门楣上挂着一刀一剑,说明它专营各种兵器,店招上用东陆通用语写着“千云堂”三个字。这样的铁匠铺打出来的兵器,通常质量一般,也就是那些没什么钱的江湖客拿来将就使用的。事实上,那位船主并没有骗安星眠,在那次战争之前,云中城的兵器铺基本上全都是河络开的,因为河络的铸造技艺的确比人类高出一筹。

安星眠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决定直接进去先探一探。刚刚走进门,一名三十多岁的伙计立马迎了上来,看起来非常热情。

“这位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大人物,来我们千云堂挑兵器可算是找对地方了,”伙计满脸堆笑,“我们千云堂可是云中城历史最悠久的老字号了,可以上溯到……”

安星眠很有礼貌地点点头,随即摆了摆手:“抱歉,我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

伙计笑容不变:“瞧我这张嘴,啰啰唆唆惹人生气了不是?您这边请,上好的兵器都在这里了!”

他把安星眠带到陈列兵器的展架前。架子上列满了各种刀枪剑戟,乍一看都亮晃晃的很有气势。安星眠信手拿起一柄长剑,用手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然后把剑放了回去:“这些货色就叫做‘上好的’么?看来我今天是白来了。”

伙计愣了愣,知道遇上了行家,脸上的表情不再像刚才那样做作的谄媚,而是多了几分沉稳:“这位公子好眼力,一定是别的主顾介绍您过来的吧?”

安星眠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摆谱的话竟然引来了下文,但表面上仍然不置可否,作默认状,伙计点了点头:“那我就明白了。既然是老主顾介绍来的,我也无须瞒您,真正上好的货当然是有的,不过需要订做。至于订做出来的质量……按照我们的规矩,单是看样品就需要交纳十个金铢,那是为了避免闲杂人等上门骚扰,虽然您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但规矩总是规矩,不能破。”

安星眠二话不说,把金铢放到伙计手中,伙计一伸手:“请您跟我来。”

伙计带着安星眠走进一间内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几张舒服的椅子。安星眠坐下后,很快有仆人送上了茶水,伙计却从内室的另一道门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他重新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柄黑沉沉的匕首,看起来并不起眼。

伙计把匕首递给安星眠,安星眠接过来,发现这柄匕首相当沉重,但锋刃却相当薄,刀柄上有古朴的花纹。伙计又递过来一根铁条,安星眠手起刀落,铁条应声断成两截。

“这才叫好兵器,”他满意地点点头,放下匕首和铁条,“非常好。”

“那您想要订做什么样式的兵器?”伙计忙问,“首先您应该了解价格……”

“兵器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说,”安星眠摆摆手打断他,“我还有点事要你帮忙。”

“什么事?”伙计一愣。

“躺下吧!”安星眠低声说。他的手掌迅猛地往伙计后颈处一切,伙计立即两眼翻白,昏倒在地上。安星眠站起身来,把匕首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下,遗憾地放在桌上,向着内室那道门走去。

门里面是一间真正的陈列室,陈列的都是像刚才那把匕首那样的上等兵器,随便弄一件流通到市场上,大概就能价值至少数百金铢。安星眠有点明白这家铁匠铺的性质了。

这是一家实际上由河络负责铸造的兵器铺。虽然河络之间形成了默契,绝大多数都不肯把兵器售卖给人类,但还是会有极少数河络出于种种原因愿意这么干,比如,受到人类胁迫。这一家兵器铺,外表上是一家售卖劣质兵器的普通铺子,实际上却暗中为有钱的主顾订制真正的河络制品。方才那柄匕首上的花纹,其实就是河络语的标记。

再考虑到那个残疾者的马车是直接驶入铁匠铺的,可以初步判断,那个人和河络的关系密切,没准就是河络的手下。也就是说,他抓走两位长门僧,也许是出于河络的授意。

这可太有意思了,安星眠想,先是皇帝要抓长门僧,然后是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打听几十年前和天藏宗修士有关的往事,现在又冒出一群河络,已经至少有三拨人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长门,竟然一夜之间成为了香饽饽,真是让人不知道该说这是笑话奇谈呢还是人间悲剧呢。

他穿过陈列室,继续向后,来到一间大院子里。前方不断传来沉闷的叮当声响,还有黑烟从地面上的一些排气孔冒出,安星眠知道,这大概就是那些河络工匠工作的地方。虽然这里没有地下城了,他们还是习惯于在地底下挖掘出地穴,在那个安静而远离喧嚣的地方打铁。

他贴着墙根,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那辆马车,正停在一座假山的旁边,显得很是突兀,下车人的脚印则在假山前消失了。安星眠在假山上仔细检查,终于找到了一处伪装成凸出石块的机关按钮,按下这个石块,假山上裂开了一个大洞,他钻了进去。假山随即合拢。

假山里是一条地道,笔直地通向斜下方更深的地下,而地道的两侧墙上隔一段距离就有点燃的蜡烛,表明这条地道经常被使用。安星眠也管不了那么多,沿着地道一路向下,当前方的斜坡终于到达尽头时,他听到拐弯的地方传来人声。于是他贴着墙壁蹑手蹑脚地来到转角处,支起耳朵偷听着。

“这位先生,你把我们关在这里已经有好几天了,今天又抓了我们两位同门,请问你的目的究竟何在?”一个声音问道,“我们长门僧,难道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曾经得罪过你?”

“你一定是误会了什么,我们长门僧与世无争,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情伤害到你的。”另一个声音说。

好家伙,安星眠想,原来不止抓了韩心之师徒两人,之前还抓了其他的长门僧,这个人到底想干吗?总不能是囤积长门僧宰了吃肉吧?长门僧一个个都那么瘦,可没什么嚼头……他同时也想到,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长门僧被人抓住之后还那么耐心温文不卑不亢地说话,这要换了其他江湖人,要不是破口大骂,要不就该软语求饶了。

正在胡思乱想着,一声金属和石头敲击的钝响传来,那应该是那位残疾者用他的金属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这一下威势十足,但长门僧多半不会感到害怕,只是出于礼貌,都马上闭嘴,听这位“主人”说话。

“咳咳,那个,把各位请到这里来也有好几天了,今天又请来了两位,我估计云中城就没有别的长门僧了,”这个人的声音低沉悦耳,富有磁性,和他凶悍的外表不怎么配,而他一张口居然彬彬有礼,也着实出人意料,“那么我也就可以稍微解释一下这件事了——各位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云中城的铁匠铺千云堂,在下是千云堂的主人白千云,请各位到这里来,其实是为了保护大家。”

这话听得安星眠如坠云里雾里,想来被他关起来的长门僧们也足够吃惊的。一名长门僧忍不住问:“保护?请问我们有什么危险,需要你出手保护?”

“况且这样把人拘禁起来不得自由,也不大像是保护的样子。”另一名长门僧说。

残疾者白千云似乎是有点尴尬,隔了好半天才说:“我不过是担心各位不相信我的话,越耽搁下去越危险,所以才不告而……请……诸位来此。各位如果继续在云中城抛头露面,恐怕就被皇帝抓走了。”

听到这里,安星眠才明白过来,这个人竟然是一番好意,为了不让长门僧们被皇帝抓走,这才把他们抓来此处藏起来的。只是这位白千云事先不把情况解释清楚,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人抓来关起来,也实在是有些鲁莽。

果然长门僧们开始发问了。他们态度平和,言语温柔,而且绝不七嘴八舌,每次都只有一个人说话,偏偏问出来的问题让人有些难以解释:皇帝为什么要抓我们?皇帝怎么可能抓我们?皇帝抓我们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事先不解释,非要把我们都一网打尽之后才说明原因?你到底是什么人……

咚的一声巨响,又是白千云用他手里的拐杖顿向了地面,不过这一次声音响多了,应该是用力很猛,安星眠估计地面肯定都被敲裂了。注重礼貌的长门僧们于是又不说话了,地洞里只能听到白千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貌似很生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重新开口了,但这一次,之前的温文礼貌一扫而空,像是变了一个人。

“你们这帮蠢蛋,老子提前和你们解释?解释得通吗?”他像狼一样地咆哮起来,并且毫不犹豫地把受人尊敬的长门修士们叫做蠢蛋,“你们会相信皇帝要抓你们吗?就算相信了,你们又会自己躲起来吗?狗屁!你们只会满嘴叨叨‘生命就像是一道道长门,假如皇帝真的要抓我们,那也是我应该跨过的一道门’,然后你们继续在外面晃荡,被皇帝老子抓去把头砍掉,完成你们完美的苦修,脑袋滚到地上了还惦念着如何追求真道……老子不用强,能把你们这些木头脑瓜子保护起来吗?”

这一番话训得长门僧们哑口无言。这位怒发冲冠的长门僧保护者狠狠啐了一口,正准备继续说下去,从通道那里忽然传来一声轻笑。他立即转过身,警惕地喝问道:“是谁?”

安星眠不紧不慢地跨出通道,现身站出来。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用木栅栏隔成的囚牢,一共有六名长门僧被关押在其中,不过这个囚牢很宽敞,里面摆着六张舒适的床铺,还配备了餐桌和椅子,桌上摆的食物也有荤有素(虽然多数长门僧都不碰荤腥),说明他们的待遇很不错,这更显得白千云刚才说的话并非虚言。

“你是什么人?怎么混到这里来的?”白千云继续喝道。

这时候安星眠终于和白千云面对面了,能够看清楚对方的面貌。之前他远远地看出此人面相不善,现在凑近了看,这个人的脸型五官其实相当端正,鼻梁高挺,颇有贵人之相,原本算得上是个美男子,年纪大概也就在三十岁上下,但他的一头黑发已经星星点点地掺杂进了不少的银丝,额头上的皱纹更是有如刀刻,加上总是眉头紧皱、目光犀利,让他的这张脸显得相当凶狠。

“我叫安星眠,也是一个长门僧,”安星眠笑眯眯地说,“不过我和他们不大一样,我不需要你的保护,跟到这里来也不过是想看看你把他们保护得怎么样而已。”

白千云冷冷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衣饰华贵的安星眠:“我没听说过有穿成这样的长门僧,不过么,我姑且相信你一次吧。既然你是长门僧,那么……”

“那么什么?”

“那么你也一起留下吧!”白千云说着,猝然发招。他手里的拐杖抬起,猛地向安星眠当胸戳来,气势猛烈,有如重锤。

安星眠急忙向后跃出一步,躲开这一击,打算退到那条倾斜的通道中去迎敌。之前那几句短短的对话的工夫,他已经通过观察初步判断出,白千云的武功应当是以刚猛凶悍、快速制胜为主,否则以他的残疾之躯,难以支撑持续的战斗。他在心里盘算好了,要通过自己灵活的步法,尽快消耗白千云的体力,然后再想办法制服他。

但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白千云竟然迈开双腿向他冲了过来!这时候的白千云,半点也看不出有双腿残疾的影子,他迈开大步,脚步稳健,手上的铁拐更是势如千钧,逼得安星眠接连退后。

见鬼,难道这家伙的废腿完全是骗人的?安星眠回想着自己之前追踪他时的情景,在不知道有第二个人在场的情况下,他走路时双腿始终是绵软无力的,必须靠单拐支撑,难道他真的是那样出色的一个戏子,在没人的时候也懂得伪装到滴水不漏?

安星眠的武功以关节技法为主,随身并没有携带兵器,被白千云一番抢攻之下,在狭窄的甬道里只能步步后退。但这样狭小的空间同样不适宜使用长兵器,又攻出几招之后,白千云杀得兴起,铁拐在空中抡出一个大大的弧圈,不小心击中了墙壁,拐杖头一下子卡在了石壁里。等他把铁拐硬拔出来的时候,安星眠已经趁此机会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戴在了右手上。

那是一只近乎透明的手套,看起来像是丝质,却又在烛火的照射下隐隐反射出金属的光泽。白千云不管不顾,又是一拐当头劈下,但这一次,安星眠并没有躲闪,而是伸出右手,迎着杖头抓了上去。啪的一声轻响,拐杖竟然被他牢牢抓住,这无疑是那只手套的古怪了,不但非常坚韧,还能够大大消解敌方的力道。

安星眠趁势反击,右手紧抓住拐杖不放,左手食指伸出,疾点白千云咽喉,迫使对方不得不撤手放开拐杖。白千云没有料到一只手套能有这样大的作用,结果一招之间就被安星眠扭转了局势,不过此人的性子看来真是勇猛刚烈,失去了兵器也毫不气馁,挥起拳头就要再上,但安星眠一句话让他硬生生收住了拳头。

“别打了,不然你那两条假腿就要支持不住了。”安星眠很诚恳地说。白千云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安星眠已经把拐杖缓缓地递了回去。

“我只是关心这些长门僧的下落,并不是想要和你为敌,”安星眠摘下手套放回怀里,“其实我也很头疼怎么样才能保护他们,你这个法子,未必不可行。我建议我们坐下来先聊聊,可以么?”

白千云沉默了一阵子,伸手指向甬道的假山入口处,做了个“请”的手势。

很快两人又回到了安星眠刚才喝茶的那间内室,那名伙计刚刚揉着脖子苏醒过来,看到两人一齐现身,不由得满脸惊疑。不过他也是个训练有素的人,看到主人都没有敌意,便自己一声不吭地出去了,不久亲自送来了茶点。

“我的这两条腿,生下来的时候就是畸形的,两条小腿的末端像鱼尾巴一样粘连在一起,”白千云说,“这样的畸形,就算是勉强动刀分开,小腿的骨头也完全无法支撑行走,所以我娘选择了把我的两条小腿从膝盖以下切除掉,然后给我安装了河络特制的硬木假肢。”

“我从你刚才双脚踏地的声音,猜出来你的两条腿都是假肢,不过我看你刚才行动很自如啊,为什么平时走路还拄着拐杖呢?”安星眠问。

“因为疼,”白千云拍了拍腿,“假肢和肉体的接合处,稍微一动,就是钻心的疼,而且在十八岁之前,由于身体不断长大,我几乎每年都需要换一副新的。我从十岁那年锻炼到现在,从最开始走上三五步就要摔倒,到现在可以一口气走一两个对时,但是那种疼痛从来没有丝毫减轻。所以不到必要的时候,我尽量依靠拐杖来行走,这样疼痛感可以大大减轻。”

安星眠不由得从心底涌起了一阵深深的同情。怪不得这个人三十来岁就有那么多白发和那么深的皱纹,原来是从出生开始就一直经受着痛苦的折磨。现在他可以用平淡的语气来谈论自己的双腿,但在过去的二十年间,他也许曾有无数的眼泪、无数的鲜血和无数的诅咒吧。比起那样的生活,恐怕追求苦行的长门僧都可以算是幸福的了。

“不过,你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安星眠岔开话题,不愿意再去谈论他人的痛苦,“和皇帝对着干,被发现了可是要杀头的。”

“所以我才不得不把他们都关起来嘛,”白千云说,“你们长门僧实在是太不怕死了,可他们不怕,我怕。”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白千云接着说:“其实我并不喜欢长门僧,相当不喜欢。人生在世,就要活得痛快,过得自在,像长门僧那样,一天到晚用苦修折磨自己,把自己用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起来,明明一肚子学问有本事赚到钱,偏偏要过着吃糠咽菜的日子,我简直觉得你们脑子有病。”

“虽然照理说我应该反驳你,但其实我心里是同意你的,”安星眠轻轻一拍桌子,“要不是我那执著的老父,也许现在我正在四处游山玩水,乐趣无边。”

白千云瞥他一眼:“怎么讲?”

安星眠也不隐瞒,把自己如何因为父亲的遗命而不得不加入长门的经历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呢?难道你也是被什么人逼迫,比如你的父母,才不得不帮助长门?”

白千云摇摇头:“不,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亲生父母究竟是谁,但我自幼重病缠身,这条命是长门僧救的;我的双腿,也是长门僧找到的医治方法。我虽然不喜欢长门僧的处世之风,但有恩不报岂不是成了王八蛋?”

“说得好!”安星眠提高了声调,“是条好汉,我喜欢你!”

白千云把眼一瞪,忽然大喊起来:“拿酒来!要最好的!把那两坛三十年陈的夜北‘醉中乡’给我拿来!”

安星眠醉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醉过了,甚至于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只喝过一次酒——就是不久之前住进怀南居的时候,趁着导师章浩歌不注意,偷偷把茶水换成了酒。章浩歌对他的生活诸多宽容,没有强求他一定要穿着朴素,没有强求他必须饮食简单,唯独限制他饮酒,因为饮酒会让头脑要么过度兴奋,要么过度麻醉,以至于无法完成长门修士的每日必修课——冥想。

而在离开章浩歌之后,虽然再也没有人监督他了,但出于对导师的深深敬意,他也并没有放纵自己去饮酒,相反每天用于冥想的时间比过去更长,以此表达对自己这位虽然有些迂腐却勇敢坚定的导师的尊敬。

可是眼下,忽然遇上了这么一个虽然举止粗鲁却性情豪爽、极合他胃口的白千云,他的酒兴实在是压制不住了。两人酒逢知己,足足喝光了两坛夜北名酿“醉中乡”,到后来舌头都大了。安星眠甩掉了一贯的稳重风度,在酒精的刺激下开始出言无忌。

两个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把藏在心里的那些陈年旧事都吐了出来。安星眠讲述了他如何被父亲逼着加入长门的经历,以及自己骨子里实在算不上是一个纯粹的长门修士,同时也讲述了他查清这次长门被捕事件真相的决心。

“你也是条汉子!”白千云翘起拇指,“我只不过想要尽点力,把云中城的长门僧保护起来就算了,可没你想得那么远。”

“不,你才是真正值得佩服的,”安星眠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这样的双腿,也许我连站起来的勇气也不会有。”

“那没办法,我他妈生下来就是先天的残废,两条腿连在一块,是一个畸形儿,”白千云脸红脖子粗地说,“所以我亲生爹娘压根不想养活我,就把我给扔掉了。结果我运气不错,被一个好心的河络捡到了,一直把我抚养长大,又想办法求长门僧医治我的双腿。因此我一直管她叫娘,尽管这个称呼她有些不大乐意。”

“见鬼,原来你的娘是个河络,”安星眠摇晃着空酒杯,“怪不得你的铁匠铺会让河络来打造兵器……别那么吃惊地看着我,用脚趾头也能推测得出来,我可是个聪明人!”

“来!敬聪明人!”白千云给安星眠重新倒上酒,两人一饮而尽。

“你说的没错,这家铺子背后的铸剑师其实就是河络,”白千云放下酒杯,“我是和河络一块儿长大的,性子也像河络,直来直去,当年和人类打交道吃过不少亏。后来我想,老子也是人,凭什么就让其他人来骗我?所以我也慢慢学会了耍心眼骗人,带着我的几个河络兄弟开了这家铁匠铺,狠狠赚了不少钱。河络的武器一向都是大受欢迎的,而在现在的云中城,像我这样敢于售卖河络武器的已经很少了。我的生意甚至招来了北陆的蛮族客人和羽族客人,我赚的钱十辈子都花不完。”

“但是我看得出来,你赚到了这些钱,但你并不快活。”安星眠看着白千云。

白千云猛地把酒杯往地上一摔:“我当然不快活。我赚到再多的钱,也不能换回一个亲爹一个亲娘,换回我的真正身世。其实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站在遗弃我的人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一直看到他们的心里去,大声问他们,看着我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成就,他们有没有后悔?”

“那你知道他们是谁吗?”安星眠忙问,“有没有去找过他们?”

白千云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往椅背上一靠:“我只知道,我是在北邙山的一条山路上被捡到的,北邙山如此广大,每天还有许多的旅人经过,我甚至无法判断遗弃我的人到底是当地山民还是那无数匆匆过客中的一个,让我怎么去找?”

“我帮你!”安星眠一阵热血上涌,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白千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帮你!”安星眠站了起来,“如果你想要找到你的父母,我就帮你一起去找;你要面对面地质问他们,我就站在你身边,如果最终找不到,我就陪你借酒浇愁。只要等我解决了长门的事,我马上陪你一起去北邙山。”

“其实你不必这么做,”白千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我保护长门僧,不过是为了长门僧曾经有恩于我,让我能站起来。你们并不欠我什么。”

“这不是‘我们’的事,只是我的事而已,”安星眠瞪着他,“不是因为什么永远算计不清的谁对谁有恩、谁欠了谁,而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们他妈的是朋友!”

白千云再次久久地没有说话,最后他突然一挥胳膊,把桌上的两个空酒坛都扫到了地下,然后在酒坛的碎裂声中冲着门外大吼道:“再拿酒来!”

然而这一次,那个一直都很乖觉听话的伙计却始终没有现身。白千云又喊了两嗓子,还是无人回应。他和安星眠对望了一眼,两人虽然醉意十足,眼神里却都多了几分警惕。白千云支着拐杖,慢慢站了起来。

就在两人准备暴起冲出去查看一下究竟时,门被推开了,一个人抱着酒坛子走了进来。但这并不是那位伙计,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白千云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此人身材瘦长,眼瞳泛蓝,发色金黄,一望而知是一个羽人。进门之后,他几乎看都没有看白千云一眼,只是牢牢地盯着安星眠,那张阴鸷瘦长的脸冷森森的,就像一块铁板。

白千云正想喝问此人的身份,却发现身边的安星眠似乎表情有异。稍一侧头,只见安星眠已经握紧了拳头,脸绷得紧紧的,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态。

“看来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安星眠低叹了一声,挥拳直直地向这个陌生怪客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