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德十一年七月四日,血翼鸟重现天启城。
在那个原本阳光灿烂的午后,血翼鸟的阴霾从一代名医欧阳端的宅院里散播出来,迅速笼罩全城。人们原本以为,这个可怕的杀人恶魔已经偃旗息鼓三年,再也不会出来打扰世人的平静,但他们都错了,魔鬼永远会选择人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刻送出那令人战栗的罪恶。
七月四日那一天,已经是欧阳大夫连续第四天没有去医馆坐诊轮值了。馆主兼合伙人宋城光对此很不满。欧阳端医术精湛,深受百姓爱戴,但为人疏懒散漫,旷工一两天如同家常便饭。出于朋友之情以及对欧阳端医术的器重,宋城光每次都只是摇摇头算了,但四天未免太过分了。医馆是需要赚钱的,当家名医总不在,病人慢慢就会流失。
他在午休时间怒气冲冲地来到欧阳端的家门外,准备撕破脸狠狠训他一顿。但敲门敲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却始终无人应答。宋城光把眼睛贴在门缝上,想要看看是怎么回事,就在这时候,他的身体突然僵住了。
他闻到了一股不断散发出来的腐臭气味。凭着年轻时在军中当军医的经验,他很容易就能辨别出,这是持续而浓烈的尸臭。
小半个对时之后,衙门的人赶到了。一个身强力壮的捕快一脚踹开了门,人们循着尸臭很快来到了堂屋。堂屋的门半掩着,死亡的气息从门里传出。
捕快小心翼翼地把门推开,午后的阳光瞬间照亮了屋里的一切。就在正对大门的那堵墙上,过去悬挂着的字画早就被摘了下来,雪白的墙面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一幅用血做颜料画成的图画。那是一只鸟,一只血红色的巨大的怪鸟,有着尖锐的利爪和狰狞弯曲的喙,喙里很醒目地叼着一颗人头。怪鸟的双翼长而舒展,仿佛正带着嘴里的人头凌空飞翔。
而在这幅图画之下,靠墙放着五把椅子,上面坐了五个人,从衣着上判断,应该是两个男人和三个女人,双手整齐地平放在膝盖上,仿佛是在小憩,但对于这些闯入家中的不速之客,他们已经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了。
因为他们的头颅都不见了。
“这是……血翼鸟干的吗?”宋城光努力保持镇定,却仍然能从自己的声音里听到颤抖的意味。
三年前,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天启城里有四位颇有名望的大夫以同样的方式遭到灭门屠杀,手法干净利落。墙上的怪鸟涂鸦和失去头颅的尸体成为这四桩案件共有的标志。除此之外,罪犯没有留下任何能表明犯罪动机的信息,所以至今无人知道究竟是谁、为了什么要对这些名医下手。
至于那只奇怪的鸟儿,在东陆任何一本鸟类图谱中都找不到,后来一位和养鸟没有半点关系的说书先生提供了一种说法。
“这是血翼鸟啊,只生存在云州的一种怪物,”说书先生说,“传说这种鸟靠吃一种叫做‘伽蓝花’的奇花果实维生,作为回报,它会猎取人和野兽的脑袋去为伽蓝花作妆点。这个杀手估计就是看中了血翼鸟的这种特性,才以它作为标志的。”
那些关于神秘之土云州的传说从未得到过确切的证实,但人们还是接受了“血翼鸟”这个名字,并且把它作为那位连环杀手的代称。奇怪的是,在连续四桩惨案之后,血翼鸟消失了,在长达三年的时间里再也没有作过案。
然而三年之后,血翼鸟再次出现了,欧阳端一家成为了牺牲者。事后验查尸体,五名死者分别是欧阳端夫妇、欧阳端的一双儿女以及大儿媳妇。根据仵作的判断,死亡时间大约有三四天。
这也是有记录的最后一次血翼鸟案件。直到十六七年后的宏靖二年,人们才终于找到了这位名噪一时的恐怖杀手。可惜的是,他已经死在澜州一家廉价小旅店充满霉味的床铺上,死在凄风苦雨的深夜里,死时身边包袱里只有几件破衣物和几枚零碎的铜锱,还有一两本坊间常见的流行诗集。假如不是有人碰巧发现书页的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了历次杀人的详细记录,恐怕谁都不会想到,这个一贫如洗的瘦弱中年汉子会是曾经震惊九州的血翼鸟。
所有遗物立即被封存起来,加急送往天启。当那本带有犯罪笔记的诗集辗转送到刑部官员的手里时,他们才发现,上面总共只记载了四次案件,那之后的纸页都被撕掉了。也就是说,人们无法获知第五起案件,也就是圣德十一年欧阳端灭门案的真相了。
好在也没有人在意那些细节。血翼鸟死了,一直被人们所猜测纷纷的杀人动机也在那本笔记里得到解释,这就足够了。百姓的热情永远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个月之后,人们渐渐淡忘了此事。
圣德十一年九月。锁河山脉西南麓,河西岭。
河西岭沈家村的农夫沈壮最近心情非常好,人们取笑他,说他的嘴张了两个月愣是没有合拢过。两个月之前,他的妻子终于给他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河西岭虽然距离天启城骑马只需要两天,却从来没有沾到过帝都的贵气,始终处于贫困之中。家里添一口男丁,就是对日后生计的巨大帮助,更别提沈壮五代单传,就指望着这根独苗来接续香火了。
喜得贵子的愉悦让沈壮加倍努力地劳作。河西岭土地较为贫瘠,各种作物都不容易长得太好,这一天天不亮他就已经早起,去往村西的那块薄田。
临近中午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沈壮从田里直起身来,看见两个身着便装的外乡人骑着马向村里奔去。这可有些奇怪,沈壮想,沈家村只有几十户穷困人家,也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产,除了收税和征兵的官员以及偶尔到来的货郎之外,几乎从没有外人踏入。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呢?
反正不会是来找我的,沈壮想着,把那一点点好奇抛诸脑后,继续挥动起锄头。下午的时候,那两个人又从他身边掠过,原路离开。
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村里人都显得喜气洋洋,一问才知道,原来白天来的那两个人是天启城里一家药材商的伙计。他们在附近发现了值钱的药材,也发现村子里的土地土质正适合种药,想要花钱把整个村子的土地买下来作为种植、采集和中转的基地,当然了,开价肯定不菲。他们表达出了极大的诚意,一家一家地走访,问清楚了每家都有些什么人口,据说是要按人头付钱。
这可是一笔横财!每户农户能够得到的钱比他们刨一辈子土还要多,难怪大伙都乐开了花,没有任何人去想这样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是否真实,是否包藏着祸心。
入夜之后。
劳累了一天的沈壮早早地睡了,迷糊中,儿子的啼哭声和妻子哼唱童谣的声音不断传入耳中,恍如一曲令人安宁的催眠曲。他梦见了自家未来的好光景:药材商给的钱比想象中还要多得多,于是他们在天启城里开了个小店,成为了城里人,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
可惜还没在梦里看到儿子娶媳妇,他就被一声奇怪的响动惊醒了,好像是窗户被人碰了一下。难道又是隔壁家的淘气包扔石头?他恼火地哼了一声,从床上爬起来,正准备过去查看,猛然间眼前黑影一闪,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被什么东西狠狠砍了一下,一阵剧痛传来,他昏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妻子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呼。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身边坐着他的堂叔,妻儿却不见踪影。他试图坐起来,却感到脖子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别动!”堂叔一把按住了他,“算你命大,脖子差点就被砍断了。”
“我老婆孩子呢?发生了什么?”沈壮连声问道。
“别急,先把伤养好咱们慢慢说。”堂叔吞吞吐吐地回答。
“放屁!”沈壮这一声大喊又牵动了脖颈处的伤,疼得他满头大汗,“我老婆呢?我儿子呢?”
堂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们都……不见了。我们只发现你躺在地上,脖子上被砍了一刀。”
“是谁干的?为什么要抓他们?他们被抓到哪儿去了?”沈壮哑着嗓子问。
“我们怎么可能知道呢……”堂叔摇着头。
两个月后,沈壮的伤口渐渐愈合了,但他的脖子从此歪了,始终向右边偏着。他成为了一个无妻无子的歪脖男人,并且伤处在他的余生中从来没有停止过疼痛。
歪脖子的沈壮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换了钱,离开了沈家村。他走遍了锁河山脉几乎所有的村庄,他去了天启城,他去了中州的其他城市。三年的时间里,他一直靠着乞讨和短工拼命凑路费,过去精壮的农家汉子变得两鬓斑白、瘦弱佝偻,始终歪着的脖子更是令他受尽了世人的冷眼与嘲笑。
但他还是没能找到自己的妻儿。在那个噩梦般的夜晚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子就此消失,仿佛从来不曾存在于世上一样。
也许是上天怜惜他徒劳的努力,在第三年的末尾,总算是给了他一个答案。那时候他已经在一个马帮里混到了杂役的位置,准备跟着他们翻越黯岚山,去往宛州。他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中州找不到,就去宛州找找。
马帮在黯岚山里缓慢前行,五天之后遇到了两个迷路的行商。两位行商死里逃生,把随身带着的上品美酒青阳魂拿出来与马帮汉子们共享。人们围着火堆烤着肉,畅饮着青阳魂,个个逸兴横飞。只有歪脖子的沈壮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一旁,没有喝酒,也没有说话。
马帮中人早就习惯了沈壮的沉默古怪,没有谁去招呼他,两位行商却颇有些好奇,带路的向导于是把沈壮的经历向两人粗略讲述了一遍。其中一名行商听完后,眉头皱了起来:“三年前的九月十三?是不是在一道叫河西岭的山岭附近?”
沈壮心里一激灵,站了起来:“没错!就是河西岭!这位大爷,难道你……”
“我不敢肯定那就是你的妻子和儿子,但在九月十三那天夜里,我的确见到过一群人抓走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婴儿,那样的事情的确很难让人忘怀,”行商说,“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走村串寨的货郎,天黑前错过了下一个村子,只好在山野里露宿。夜里又冷又湿,我几乎没怎么睡着,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沈壮浑身颤抖着,差点要跪下来感谢神明。终于有人知道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了,可他们现在究竟在哪儿?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不敢问,一颗心像是悬在了半空中。
“因为担心是强盗,我赶忙躲进草丛里,只听到马蹄声在一片空地上停了下来,来的那群人在空地上燃起了一个火堆,”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听着行商的述说,“他们一共有十多个人,穿着黑色便服,我看到他们从马上推下来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妇,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就是他们!”沈壮喊了起来,“他们怎么样了?”
行商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拍拍沈壮的肩膀:“你要节哀啊,兄弟,你的妻儿,他们被……当场杀害了。”
沈壮如遭五雷轰顶,只觉得全身都无法动弹了,但偏偏意识还很清醒,行商的话继续钻进耳朵里:“我没有本事阻止,眼睁睁地看着那群人两刀下去夺走了两条人命。更让人发指的是,他们的尸体马上被扔进火堆里焚烧……”
“这也太残忍了吧,连尸体都要残害!”就连向导都听得义愤填膺。
行商苦笑一声:“是啊,当时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也担心被他们发现,就悄悄匍匐着离开了,可直到离开他们已经很远了,空气中还飘浮着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提醒着我并不是在做噩梦。”
那是梦,一个笼罩我一生的梦,沈壮想,我永远也不可能从这个梦里摆脱出来了。他软软地坐在地上,放倒自己的身体,躺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夜风穿行于崎岖连绵的山间,仿佛山里的一切都在发出呜咽声。让我就这样死去吧,他想,那样就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任何牵挂了。
就在这时候,行商说出了下一句话,一句让他在一瞬间重新找到生存的意义的话。这句话让他立即抛掉了之前轻生的念头,并且让他迅速燃起了继续活下去的欲望。
“我偷听到了他们的一些对话,大多我都不明白,但其中有一句,也许与他们的身份有关,”行商说,“我听到一个男人重重地叹息了一声,说道:‘没想到我邢万腾的刀有朝一日会拿去对付无辜的女人和婴儿。只是,我们已经付出了那么多兄弟的性命,总不能全军覆没了吧。’所以,这群人当中至少有一个叫做邢万腾的,说不定你以后能有机会找到他。”
在此后的岁月里,这句话就像刀刻一样,牢牢印在了沈壮的脑海里。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找到这个叫做“邢万腾”的人,为妻儿报仇。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圣德二十年十一月。北邙山北麓,枯云峰。
于泽泰已经在北邙山里逃亡了将近十天。他吃光了所有干粮,即便偶尔捕捉到一两只猎物也不敢生火烤制——生火冒出的烟雾有可能使他暴露目标。而他一旦被擒就意味着死亡,因为追杀他的是一群北邙山的河络。
现在他只觉得无比后悔,每过一天逃亡的日子,这种后悔就加深几分。作为一个强盗,他千不该万不该去打劫两个河络,更加不该杀了他们。如今他明白了,杀死河络就相当于捅了马蜂窝,他们似乎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把自己抓回去正法。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而且雨势越来越大。于泽泰感到一阵绝望,不只是因为雨中的山路更加湿滑难行,也不只是因为十一月的雨水淋在身上实在冰冷彻骨,还因为雨水会让他留下泥泞的脚印,让河络们更加容易追踪。
与其这样,还不如转过身和他们拼了,于泽泰恶狠狠地想着。但突然之间,他注意到了前方的一处断崖,一个绝妙的主意产生了。
不久之后,于泽泰已经躲在了断崖下方,耳听得河络们用他听不懂的河络语叽叽咕咕一阵后,转身向回走。他很兴奋,自己的计策成功了,区区几个脚印就骗过了那些愚蠢的河络,让他们以为他已经失足跌下山崖。
于泽泰等到河络们走远了,这才开始往上爬。不料他之前借之攀缘而下的那块岩石已经松动了,无法承受他的重量,竟然轰的一声垮塌下来。于泽泰的身体骤然失去了平衡,像一只皮球一样,沿着倾斜的山坡滚了下去。他的脑袋撞上了一块不知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玩意儿的硬东西,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雨已经停了,天色早已变得漆黑如墨。于泽泰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遍——虽然摔得遍体鳞伤,但总算还活着。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己现在的体力,没可能原路攀爬上去了,只能继续向前寻找生机。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踩着泥浆、碎石和野草蹒跚前行,内心充满了对前方未知的恐惧。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界里仍然没有看到一丁点火光,他好像是闯入了一片完全无人居住的荒野地带。这里除了雨水、寒冷和饥饿之外,什么也没有。终于,他再也走不动了,靠在一棵大树旁大口喘着气。忽然,他听到前方有一阵脚步声传来,整齐划一、不快不慢的脚步声。这脚步声正向他这边靠近。
他的第一反应是狂喜,但紧跟着却想到:万一这又是一群河络怎么办?虽然刚才不止一次想到“还不如让河络杀死算了”,但真当可能的危险临近时,求生的本能还是促使他做出挣扎。他拼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了那棵树,从枝叶的缝隙间向下张望。
荒山里的夜晚几乎没有一丝光,而来的这群人居然没有点火把,始终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于泽泰习惯了夜间抢劫,倒是把眼力锻炼得很不错,他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人是和他一样的人类,大概有二三十个人。但他还是不敢贸然下去,深更半夜不点火把走在深山里,恐怕不会是什么善茬。于泽泰很懂得道上的规矩,不该看的就要装作没看到,否则一不小心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但这群人偏偏就在他的身前停了下来,让他紧张得用手捂住口鼻,唯恐呼吸声被听见。他们好像是选定了这棵大树前一处较为松软的土地,开始动手刨土。于泽泰很困惑。浸过雨水的泥地即便再松软,用手去刨仍然会是一桩十分艰辛的活计,难道这是一群练习铁砂掌之类硬功夫的武士在这里练功?
他胡思乱想着,目不转睛地看这群突如其来的怪客把血肉之躯当成铁铲来使用。在这样一个苍凉的雨夜,在这样一处绝地,这些莫名其妙的人简直就像是鬼魅一样,让人不寒而栗。于泽泰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和饥饿,全神贯注地盯着他们。
这群人虽然没有趁手的工具,但一个个干起活来完全不知疲惫,更加不知疼痛,慢慢挖出了一个大坑。雨势并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刹那间把地面的一切照得光亮如白昼,借助着闪电的光芒,于泽泰总算看清楚了那群人的穿着。他愣住了。
这群人都穿着单薄的粗布衣服,脚上只穿着露出脚趾头的草鞋。更重要的是,他们的腰际都围着粗麻搓成的腰带。这样的腰带通常是一种标志,代表着某个历史悠远的古老教派。
长门修会。
这群深更半夜出现在荒山里的怪人,原来是一群长门修士。
于泽泰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自己所知道的一些关于长门修会的常识。这是一个已经传承数千年的宗教组织,信徒们被称为长门修士或者长门僧。他们蔽衣草履,通常情况下远离闹市,通过艰苦的生活和沉思冥想来修炼自己,以寻求生命的真谛和意义。他们有着丰富的知识,掌握各种高超的技能,却从来不用这些知识和技能赚钱,而是把它们慷慨地教授给需要的人。
想到这里,于泽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在九州那些古老的教派或者组织中,无论天驱还是辰月,都会带给人充满血腥味的联想,唯独长门修会不会。他们是温和而与世无争的,无论对国家政权还是对普通民生都没有任何威胁,反而还能给底层的穷苦百姓们造福。他们历史上从来没有遭受过任何形式的剿杀或攻击,也说明了他们的好名声。遇上这样一群人,不是倒霉,而是走运,因为长门僧都有着慈悲助人的胸怀,他们肯定可以给自己无偿提供伤药和食水。
至于现在他们在做的事情,大概是某种苦修吧?那就先别打扰他们,于泽泰想。他耐心地等着,眼看着那群长门僧终于挖好了地上的大坑,然后走到大坑前面,背对着坑整齐地站成一排,只有一个人站在队列的前方面向他们,就好像是一排士兵和他们的指挥官。整个过程中,他没有听到长门僧们有一句交谈,仿佛他们都只是哑巴。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正当于泽泰的脑海里再度升起这一疑问的时候,令他惊骇无比的一幕发生了。站在队列前方的那个长门僧举起手臂,重重一拳击打在一名同伴的身上,于泽泰毫不怀疑自己听到了肋骨断裂的声音。挨打的长门僧哼都没有哼一声,硬挺挺地向后跌入了坑里,身体和坑底碰撞发出沉重的钝响。而挥拳的僧人并没有丝毫停顿,又是一拳把第二名同伴击入深坑,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
这个深坑就是一个墓穴!于泽泰拼命抑制住自己尖叫的欲望,浑身像筛糠一样地颤栗着。这群长门僧是不是发疯了?他惊恐万状地想着,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雨夜,在北邙山的深处挖掘出自己的墓穴,然后任由同伴把自己活活打死埋葬在墓穴里,就算是疯子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啊!
出手的那个长门僧很快把所有同伴都活生生击入了那个深坑。然后他开始动手往里面填土,直到把所有人都埋葬了。他耐心而细致地做着这件事,直到地面完全被填平,看不出任何痕迹为止。然后他才转过身,沿着来路步履平稳地走了回去,仿佛刚才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地面依旧平整,周围依旧没有人声,地面上的足迹渐渐被雨水冲刷掉。
——就好像刚才那些长门僧从来没有来过,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一个难以索解的噩梦。
于泽泰一直等到那个长门僧走远了,这才敢爬下树去,他的心神依旧恍惚,难以从刚才看到的那恐怖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然而精神的恍惚和肉体的饥饿疲累,让他的手脚不再灵便,刚刚向下爬出两步,他就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和之前那些长门僧肋骨被打断时几乎一模一样。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这座大山了。
宏靖十七年四月,天启城。
宏靖皇帝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圣德二十六年,也就是宏靖元年,回到了父皇驾崩、自己登基的时刻。梦里父亲的尸身居然就停在金銮殿上,并且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之上,恍如在生。大殿热闹得像天启城里的集市,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穿行于其中,发出种种嘈杂的声响。
难道现在的皇帝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会让一个死人坐上去?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四顾张望,周围没有人搭理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他想要发怒,想要召唤他的臣子和侍卫,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皇帝感到无比惶恐。在这个奇怪的视角里,只有一张面孔能让他感到亲近,那就是他的父亲,刚刚驾崩的圣德帝。尽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
父亲没有说话,这很正常,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奇怪的是,父亲的双目是睁开的,两只眼睛正在充满威严地瞪着他。皇帝从小就害怕被父亲这样瞪着,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全身发毛,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父皇?皇帝想要这么问,却仍旧开不了口,他觉得父亲的目光中除了威严之外,还隐藏着一丝悲哀和忧愁,似乎有点什么复杂的含义,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交代。
但最终父亲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眼皮缓缓闭上,头顶慢慢地冒出青烟,片刻之间,圣德帝的身体开始熊熊燃烧,从他身上喷射出来的烈焰高达数丈,一瞬间就把整座太清宫都点燃了。
“来人啊!快救火啊!”皇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用尽全力地喊叫着,但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仍然没有一个搭理他。相反,他们全都聚集到了大殿中央,跨进了烈火中。很快,太清宫里成为了一片火海,人们沉默地任由大火吞噬自己的身体,直到化为灰烬。
圣德帝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但突然之间,这副骨架站立了起来!化为枯骨的先皇从火中站起,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骷髅黑洞洞的两眼里似乎仍然有无法烧尽的威严,让皇帝失去了任何行动的勇气。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殿倒塌,自己被包围在冲天的烈焰中,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尸骨走向自己,张开双臂,带着灼人的热焰把自己拥入怀中。
皇帝大叫一声,终于醒了过来,里衣和被褥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回忆着刚才那个诡异的噩梦,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来人!”他喊道,“快传解梦师!”
自从十五岁那年即位开始,皇帝的睡眠问题就始终困扰着他。无论太医们怎么想办法调理,他都很难获得一个安稳的梦境,而是频繁地遭遇噩梦的困扰。他总是在梦里来到各种各样离奇的场所,遇到各种各样的恐怖事物,这些梦让他无比烦心,日渐消瘦。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要自杀,幸好他的国师对他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九州的皇帝,头脑里所思虑的事情远比旁人重大得多,所以你才会紧张多虑,才会陷入噩梦,”国师对他说,“这是很正常的,正说明了你为天下子民殚精竭虑的责任心。”
“天下子民?其实我紧张的根源……更多的是怕让我的母后失望吧,”年轻的皇帝苦笑一声,“你知道的,在我年轻的时候,国家的大小事务,都需要她来帮我做出决断。虽然现在她已经撒手不管了,我还是生怕做错事。”
“你即位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自然需要有人扶助,但你迟早会自己独当大局的。更何况,做噩梦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梦境在很多时候都是未来的预示。”
“未来的预示?”皇帝很是吃惊。
“是的,你是皇帝,是天子,”国师说,“你的梦境,也许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但你自己并不能读懂它们。你需要一个解梦师,帮助你解释你梦中所见,为你指引前路的方向,我的陛下。”
皇帝采纳了国师的意见,召来了一位解梦师常驻宫中。此后的日子里,这位解梦师从他的梦境中分析出不少的东西,其中很大一部分竟然都真的和未来发生的事情对上了号。当然了,皇帝很清楚,这些未必能说明他的梦就有喻示未来的作用,很多都只是心理作用和自我安慰而已。解梦师非常擅长察言观色,总是能说出皇帝愿意听的话,并且对时局的判断比较准确,这恐怕才是他“预言”准确的真正原因。但即便只是心理作用,解梦师的言语也的确让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噩梦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然而,今晚的这个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皇帝觉得自己有必要请解梦师来分析一下。这个梦让他隐隐感到自己失去了掌控的力量,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三个月之后。
继年初的太后寿辰大庆和年中的皇帝生辰之后,天启城又迎来了一桩盛事。一具六百年前的长门高僧的不朽法身,被运送到了天启,皇帝将亲自去迎接。
长门历来是一个远离一切政治王权的教派,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帝王诸侯的重视,这一情况直到宏靖帝的年代才有了改变。不知道为什么,长门“追求终极智慧”的教义让皇帝入了迷,而长门那种宽厚、温和、博爱、绝不伤害他人的信条也让他觉得值得推广给天下百姓,所以他动了念头,想要把长门变成国教。
但这个愿望并没能实现,因为长门的反应是冷淡的,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反应。长门并不像天驱或者辰月那样有严密的组织机构,所谓的“修会”,只是一种松散的信仰人群的总称,虽然因为信仰的差异分成了若干派别,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组织,也没有什么核心的领导层。皇帝抛出了金枝,长门内部没有任何一个支派伸手去接,说起来还真有点尴尬呢。
好在皇帝也并没有动怒,他虽然放弃了把长门提拔为国教的想法,却仍然愿意从长门的经典中获取智慧和感悟。
恰好在这一年,一名越州的农夫在自己家后院里打井,无意间挖出了一具古怪的尸体。该尸体看上去已经死了许多许多年,皮肉竟然没有腐烂,只是变得干瘪而已。在常年潮湿、空气中都能滴出水来的越州,出现这样的干尸当真是太奇怪了。此事很快惊动了县衙,衙门里的文书遍查资料,终于发现,六百年前,曾经有一位受人尊敬的长门高僧(通常被人们称为“夫子”)埋葬在那里。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正是那位长门僧,他已经死去六百多年,尸身却依然不腐,真是个奇迹。
当地县令知道这是拍皇帝马屁的最佳时机,火速将此事上报天启。皇帝十分高兴,下令安排将这具高僧肉身送到天启城。今天,它终于到了。
天启城的中心广场早已搭好了高台,引来无数百姓围观。死了六百年的尸体还不腐烂,本身就是个大热闹,加上皇帝的钦点,这种热闹自然还要翻倍。暑天七月,艳阳高照,广场上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就像是把人放在蒸笼上蒸烤一样,简直要把人热到发疯,不少人因此而中暑了。
等到了正午,皇帝终于现身了。晒得焦头烂额的百姓们强打起精神,望眼欲穿地看着广场南面留出来的那条路。
没过多久,长门高僧的肉身就送到了,它被蒙在一层厚厚的红绒布里,由十六名力夫抬入了广场。人群中的某些知情人士这时候就开始卖弄了,他们告诉周围的人,在那层红绒布之下,这具惊动了圣上的了不起的尸体被放在一个特制的水晶罩里,呈盘膝打坐的姿态。它被从地下挖掘出来的时候,就保持着这种姿态。
“那么大一个水晶罩子,应该能值很多钱吧?”一位看热闹的民众发表评论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水晶,”知情人士继续卖弄,“我小舅子就在衙门里办事,听他说,这块水晶罩是特制的,可以防秘术的入侵。”
“倒也值得。几百年都不腐烂的死人可真罕见呢。”
在人们的议论纷纷中,力夫们把水晶罩送上了高台,司礼官很快宣布吉时已到,皇帝从坐椅上站起身来。按照安排好的程序,他将会亲手揭开那层布,让人们一睹高僧法身的真容,然后他会借着这个时机向天下子民发布一篇振奋民心的演说,阐述长门的精神能给人们带来的改变。这番话在往常没有太大的力度,但现在,这具神奇的法身足以在百姓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
皇帝一边想着,一边踏着台阶走上高台,人群齐齐跪下,臣服于天子的威严。他挥挥手,下令平身,然后伸手扯下了那层绒布,那具不朽的法身就这样呈现在人们眼中。它干枯的身躯和面颊显得有些狰狞,盘膝坐在天启城灼热的阳光下,与身前的芸芸众生只隔了一层水晶罩,却又相隔了足足六百年的岁月。
皇帝满意地听着人们的赞叹之声。百姓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接下来他可以从这具法身上阐释出许多的意义,让他们意识到长门的伟大之处,然后……
刚刚想到这里,他就听到人群中发出了一片惊呼声。他猛然回头,眼前是一片火光——高僧的法身竟然燃烧起来了!在这个没有任何秘术可以攻击的水晶罩里,高台上只有皇帝一人站在距离它十步之内,长门僧的肉身猛烈地燃烧起来,立刻被烈焰吞没,而水晶罩也在火焰的炙烤下出现了裂纹,慢慢开始碎裂。
侍卫统领大喊道:“陛下!请您离开!”随着这一声喊,侍卫们当即把皇帝团团围住,保护起来。但皇帝却恼怒地一把推开挡在他身前的御前侍卫,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眼前跳动的烈火。
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场梦,想起了解梦师对他说的话:“陛下的江山是由先帝所传,梦见先帝重新坐在龙椅上,说明此梦与江山社稷、与整个九州的气运相关。但先帝的龙体被火焰吞噬,太清宫化为一片火海,却绝非吉兆,恐怕预示着巨大灾难的迫近。今年之内,陛下需要留意与火有关的事件,很可能会得到警示。”
现在,与火有关的事件发生了,竟然和他的噩梦有异曲同工之妙,由不得他不信解梦师的话。他眼睁睁看着这具干尸化为灰烬,错觉中却觉得燃烧的并非是长门僧,而是逝去的父亲,一股强烈的愤怒从他的心底涌起。他坚决地再次推开试图挡住他的侍卫,不顾火焰的高温,大踏步走到了水晶罩前。御前侍卫们个个胆战心惊,唯恐皇帝的万金之体受到什么伤害,却又不敢逆龙鳞而动,只能苦着脸跟在他身旁。
突然之间,皇帝的脸色微微一变,而侍卫们也都看到了他所见到的东西:从长门僧即将燃尽的尸身里,赫然掉落出了一块东西,看样子像是某种耐高温的金属。这块东西竟然就一直藏在它的体内,直到尸体被焚毁,才终于现身。
“把那块东西取出来。”皇帝下了命令。他隐隐地意识到,这具离奇自焚的法身,这块从法身里跌落出来的金属,很可能就是解梦师所说的,能够改变九州气运的重要事物。
“改变九州的气运?巨大的灾难?”皇帝握紧了拳头,“那我们就来拼一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