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罗莎丽塔·穆诺兹的小屋后面有一个漆成天蓝色的高高的茅厕。在神父卡拉汉讲完故事的那天上午,枪侠走进厕所,发现从墙壁到左边伸出一根简单的铁箍,下面大概八英寸的地方有一个小钢盘。在这个骨架式的花瓶。里有两枝漂亮的孤挺花。它淡淡、涩涩的柠檬味是厕所的惟一味道。茅坑上方的墙壁上,镜子下面的一个木框里有一幅耶稣圣人的照片,他做祈祷姿势的双手就放在下巴下面,他微红的头发垂到肩部。他的眼睛向上看着他的父亲。罗兰曾听说过有些愚蠢的变种人部落把耶稣之父称做“大天爹爹”。
耶稣圣人的形象是个侧面,罗兰对此感到高兴。如果完全正面对着他,枪侠怀疑自己睁着眼还能不能小便,虽然他已经憋不住了。把圣子的照片挂在这里真怪,他想,随后意识到毫不奇怪。通常情况下,只有罗莎丽塔用这间茅厕,而耶稣圣人除了她端庄的背部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罗兰·德鄯大笑起来,他一笑,小便也出来了。
2
他醒来时,罗莎丽塔已经不见了,而且有一会儿了:她睡的那边已经没有了热乎气儿。此刻,罗兰正站在她高高的蓝色长方厕所前拉裤子拉链,一边抬头看看太阳,判断出时间已经接近晌午。在这些日子里,没有钟表、透镜或者钟摆,判断时间相当困难,不过只要你计算仔细,而且愿意接受判断结果中的小失误,作出判断还是可能的。柯特,他心想,会吓呆的,如果看到自己的一个学生——他的一个已毕业的学生,一个枪侠——一直睡到几乎正午才做这事。这是开始。其余部分是例行公事和准备工作,虽必要但不太有帮助。是伴随着稻米之歌的一种舞蹈。这会儿完事了。至于晚睡……
“再没别人更需要晚些分娩了。”他说,并走下斜坡。这里有一个栅栏,表明这儿是卡拉汉土地的后方(或者可能神父认为这是神的土地)。在这之外有一条小溪,潺潺的流水声仿佛小女孩向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讲述秘密一样激动。河岸长满了漂亮的孤挺花,因此另一个谜(一个微不足道的)解开了。罗兰深吸几口香气。
他发现自己在思考卡,他很少这样。(埃蒂以为罗兰很少想别的,他如果知道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卡惟一真实的原则就是靠边站,让我来。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学会那样简单的一件事那么难?为什么总是愚蠢地想要干涉?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这么做过;他们中的每一个都知道苏珊娜·迪恩怀孕了。罗兰自己从她激情洋溢的时候几乎就已经知道了,当时杰克已被从荷兰山的房子里拉出来。苏珊娜自己也知道,虽然她在小路边上埋了许多血布。那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们才有昨晚那样的闲谈?为什么他们那么把它当回事儿?它会带来多少痛苦?
没有。罗兰希望。但是也难说,不是吗?
或许最好是让它去。在这个上午这看起来像是个好建议,因为他感觉很好。至少身体上如此。几乎没有一点疼痛或者一点——
“我以为我走开后,你们很快就上床睡觉了呢,枪侠,可是罗莎丽塔说你们差不多到黎明时才入睡。”
罗兰从栅栏和自己的思绪中转过来。卡拉汉今天穿着深色裤子,深色鞋子,还有一件带凹口领的深色衬衫。他的十字架挂在胸前,乱蓬蓬的白发一部分已经捋顺,可能是用了什么油脂。他接受了一会儿枪侠对他的打量,然后说:“昨天我给那些信奉神的小佃农作了圣餐礼,并倾听了他们的忏悔。今天我要去农场做同样的事。有一群牛仔虔诚地坚持他们所称的‘十字架方式’。罗莎丽塔用四轮马车送我去,所以到吃午饭和晚饭时,你们得轮流来做。”
“我们能行,”罗兰说,“不过我能跟你谈几分钟吗?”
“当然,”卡拉汉说,“一个待不住的人就不应该开始做事。我认为这是个好建议,而且不只对传道士有用。”
“你愿意听我的忏悔吗?”
卡拉汉皱起眉头。“那你信奉圣人耶稣吗?”
罗兰摇摇头。“丝毫不信。不管怎样,你愿意听吗,我求你了?而且要保密?”
卡拉汉耸耸肩。“至于对你所说的内容保密,那很容易。这是我们的职责。只是别错把谨慎当成绝对。”他冲罗兰冷冷一笑。“我们天主教徒都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但愿你也是。”
罗兰从没有过绝对这样的想法;而且发现这种他也许需要它(或者这个人可以提供)的想法几乎有些可笑。他卷了根烟,慢慢地,心里思考着该如何开始以及说多少。卡拉汉等待着,安静得让人佩服。
最后,罗兰说:“有一个预言说,我应该拖来三个人,而且我们应该成为卡-泰特。别介意是谁的预言;别在乎之前发生的事。我不担心古老的纽带,如果我能做到就不会再担心。有三扇门。在第二扇后面有一个女人,她成了埃蒂的妻子,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把自己叫做苏珊娜……”
3
就这样,罗兰向卡拉汉讲述了他们的故事中和苏珊娜以及她之前的女人们直接相关的部分。卡拉汉聚精会神地倾听他们如何把杰克从看门人那里救出,并把这个男孩拖到中世界,告诉他苏珊娜(或许那时她已是黛塔)如何拦住那个圈子的恶魔,让他们得以下手。他明白其中的风险,罗兰告诉卡拉汉,而且他确定——即使在他们仍驾驶着单轨火车布莱因的时候——她没法逃离怀孕的风险。他告诉埃蒂,而埃蒂并不那么吃惊。后来杰克告诉他的,事实上,训斥了他。他接受训斥,他说,因为他感到罪有应得。可是,直到昨天晚上在门廊上,他们中还没有人充分意识到苏珊娜自己也知道了,而且可能和罗兰知道的时间一样长。她只是斗争得更为激烈。
“你看,神父——你怎么想呢?”
“你说她的丈夫同意保守秘密,”卡拉汉回答,“甚至杰克——他看得清清楚楚——”
“是的,”罗兰说。“他的确是,他当时的确是。而且当他问我我们该怎么办时,我给他提了个坏建议。我告诉他我们最好让宿命自行决定,可一直以来,我都把它握在手心,就像握住一只被抓住的鸟儿。”
“我们回过头来总会对事情看得更加清楚,不是吗?”
“对。”
“你昨晚告诉她,她肚子里有恶魔的种在生长吗?”
“她知道不是埃蒂的。”
“这么说你没告诉她。米阿呢?你跟她说米阿,还有城堡里的宴会厅了吗?”
“嗯,”罗兰说,“我觉得听到那些她感到沮丧,但并不意外。还有另外一个——黛塔——自从她失去双腿的那次事故以后。”那不是事故,但是罗兰没有跟卡拉汉讲杰克·莫特的事,他觉得没有理由那么做。“黛塔·沃克把自己藏得很严密,没被奥黛塔·霍姆斯发现。埃蒂和杰克说她有精神分裂症。”罗兰小心地读出这个外来词。
“但是你救了她,”卡拉汉说,“在一个门道里让她直面她的另外两个自我。不是吗?”
罗兰耸耸肩。“你可以把毒瘤除去,只要用银制金属涂抹他们就行,神父,可是在一个容易生毒瘤的人身上,它们会不断回来的。”
卡拉汉头部后仰,朝着天空大笑起来,罗兰惊住了。他笑得那么久,那么激烈,以至于最后不得不从后面的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眼睛。“罗兰,你可能枪法很快,而且像星期六晚上的撒旦一样勇敢,可你不是精神病医师。把精神分裂症比作毒瘤……哦,天啊!”
“可是米阿真有其人,神父。我亲眼见过她。不是在梦中,像杰克那样,而是用我自己的双眼。”
“那正是我的意思,”卡拉汉说,“她不是生就的奥黛塔·苏珊娜·霍姆斯的一个方面。她就是她。”
“有什么区别吗?”
“我想有的。不过有件事我可以确定无疑地告诉你:不管你们同伴之间怎么样——你们这些卡-泰特——对卡拉·布尔·斯特吉斯的人一定要死守秘密。如今,事情仍可按你们的意愿发展。但是如果传出那个棕色皮肤的女枪侠可能怀着一个恶魔的孩子的话,那些家伙们可是会跟你们对着干的,而且立刻就会。伊本·图克会带头游行。我知道你们最后会按照你们自己对卡拉的需要所进行的评估而开展行动,但是你们四个不可能孤军作战打败狼群,不管你们的枪法多么好。要对付的太多了。”
没有回答的必要。卡拉汉是对的。
“你最担心的是什么?”卡拉汉问。
“泰特破裂。”罗兰立刻回答道。
“你是说米阿控制了她们共享的身体,然后自行决定把孩子生下来?”
“如果那种情况发生的时机不恰当,就会很糟糕,不过也许会没事的。假如苏珊娜回来,但她怀抱的只是一个有心跳的毒物。”罗兰忧郁地看着这个身穿黑衣的传道士。“我绝对有理由相信它会开始做恶,首先就是杀掉自己的母亲。”
“泰特破裂,”卡拉汉冥思着,“不是你朋友的死亡,而是泰特的破裂。我想知道你的朋友们是否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罗兰?”
“他们清楚。”罗兰说,然后就不再继续那个话题。
“你想让我做什么?”
“首先,回答一个问题。我明白罗莎丽塔粗通医术。她会不会知道在婴儿出生前如何把它做掉?她知道从肚子的什么位置动手吗?”
当然他们都得在场——他和埃蒂,还有和罗兰一样憎恶这个想法的杰克。因为她肚子里的东西这会儿肯定已经在飞长,即使日子还没到,它还是很危险。而且几乎能肯定它的日子很近了,他想。我不确信,可我能感到。我——
思绪被打断了,因为他注意到卡拉汉的神情:惊恐、厌恶和燃烧的愤怒。
“罗莎丽塔决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说的话记好了。她宁肯死去。”
罗兰感到费解。“为什么?”
“因为她是个天主教徒。”
“我不明白。”
卡拉汉看到这个枪侠真不明白,他的怒容也就消了。然而罗兰感觉到他的怒气仍盛,就如同箭在弦上。“是你所说的打胎。”
“怎么了?”
“罗兰啊……罗兰。”卡拉汉垂下头,他再次抬起头时,怒火已经全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枪侠曾经见到过的坚决的执拗。罗兰没法改变它,就像他没法徒手移走一座高山一样。“我的教堂把罪孽分为两种:可以被上帝宽恕的轻罪和不可宽恕的重罪。打胎是一种重罪。那是谋杀。”
“神父,我们讲的是一个恶魔,不是人。”
“这可是你的说法。要由上帝决定,不是我。”
“可是如果它杀了她呢?你会说同样的话,从而逃脱干系吗?”
罗兰从未听说过彼拉多①『注:彼拉多(PontiusPilate),钉死耶稣的古代罗马的犹太总督。』的故事,但是卡拉汉知道。尽管如此,他没去多想那种情景。他的回答仍然非常坚定。“你自己把卡-泰特的破裂置于她的生死之上!是你的耻辱。耻辱。”
“我的追寻——我的卡-泰特的追寻——是黑暗塔,神父。这不只是拯救我们所在的世界,或者甚至是整个世界,而是所有的宇宙。所有的存在。”
“我不管,”卡拉汉说,“我没法管。现在听我说,罗兰,斯蒂文之子,我要你仔细听我说。你在听吗?”
罗兰叹口气。“说谢啦。”
“罗莎不会给那个女人打胎。城里有其他人会做,我毫不怀疑——即使这里的孩子每隔二十年就会被黑暗地带来的恶魔抢走,这种卑鄙的手艺毫无疑问还是保存了下来——不过如果你去找他们中任何人,那你就别考虑狼群的事了。我会让卡拉·布尔·斯特吉斯的每一个人在狼群来之前就不把你们当朋友。”
罗兰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即使你知道,我确定你知道,我们也许可以拯救上百个其他孩子?人类的孩子,他们到世界上的第一个任务不是吃掉自己的母亲?”
卡拉汉也许没听到。他脸色非常苍白。“我需要更多……还是请你……即使不行。我要你发誓,在你父亲面前发誓,你绝不会向那个女人建议打胎。”
罗兰有种不悦的想法:自从这个问题出现之后——扑向他们,就像从盒子里跳出了一个食人女魔——在这个男人眼里,苏珊娜不再是苏珊娜了。她成了那个女人。他还有一个想法:卡拉汉神父自己杀死过多少恶魔,亲手?
在极度紧张的时候经常会发生这种情况,罗兰的父亲会跟他讲话。情况并非无法挽回,只要你继续努力——只要你继续表明想法——就能行。
“我要你发誓,罗兰。”
“否则你就发动整个村子。”
“对。”
“假如苏珊娜决定自己打胎呢?女人们会的,她一点也不傻。她知道其中的利害。”
“米阿——孩子真正的母亲——会阻止的。”
“别那么肯定。苏珊娜·迪恩的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烈。我相信她对我们的追寻更加矢志不移。”
卡拉汉犹豫了。他的头转向一边,嘴唇紧咬,几乎成了一条白线。然后他转过头。“你要阻止她,”他说,“作为她的首领。”
罗兰心想,我刚还被责骂过。
“好吧,”他说,“我会告诉她我们的谈话,一定让她明白你所说的我们的处境。我会嘱咐她别告诉埃蒂。”
“为什么?”
“因为他会杀了你,神父。因为你干预而杀了你。”
罗兰看到神父吃惊的样子感到有些快意。他再次提醒自己,他不能对这个人心生恶感,他就是那样的人。他不是已经跟他们讲过,他每到一处都会出现困境吗?
“现在就像我倾听你的话一样听我说,因为你现在对我们所有人都负有责任。尤其是对‘那个女人’。”
卡拉汉有点惊讶,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但是他点点头。“告诉我你要说什么。”
“第一,我要你在可能的时候监视她。像一只鹰那样!我要你尤其注意监视她手指的活动,在这里。”罗兰在左边的眉毛上揉了揉。“或者这里。”此刻他在左边太阳穴上揉了揉。“听她讲话的方式。如果加快速度要小心。注意她开始有微小抽搐的时候。”罗兰猛地伸出一只手,在头上抓了抓,又猛地抽回来。他把头甩向右边,然后又转回来看着卡拉汉。“你明白吗?”
“嗯。那标志着米阿即将出现吗?”
罗兰点点头。“我不想让她变成米阿后独自一人。只要我能防止就不会。”
“我明白,”卡拉汉说,“可是罗兰,我很难相信一个新生儿,不管他的父亲是谁或干什么的,会可能——”
“安静,”罗兰说,“安静,请你。”当卡拉汉老老实实闭嘴后:“你怎么想或怎么以为我不管。你自己留神,我祝你好运。可是如果米阿或者米阿的孩子伤害了罗莎丽塔,神父,你要对她的受伤负责任。我不会放过你。你明白吗?”
“明白,罗兰。”卡拉汉看上去既不安又沉着。真是奇怪的组合。
“那好。现在还有另一件事要你做。狼群来那天,我需要六个我能绝对信任的伙伴。我想要男女各三个。”
“如果有些是孩子面临风险的父母你介意吗?”
“不,一点也不。那些抛盘子的女人不行——萨瑞、扎丽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罗莎丽塔。她们要到别处去。”
“你要这六个人干什么?”
罗兰不响。
卡拉汉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叹气。“鲁本·卡沃拉,”他说,“鲁本永远忘不了他的妹妹,还有他对她的爱。黛安娜·卡沃拉,他的妻子……你不需要多对夫妇吗?”
不,一对就可以。罗兰打了个响指,示意神父继续。
“曼尼的居民,我得说;孩子们追随他,好像他是仙笛神童②『注:《仙笛神童》(ThePiedPiper),法国唯美派导演雅克·戴美执导的影片。故事讲述一三四九年,一名吟游诗人吹箫将老鼠引走,解除了一场可怕的瘟疫。』。”
“我不明白。”
“你不必明白。他们都追随他,那是最重要的。巴吉·扎夫尔和他的妻子……你会怎么跟你的男孩杰克说?城里的孩子们已经注意他,而且我猜很多姑娘都爱上他了。”
“不行,我需要他。”
还是不能忍受让他离开你的视野?卡拉汉想知道……但是没说出来。他一直尽可能谨慎地推动罗兰放手,哪怕就一天。事实上有收获。
“那么安迪怎么样?孩子们也爱它。而且它一直尽其所能保护他们。”
“啊?不受狼群伤害?”
卡拉汉看上去心神不宁。其实他正在想的是岩猫,它们,还有四只脚爬行的那种狼群。至于从雷劈出来的那些东西……
“不,”罗兰说,“安迪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要这六个人对付狼群,对吗?”
“安迪不行,”罗兰重复道。只是一种直觉,不过他的直觉就是他预知事物的方式。“还有时间考虑,神父……我们也会再想想。”
“你准备到城里去。”
“对。今天和接下来的几天。”
卡拉汉咧嘴笑了。“你的朋友们和我会把这称为‘闲聊’。是意第绪语。”
“啊?那是什么部落?”
“一个非常不幸的部落,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是。这里,闲聊被称为套近乎。这个词被他们用来指几乎他妈的每一样事情。”卡拉汉对自己那么急于重新赢得枪侠的尊重感到有点好笑。还有点厌恶自己。“无论如何,祝你顺利。”
罗兰点点头。卡拉汉朝教区走去,罗莎丽塔在那边已经把四轮马车的马具套在马匹身上,此刻正焦急地等待卡拉汉的到来,然后他们可以开始神的工作。走到斜坡的中途时,卡拉汉转过身来。
“我不会为我的信仰道歉,”他说,“不过如果我把你在卡拉这里的事情搅了,我很抱歉。”
“遇到女人的问题时,我觉得你的圣人耶稣有点下贱,”罗兰说,“他结过婚吗?”
卡拉汉的嘴角抽动着。“没有,”他说,“但是他的女朋友是个妓女。”
“嗯,”罗兰说,“事出有因。”
4
罗兰走回去靠在栅栏上。时间已经在召唤他开始行动,但是他想让卡拉汉暂时领先。没什么原因好解释,就像拒绝安迪一样,只是一种直觉。
他仍在那里,又卷了一根烟,这时埃蒂从山上下来,吹开的衬衫在身后飘舞,一只手拎着靴子。
“嗨,埃蒂。”罗兰说。
“嗨,老板。我看到你和卡拉汉谈话了。今天给我们放假吧,我们的威尔玛和佛瑞德。”
罗兰皱起眉头。
“别在意,”埃蒂说,“罗兰,我只顾激动了,始终没有机会告诉你逖安祖父的故事。而这很重要。”
“苏珊娜起来了吗?”
“嗯。正在洗漱。杰克好像吃了足足十二只煎蛋。”
罗兰点点头。“我喂过马了。我可以一边装马鞍,一边听你讲那个老人的故事。”
“别以为它有那么长,”埃蒂说,的确不长。他讲到最后的关键语——是那个老人向他耳语的——他们正好走到畜棚。罗兰转向他,装马鞍已被抛到脑后。他双眼炯炯有神。他抓住埃蒂肩膀的双手——少了两个手指的右手——强劲有力。
“再说一遍。”
埃蒂毫不生气。“他让我靠近点。我从命。他说除了他儿子,他从未对别人说过,这点我相信。逖安和扎丽亚知道他当时在那里——或者他自己说他在——可是他们不知道当他把面具从那个东西脸上拿掉时,他看到了什么。我认为他们甚至不知道是瑞德·莫丽把它扔掉的。后来他又低声说……”又一次,埃蒂告诉罗兰逖安的祖父自称看到了什么。
罗兰脸上胜利的神采如此飞扬,以至于有些吓人。“灰马!”他说,“所有那些马的颜色深浅完全相同!你现在明白了吧,埃蒂?你明白吗?”
“是的,”埃蒂说。他咧开嘴巴露出牙齿笑起来,那种笑可不怎么让人舒服。“正如唱歌舞队的女演员对商人说的,我们以前来过这里。”
5
在标准的美式英语中,拥有最多意思层级的单词可能是跑。兰登书屋完整版词典提供了一百七十八条意项,第一条是“移动双腿快步行进,快于走路”,最后一条是“融化或者液化”。在位于中世界和雷劈之间边界地带的“新月卡拉”,这一荣誉应该归于考玛辣这个词。如果这个词列在兰登书屋完整版上面,第一条意思(假设通常的排列次序是使用的广泛程度)应该是“生长在所有世界最东端的一种稻谷”。不过第二条意思应该是“性交”。第三条是“性高潮”,比如你达到考玛辣了吗?(最理想的回答是啊,说谢啦,考玛辣大大的。)在干旱季节给“考玛辣”浇水是指给稻谷浇水;它也可以指手淫。“考玛辣”是某一盛大宴席的开始,就像一种家庭宴会(不是指食物,明白吗,而是指开吃那一刻)。一个男人掉头发(伽瑞特·斯特龙现在就是),就是在“考玛辣”。给动物配种叫湿考玛辣。阉割的动物叫干考玛辣,尽管没人能说出为什么。处女是绿色考玛辣,来月经的女人是红色考玛辣,丧失性能力的老人是——对不起——考玛辣之子。保持考玛辣是指推心置腹,这是个俚语,意思是“分享秘密”。这个词的性内涵很清楚,可是为什么村子北边多岩石的山谷被叫做考玛辣凹地呢?同样,为何有时一把叉子可以是一个考玛辣,而一把勺子或刀子决不行呢?这个词没有一百七十八个意思,但是肯定也有七十个。如果再加上有细微差别的意思的话,应该有两倍之多。其中一条意思——肯定排前十位——就是卡拉汉神父定义的套近乎。真正的短语好像应该是“来斯特吉斯考玛辣”,或者“来布尔—嗯考玛辣”。字面意思是和整个村子推心置腹。
接下来的五天里,罗兰和他的卡-泰特努力继续四处活动,外世界的人在图克的百货店已经开始活动了。起初进行得很吃力(“就像试图用潮湿的柴火点燃火焰,”苏珊娜第一天晚上气愤地说),但是慢慢地,村民们开始围过来了。或者至少兴趣来了。每天晚上,罗兰和迪恩夫妇返回神父的教区。每天下午或者傍晚,杰克回到罗金B农场。埃蒂喜欢在B的农场道从东大道分岔的地方迎接他,并一路陪他走回去,每次都会鞠着躬说:“晚上好,先生!你想知道自己的星象吗?今年的这个时候有时被称为‘丰收夜’!你会见到一个老朋友!一个惦记着你的年轻女士!”等等。
杰克再次问罗兰为什么要他花那么多时间在本·斯莱特曼身上。
“你有意见吗?”罗兰说,“不喜欢他了?”
“我没什么不喜欢他,罗兰,可是如果除了在干草里跳上跳下,教奥伊翻跟斗,或者看谁能用石块在河面上打水漂打得最多以外,还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我想你应该告诉我。”
“没别的了,”罗兰说。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多睡觉。成长中的男孩儿需要大量补充睡眠。”
“我为什么要在那里?”
“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在,”罗兰说,“我想要你做的就是仔细观察,然后告诉我是否有你不喜欢或者不明白的事情。”
“况且,小伙子,你这些天跟我们待在一起还没厌烦吗?”埃蒂问他。
随后的五天里,他们确实在一起,而且日子很漫长。骑欧沃霍瑟先生的马的新鲜感很快荡然无存。抱怨肌肉酸痛和屁股磨出水泡也是这样。有一次骑马,当他们快到安迪等候的地方时,罗兰直截了当地问苏珊娜是否考虑过采取打胎的方法解决她的问题。
“嗯,”她从自己的马上好奇地看着他说,“我不能说从来没想过。”
“打消这种念头,”他说,“不要打胎。”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卡。”罗兰说。
“卡说了算。”埃蒂马上接着说。老笑话了,不过三个人都笑了起来,罗兰也和他们一起开怀大笑。然后,那个话题就停止了。罗兰简直无法相信,但是他很高兴。事实上,苏珊娜看上去并不热衷于讨论米阿和孩子的出生已经让他相当感激。他猜想有些事情——有好几件——她还是不知道为好。
尽管如此,她从不缺乏勇气。罗兰确信问题早晚会出现,不过他们四搭档(算上奥伊是五搭档,他总是和杰克一起骑马)在村子里四处活动了五天之后,罗兰着手在正午时把苏珊娜送到小佃农扎佛兹家,让她试试抛盘子的能耐。
从他们在教区的门廊上长谈——就是他们一直讲到凌晨四点那次——之后大概过了八天,苏珊娜邀请他们到小佃农扎佛兹家看看她的进展。“这是扎丽亚的主意,”她说,“我猜她想知道我是否过关了。”
罗兰明白,要想知道答案只要问问苏珊娜本人即可,不过他感到好奇。他们到达时,发现全家人都聚集在门廊后面,还有逖安的几个邻居:佐治·埃斯特拉达和他的妻子,迪厄戈·亚当斯(穿着皮套裤)和扎夫尔夫妇。他们看上去就像九柱戏的观众。扎勒曼和逖阿,弱智双胞胎,站在一边,瞪大眼睛看着所有在场的人。安迪也在那里,怀里抱着亚伦(正在酣睡)。
“罗兰,如果你想让这一切保密,你猜怎么样?”埃蒂说。
罗兰不动声色,尽管他此刻意识到,他对这些看到艾森哈特抛盘子的牛仔的威胁毫无用处。村民们会互相闲聊,如此而已。无论在边界地带还是领地里,说长道短都是最主要的活动。至少,他沉思着,那些肉球们会传开罗兰是个厉害的家伙,强硬考玛辣,不好对付。
“情况就是这样,”他说,“卡拉的村民们早就知道欧丽莎女信徒们会抛盘子。如果他们知道苏珊娜也会抛——而且功夫不错——也许没什么不好。”
杰克说:“你们知道,我只是希望她不要搞砸了。”
罗兰、埃蒂和杰克走上门廊时,村民们尊敬地跟他们打招呼。安迪告诉杰克一位年轻的女士在惦念他。杰克红着脸说他不要知道那种事情,如果安迪不介意的话。
“如果你愿意,先生。”杰克发现自己在研究像钢铁文身一样刻在安迪身体正当中的文字和数字,又开始琢磨他到底是真的存在于这个机器人和牛仔组成的世界,还是只不过是某种异常真实的梦。“我希望这个婴儿会很快醒来,我真的希望这样。而且哇哇大哭!因为我知道好几首安神的摇篮曲——”
“闭嘴,你这个叽叽嘎嘎的钢铁土匪!”祖父愤怒地说,求老人原谅后(用他一贯毫无歉意的自负口吻),安迪不响了。报信者,还有许多其他功能,杰克想。其他功能之一是戏弄村民吗,安迪,或者那只是我自己的想象?
苏珊娜已经和扎丽亚进到屋里。她们出来时,苏珊娜挂着芦苇做的小袋子,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它们交织成两股绳吊在她的臀部。埃蒂看到,还有一条绳缠在她的腰部,用来把小袋子缠牢,就像吊着的枪套。
“那个连接装置不错,说谢啦。”迪厄戈·亚当斯感叹道。
“是苏珊娜想出来的,”苏珊娜坐到轮椅上时,扎丽亚说,“她把它叫做码头工的绑腰带。”
不是,埃蒂心想,不是很准确,不过也差不多。他感到自己嘴角泛起敬佩的笑容,而且在罗兰脸上看到相似的表情。杰克也同样。我的天,连奥伊看上去也在咧着嘴笑。
“它可以盛水吗,我想知道。”巴吉·扎夫尔说。能问出那样的问题,埃蒂心想,再次凸显了枪侠们和卡拉的村民之间的差别。埃蒂和自己的伙伴们看一眼就明白了那个连接装置和它的原理。可是扎夫尔是个小佃农,他那样的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和他们迥然不同。
你们需要我们,埃蒂心想,一边看着站在门廊里的一小群人——穿着肮脏白裤子的农夫们,亚当斯穿着皮套裤和溅满粪肥的短靴。哎,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
苏珊娜移动轮椅到门廊的前面,把假腿放在身下,所以她看上去几乎是站在椅子里。埃蒂知道这个姿势让她有多难受,可是她的表情一点没流露出来。与此同时,罗兰目光向下看着她挂的袋子。每个里面有四只盘子,很普通,上面没有图案。练习用的盘子,
扎丽亚走到谷仓。尽管罗兰和埃蒂一进来就注意到那里挂了一条毛毯,其他人却在扎丽亚把它拉下时才刚刚发现。谷仓的黑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人的轮廓——或是一个貌似人形的东西——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身后像是飘着一件斗篷。这不是塔维利双胞胎的优秀画作,相差甚远,但是站在门廊里的人们一看到画就认出是狼。大一点的孩子们轻轻地惊叫起来。埃斯特拉达夫妇和扎夫尔夫妇一起鼓掌,但是与此同时,他们看上去又有些惶恐不安,就好像担心这会把恶魔引来一样。安迪称赞这个艺术家(“不管她会是谁,”它顽皮地补充说),而祖父再次让它闭嘴。接着,他大声说他所见到过的狼群比这大多了。他兴奋得声音都变尖了。
“嗯,我把他画成了人的大小,”扎丽亚说(实际上她把他画成了她丈夫的身个儿)。“如果真狼目标更大的话,那更好。听我说,我请求。”最后一句话她说得迟疑不定,就好像是个疑问。
罗兰点点头。“我们说谢啦。”
扎丽亚感激地朝他看了一眼,然后从墙上的画前走开。接着她看看苏珊娜。“你准备好即可,女士。”
此时此刻,苏珊娜只是原地不动,她离开谷仓大约六十码的距离。她双手放在胸口,右手握着左手。她垂着头。她的卡-泰特们完全清楚她脑子里在想什么:我用眼睛瞄准,用手射击,用心杀人。他们与她心心相印,也许是通过杰克的接触或埃蒂的爱意,他们鼓励她,祝福她,与她分享兴奋。罗兰观察得细致入微。多一个抛盘子的熟手能让局面对他们有利吗?也许不会。可是他还是原来的他,她也是,而他衷心地祝福她遂愿。
苏珊娜抬起头。看着谷仓墙上用粉笔画出的形状。她的双手仍然放在胸前。然后她尖叫起来,就像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在罗金B的院子里大叫一样,而罗兰感到沉重的心跳急剧加快。那一刻,他充满对大卫清晰而美好的回忆,大卫是他的一只鹰,在夏日碧蓝的天空中展开翅膀,然后像一只长了眼睛的石头一般冲向自己的猎物。
“丽莎!”
她的手放下来看不清楚了。只有罗兰、埃蒂和杰克辨得出它们在她腰部交叉,右手从左边袋子里抓起一只盘子,左手从右边抓起一只。艾森哈特夫人是从肩膀上抛的,为了获得力量和准确而牺牲了时间。苏珊娜双臂在胸膛下面交叉,就在她的轮椅臂的上方,盘子大概在她肩胛的高度形成了一道拱形。随后,它们飞舞起来,在半空中交叉往来了一会儿,最后砰的一声掉在谷仓的一边。
苏珊娜双臂伸展径直停在身前;有一会儿,她看上去像一个刚刚介绍完一幕重要戏剧的演出主办人。随后手臂放下,交叉,又抓起两只盘子。她把它们抛出去,再次落下,她接着抛第三组。当最后两组落到谷仓一边时,前两组还在颤悠,一高一低。
那一刻,扎佛兹家的庭院里一片安静。甚至鸦雀无声。八只盘子从粉笔画像的喉咙到应该是他上腹部的地方排成笔直的直线。每两个间隔两英寸半至三英寸,像衬衫的纽扣一样落下。而且她抛出全部八只盘子用了不到三秒时间。
“你准备用盘子对付狼群吗?”巴吉·扎夫尔奇怪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是那样吗?”
“还没最后决定。”罗兰不动声色地说。
迪丽·埃斯特拉达说话的声音又惊又喜,几乎听不见:“如果那是一个人,听我说,他会成为碎片。”
是祖父最后发话,也许那是祖父们要做的:“好家伙!”
6
他们返回大道的途中(安迪走在他们前面,间隔一段距离,抱着折叠起来的轮椅,还通过它的声音系统演奏着风笛一样的东西),苏珊娜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会彻底放弃拿枪,罗兰,而仅仅使用盘子。吼叫完了抛掷有一种充满自然力的快感。”
“你让我想起我的鹰。”罗兰承认。
苏珊娜咧嘴笑时,牙齿洁白发亮。“我感觉就像一只鹰。丽莎!哦—丽莎!只是说出这个词就让我有抛掷的欲望。”
这勾起了杰克对盖舍模糊的记忆(“你这个老家伙,盖舍。”那个绅士习惯自己这么说),他打了个激灵。
“你真的会放弃拿枪吗?”罗兰问。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高兴还是害怕。
“如果你有特制的烟还会动手自己卷吗?”她问,接着,不等他回答就说:“不,不会。不过盘子是可爱的武器。当他们到来时,我希望抛两打。把袋子全装满。”
“盘子会不会不够啊?”埃蒂问。
“不会,”她说,“好看的盘子不多——就像艾森哈特为你抛的那只,罗兰——不过练习用的有成百上千。罗莎丽塔和萨瑞·亚当斯会进行筛选,把那些抛掷后破损的剔除掉。”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她们都抛过,罗兰,尽管萨瑞像雄狮般勇敢,而且会奋勇抵抗恶势力……”
“还差点儿,对吗?”埃蒂同情地说。
“不太行,”苏珊娜赞同,“她不错,不过不像其他人。而且她也缺少那种凶猛。”
“我可能会给她安排别的。”罗兰说。
“那会是什么,亲爱的?”
“护送任务,也许是。我们要看看她们的枪法如何,后天。一点小小的竞赛总能活跃气氛。五点,苏珊娜,他们知道吗?”
“知道。卡拉的多数村民都会参加,如果你允许的话。”
这真让人气馁……不过他应该已经预料到了。我已经远离人世太久了,他想。我的确是。
“除了女士们和我们自己以外都不行。”罗兰严厉地说。
“如果卡拉的村民们看到女人们抛得好,许多持观望态度的人会改变主意。”
罗兰摇摇头。他不想让他们知道女人们抛得好,那几乎是全部意图所在。不过整个村子都知道她们在抛掷……那也许不是什么坏事。“她们有多棒,苏珊娜?跟我讲讲。”
她想了想,然后笑了。“百发百中,”她说,“个个都是。”
“你能教她们交叉抛掷吗?”
苏珊娜思考着这个问题。你能教任何人差不多任何事情,只要有足够的场合和时间,可是他们什么都没有。现在只剩下十三天了,而且到欧丽莎的女信徒们(包括她们最新的成员,纽约的苏珊娜)在卡拉汉神父的后院里展示那天,只剩下一周半时间。交叉抛掷是她不学自通的,就像关于打枪的每一招一样。可是其他人……
“罗莎丽塔能学会,”她最后说,“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可以学,但是她可能会掌握不好时机手忙脚乱。扎丽亚?不行。她最多一次抛一只盘子,总是用右手。她动作有点慢,不过我保证她一出手就能击中要害。”
“对,”埃蒂说,“也就是说,除非飞贼射向她,并把她的胸衣打掉。”
苏珊娜没去理会。“我们能打伤他们,罗兰。你知道我们行。”
罗兰点点头。他所目睹的情景让他信心倍增.尤其是想到埃蒂跟他讲的事。苏珊娜和杰克现在也知道祖父的古老秘密。说到杰克……
“你今天很沉默,”罗兰对这个男孩子说,“你还好吗?”
“我挺好,谢啦,”杰克说。他一直在观察安迪。想着安迪如何摇动那个婴儿。想着如果逖安和扎丽亚以及其他孩子们全死掉,剩下安迪抚养亚伦,婴儿亚伦可能不到六个月就会死亡。死亡,或者变成全宇宙最怪异的孩子。安迪会给他换尿布,安迪会喂他所有该吃的东西,安迪会在他需要变化的时候改变他,在他需要打嗝的时候让他打嗝,而且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摇篮曲。每一首都会完美地唱出来,但没有一首包含母爱,或者父爱。安迪只是安迪,报信机器人,许多其他功能。婴儿亚伦即使由……嗯,狼群抚养,情况也会更好些。
这一想法把他带回他和本尼在帐篷中宿营那晚(自从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天气变得寒冷了)。那晚,他曾看到安迪和本尼的老爸闲聊。后来本尼的老爸趟水过河走了。朝东部去了。
朝着雷劈的方向而去。
“杰克,你肯定没事吗?”苏珊娜问。
“是的,女士。”杰克说,他知道这也许会让她发笑。的确,而且杰克和她一起笑了,只不过他还在想着本尼的老爸。本尼老爸戴的眼镜。杰克相当确信他是村子里惟一有那样眼镜的人。有一天他们三个人在罗金B的两个北部田地里骑马寻找走失的牲畜时,杰克曾经问起他的眼镜。本尼的老爸给他讲了用一匹漂亮的带斑纹小马换这副眼镜的故事——是在一条湖边市场的船上,当时本尼的姐姐还活着,欧丽莎保佑她。他换来了眼镜,虽然所有牛仔——甚至包括沃恩·艾森哈特,你没看出嘛——都告诉他那种眼镜从来不管用;他们和安迪的算命一样没用。可是本·斯莱特曼尝试着戴戴,而它改变了一切。蓦然间,可能自打他七岁以来,他第一次能真正地看清世界了。
他们骑马时,他用衬衫擦拭眼镜,把它举起来朝着天空,这样就有两块光圈在他脸颊上游动,接着又把它戴上。“如果我哪天丢了它或者把它摔碎,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曾这么说,“我二十多年没有它也过得挺好,可是一个人转瞬间就适应了更好的境况。”
杰克觉得这是个好故事。他相信苏珊娜会信以为真(首先假定斯莱特曼奇特的眼镜的事发生在她身上)。他认为罗兰也会相信。斯莱特曼讲得很有道理:一个仍然珍惜自己所有的人不介意让人们知道,他曾经作出过正确的决定,然而众多其他人,其中包括他的老板,都言之无理。甚至连埃蒂也会接受。斯莱特曼的故事的惟一错误是它不真实。杰克不知道真相如何,他的触觉还探测不了那么深,但是那一点他知道。这让他感到焦虑。
也许全是假的,你知道。也许他只是以某种不可告人的方式弄来的。比如说,是哪个曼尼人从其他某个世界带回来的,而本尼的老爸把它偷走了。
有这种可能;如果继续想下去,杰克可能还会再想出半打可能性。他是个想象力丰富的男孩。
不过,再想到他在河边看到的情景,他又忧虑起来。艾森哈特的工头在外伊河的远侧有什么事要处理?杰克不知道。而且迄今为止,每次他想和罗兰提起这事时,总是无法开口。
保守秘密已经让他难受了!
对,对,对,可是——
可是什么,小跟班?
可是本尼,就是他。本尼就是问题所在。或者也可能杰克本人是真正的问题。他从不太擅长交朋友,可现在他有一个好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一想到会给本尼的老爸招来麻烦就让他感到心里不舒服。
7
两天后,五点钟,罗莎丽塔、扎丽亚、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萨瑞·亚当斯和苏珊娜·迪恩聚集在田地里,就在罗莎整洁的茅厕西边。好几个人在格格笑,还有几个发出焦急、尖利的笑声。罗兰和她们保持距离,并嘱咐埃蒂和杰克也这样。最好让她们自己进入状态。
靠着栅栏,每隔十英尺放了一个假人。脑袋由粗大的根茎做成,每个脑袋上都套着一个系紧的黄麻袋,假装是斗篷的兜帽。每个家伙脚边放着三个篮子。一个里面盛满了更多根茎,另一个装满了马铃薯,第三个篮子装的东西已招来不满和抗议声。所有的第三个篮子里都放着萝卜。罗兰让她们不要乱叫;他本来考虑的是豌豆,他说。没人(连苏珊娜在内)完全确信他是在开玩笑。
卡拉汉今天穿着牛仔服和畜牧人那种有很多口袋的背心,他溜达到门廊上,罗兰正坐在那里抽烟,并等着女士们安静下来。杰克和埃蒂在附近下国际象棋。
“沃恩·艾森哈特在观看,”神父告诉罗兰,“他说会到图克店里弄杯啤酒喝,不过要先和你说句话再走。”
罗兰叹口气,起身,穿过房子来到前面。艾森哈特正坐在单匹马拉的马车座位上,短靴蹬在挡泥板上,闷闷不乐地朝卡拉汉的教堂那边看着。
“你好,罗兰。”他说。
韦恩·欧沃霍瑟几天前给了罗兰一顶牛仔式的宽边帽。他向这个农场主脱帽致意,并等待着。
“我猜你很快就要发送羽毛了,”艾森哈特说,“召集大会,如果那听上去更顺耳的话。”
罗兰承认的确如此。村子里的规矩是不对艾尔德的骑士发号施令,但是罗兰要告诉他们需要做什么。他欠他们那些。
“我想让你知道,到时候我会接下它并把它传下去。还会参加会议,我会说好的。”
“说谢啦,”罗兰回答。事实上,他很感动。自从和杰克、埃蒂以及苏珊娜同行以来,好像他的心在成长。有时他会难过。多数时候不会。
“图克两样都不会干。”
“是的,”罗兰赞同,“只要生意兴隆,世界上的图克人绝不会接下羽毛。也不会说好。”
“欧沃霍瑟和他一伙。”
这可是个打击。也并非完全出乎意料,但是他曾希望欧沃霍瑟会转变态度。不过罗兰需要的支持都有了,而且假定欧沃霍瑟心里有数。如果他明智的话,这个农夫只是会袖手旁观,等待事情结束,不管结果如何。如果他横加干涉,那他就别指望明年还能颗粒归仓。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艾森哈特说,“我支持你是因为我的妻子,而我的妻子支持你是因为她认定她想打猎。这是抛盘子那些事发展到最后的结果,一个女人告诉她丈夫该怎么样和不该怎么样。这很反常。男人注定要统治自己的女人。当然,除了在生孩子这种事上。”
“她嫁给你时放弃了她学过的每一样东西,”罗兰说,“现在轮到你付出一点了。”
“你认为我不知道吗?可是如果你把她害死了,罗兰,你离开卡拉时会带着我的诅咒,如果你离开的话。不管你救了多少孩子。”
罗兰已经被诅咒过,他点点头。“如果命中注定,沃恩,她会回到你身边的。”
“好。但是记得我说过的话。”
“我会的。”
艾森哈特甩动马背上的缰绳,马车开始前进。
8
每个女人都从四十码、五十码和六十码开外削掉了半只根茎脑袋。
“尽你所能击中兜帽里脑袋越高的位置越好,”罗兰说,“击中低处毫无用处。”
“因为防护盔甲,我猜?”罗莎丽塔问。
“对,”罗兰说,尽管那不完全是事实。他不会告诉她们他此刻明白的全部真相,到她们需要知道的时候再说。
接下来是练习马铃薯。萨瑞·亚当斯在四十码的距离击中目标,在五十码时削到了,六十码时没打中;她的盘子飞得很高。她发出毫不淑女的咒骂声,然后低着头走到厕所一边。她坐在这里观看接下来的竞赛。罗兰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他看到泪花从她左眼角淌出,顺着被风吹得粗糙的脸颊流下。
“我让你失望了,陌生人。说抱歉。”
罗兰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了握。“不,女士,不。我会给你安排任务。只是和其他这些人不在同一个地方。而且你也许还得抛盘子。”
她朝他淡然一笑,然后点头致谢。
埃蒂又在假人上面放了根茎“头”,然后在每一个上面放了一根萝卜。萝卜正好被遮在黄麻袋兜帽的阴影里。“好运,姑娘们,”他说,“祝你们比我好。”接着他就走开了。
“这次从十码开始!”罗兰叫道。
在十码处,她们都击中了。然后是二十码。三十码。苏珊娜把盘子抛得很高,正如罗兰指导她们的那样。罗兰想让卡拉的一个女人赢得这一轮。在四十码的地方,扎丽亚·扎佛兹犹豫太久,她甩出的盘子把根茎头劈成两半,而没击中放在最上方的萝卜。
“操—考玛辣!”她叫道,然后用双手打自己的嘴巴并看着罗兰,他正坐在后面的台阶上。那个家伙只是笑笑,高兴地挥挥手,假装没听见。
扎丽亚跺着脚走到埃蒂和杰克跟前,脸一直涨红到耳根,而且怒不可遏。“你必须告诉他再给我一次机会,请答应我,”她对埃蒂说,“我能行,我知道我能行——”
埃蒂一只手放在她手臂上安慰她。“他也知道,扎丽亚。少不了你。”
她看着他,两眼发红,嘴唇紧咬在一起几乎看不见了。“你确定吗?”
“嗯,”埃蒂说,“你可以为歌剧院一展歌喉,亲爱的。”
现在只剩下玛格丽特和罗莎丽塔。他们都在五十码的地方击中萝卜。埃蒂对着杰克嘟囔道:“伙计,我要不是亲眼看到,我会跟你说那不可能。”
在六十码的地方,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完全没打中目标。罗莎丽塔把盘子举到右肩上方一她是个左撇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大喊一声“丽莎”!并抛了出去。罗兰虽然目光尖锐,可还是没看清楚到底是盘子的边缘削到了萝卜,还是风把它掀翻的。不管怎样,罗莎丽塔把手腕举到头顶,笑着抖了抖。
“猜谜节白鹅属于她!猜谜节白鹅属于她!”玛格丽特叫了起来。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叫。很快连卡拉汉也跟着呼喊起来。
罗兰走到罗莎跟前给她一个拥抱,短促而有力。同时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他没有雌鹅,不过到傍晚也许他能给她找一只长颈公鹅。
“嗯,”她笑着说,“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我们找到什么就要什么,不是吗?”
扎丽亚看了看玛格丽特。“他跟她说什么?你知道吗?”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面带笑容。“没什么你没听过的,我相信。”她说。
9
后来女士们都走了。神父也离开了,有什么差事或别的事。蓟犁的罗兰坐在门廊台阶的最下边,朝山下刚刚结束的竞赛场地看去。苏珊娜问他是否满意时,他点点头。“嗯,我觉得都挺好。我们不得不希望如此,因为现在没时间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事实是他从没经历过那么多事同时发生……不过自从苏珊娜承认自己怀孕以后,他倒是平静了很多。
你逃避的大脑现在又回想起卡的真相了,他想。那是因为这个女人显示了我们其他人无法企及的一种勇毅。
“罗兰,我还要返回罗金B吗?”杰克问。
罗兰考虑了一下,然后耸耸肩。“你想吗?”
“想,不过这次我想带鲁格枪一起去。”杰克脸颊微红,但是他的声音很坚定。他一醒来就有了这个念头,仿佛被罗兰称为尼斯的梦神托了梦给他。“我会把它放在铺盖卷的下面,包在我多余的衬衫里面。没人会知道它在那里。”他停下来。“我不是想向本尼炫耀,如果你那么想的话。”
罗兰从没这么想过。可杰克是怎么想的?他问了这个问题,然而杰克的答案是已经仔细考虑过可能的讨论方向而提前设定好的那种。
“你是作为我的首领发问吗?”
罗兰张口就要说是的,看到埃蒂和苏珊娜在盯着自己,又考虑了一下。保守秘密(就像他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保守了苏珊娜怀孕的秘密那样)和跟随埃蒂所称的“直觉”可不一样。杰克的言外之意是要更多的自由度,如此而已。而且杰克当然有权利享受多一点自由。这已不再是刚到中世界的那个男孩,浑身发抖,惊恐万状,而且几乎赤身裸体。
“不是作为你的首领,”他说,“至于鲁格枪,任何时候都随便你把它带到哪里。不是你先把它带到我们中间来的吗?”
“偷来的。”杰克小声说。他正盯着自己的膝盖。
“你拿了自己生存所需要的东西,”苏珊娜说,“这有很大差别。听着,宝贝——你不准备射杀任何人,对吗?”
“不准备,不。”
“当心点,”她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要小心。”
“不管你怎么想,最好差不多下个礼拜就把它办妥。”埃蒂对他说。
杰克点点头,然后看着罗兰。“你准备什么时候召开全村大会?”
“要看机器人,在狼群来之前,我们还有十天。所以……”罗兰快速计算着。“六天后开全村大会。对你合适吗?”
杰克点头。
“你肯定不愿意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想的吗?”
“除非你以首领的身份来问,”杰克说,“也许没什么,罗兰。真的。”
罗兰怀疑地点点头,又卷了一根烟。有新鲜的烟草真好。“还有别的事吗?因为如果没有——”
“还真有。”埃蒂说。
“什么?”
“我得去纽约,”埃蒂说。他讲得很随意,好像只不过是说要去趟商店买一袋腌菜或一根甘蔗棒,但是他的眼神充满兴奋。“而且这次我要以肉身形式去。这意味着要更直接地使用那只球,我猜。黑十三。我迫切地希望你们知道怎么弄,罗兰。”
“你为什么要去纽约?”罗兰问,“这个我真得以首领的身份问。”
“你当然可以,”埃蒂说,“我也会告诉你。因为你说时间紧迫没错。而且因为我们担心的不只是卡拉之狼。”
“你想知道离七月十五号还有多久?”杰克问,“是吗?”
“对,”埃蒂说,“在我们全到隔界的那次,我们明白了时间在一九七七年的纽约走得更快。记得我在门口发现的那份《纽约时报》的日期吗?”
“六月二日。”苏珊娜说。
“对。我们也相当清楚在那个世界我们无法让时间成倍减慢;我们每次都晚到那里。不是吗?”
杰克用力点头。“因为那个世界和别的不同……除非可能是因为被黑十三送到了隔界才会那么以为?”
“我不觉得,”埃蒂说,“第二大道上那片空地和大概第六十街之间的地方非常重要。我认为那是一个门道。一个巨大的门道。”
杰克·钱伯斯看上去越发兴奋了。“不会一路到第六十街。没那么远。在第四十六和五十四街之间的第二大道,我是那么想。离开派珀那天,我到第五十四街时感到有些变化。是那八个街区。那段路上有家唱片店,有‘嚼嚼老妈店’和‘曼哈顿心灵餐厅’。当然还有那片空地。那是在另一头。它……我不知道……”
埃蒂说:“到那里会被带入一个不同的世界。某种核心的世界。我想那也是为什么时间总是沿着一个方向行驶——”
罗兰抬起手。“行了。”
埃蒂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罗兰,微笑着。罗兰毫无笑意。他之前放心的感觉消失了。要做的太多了,该死。可时间却不够。
“你想看看到协议失效那天还有多长时间,”他说,“我理解得对吗?”
“对。”
“你不必亲身到纽约去做,埃蒂。隔界就行。”
“隔界当然可以查看日期和月份,可是还有别的。我们对那块空地一无所知,伙计们。我是说真的一无所知。”
10
埃蒂相信他们可以拥有那片空地而绝不会影响苏珊娜所继承的财产;他认为卡拉汉的故事清楚地表明了该怎么做。不包括玫瑰;玫瑰不能被拥有(不管由他们还是其他任何人),只能被保护。而且他们能做到。也许。
无论害怕与否,凯文·塔尔已经等在废弃的洗衣房里准备营救卡拉汉神父。无论害怕与否,凯文·塔尔拒绝了——在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日,不管怎样——把他最后一块地产卖给桑布拉公司。埃蒂认为凯文·塔尔是在,像歌里唱的那样,等待英雄出现。
埃蒂也在想卡拉汉第一次向他们提起黑十三时双手掩面的样子。他拼命地想把它弄出教堂……可是直到现在,他还留着它。和那个书店主人一样,神父也在等待。他们曾以为凯文·塔尔想要成百万的高价才肯卖空地,这想法是多么愚蠢啊!他是想把它让出。但要等到合适的人到来。或者合适的卡-泰特。
“苏希,你没法去,因为你怀孕了,”埃蒂说,“杰克,你没法去因为你是个孩子。其他所有问题不说,我确信你没法签那种合同,那种自从卡拉汉给我们讲了他的故事后我就在考虑的合同。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可是好像你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处理。或者我误解了?”
“你没误解,”杰克说,“可是我想跟你一起去,不管怎样。这听上去真不错。”
埃蒂笑了。“我还以为你只对手榴弹和马蹄铁感兴趣呢,孩子。至于带上罗兰,别生气,老板,不过你在我们的世界里可不怎么老道。你……嗯……你一换地方就少了些什么。”
苏珊娜大笑起来。
“你想给他多少钱?”杰克问,“我是说,总得给点什么,不是吗?”
“一美金,”埃蒂说,“我也许不得不请塔尔把它贷给我,不过——”
“不,我们能做得更好些,”杰克神情严肃地说,“我的背包里有五六美元,我相信。”他咧嘴笑笑,“而且我们可以给他更多,以后。当这里基本完事以后。”
“如果我们还活着的话,”苏珊娜说,不过她看上去也很兴奋。“你猜怎么样,埃蒂?你也许就是个天才。”
“如果塔尔先生把空地卖给我们,巴拉扎和他的朋友们会不高兴的。”罗兰说。
“对,但是也许我们可以说服巴拉扎放他一马,”埃蒂说。他的嘴角露出残酷的淡淡微笑。“到了节骨眼上,罗兰,恩里柯·巴拉扎是那种我不介意杀死两次的家伙。”
“你想什么时候走?”苏珊娜问他。
“越快越好,”埃蒂说,“一方面,不知道纽约那边已经晚到什么时候了,这真让我发疯。罗兰?你说呢?”
“我说明天,”罗兰说,“我们把那个球拿到洞穴里,然后我们看你能不能从那扇门进入凯文·塔尔的时空。你的主意不错,埃蒂,我说谢啦。”
杰克说:“如果那个球把你送错地方怎么办?错误的一九七七年,或者……”他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说完。他想起黑十三第一次把他们送到隔界时,所有事物都是多么的不牢靠,还有在他们四周现实的华丽表面背后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或者更远的地方?”他说完了。
“那样的话,我就寄回一张明信片。”埃蒂耸耸肩笑着说,不过那一刻,杰克看到了他内心是多么恐惧。苏珊娜一定也看出来了,因为她用双手抓起杰克的手,紧紧握了握。
“嘿,我会没事的。”埃蒂说。
“你最好是,”苏珊娜回答,“你最好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