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罗兰坐在艾森哈特的罗金B农场后院,听着男孩们的喊叫和奥伊的咆哮声,他心想今天是倒数第二十三天。如果在蓟犁地区,这种对着谷仓和田地的房子后面的门廊应该叫做整休处。再过二十三天狼就来了。也不知道苏珊娜还要几天才临产?
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浮现在他的脑海。假如在苏珊娜腹中的新生命米阿出生的那一天,狼碰巧出现怎么办?没有人认为这种事会发生,埃蒂更是以为所有的巧合都是不可能的。但是,罗兰始终觉得他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当然谁都没有办法来预料冥冥之中的安排。即使这是一个人类的孩子,九个月怀胎也不再像是九个月。那种时候,时间也会慢下来。
“你们这群小兔崽子!”艾森哈特叫喊道,“如果你们在跳出谷仓的时候,断送了你们的小贱命。我怎么跟我妻子交代啊?”
“我们不会有事的,”本尼·斯莱特曼喊道,“安迪不会让我们受伤的。”这个男孩穿着工装裤,赤裸着双脚,站在谷仓的露天隔间里,就在刻着罗金B字样的地方上面。“除非……你真想要我们停下来,先生?”
艾森哈特回头望罗兰。罗兰看到杰克站在本尼身后,焦急地等待着他一展身手的机会。杰克也穿着工装裤——肯定是他新朋友的裤子——看到他们,罗兰笑了。然而,杰克不是那种适合穿工装裤的男孩。
“不管怎么着,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如果你想知道这点。”罗兰说。
“接着说,”农场主说。接着他就注意到了散乱在桌上的金属零部件。“你说这些东西能射击吗?”
艾森哈特装好他的三把枪让罗兰检查。其中最好的是那把来复枪。那天晚上逖安·扎佛兹召集会议,他还带去镇上了。另外两把是手枪。罗兰和他的朋友按照孩子们的说法把这种手枪叫做“筒子枪”。由于这种手枪的子弹轮转盘的体积过大,每次射击后,必须要手动来旋转。罗兰二话没说,就把艾森哈特的枪给拆了。他又一次取出枪油,这次是盛在碗里,而不是碟子里。
“我说——”
“我知道,先生,”罗兰说道,“你的来复枪和我所看到的这个城市的这一面一样美好。而你的筒子枪……”他摇了摇头。“镀了一层镍的那一把也许还能开火,而另外一把我劝你还不如插到地里,说不定还能长出些什么东西来。”
“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艾森哈特说,“这两把手枪是从我的老爸,我老爸的老爸一辈传下来的,少说也有那么些年岁了。”他伸出了八个手指示意,“那时候甚至还没有狼。他们经常通过遗嘱把这两把枪传给他们最喜爱的儿子。我老爸把这两把枪传给了我,而不是我老哥,我已经很满足了。”
“你是双胞胎吗?”罗兰问道。
“是,沃纳,”艾森哈特回答道。他经常这样浅浅地笑。现在浅浅的笑又从他灰色的胡须下露了出来。但是,这种微笑很痛苦——男人这么微笑,他通常是不想让你知道他内心的某个地方在滴血。“她像清晨那么美丽,她的确很美。十多年前就去世了。像其他的那些弱智一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我很难过。”
“说谢啦,先生。”
下沉的夕阳染红了西南方,整个院子也一片血红。门廊里有一排摇椅,艾森哈特坐在其中一把上面。罗兰翘着腿坐在桌子上,守卫着艾森哈特的珍贵遗产。对于一个枪侠的手来说,不能射击的手枪什么都不是。老早前,他的手就是被训练来射击的,这一点至今仍然让他感到欣慰。
罗兰三两下就把枪装好了,他的速度让农场主惊叹。他用方羊皮把枪包起来放好,然后用抹布擦了手指,坐到艾森哈特旁边的摇椅上。他猜想,肯定会有更多安静的傍晚,艾森哈特和他的妻子会并肩坐在这里,默默地看着夕阳西下。
罗兰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他的烟荷包,找到后,他用卡拉地区的新鲜的烟草给自己卷了根烟。罗莎丽塔送给了他自己做的礼物,一沓干净的玉米皮,她管它们叫“一口吸”。罗兰认为它们和香烟纸一样好使。艾森哈特用粗糙的大拇指为他点燃了一根火柴。在他把烟凑到火柴上之前,他停顿了一会儿来欣赏他自己包好的香烟。然后枪侠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缕缕烟雾在傍晚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夏末的空气出奇地宁静和闷热。“不错。”他点头赞道。
“啊?你觉得好吸吧。我自己从来没有吸过。”
谷仓比房子要大很多,至少长五十码,高五十英尺。门前扎着这个季节的收割符咒。几个头顶着大把稻草的稻草人在门前守卫。大门上面是露天的隔间,往里看可以看到楼梯扶手栏杆的一端。一根绳子绑着扶手栏杆这一端。院子里,孩子们堆了一堆样子不错的干草。奥伊站在干草堆的这边,安迪站在另一边。他们俩抬头看着本尼·斯莱特曼。他抓住绳子,使劲拽着,退到阁楼里,不见了。奥伊开始期待地叫起来。一会儿,本尼手里拽着绳子,向前冲来,他的头发在脑后飞扬。
“蓟犁和蓟犁的先人们!”他喊着,便从楼台上跳了下来,荡进血红的夕阳里。
“本——本!”奥伊叫着,“本——本——本!”
男孩松手,飞奔到干草堆里,不见了。然后他突然又咯咯地笑着从干草堆里出来了。安迪伸手去拉他,但是他不予理睬。径自跳到硬土草场上。奥伊叫着,跟着他。
“他们在玩的时候经常这么喊吗?”罗兰问道。
艾森哈特忍不住笑了,“不,一般他们都叫欧丽莎,圣人耶稣或者卡拉万岁。或者三个都叫。你的孩子给斯莱特曼的孩子讲了很多故事,我想。”
罗兰不理会艾森哈特的话。他看到杰克在绳子上打转。本尼躺在地上装死。奥伊舔他的脸,他才咯咯地笑着坐起来。罗兰确信如果孩子万一掉了下来,安迪是绝对能接住他们的。
谷仓的这边大概有二十匹加鞍的备用马。三个脸面粗糙、穿着破旧靴子的牛仔牵着最后六匹马朝这边走来。院子的另一边是圈着食用牛的屠宰栏。接下来的几个礼拜里,这些食用牛将会被屠宰,然后由货船运到下游去卖掉。
杰克退到阁楼里,然后向前冲出来。“纽约!”他叫着,“时代广场!帝国大厦!双子塔!自由女神像!”他随着绳子的弧线形运动飞向空中。他们看着他笑着消失在这堆干草堆里。
“你让其他两个孩子和扎佛兹家的孩子待在一起,有什么特殊理由吗?”艾森哈特问道。他只是随口讲讲,但罗兰却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们最好散开,让更多的人看到我们。时间很紧迫,我们必须马上做出决定。”所有这些都是真的,但艾森哈特或许也知道。其实还不止这些,他比欧沃霍瑟要精明。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是竭力反对人们抵抗狼群。但这些都没有让罗兰不喜欢艾森哈特。他很高大,也很诚实,他还有朴实的乡下人的一丝幽默感。罗兰觉得他也可能会加入他们,如果他知道他们有机会赢的话。
在走出罗金B的路上,他们,参观了六个河边的小农场。这些小农场以大米为主要作物。艾森哈特作了耐心诚恳的介绍。在每个农场的门庭,罗兰都问了前一天晚上他问过的两个问题:“如果我们对你们坦诚,你们会对我们坦诚吗?你们能真实地看待我们,为我们要做的一切而接受我们吗?”小农场的人都给予了肯定的回答,艾森哈特也同意了。但是罗兰不会再问有关任何其他事的第三个问题,因为他知道没有必要,至少目前还没有必要。他们还有三个多礼拜的时间。
“我们必须忍耐,枪侠,”艾森哈特说,“即使面对狼群,我们也要忍耐。以前有蓟犁,现在没有了,你比任何人都了解这一点。但我们还是该忍耐。如果我们一起抵抗狼群,一切都会改变。月圆月缺,对你和你的家人来说,可能什么狗屁也不是了。如果你赢了他们,挺过来了,你会离开,去继续你的生活。可如果你输了,你死了,我们也将不再有安生之地了。”
“但是——”
艾森哈特举手示意,“求你先听我说,你能听我说吗?”
罗兰点头让他先说。他觉得他讲这番话也完全是出于好意。那边,男孩们跑回谷仓打算重新跳一次。夜幕正在慢慢降临,孩子们的游戏也将结束。枪侠在想埃蒂和苏珊娜有没有什么进展。他们有没有和逖安的爷爷谈,如果谈过了,他有没有给他们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呢?
“如果,像往常一样,这次来了五十或是六十头狼呢?假如我们都能把他们打跑,然后,过一个礼拜或是一个月,你走了以后,他们来了五百头,那时我们怎么办啊?”
罗兰正想着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时候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出来加入了他们的讨论。她看上去四十多岁,身材苗条,胸部不大,穿着牛仔裤和灰色的丝绸衬衣。她,的黑色头发中已夹杂着根根银丝,在后颈处盘成发髻。她的一只手放在围裙下。
“这是个好问题,但问得不是时候。你为什么不给他和他的朋友一个礼拜的时间到处走走看看,然后再做决定呢。”
艾森哈特看了妻子一眼,半怒半笑地说:“你这个女人,我干涉过你怎么管理厨房,什么时候煮饭,什么时候清洗吗?”
“只不过一礼拜四次,”她说。她看到罗兰从她丈夫旁边的摇椅上站了起来。“不用,你坐着别动,我请求。我刚在这里坐了一个多小时了,和他的阿姨埃德娜一起剥稻草皮。”她向本尼的方向点了点头,“现在站会儿也不错,”她笑着,看着孩子们跳进干草堆,笑着闹着,奥伊也叫着,跑着。“罗兰,我和沃恩从来没有真正勇敢地面对过这种恐惧。我们一共有六个孩子,都是双胞胎,不过他们都在狼出现的间隔之间长大。所以你要我们做的决定,我们也许不完全理解。”
“幸运不会让人变得愚蠢,”艾森哈特说,“我认为恰恰相反,头脑冷静才能把问题看得更清楚。”
“也许,”她说,她这时候看到孩子们跑回谷仓,相互挤着笑着,都想第一个爬上楼梯。“也许吧。但自己心里一定要明白,不管男的还是女的,如果不懂得聆听别人就都是弱智。有时候,还不如去荡绳子,即使天太黑,看不到底下是不是有草堆。”
罗兰伸手摸了摸她的手,“你说得很好。”
她漫不经心地淡然一笑。在她把注意力转回到孩子们身上的那一瞬间,罗兰注意到她很害怕,确切地说是恐惧。
“本,杰克!”她叫喊道,“好了,现在进屋来洗手。洗好手的人就能吃我做的饼,上面还放了奶油。”
本尼跑到露天的隔间,“我老爸说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露天隔间的帐篷里。夫人,你同意吗?”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回头望了眼她的丈夫。艾森哈特点头表示同意。“好吧,”她说,“就睡在帐篷里,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如果你还想吃饼的话,现在赶紧进屋。最后一次警告了啊。先洗脸和手。”
“说谢啦。”本尼说,“奥伊能吃饼吗?”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用左手捶了捶眉心,似乎头痛。罗兰却对她藏在围裙下的右手更感兴趣。她说:“好的,你的貉獭也有份,我就当他是亚瑟·艾尔德变来的,会用金银珠宝和万能贴来报答我。”
“说谢啦!”杰克喊道,“我们能不能再荡一圈,这次会很快的。”
“我会接住他们,如果他们荡得不好的话。玛格丽特夫人。”安迪说。它两眼泛光,但马上就黯淡了。他好像在微笑。对于罗兰,这个机器人似乎有双重性格,无谓的顺从和善意的欺骗。他都不喜欢。他也清楚为什么他不喜欢。他不相信所有的机器,特别是这种能走路能说话的机器。
“好吧,”艾森哈特说,“最后一跳肯定凶多吉少,如果你们坚持,那么就跳吧。”
他们还是跳了,但也没缺胳膊断腿。孩子们都刚好跳在干草堆里。他们互相看着、笑着。然后,竞相跑向厨房。奥伊紧随其后,倒像是“牧羊人”。
“孩子们这么快就成为了朋友,多好啊。”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说。但她言不由衷,她看起来很不高兴。
“是,多好啊!”罗兰说。他把他的包放在膝盖上。其中一个固定带子的结看上去好像要掉了,但还是没掉。“你手下的人擅长什么?”他问艾森哈特,“弓箭?我知道他反正是不善于玩来复枪和左轮手枪。”
“我们喜欢玩弓箭,”艾森哈特说,“把好弓箭,拉紧,瞄准,发射。大功告成。”
罗兰点了点头,像他预料的一样。这不是很有利,因为即使是在无风的日子,弓箭最远只能射到二十五码。而在刮强风……或者,上帝保佑,狂风的时候……
不过艾森哈特正盯着自己的妻子,神情带着含蓄的爱慕。她妻子皱起眉头回望他,表情带着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敢肯定,这肯定与围裙下那只手有关。
“说吧,告诉他。”艾森哈特说。然后他愤怒地指着罗兰,他的手指好像是装满了火药的枪筒。“那改变不了什么,什么都不会改变的,先生。”最后他有点疯狂地笑了。罗兰一下摸不着头脑,但他仍然感到了一种朦胧的希望。这种希望也许是错觉,但是总比担心、疑惑和痛苦要好。最近他总是处在担心、疑惑和痛苦之中。
“不,”玛格丽特局促不安地说。“我不应该这么说。可以让你自己去看到,但是不能说。”
艾森哈特叹了口气,神情忧郁,然后转身对罗兰说:“你能跳稻米舞,那么你肯定知道欧丽莎女神。”
罗兰点了点头。水稻女神,在一些人看来是女神,在另一些人看来是一位女英雄,也有人认为她既是女神,更是女英雄。
“那么你知道她怎么对付杀死她父亲的仇人格雷·迪克的吗?”
罗兰再一次点了点头。
2
这是个有趣的故事,他想他一定要告诉埃蒂、苏珊娜和杰克,况且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讲述。欧丽莎女士邀请了格雷·迪克参加一个在山特河边她的韦登城堡举行的盛大晚宴聚会。格雷·迪克是一个有名的不法王子,他杀害了她的父亲。而她想要原谅他,因为她听从了上帝的教诲。
如果我愚蠢透顶来赴宴,你会当场抓住我并把我杀死,格雷·迪克说。
不,不,欧丽莎女士说,不要那么想。到时候城堡里不会有任何武器,我们会坐在下面的宴会大厅。那里将只有你和我,坐在桌子的两端。
那你也可以在你的袖子里藏匿一把匕首,或是在你裙子里藏一把绳索。格雷·迪克说道,即使你不带,我也会带的。
不,不,欧丽莎女士说,你不会有机会的。因为我们都要赤身裸体才能进来。
说到赤身裸体,格雷·迪克有点被情欲冲昏了头脑。欧丽莎女神很漂亮。他有点想入非非,他想当他看到她的胸部和下身时,他的下身也肯定会起反应,因为赤身裸体,他的兴奋也逃不过女神的眼睛。而且,他以为他理解女神做出这样决定背后的缘由。他傲慢的性情让他有点飘飘然,欧丽莎女士告诉她的侍女。(她侍女的名字叫玛丽安,听到这些她有点沉溺于自己的遐想。)
女神是对的。我杀死了格兰佛伯爵,他曾是这片河域最老谋深算的伯爵。格雷·迪克这样想道。除了他柔弱的女儿,没人能够为他报仇了吧?(但她的确是美人啊。)所以她要求和解。她有可能甚至要求联姻,如果她除了美貌外还够胆大、善于思考的话。
因此,他接受了她的邀请。他的随从搜索了楼下整个宴会大厅,桌上、桌下、挂毯背后,没有发现任何武器。他们肯定不会知道在宴会好几个礼拜前,欧丽莎女士就开始练习抛特殊重量的盘子。她每天练习好几个小时。她体质很好,她的眼睛也很敏锐。而且她撕心裂肺地憎恨格雷·迪克,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他偿还他应该偿还的一切。
盘子不仅仅是特殊重量的,盘子的边缘也已经被磨得很锋利了。迪克的随从忽视了这一点,就像欧丽莎小姐和玛丽安所预料的一样。宴会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宴会啊,俊朗的不法王子笑着坐在桌子的这端,端庄美丽的小姐坐在离他三十英尺远的桌子的那端,两人都一丝不挂。他们用格兰佛伯爵最好的红酒互相干杯。他像喝水一样灌下她纯美的农家酿酒,深红的酒汁流到他的下巴,流到他毛茸茸的胸膛。看到这些,她几乎要气疯了,但她面不改色,迷人地笑着,喝着她自己杯子里的酒。她能感觉到他的眼睛一直色迷迷地盯着她的胸部。她难受之极,好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她的皮肤上爬行。
这个故事到底还要讲多久?有些专门讲故事的人要在第二道菜的时候结束格雷·迪克的性命。(他说但愿小姐能越来越漂亮。她说但愿你在地狱的第一天比一万年还要长,永无天日。)其他人喜欢制造悬念。上了十多道菜之后,欧丽莎女士才抓起这种特制的盘子,微笑地盯着格雷·迪克,翻转盘子,摸到钝的一边。
不管这个故事有多长,都无一例外地有同样的结局,欧丽莎小姐朝他掷出了盘子。盘子的背后,锋利边的底下刻有凹槽,来帮助盘子飞行。盘子飞的时候发出奇怪的呼啸声,并在烤肉、火鸡、大碗的蔬菜和水晶盘子里的新鲜水果上投下飞影。
在她掷出盘子之后的那一会儿,她的手臂仍然向前伸展,她的食指和翘起的大拇指直指她的杀父仇人。格雷·迪克的头颅飞出落到他身后的大厅里。好一会儿,他的身体僵硬在那里,他的阳具愤怒地对着她,然后疲软了,他的身体向前倒在大盘的烤牛肉和米饭里。
欧丽莎女士或者飞盘女士,举起杯子跟尸体干杯。罗兰听得有点走神了。
3
罗兰自言自语道:“愿你在地狱的第一天像一万年那么长。”
玛格丽特点了点头。“是,让他永无天日。恐怖的祝酒,不过我愿向每只狼这样祝酒。”她露在围裙外面的手紧握着。在慢慢消退的晚霞下,她看起来有点伤感。“你知道吗?我们一共有六个孩子。我丈夫告诉过你为什么他们都不来这里帮我屠宰牛羊,打建牛羊圈吗,枪侠?”
“玛格丽特,没有必要说这事。”艾森哈特说道,他不安地转过身来。
“也许说过,让我们回到刚才的话题。如果你跳下去,你可能付出代价。但有时候,如果你只是观望,你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我们的孩子都是自由自在地长大,不需要担心什么狼。在上次狼来之后的一个月,我生下了汤姆、泰萨。然后又生下了其他的孩子,他们像甘露一样纯洁。你看到没有,最小的那个才十五岁。”
“玛格丽特——”
她没有听他劝阻,“但他们知道当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就没这么幸运了。所以,他们都迁走了,有几个北上去了北极,有几个南下了,去寻找一个没有狼的地方。”
她转向了艾森哈特,尽管她在和罗兰讲话。当她说最后几句话的时候,她一直盯着丈夫。
“每两个小孩中的一个,这就是狼的恩赐。每二十多年,它们就带走一个。这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除了我们家的孩子。他们把我们家全部的孩子都带走了,每一个孩子。”她说着向前倾,拍了拍罗兰的膝盖,重复道:“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吗?”
门廊里一片寂静。牛在屠宰圈里哞哞地叫,它不知道它将要被屠宰。从厨房里传来孩子们的笑声和安迪的说话声。
艾森哈特把头埋得很低,除了他浓密的胡须,罗兰没有看到他的任何表情。但他也不需要看他的脸,他知道他在哭泣,或是硬撑着不哭出来。
“我不是故意要说你的伤心事,”她温柔地用手轻拍丈夫的肩膀说。“他们偶尔会回家,这总算比死人强些,只是在梦中没什么分别。他们年龄不大,还想念妈妈,他们会问老爸可好。可是,他们终究离开了,那就是为安全付出的代价。”她低下头看着艾森哈特,并把一只手放在他肩头,另一只手仍然在围裙后。
“现在说说你多么恨我吧,”她说,“我知道你恨我。”
艾森哈特摇了摇头,“我不生气。”他声音哽咽。
“那么你有没有改变主意?”
艾森哈特又摇了摇头。
“顽固不化的家伙,”她含情脉脉地说道,“比石头还要硬,啊,我们都说谢啦。”
“我还在想这件事。”他说道,头还是低着。“我还在考虑,这比料想的要多。最后我会下定决心。总要有个了断。”
“罗兰,我知道小杰克在树林里给欧沃霍瑟和其他孩子表演射击。那么我也让你看件让你大开眼界的东西。麦琪,你进屋,把你的欧丽莎取来。”
“不需要进屋了。”她说,她的手终于从围裙下伸了出来。“我已经拿在手上了。你看这就是。”
4
这个盘子是蓝色的,刻有精致的网状图案。黛塔和米阿都认得这个盘子,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盘子。不一会儿,罗兰认出了这些网状的图案:欧丽莎水稻的幼苗。当艾森哈特夫人的指关节敲打在盘子上的时候,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这个盘子看似瓷器,但却不是。那么是玻璃吗?某种特殊的玻璃做的吗?
他伸手去接盘子的时候,脸上是那种既懂武器又爱武器的人特有的庄严和崇敬的神色。她有点犹豫,咬着嘴角。于是,罗兰的手缩回来摸索自己的枪套。他在教堂外的午餐前把枪扣好后,就一直没有动过自己的枪套。他取出手枪,把手枪递给她,手枪的把柄朝着她。
“不用,”她说着,叹了口气,“罗兰,你不用把你的手枪作为抵押,我想如果沃恩信任你,让你进了这个屋,我也能放心地让你看我的欧丽莎。但你拿的时候要小心,不然你会再丢根手指的。我看到你的右手已经丢了两根手指,你不能再丢手指了。”
一看到那只蓝色的盘子——夫人的欧丽莎——罗兰就意识到她的忠告很有道理。就在那一刹那,他也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一件有价值的武器了。从来没有一种武器是这样的。
盘子是用金属做的,不是玻璃。盘子不是很重,是很坚固的合金;与普通的盘子一般大小,大概一英尺的直径。盘子的四分之三的边缘被磨得非常锋利。足以致人于死地。
“即使是在匆忙之中,要把握它也不是问题。”玛格丽特说,“你看到没有?”
“是的。”罗兰说道,话中暗含崇敬之情。水稻叶茎交错成两个字母,ZN,代表着永恒和现在。在水稻叶茎交错的地方(只有敏锐的眼睛才能从繁杂的图案中认出来),盘子的边缘不但很钝,而且有点厚,很容易把握。
罗兰把盘子反过来,盘子背面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块。在杰克看来,这个小金属块有一点像他一年级时放在口袋里带到学校去的铅笔刀。对罗兰来说,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铅笔刀,它更像一个被遗弃的某种昆虫的蛋壳。
“当盘子飞起来的时候,它会发出呼啸声。你看到没?”她说。她觉察到罗兰是真心诚意地崇敬,她也很高兴,脸色红润,两眼发光。这种迫不及待地进行解释的腔调是罗兰曾经听到过多次,而现在却久违了的。
“这个盘子就没有其他用途了?”
“没有了。”她说,“除了还能发出呼啸声,但这也是故事的一部分,不是吗?”
罗兰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的。
“欧丽莎姐妹们是一群乐于助人的女人。”玛格丽特·艾森哈特说。
“还喜欢聊天。”艾森哈特开玩笑说。
“没错。”她同意道。
她们为葬礼和节日置办酒席(前些天晚上在亭子里的晚宴就是她们置办的)。有村民在火灾中失去家园——每隔六到八年,当河水泛滥,吞噬离德瓦提特外伊河最近的小农场——的时候,她们会为他们缝缝补补,置衣做被。村子的小亭子是她们护卫的,镇上聚会大厅的里里外外也是她们打扫维护的。她们还为年轻人举办舞会,为他们提供娱乐。富人有时候也雇用她们来举办婚礼,这样的事情总是很美好的。但几个月后,当孩子降生的时候,人们会避免提到狼。她们的确很喜欢在一起闲聊,她们自己也不否认这一点。不过,除了聊天以外,她们也打牌,玩骰子,下国际象棋。
“你还能抛盘子。”罗兰说。
“啊,”她说,“但你必须明白我抛盘子只是为了好玩。射猎是男人的事,男人都善于弓箭。”她说着又拍了拍丈夫的肩膀,罗兰察觉到她这次有点紧张。他想,如果她男人的确善于弓箭,那她就不会把那个漂亮又致命的盘子藏在她的围裙下面了。艾森哈特也用不着怂恿她这么做了。
罗兰打开他的烟荷包,取出一张罗莎丽塔的玉米皮,扔向盘子锋利的一边。玉米皮在门廊飘动了一会之后,刚好被切成两半。我也只是想玩玩,罗兰这样想着,几乎想笑。
“这是什么金属做的,”他问,“你们知道吗?”
听到这话,她抬了抬眼没有说话。“安迪把这种金属叫做钛。它取之于很远的北边的卡拉·森·克雷的高大的旧工厂楼房。那里有很多这样的废楼。我没有去过那里,但我听过传闻,有点恐怖。”
罗兰点头表示同意,“那么这些盘子是怎么造出来的,是安迪做的吗?”
她摇摇头说:“它不知道怎么做,即使它知道怎么做,它也不会做。这些盘子是卡拉·森·克雷的姑娘们做的,然后被送到卡拉各个地区。我想堤外恩是卖这种盘子最靠南的地方了。”
“姑娘们做的,”罗兰有点乐了,“姑娘们?”
“在什么地方肯定还有机器做这样的盘子。肯定是这样的。”艾森哈特说。听到他生硬的辩护,罗兰更乐了。“我想大概只要按一下按钮就能做出一个来吧。”
玛格丽特看着他,露出女人特有的微笑。她既不反对,也不赞成。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深谙维护美满婚姻的窍门。
“那么说,只要沿着极圈,不管是北部还是南部,都有她们的姐妹。”罗兰说,“而且她们都能掷盘子。”
“是的,北到卡拉·森·克雷,南到卡拉·堤外恩。再往北,或往南,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乐于助人,我们喜欢聊天。为了纪念欧丽莎勇敢地杀死格雷·迪克,我们每个月掷一次盘子。但实际上掷得好的人不多。”
“你扔得好吗,夫人?”
她默不作声,又开始咬嘴角。
“掷给他看看,”艾森哈特低声说道,“掷给他看看,不就完了。”
5
他们一起走下台阶,玛格丽特带路,艾森哈特紧随其后,罗兰最后。他们身后的厨房门突然开了,然后被甩上。
“太好了,艾森哈特夫人要抛盘子了。”本尼·斯莱特曼高兴地叫着。“杰克,你肯定没看到过。”
“让他们进去,沃恩,”她说道,“他们没有必要看。”
“让他们看吧,”艾森哈特说,“看你抛盘子抛得好,对他们没有坏处。”
“让他们进去,罗兰?”她看着他,羞怯得脸都红了,但却很好看。在罗兰看来,她比刚才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至少年轻了十岁。但他思量道,她这么激动,怎么能抛得好盘子。突袭是很残忍的事情,要有速度,且不能心软。
“我觉得你丈夫有道理,”他说,“让他们看看也无妨。”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么好吧。”她说。罗兰察觉到她很开心。她需要观众,他对她的信心增加了。他越来越觉得这个胸部不大,头发光亮的漂亮中年女人其实有一颗猎人的心。虽然不是一颗枪侠的心,但就现在,能看到猎人他已经很满足了。不管是男猎人还是女猎人,都算杀手。
她带着大家走向谷仓。在离谷仓门还有五十码的时候,罗兰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停下来。
“不,”她说,“这样太远了。”
“我看过你在比这远一倍的地方都抛过。”她丈夫直截了当地说。她有点恼怒,“是的。”
“但你肯定没有看到过我在一个来自前世的枪侠面前抛过。”她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在这个地方停了下来。
罗兰走到谷仓门前,他把门左边的稻草人头上的稻草取下来,然后就走进了谷仓。里面有一大堆新割的稻草。边上是土豆。他拿了一个土豆,放在稻草人的双肩上。这个土豆个头挺大,但与稻草人的身体有点比例失调。现在稻草人看起来像在嘉年华或是集市里表演的小头先生。
“哦,罗兰,不!”她叫喊着,好像真的很吃惊。“我永远都做不到。”
“我不信,”他说着站到一边。“快抛吧。”
有一会儿,他以为她真的不会抛了。她环顾四周寻找她的丈夫。如果艾森哈特还站在她身边的话,罗兰想,她会把盘子扔到她丈夫手里,然后径直跑回屋里,不管盘子是否会割伤他。但是,沃恩·艾森哈特已经退回到门廊的台阶,孩子们站在他身后。本尼·斯莱特曼只是有那么点兴趣,杰克聚精会神地盯着看,眉头紧缩,一脸的严肃。
“罗兰,我——”
“不要这样,夫人,我请求。你刚才讲的关于跳与不跳的故事很好,我现在想要看你怎么做,快抛吧。”
她往后退了退,瞪大了眼睛,好像被谁打了耳光。然后,她转身面对谷仓,把右手举到左肩上。盘子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闪闪发光,夕阳已经从血红色变成了淡淡的粉红。她的嘴紧闭成一条线,这一刻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
“丽沙!”她愤怒地尖叫道,并把手臂伸向前方。她的手松开了,食指直指盘子的飞行路径。院子里所有的人(牛仔们也停下来观看)中,只有罗兰的眼光敏锐到可以跟随盘子的飞行路径。
打中了!他兴奋地喊道,太准了。
盘子在飞越这个脏兮兮的院子的时候,发出低沉的啸声。在盘子脱手两秒钟之后,土豆被切成两半,一半落在稻草人缠着布的右手边,一半在左手边。盘子插在谷仓的门上,还在不停地颤动。
男孩们欢呼雀跃。本尼和杰克击掌欢呼。
“抛得好,艾森哈特太太。”杰克叫道。
“太准了,太太!”本尼附和道。
罗兰注意到这个女人再次紧闭了双唇,看来她把这种真心实意的赞誉当成了晦气。“孩子们,”他说道,“如果我是你们的话,我现在就进屋去。”
本尼满脸疑惑。杰克又打量了一下玛格丽特·艾森哈特,心领神会。你做了你该做的……接下来,开始有反应。“走,本。”他说。
“但是——”
“来吧。”杰克拉着他新朋友的衬衣,把他向厨房拖去。
罗兰让她在原地待着,没去打扰她。她垂着头,浑身发抖。她脸颊依然通红,但其他地方的皮肤惨白如牛奶。他以为她在努力不让自己呕吐。
罗兰走到谷仓门口,抓住盘子的把柄,想把它从门上拨下来。令他惊讶的是,他用了很大的劲,盘子才开始摇动,然后才把它拔了下来。他走向玛格丽特,把盘子递给她,“你的工具。”
有一刻,她都没有伸手来取,只是看着他,既爱又恨,“罗兰,你为什么取笑我啊?你怎么知道沃恩是把我从曼尼族娶来的?求你,告诉我,我请求。”
当然是玫瑰——玫瑰的影像带来的直觉——还有她脸庞上的故事。但是他知道,这不是她要的答案。所以他摇了摇头,“不,我没有取笑你啊。”
玛格丽特·艾森哈特突然抓住罗兰的脖子,她抓得很紧,她的皮肤很热,感觉像是在发烧。她把他的耳朵拉到自己抽动着的嘴边。他以为在那一刻,他是那么了解她。他甚至能想象出来,自从她为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一个大农场主而离开她的乡亲之后,她做过的所有噩梦。
“我听到你昨天和韩契克说话了,”她说,“你还要和他谈,对吗?”
罗兰点头,被她拽得有点出了神。她很有力气。她在他耳边急促地呼吸。难道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难以控制的自我,即使是这样的女人也不例外?他没有答案。
“很好,先生。那么告诉他红途族的玛格丽特和她的凡夫男人过得很好,至少目前很好。”她越抓越紧,“告诉他她不后悔自己的决定,你能为我这么做吗?”
“当然,愿意效劳。”
她从罗兰手里拽过盘子,一点不怕致命的锋利。取过盘子后,她心定了很多。她看着他的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始终没有流出来。“就是你和我父亲说过的山洞,门口洞穴?”
罗兰点头。
“你怎么会来看我们?你这个嗜枪如命的家伙。”
艾森哈特过来加入他们。他疑惑地看着妻子。他妻子为了他离开了自己的乡亲。好一阵儿,她盯着他看,好像不认识他似的。
“我只听命于我们的卡。”罗兰说。
“卡,”她叫着,翘起嘴巴。这种讥讽使她本来美丽的面容变成惨不忍睹的丑陋。这样的神情如果让孩子们看到肯定会吓坏的。“每个惹事生非的人的借口!不要和其他流浪汉一样,在我们面前故弄玄虚。”
“我听命于我们的卡,我想你也是的。”罗兰说。
她看着他,似乎什么也不明白。罗兰抓起她有点发烫的手,轻轻地揉捏着。
“你也是的。”
好一阵子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然后突然低下头。“嗯,”她小声说,“是的,我们都听命于我们的卡。”她再次抬头看他。“你会告诉韩契克我的消息吗?”
“好的,夫人,我当然会的。”
除了远方一只鹰的鸣叫,夜幕开始笼罩的院子寂静无声。牛仔们仍然斜靠在马棚边上。罗兰慢悠悠地向他们走去。
“先生们,晚上好啊。”
“但愿你也好。”其中一个答应道,手还碰了碰额头。
“但愿你更好,”罗兰说,“那位女士抛盘子抛得很好对吗?”
“说谢啦,”另外一个附和道,“她永远不会生疏。”
“是不会手生,”罗兰同意。“那么先生们,现在能让我告诉你们一件事吗,我能要你们对今天看到的一切守口如瓶吗?”
他们都机警地看着他。
罗兰抬起头,笑望着天空。然后又回头看着他们,“你们会听从我的警告,保证不说出去。现在你们可能有话要说,说说看你们都看到了什么?”
他们都谨慎地看着他,不愿屈从。
“快说,不然我把你们都杀了。”罗兰说,“明白没有?”艾森哈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说,“罗兰,当然——”
枪侠把他的手拿开,看也不看他,“明白吗?”
他们都点了点头。
“那么你们相信我吗?”他们又都点了点头,看起来很害怕。罗兰这下满意了,他们应该感到害怕。“是的,先生。”
“是,先生。”其中一个重复了一遍,都冒了一身冷汗。
“是的。”第二个又说。
艾森哈特又试着说:“罗兰,听我说,我请求——”
但罗兰不听,他主意已定。在那一刻,他看清了他们的做法,至少是这边的做法。“机器人在哪里?”他问农场主。
“安迪?我想它是和孩子们进厨房了。”
“好的。这么说你们这里有储藏管理室?”艾森哈特朝谷仓点了点头。
“是的。”
“我们走,我、你还有你妻子。”
“我想带她进屋去一下。”艾森哈特说道。罗兰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巴不得他离她越远越好。
“我们不会闲聊很久,”罗兰完全是实话实说。他已经看到他想看的一切。
6
谷仓的管理室只有一把放在办公桌后的椅子。玛格丽特坐了下来。艾森哈特坐在一块基石上。罗兰背靠着墙,盘腿坐在地上,把他的包放在地上打开。他给他们看塔维利双胞胎画的地图。艾森哈特没有立即明白罗兰讲的话(也许到现在他还没有听明白),但是他妻子听懂了。罗兰现在明白她为什么不能和曼尼人一起相处了。曼尼人热爱和平,只要相安无事就够了。但玛格丽特·艾森哈特不是。只要你稍微有点了解她,你就会明白这一点。
“你们要保守秘密。”他说。
“否则,你会杀死我们,就像要杀牛仔们一样?”她问道。
罗兰默默地看着她。她涨红了脸。
“我很抱歉,罗兰。我很沮丧,都是因为我那么轻率地抛了盘子。”
艾森哈特用手臂揽住她,这次她很乐意地接受了,还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族里还有谁抛得和你一样好?”罗兰问,“有吗?”
“扎丽亚·扎佛兹。”她脱口而出。
“真的?”
她用力点了点头。“再退二十步,扎丽亚都能把那个土豆从中间切成两半。”
“还有吗?”
“萨瑞·亚当斯,迪厄戈的妻子。还有罗莎丽塔·穆诺兹。”
罗兰有点惊讶。
“啊,”她说,“除了扎丽亚,就是罗莎最好了。”她稍微停顿了一下。“我想,再就是我了。”
罗兰如释重负。他之前以为他们必须从纽约运武器过来,或是在河东地区找武器。现在看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了。这太好了。他们在纽约有其他的事情要做——关于凯文·塔尔的。如果不是出于无奈,他不想把这两件事搅在一起。
“我要在尊者教区的房子里看到你们四个,就你们四个。”他快速瞟了艾森哈特一眼,然后继续对艾森哈特的妻子说,“请丈夫们回避。”
“请等一小会儿。”艾森哈特说。
罗兰举起手说道,“还什么也没有决定啊。”
“有没有决定我不关心。”艾森哈特说。
“请安静一分钟,”玛格丽特说道,“你什么时候会再来见我们?”
罗兰算了算。还剩下二十四天,或许只有二十三天了,但还有很多事要了解。隐藏在尊者教堂的东西也要处理。还有那个曼尼人,韩契克……
他知道,那一天终究会来到,事情也肯定会出人意料地结束。总是这样的。在最后的五分钟,最多十分钟,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不管结局是好,是坏。
最后几分钟到来的时候,结局也就定了。
“十天后的晚上,”他说,“我要依次看你们抛盘子。”
“好的。”她说,“我们也只能做那么多了,但是,罗兰……如果我丈夫不同意,我不会抛一个盘子,哪怕是举起一个手指头。”
“我明白。”罗兰说道,知道她会按照他说的去做的,不管她自己是否喜欢。当那一刻到来的时候,他们都像她一样没得选择。
管理室只有一个小窗户,脏兮兮的结满了蜘蛛网。透过窗户,他们仍然能够清楚地看到安迪正穿过院子,它的电子眼睛在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中闪烁。它还边走边哼着歌曲。
“安迪说人们为机器人编好程序,叫它们做特定的事情。”他说,“安迪做的事都是你们吩咐的?”
“大部分是的,”艾森哈特说,“也不全是,它经常不在我们附近。”
“很难想象,它被造出来只是为了吟唱愚蠢的歌曲,还有就是给人们讲星象。”罗兰觉得这很有意思。
“也许,这是先人为它编好的嗜好,”玛格丽特说道,“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主要任务程序丢失了,现在只能专注于自己的嗜好了。”
“你以为它是先人制造的。”
“还能有谁呢?”沃恩·艾森哈特说道。安迪不见了,院子里又空空荡荡。
“啊,谁造的呢?”罗兰还是觉得很有意思,“谁还有这样的智慧和这样的机械呢?但是在狼群袭击卡拉地区的两千多年前,先人就已经消失了。两千多年啊。因此,我想要知道是谁或是什么东西给安迪编了程序,让他不会谈论他们,而只会告诉你们他们什么时候出现。还有一个问题,不比那个有趣,但我还是很好奇,如果它不能,也不愿对你们说得更清楚,那它为什么要告诉你们那么多事情?”
艾森哈特夫妇面面相觑,惊讶万分。他们还没有领会罗兰说的前面一半话的意思。枪侠并不奇怪,但他对他们有点失望。事实上,很多事情都是显而易见的,如果我们动动脑子的话。他想,他是可以理解卡拉地区的艾森哈特、扎佛兹、欧沃霍瑟这几家的,当他们孩子的性命危在旦夕的时候,要脑子清醒是不太可能的。
有人敲门,艾森哈特叫道:“进来。”
是本尼·斯莱特曼。“所有的牛羊都休息了,老板。”他摘下眼镜,用他的衬衫擦拭。“男孩们拿着本尼的帐篷出去了,安迪跟得很紧,不会有什么事的。”斯莱特曼看着罗兰。“现在离那些岩猫来还早了点啊,但是如果真有一只来了,安迪至少会让我的孩子用他的弓箭射一次——我们是这么告诉他的,回来后会有‘命令记录’。如果本尼没有射中,安迪会挡在孩子们的前面,来面对狼的。它是作为护卫被严格设置的。我们一直没有办法更改,但如果狼继续出现的话——”
“安迪会把他们撕得粉碎。”艾森哈特说道,像是出了恶气般的满足。
“它跑得快吗?”罗兰问。
“贼快。”斯莱特曼说道,“你别看它又高又壮。它跑起来的时候,比闪电还快。比任何岩猫都快。我们想它肯定是有自动装置。”
“很可能。”罗兰心不在焉地应答道。
“不管这个了。”艾森哈特打断道,“听着,本——你认为安迪为什么从来不谈论狼群呢?”
“它被设定——”
“啊,刚刚在你进来之前,这就是罗兰特别指出的——我们老早就应该想到这点了——如果是先人为它们设定的程序,然后先人灭绝消失了,或是迁徙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是在狼出现很早以前发生的啊……你发现问题没有?”
斯莱特曼点了点头,然后把眼镜戴上。“在古时候肯定也有与狼群类似的东西,你觉得呢?这些东西和狼是如此的相似,安迪都不能区分他们。我只能想到这些。”
是这样的吗?罗兰想道。
他取出塔维利双胞胎的地图,打开,手指着地图上镇东北处山村的一条河沟。这条河沟蜿蜒深入这些小山,直到一个卡拉的旧的赤色矿井。这条河沟现在成了一条坑道,沿山坡走大概三十英尺,然后就中断了。这个地方与眉脊泗的爱波特大峡谷很不一样,(首先,那里的河沟没有浅的)但有一点是相似的,他们都是死河沟。罗兰知道,人总是希望从受益处再次受益。他想他挑这条河沟,这条死矿坑道,来作为突袭狼的地点是很有根据的。埃蒂、苏珊娜、艾森哈特一家、艾森哈特家的工头都会觉得有道理。萨瑞·亚当斯和罗莎丽塔·穆诺兹也会觉得有道理。尊者也会觉得有道理。他会把他的这个计划透露给他们,他们也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是应该的。
如果这些计划到时候被否定呢?如果他说的话有一部分是谎言呢?
如果狼风闻了这些谎言,并且深信不疑呢?
那会大有好处,不是吗?如果他们突袭对了方向,但却攻击错了对象呢?那也会很好。
肯定是这样的。但我首先要找个值得托付整个真相的人?找谁呢?
苏珊娜不行,现在她又是两个人了,但他却不信任另一个。
埃蒂也不行,因为他有可能把一些真相透露给苏珊娜,到时候米阿也会知道。
杰克更不行,因为他和本尼·斯莱特曼很快就成了好朋友。
那么,他只能谁也不告诉,只能自己知道。这种情况使他感到无比的孤单。
“你们看,”他手指着河沟说,“斯莱特曼,也许你们该考虑一下这里。这个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假设我们把所有到了一定年龄的孩子都带去,然后把他们安全地藏在这个小矿井里。”
他从斯莱特曼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也许还有其他什么。可能是希望。
“如果我们把孩子藏起来,他们能知道他们藏在哪里,”艾森哈特说道,“他们好像能闻到他们,就像婴儿故事书里的食人妖一样。”
“我知道,”罗兰说,“所以我建议我们利用这一点。”
“你是说把孩子当诱饵。枪侠,这很难。”
罗兰根本无意将卡拉地区的孩子放入被遗弃的旧赤色矿井——甚至是附近——他点头说道,“这个世道本来就这么难,艾森哈特。”
“先生,”艾森哈特回答道,他一脸严肃地指了指地图。“可行啊,可行……如果你能把所有的狼都引诱到这个矿井里的话。”
不管把孩子放到哪里,我都需要人帮忙把他们放到那里,罗兰这样想着。这些人必须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这也算个计划,不过还不算是。目前,我只是在玩我该玩的游戏,就像城堡游戏。因为有人还没有出现。
他知道这点吗?他不知道。
他察觉到了吗?他察觉到了。
现在还有二十三天,罗兰想到。狼二十三天后就来了。
时间还是很充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