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罗兰醒来的时候,苏珊娜还在熟睡,但埃蒂和杰克已经起身了。埃蒂在燃尽的灰色木柴上又生了新火。他和男孩挨着火坐着取暖,一边吃着埃蒂称为枪侠煎饼的东西。他们看起来既激动又不安。
“罗兰,”埃蒂说,“我认为我们需要谈谈。昨晚发生了一些事情。”
“我知道,”罗兰说。“我知道。你们穿越了隔界。”
“隔界?”杰克问。“那又是什么?”
罗兰刚要开始讲,又摇了摇头。“如果我们要谈话,埃蒂,你最好还是把苏珊娜叫醒。这样的话我们一会儿就不用把第一部分从头讲一遍了。”他看了看南边。“希望在我们谈完之前,那些新朋友不要过来打扰我们。他们跟这件事无关。”但是他已经开始怀疑这一点了。
他带着不同寻常的兴趣看埃蒂把苏珊娜摇醒,很清楚但又不是百分之百肯定睁开眼的是苏珊娜。是她。她坐起身来,伸了伸懒腰,用手指梳了梳她那浓密的鬈发。“亲爱的,你是怎么了?我至少还要再睡一个小时才够。”
“我们需要谈谈,苏希。”埃蒂说。
“你想怎样都行,但现在可不是好时候,”她说。“天啊,我浑身都麻了。”
“在硬地上睡觉都会这样的。”埃蒂说。
更不用说光着身子在沼泽和湿地里觅食了,罗兰想。
“给我倒点水,宝贝。”她伸出手,埃蒂在她的手掌上倒了点水囊里的水。她把水拍在两颊和眼睛上,打了个激灵,说,“冷。”
“老①!『注:前面苏珊娜说的是Cold(冷),奥伊学舌说Old(老)。』”奥伊说。
“还没有呢,”她告诉貉獭,“但如果像这样的日子再持续几个月,我还真就会老了。罗兰,你们中世界的人也知道咖啡,对吧?”
罗兰点点头。“南方的外弧种植园里生产咖啡。”
“如果我们看到咖啡,就偷些过来,好吗?你答应我,现在。”
“我答应你。”罗兰说。
苏珊娜同时也在打量着埃蒂。“出什么事儿了?你们看起来脸色不好。”
“又做梦了。”埃蒂说。
“我也是。”杰克说。
“并不是梦,”枪侠说。“苏珊娜,你睡得怎么样?”
她坦率地望着他。在她的回答中,罗兰感觉不到一丝谎言。“睡得像石头一样,和平常一样。这旅行就有一点好——你可以把那该死的宁比泰②『注:宁比泰(Nemtutal)。一种安眠和镇静药。』扔到一边了。”
“隔界到底是什么玩意儿,罗兰?”埃蒂问。
“隔界,”他开始说了,然后尽自己所能向他们作了解释。关于范内的课,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曼尼人通过长期斋戒来达到合适的精神状态,然后他们到处行走,寻找适合开启隔界的地方。他们是利用磁石和铅垂来确定地点的。
“听上去很像正在纽约尼德公园待着的那群人。”埃蒂说。
“像格林尼治村的任何地方。”苏珊娜补充。
“听着像夏威夷,对吧?”杰克用一种庄重、低沉的声音说道,他们都笑了。就连罗兰也笑了笑。
“隔界是另一种旅行的方法,”笑声停下来时埃蒂说。“就像门。还有玻璃球。对不对?”
罗兰刚想说是的,但又犹豫了。“我觉得它们是同一件事的不同形态,”他说,“据范内说,那些玻璃球——也就是巫师的彩虹——让穿越隔界变得容易。有时候太容易了。”
杰克说:“我们真的忽明忽暗,就像……灯泡一样?也就是你们叫作闪灯的东西?”
“对——你们出现了又消失了。你们消失的时候,原处会出现一团暗淡的光,几乎就像是什么东西在为你们留着位子一样。”
“如果真是那样,那可真要感谢上帝了,”埃蒂说。“那一切结束的时候……当那些敲钟声又响起来,我们的身体失去控制的时候……讲实话,我认为我们回不来了。”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杰克平静地说。乌云又一次笼盖了天空,在昏暗阴沉的晨光里.那孩子看起来苍白极了。“我失去了你。”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看到某个地方,就像我今天一睁眼看到这条路一样,”埃蒂说。“而且你就在我身边,杰克。甚至我觉得这样的旅行也不算坏。”他看着奥伊,又看着苏珊娜。“昨晚你没遇到类似的事吧,亲爱的?”
“如果有的话,我们早就看到她了。”杰克说。
“但如果她穿过隔界到了另外的地方呢?”埃蒂说。
苏珊娜摇摇头,看起来有些困惑。“我整夜都睡过去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呢,罗兰?”
“我没什么好说的,”罗兰说。和往常一样,他不轻易流露自己的想法,直到他觉得是时候把想法和大家分享为止。而且,他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他眼光锐利地看着埃蒂和杰克。“有什么麻烦了,对不对?”
埃蒂和杰克对视了一眼,然后又看着罗兰。埃蒂叹了一口气。“是的,很可能有麻烦了。”
“严重不严重?你们知道吗?”
“我认为我们不知道。对吧,杰克?”
杰克摇摇头。
“但我有了些想法,”埃蒂接着说,“如果我的想法是对的,我们确实有麻烦了。一个大麻烦。”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液。杰克碰了碰他的手。看到埃蒂飞快地死死抓住了那孩子的手,枪侠有些担心了。
罗兰伸出手去,把苏珊娜的手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手心。一瞬间,他想起了这只手曾攥着一只青蛙并把它的肠子挤出来。他把这个想法赶出了自己的脑袋。做了那种事的女人现在并不在这里。
“告诉我们,”他对埃蒂和杰克说。“把一切都告诉我们。我们要听所有的事情。”
“每一个字,”苏珊娜表示赞同。“看在你们父亲的分上。”
2
他们把在一九七七年的纽约发生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他们讲到跟着杰克去了书店,然后遇到巴拉扎和他的手下,罗兰和苏珊娜听得入了神。
“嚯!”苏珊娜说。“同一群坏孩子!简直就像是狄更斯的小说嘛。”
“谁是狄更斯,小说又是什么?”罗兰问。
“小说就是写在书里的一个长故事,”她说。“狄更斯写了十来本。他很可能是历史上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在他的故事里,生活在一个叫伦敦的大城市里的人们不断地碰到来自于别的地方或是很久以前的熟人。我大学时有个老师,他很讨厌这种偶然发生的事。他说狄更斯的故事充斥着这些简单的巧合。”
“这个老师要么不知道宿命,要么根本不相信。”罗兰说。
埃蒂点着头。“这就是宿命,就是。毫无疑问。”
“比起这个讲故事的狄更斯,我对写了《小火车查理》的那个女人更感兴趣,”罗兰说。“杰克,我在想你能不能——”
“我总是比你早一步。”杰克说,解开背包的带子。他近乎虔诚地把那本已经破旧的书拿了出来,该书讲述了火车头查理和他的朋友,工程师鲍伯的历险故事。他们都看着书的封面。图画下面的名字仍然是贝里·埃文斯。
“天,”埃蒂说。“这真是太古怪了。我是说,我并不想将火车转入侧线,或是其他什么……”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他刚刚用了一个铁路运输方面的双关语,然后又接着往下说。不管怎么说,罗兰对双关和玩笑都没什么兴趣。“但这真是很古怪。杰克——七七年的杰克——那本书的作者是个叫克劳迪娅,什么贝彻曼的。”
“伊纳兹,”杰克说。“而且,还有一个y,小写的y。你们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没有人知道,但是罗兰说眉脊泗有那样的名字。“我相信那是某种表示敬意的附加词。我并不确定它跟这件事有关联。杰克,你说窗子上的标记也和以前不同了。怎么个不同法?”
“我记不得了。但是你知道吗?我觉得如果你再把我催眠一次——你知道,用子弹——我能记起来。”
“时机合适的话我可能会那么做的,”罗兰说,“但今天上午时间太短了。”
又来了,埃蒂想。昨天时间基本上不存在,现在它又太短了。但是这一切都在某种程度上和时间有关,不是吗?罗兰的过去,我们的过去,这些新的日子。这些危险的新的日子。
“为什么?”苏珊娜问。
“我们的朋友,”罗兰说,朝南边点了点头。“我有一种感觉,他们很快就要在我们面前出现了。”
“他们是我们的朋友吗?”杰克问。
“这倒真问到点子上了,”罗兰说,又一次开始怀疑这一点。“现在,就让我们把楷覆的注意力集中到那个心灵书店,管它叫什么呢。你看到斜塔的那些抢劫者青枝①『注:Greenstick,青枝,高等语。』了老板,对不对?这个叫塔尔,或是叫托伦的人。”
“你是说压迫他?”埃蒂问。“扭他的胳膊?”
“是。”
“他们当然那样做了。”杰克说。
“做了,”奥伊插嘴道。“当然做了。”
“我愿意跟你赌任何东西,塔尔和托伦是同一个名字,”苏珊娜说,“‘托伦’在荷兰语中是‘塔’的意思。”她看到罗兰抬起了她的手,好像要开始说话。“这是我们的世界中人们经常做的事儿,罗兰——把一个外国名字改成更……嗯……更美国。”
“是,”埃蒂说。“就像斯坦普维兹改成了斯坦普……雅各布改成了雅各……或者……”
“或者贝里·埃文斯变成了克劳迪娅·y·伊纳兹·贝彻曼。”杰克说。他笑了,但他听上去似乎并不觉得这很有趣。
埃蒂从篝火中抽了根烧了一半的木棍,开始在泥土上涂鸦。他一个接一个地在地上划出了大写的字母:C……L……A……U②『注:这是克劳迪娅(Claudia)的前四个字母。』。“大鼻子甚至说塔尔是荷兰人。‘木头脑袋永远都是木头脑袋,对吧,老板?’”他看着杰克以求证他的话。杰克点点头,然后拿过那木棍接着写:D……I……A。
“他是个荷兰人,你知道,这意味着很多事情,”苏珊娜说。“荷兰人曾一度拥有曼哈顿的大部分地区。”
“你想再试试狄更斯式的思路吗?”杰克问。他在写在泥上的克劳迪娅(CLAUDIA)后面又加了一个y,然后抬起头看着苏珊娜。“还有那间闹鬼的房子呢,我就是穿过那个房子来到这个世界的。”
“那豪宅。”埃蒂说。
“荷兰山上的豪宅。”杰克说。
“荷兰山。对了,那就对了。妈的。”
“让我们来谈谈核心问题,”罗兰说。“我觉得那就是你们看到的协议书。你觉得你必须看那个,对不对?”
埃蒂点点头。
“你是不是觉得那种需要有点像跟随光束的路径?”
“罗兰,我觉得那就是光束的路径。”
“换句话说,就是通往塔的路。”
“是,”埃蒂回答。他脑子里想的是,云怎样沿着光束的路径涌动,黑影怎样向着光束的路径倾斜,每棵树的每一个枝条是怎样向着那个方向伸展。万物都为光束的路径服务,罗兰曾这样告诉过他们。埃蒂想要看清巴拉扎放在凯文·塔尔面前的那张纸的愿望就像是一种需要,迫不及待,无法抗拒。
“告诉我那上面都写了什么。”
埃蒂咬着他的嘴唇。他这次并不像上次雕刻救出杰克的钥匙并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时那么害怕,但也差不多了。因为就像上次的钥匙一样,这也是很重要的。如果他遗忘了什么事,那些世界也许就坍塌了。
“天,我不能想起所有的东西,不能每个字都记得清。”
罗兰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如果我需要那样,我会把你催眠,然后逐字逐句地搞清楚。”
“你认为那重要吗?”苏珊娜问。
“我认为那全部都很重要。”罗兰说。
“如果催眠对我不起作用怎么办?”埃蒂问。“如果我不是,比方说,一个好的催眠对象呢?”
“尽管交给我。”罗兰说。
“十九,”杰克突然说。他们都朝他转过身去。他正看着刚才他和埃蒂在泥地上已熄灭的篝火旁边划的那些字母。“克劳迪娅·y·伊纳兹·贝彻曼①『注:英文为ClaudiayInezBachman,正好是十九个字母。』。十九个字母。”
3
罗兰考虑了一会儿,决定暂且不去想它。如果数字十九确实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的话,到时候他们自然会知道的。现在还有别的事情要操心。
“那张纸,”他说。“现在还是让我们先来考虑那张纸。告诉我你能想起来的任何事。”
“那是一份法律协议,底部公章什么的一应俱全。”埃蒂停下来,他被一个很基础的问题困住了。罗兰很可能知道这方面的事——毕竟他以前担任过类似于法律合伙人的职务——但是再确定一下也没什么坏处。“你知道律师,对吧?”
罗兰用他最干巴巴的腔调回答。“你忘了我来自蓟犁,埃蒂。内领地的最里面。我想,比起律师,我们拥有更多的商人、农夫和制造工人,但是总体数量应该是差不多的。”
苏珊娜笑了。“你让我想起了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幕,罗兰。两个人物——好像是福斯塔夫和哈尔亲王,我也不确定——正在讨论他们赢得战争掌握政权以后打算做什么。其中一个人说,‘首先我们要把所有的律师都处死。’”
“这倒是个不错的开头,”罗兰说,埃蒂却觉得他这体贴的话让人浑身发冷。然后枪侠又朝他转过身来。“接着说吧。如果你有要补充的,杰克,尽管开口。你们两个都放松一点,看在你们父亲的分上。我现在只是要知道个大概。”
埃蒂觉得他早知道是这样,但是听到罗兰亲口这么说了,他还是感觉好受一点了。“好吧。那是一个协议备忘录。这个标题是用大字写在最开头的。结尾写着同意,有两个签名。一个是凯文·塔尔。另一个是理查德某某。你记得吗,杰克?”
“赛尔,”杰克说。“理查德·帕特里克·赛尔。”他停顿了一下,嘴唇微微地动着,然后点了点头。“十九个字母①『注:英文为RichardPatrickSayre,也是十九个字母。』。”
“这个协议说了什么?”罗兰问。
“并没说多少,如果你想知道实情,”埃蒂说。“或者是在我看来,没说多少。简单地说就是,塔尔在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的拐角处拥有一块空地——”
“那块空地,”杰克说。“有玫瑰的空地。”
“对,是那块。先别管这个。塔尔在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五日签了这个协议。桑布拉公司给了他十万美金。他给了他们什么呢,我所知道的是,塔尔答应他们一年内不将那块地出售给桑布拉公司以外的任何人,还要看管那块地——交税和其他事情——然后,如果到时他还没有把地卖给桑布拉公司,也要给那个公司优先购买权。我们在那儿的时候,他还没有把地卖掉,但是协议还有一个半月才到期呢。”
“塔尔先生说那十万美金全都花光了。”杰克插嘴说。
“协议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提到了这个桑布拉公司有最高竞标价购买权?”苏珊娜问。
埃蒂和杰克仔细回想了一下,对视了一眼,然后摇摇头。
“确定没有?”苏珊娜问。
“不是完全肯定,但是比较有把握,”埃蒂说。“你觉得这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苏珊娜说。“你们提到的这个协议书……嗯,没有提到最高竞价购买权的话,似乎就是不成立的。因为那样的话,如果你仔细一想,这协议还剩下些什么呢?‘我,凯文·塔尔,同意考虑卖给你那块空地。你付给我十万美金,我呢,就用一年时间来考虑这个问题。也就是说当我不在喝咖啡或是和朋友下棋的时候。一年以后,我也许会把地卖给你,也许我自己留着,或者我直接拍卖,把地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如果你不乐意,宝贝,那也没办法。’”
“你忘了一件事。”罗兰温和地说。
“什么事?”苏珊娜问。
“这个桑布拉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遵纪守法的公司。问问你自己一个普通的遵纪守法的公司有没有可能雇佣像巴拉扎那样的人来传口信呢?”
“你算说对了,”埃蒂说。“塔尔都吓坏了。”
“不管怎样,”杰克说,“这至少让一些事情变得清楚了。比如我在那块空地上看见的标志牌。这个桑布拉公司因为出了十万元,也有了可以在那块地上为将来项目打广告的权利。你看到那部分了吗,埃蒂?”
“我认为是。紧跟着那部分是说塔尔不允许抵押或以任何方式利用那块地,以此保护桑布拉的‘已申明的利益’,对吧?”
“是的,”杰克说。“我在空地上看到的标志牌上说……”他停顿了一下,回忆着,然后把手抬起来,往手中间看去,好像在读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标志牌:“米勒建筑公司与桑布拉不动产强强联合为美化曼哈顿不懈努力!即将上市:海龟湾豪华联排别墅。”
“那就是他们想买那块地的目的,”埃蒂说。“联排。但是——”
“什么是联排别墅?”苏珊娜皱着眉问道。“听上去像是什么新奇的调味品架子一样。”
“这是一种连起来的公寓房,”埃蒂说。“很可能你们那时候就有这种东西了,只不过叫法不同而已。”
“是啊,”苏珊娜有些嘲讽似的说。“我们叫它小房子。还有时候我们按照市中心的叫法,称它为公寓楼。”
“这无关紧要,因为本来就和联排什么的没任何关系,”杰克说。“和标志牌上提到的他们要建的楼房没有任何关系。这些只不过是,你知道……哎呀,那个词是什么?”
“掩护?”罗兰试探着提醒他。
杰克咧开嘴笑了。“掩护,对了。这和玫瑰有关,而不是楼房!直到他们拥有了长着那朵玫瑰的土地,他们是没法得到它的。我对这一点很有把握。”
“你说楼房没有任何意义,这一点可能是对的,”苏珊娜说,“但是那个名字,海龟湾却值得琢磨,你觉得呢?”他看着枪侠。“曼哈顿的那一部分就叫做海龟湾,罗兰。”
他点点头,并不吃惊。海龟是十二守卫之一,差不多可以肯定它就守在他们正在走的光束的路径的尽头。
“米勒建筑公司的人可能并不知道玫瑰的事,”杰克说,“但我敢打赌桑布拉公司的人知道。”他的手插进奥伊的毛里,貉獭脖子上的毛很厚,足以使杰克的手完全埋在里面。“我想在纽约城的某处——在某栋写字楼的里面,很可能就在东海岸的海龟湾上——有一扇门,上面写着桑布拉公司。但是那门后的某个地方有另外一扇门。把你带到这里的那种。”
一时间他们都坐在那儿,思考着这个问题——关于绕着惟一的轴转动的、处于将要消失的和谐状态中的那些世界——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4
“我觉得事情是这样的,”埃蒂说。“苏希,杰克,如果你们认为我说得不对,尽管打断我。这个叫凯文·塔尔的男人可以说是玫瑰的看管人。也许他自己并不清楚这一点,但他一定是。他,可能他的祖先都是。这就解释了他的名字。”
“而他是最后一个。”杰克说。
“你不能确定那一点,亲爱的。”苏珊娜说。
“他没戴结婚戒指。”杰克回答,苏珊娜点了点头,起码是暂时同意了这一点。
“可能有一段时间,人丁兴旺的托伦一族拥有纽约州的大片地产,”埃蒂说,“但这样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现在阻碍桑布拉公司得到玫瑰的惟一的绊脚石就是一个快入土的、改了名的胖老头。他是个……你把爱书的人叫做什么?”
“一个藏书家。”苏珊娜说。
“嗯,藏书家中的一个。虽然乔治·比昂迪不是爱因斯坦,可是我们倒是偷听到他说了一句聪明话。他说塔尔的书店根本就不是一家真正的店而是一个吞钱的无底洞。他身上发生的就是我们来的地方的一个老故事,罗兰。当我妈看到电视上的有钱人的时候——比方说唐纳德·桑普——”
“谁?”苏珊娜问。
“你不知道他,六四年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这无关紧要。‘白手起家,三代人都是埋头苦干,’我妈会这样告诉我们。‘孩子们,这就是美国方式。’
“现在到了塔尔,他有点像罗兰——自己族系的最后一人。他这儿卖块地,那儿卖块地,用来交税、付房款、刷信用卡、付医生的账单,还有他其他的开支。嗯,这些都是我编的……除了不知为什么我并不觉得完全是编的。”
“对,”杰克低声说,好像已经听得入神了。“我也不觉得是编的。”
“也许你分享了他的楷覆,”罗兰说。“更有可能的是,你碰到了它。就像我的老朋友阿兰以前有一次一样。接着讲,埃蒂。”
“每年他都告诉自己,书店的生意会好转的。事情在纽约有时候确实是这样。从红变黑,然后他就没事儿了。最后他只剩下了一样东西可卖:海龟湾十九号街区的第二百九十八号闲置地。”
“二加九加八是十九,”苏珊娜说。“我希望我能确定这意味着什么,或者仅仅是蓝车综合症而已。”
“什么是蓝车综合症?”杰克问。
“你买了一部蓝色的车子,你就看见到处都是蓝色的车子。”
“除了这儿,这儿你可看不到。”杰克说。
“除了这儿。”奥伊插嘴,他们都看着他。几天,有时几个星期过去了,奥伊有可能除了不时地学一下他们的谈话以外什么都不做。但有时他就会说出一些话,听上去完全是自己思考的结果。但是你也不知道。不能确定。连杰克也不能确定。
像我们不能确定十九一样,苏珊娜想,然后拍了拍奥伊的脑袋。奥伊友善地眨眨眼作为回应。
“他一直守着那块地直到悲惨的结局来临,”埃蒂说。“我是说,嘿,甚至连开书店的那块破地都不是他自己的,他只是租了那块地而已。”
杰克接着讲了下去。“汤姆与格里的风味熟食店破产了,塔尔就把那家店给拆了。因为他有一部分是想卖掉那块地的。他身体的那部分告诉他如果他不卖那才是疯了呢。”有一阵杰克陷入了沉默,想着一些思路是怎样在深夜向他涌来的。疯狂的思路,疯狂的想法,还有无论如何也不愿闭嘴的声音。“但是,他身体还有另一部分,另一个声音——”
“海龟的声音。”苏珊娜平静地说。
“是的,光束的路径的海龟,”杰克表示赞同。“他们很可能是同一个东西。这个声音告诉他要不惜任何代价坚持到底。”他看着埃蒂。“你认为他知道玫瑰的事儿吗?你认为他会不时去那边照看玫瑰吗?”
“兔子是不是在森林里拉屎呢?”埃蒂这样回答。“他当然去了。而且他当然知道。从某个层面说他必须知道。因为曼哈顿一个角落里的空地……那种东西能值多少钱,苏珊娜?”
“在我那时候,很可能要一百万,”她说。“到了一九七七年,天知道。三百万?五百万?”她耸耸肩。“足够让塔尔先生后半辈子都赔本卖书了,只要他在本金的投资方面当心点就可以。”
埃蒂说:“所有的一切都表明他有多么不情愿卖出那块地。我是说苏希已经指出了,桑布拉付了十万美金但没得到什么东西。”
“但他们确实得到了一些东西,”罗兰说。“很重要的东西。”
“他们成功地插了一脚。”埃蒂说。
“你说得对。现在,协议快到期了,他们就把灵柩猎手在你们世界的代表派过去。那些不好惹的拿枪的家伙。如果贪婪和生活所需还不能让塔尔卖给他们有玫瑰的那块地,他们就恐吓他,逼他妥协。”
“对,”杰克说。现在谁站在塔尔这一边呢?可能是亚伦·深纽。可能没有任何人。“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自己把它买下来,”苏珊娜突然说。“当然啦。”
5
一刹那间大家就像被雷击了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然后埃蒂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对啊,为什么不呢?在那份小协议上,桑布拉公司并没有最高竞价购买权——他们很可能试过要把那些加上去,但是塔尔不答应。所以,当然啦,我们来买。你们觉得他想要多少鹿皮?四十张?五十张?如果他是个难讨价还价的家伙,我们就扔些从远古人那儿拿来的古董给他。什么杯子啦,盘子啦,还有箭头。它们肯定能成为鸡尾酒会上的话题。”
苏珊娜用责备的眼光看着他。
“好吧好吧,也许不是那么好笑,”埃蒂说。“但我们得面对现实,亲爱的。我们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群脏兮兮、在某个别的现实里露宿野外的朝圣者罢了——我是说,这里甚至都不再是中世界了。”
“而且,”杰克抱歉地说,“我们甚至都不在那儿,至少不是你穿过那些门中的一扇时的状态。他们能感觉得到我们,但是从根本上讲,我们是看不见的人。”
“我们一次谈一个问题好了,”苏珊娜说。“至于钱的问题嘛,我倒是有很多。我是说,如果我们能拿到那笔钱的话。”
“你有多少钱?”杰克问。“我知道那样问不太礼貌——如果我妈妈听到我问别人那个问题,她肯定要昏倒的,但是——”
“现在可不是讨论礼貌问题的时候,”苏珊娜说。“说实话,亲爱的,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爸爸发明了一些跟补牙有关的新方法,他从补牙上赚了一大笔。他开了一家霍姆斯牙医技术公司,直到一九五九年,他大多数时间都自己打理公司的财务。”
“就是莫特把你推到地铁列车底下的那一年。”埃蒂说。
她点点头。“那件事是八月份发生的。大概六个星期之后,我爸爸心脏病发作了——那是第一次,以后还有很多次。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事情而感到的压力,但是我不愿为这件事负全部责任。他是工作狂,纯粹又简单。”
“你不用负任何责任,”埃蒂说。“我的意思是,又不是你自己跳到地铁列车前面去的,苏希。”
“我知道。但是你的感受和那感受持续多久并不总是和事实有很大关系的。妈妈走了之后,照顾爸爸是我的责任,但我又没办法做到——我没办法完全摆脱这种想法,我总是认为爸爸的病是我的错。”
“都过去了。”罗兰说,听上去并没什么同情心。
“谢谢,”苏珊娜干巴巴地说。“你总结事情的方式总是很特别。不管怎么说,第一次心脏病发作以后,爸爸把公司的财务交给了他的会计,也是一个老朋友莫斯·卡佛。爸爸去世以后,莫斯叔叔替我照看公司的事务。我猜罗兰把我拽出纽约,来到这个神奇的不知何处的地方时,我的身价可能有八百到一千万美元。够买塔尔先生的地了吗,如果他愿意卖的话?”
“如果埃蒂关于光束的路径的说法是对的,那么他更可能想要鹿皮,”罗兰说。“我相信,塔尔先生的思想和灵魂深处——让他这么久坚持不卖那块地的卡——一直在等待着我们。”
“等待骑士兵团,”埃蒂咧嘴想笑。“就像约翰·韦恩的电影最后十分钟里出现的奥德要塞一样。”
罗兰看着他,脸上毫无笑意。“他在等待白界。”
苏珊娜把她棕色的手举到棕色的脸旁。“那么我猜他等的不是我。”她说。
“不,”罗兰说,“他在等你。”然后又稍微想了想,另一个是什么肤色呢?米阿。
“我们需要一扇门。”杰克说。
“我们至少需要两扇,”埃蒂说。“一扇当然是处理塔尔的问题。但在那之前,我们还需要一扇,回到苏珊娜的时间。我是说尽可能地靠近罗兰把她带走的时间。如果我们回到一九七七年,去找那个叫卡佛的男人,然后发现他早在一九七一年就正式宣布奥黛塔·霍姆斯的死亡了,那样的话我们看上去一定活像一群讨饭的流氓。全部的财产肯定都已经转移到格林湾或是圣伯都的亲戚名下了。”
“或者回到一九六八年,然后发现卡佛先生不见了,”杰克说。“把所有的东西都划到自己的账户下,然后跑到哥斯塔德拉索尔养老去了。”
苏珊娜瞪着他,一副我的天啊的惊愕表情,在别的情况下,这表情是很滑稽的。“莫斯叔叔绝对不会干那样的事!天,他是我的教父!”
杰克看起来有些尴尬。“对不起,我读神秘小说读多了——阿加莎·克里斯蒂,雷克斯·斯图特,埃德·麦克贝恩——他们的书里一直都有这样的事发生。”
“而且,”埃蒂说,“巨款能让人反常。”
她冷冷地打量着他,那神情在她脸上看起来很古怪,甚至可以说与她的脸不太协调。罗兰知道一些埃蒂和杰克不知道的事情,所以他想那是一副捏死青蛙的表情。“你怎么知道?”她问。然后,几乎是马上,“哦,亲爱的,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没关系,”埃蒂说。他笑了。但那笑容有些僵硬而且好像不那么确定。“一时激动而已。”他伸出手,拉过了她的,握了握。她也握了握他的手。埃蒂脸上的笑容舒展了一点,开始有点像它本来就属于那张脸似的。
“这是因为我了解莫斯·卡佛,他很诚实,就像漫长的白昼一样。”
埃蒂举起他的手——并不是表明他相信,而是说他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
“让我看看我是不是懂你们的意思了,”罗兰说。“首先,这件事取决于我们能否回到你们世界中的纽约,不是在一个时间上,而是两个。”
他们考虑着这句话,讨论出现了短暂的停顿,然后埃蒂点了点头。“对。首先是一九六四年。那时苏珊娜已经消失几个月了,但没有人放弃希望,或其他什么类似的东西。她走进去,每个人都鼓起掌来。浪女回头。我们拿到钱,这可能要花些时间——”
“困难的部分看来是怎么让莫斯叔叔放弃那笔钱,”苏珊娜说。“每当涉及到银行里的钱,那人就会特别不好说话。而且我很确定,在他心里,他仍然把我当成一个八岁的小姑娘。”
“但那钱在法律上属于你,对吧?”埃蒂说。罗兰看出来他问得小心翼翼。还没有完全解开那个心结——你怎么知道?——就是还没有。那表情也说明了这一点。“我是说,他不能阻止你拿走那笔钱吧?”
“不能,亲爱的,”她说。“我爸爸和莫斯叔叔给我存了个托管基金,但是它一九五九年,当我二十五岁时就失效了。”她把眼睛——美得惊人的、会说话的黑眼睛——转向他。“嗨。你用不着老说我那个时代的坏话来激怒我,对不对?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你尽可以自己看看。”
“那没什么要紧的,”埃蒂说。“时间是水面上的脸庞。”
罗兰感到胳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什么地方——也许是遥远的长满了闪亮的、血红色玫瑰的田野里——一只褐鸦刚刚爬过了他的坟墓。
6
“必须是现金,”杰克用冷冰冰的,公事公办的口气说。
“嗯?”埃蒂费了些劲儿才把眼睛从苏珊娜脸上挪开。
“现金,”杰克重复。“没有人会看重支票,哪怕是银行出纳开的支票,因为那可是十三年前的东西。特别是一张百万美金的支票。”
“你怎么知道那类事情的,宝贝?”苏珊娜问。
杰克耸耸肩。不管喜不喜欢(通常他都不喜欢),他终归是艾默·钱伯斯的儿子。艾默·钱伯斯并不能算是世界上的好人之一——罗兰永远都不会把他叫做白界的一部分——但他掌握了业内主管们称为“必杀技”的东西,而且是一把好手。是一个电视行业的灵柩猎手,杰克想。也许这么说有点不公道,但是说艾默·钱伯斯很有手段绝对没有什么不公道。是的,他是杰克,艾默的儿子。他还没有忘记父亲的脸,虽然有时他并不希望如此。
“现金,无论如何都要是现金,”埃蒂说,打破了僵局。“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是现金。如果是支票的话,我们就在一九六四年兑现,而不是一九七七年。把钱塞到运动包里——一九六四年有运动包吗,苏希?别在意。没什么关系。我们把钱塞到袋子里然后带到一九七七年。并不一定和杰克带来《小火车查理》和《谜语大全》的方式一样,但也差不多。”
“不能在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五号之后。”杰克补充道。
“上帝啊,不能,”埃蒂表示同意。“如果在那之后,巴拉扎很可能已经说服了塔尔卖地,我们呢,站在那儿,一手拎着钱袋子,另一只手插在屁股兜里,咧着嘴傻笑来打发时光。”
大家都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在想着这个可怕的画面吧——然后罗兰说:“你说的倒是很容易,为什么不呢?这个世界和你们那个粗租车和造片①『注:罗兰并不熟悉出租车和照片,故而发音不准。』的世界之间有几扇门,这一概念对你们三个来说,就像骑骡子或是扣动六响枪的扳机对我来说一样,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你们有那样的感觉是有道理的。你们每个人都穿越了其中的某扇门。埃蒂甚至两个方向都经历过——进入这个世界然后又回到自己的世界。”
“我想告诉你回到纽约的旅程可没什么好玩的,”埃蒂说。“枪战太多了。”更别提我哥哥的断头在巴拉扎办公室的地上滚来滚去了。
“穿过荷兰山上那扇门也一样。”杰克补充。
罗兰点点头,没发表自己的意见就让这个话题过去了。“我的一生都相信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说的话——你临死前说的话。”
杰克低着头,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可不喜欢回忆那件事(上天慈悲,无论他何时想起这件事,总是一片模糊),他知道罗兰也不喜欢。很好!他想。你当然不想记住啦!你让我就那么掉下去了!你让我就那么死了!
“你说,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其他的世界,”罗兰说,“确实有。多重时间中的纽约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我们不断地被拽入那个世界是和玫瑰有关的。我对此毫无疑问,我也深信我并不十分理解玫瑰就是黑暗塔。玫瑰要么是这个,要么——”
“要么它是另一扇门,”苏珊娜喃喃自语。“一扇通往黑暗塔本身的门。”
罗兰点点头。“我并不是突发奇想有了这个念头。不管怎么样,曼尼人知道那些其他的世界,并以某种方式把他们的生命都献给了那些世界。他们相信隔界是最神圣的仪式和最崇高的境界。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很久以前就知道玻璃球的事;这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了。我们也猜想,巫师的彩虹,隔界,还有这些有魔力的门很可能就是同一个东西。”
“对此你是怎么看的呢,亲爱的?”苏珊娜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已经徘徊游走了很久,”罗兰说。“因为时间变化的缘故——我想你们都已经感觉到时间变得有弹性了——我寻找黑暗塔已经一千多年了,有时我掠过一代又一代,就像海鸟从一个浪尖滑翔到另一个浪尖似的,只不过在浪花中湿了脚。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世界之间的门,直到我在西海边缘的海滩上看见它们。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尽管我能告诉你们一些关于隔界和彩虹的事情。”
罗兰热切地看着他们。
“你刚才说的就好像我的世界里到处都是那样的门,就好像你的世界里到处都是……”他想了一下,“飞机和公共汽车一样。并不是这样的。”
“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和你曾经待过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样,罗兰,”苏珊娜说。她温柔地摸了摸他被晒得黝黑的手腕。“我们再也不是处于你的世界之中了。上次在托皮卡,布莱因最终脑袋爆掉的时候,你就这样说过。”
“同意,”罗兰说。“我只不过想让你们认识到,这些门比你们想象中要少得多。现在你们却说不是要一扇,而是两扇门。而且是你们可以瞄准某个时间的门,就好像你们用枪瞄准一样。”
我不用手瞄准,埃蒂想着,哆嗦了一下。“你这样一说,罗兰,这想法确实有点问题。”
“那我们下一步干什么?”杰克说。
“我也许可以帮得上忙。”一个声音说。
他们都转过身,只有罗兰并不吃惊。谈话进行到一半,那个陌生人来的时候,罗兰就已经听到了。但罗兰还是好奇地转过身去,来人站在路边,离他们有二十英尺远,只一眼,罗兰就看出这个新来的人要么来自他的新朋友们的世界,要么就来自隔壁的世界。
“你是谁?”埃蒂问。
“你的朋友们在哪里?”苏珊娜问。
“你从哪儿来?”杰克问。他的眼里满是期待。
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衣,衣服上方敞着,露出一件翻领的深色衬衣。他白色的长发粘在身前和两侧,看上去就跟受了惊吓一样。他前额有一个T字形状的疤痕。“我的朋友还在那边,离这儿还有一小段路,”他说,指头越过肩膀往森林里一指,刻意不露出具体方位。“现在我把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当成故乡。在那之前,是底特律,密歇根,我在那儿的一个收容所工作,烧汤和召开匿名酒鬼聚会。我对那些工作很熟悉。再之前——只是短期——托皮卡,堪萨斯。”
那三个年轻人听到这里吃了一惊,陌生人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那之前呢,纽约城。再之前呢,一个叫耶路撒冷地的小镇,位于缅因州。”
7
“你是从我们那边来的,”埃蒂说。他的话听上去像是一声叹息。“神圣的上帝啊,你真是从我们那边来的!”
“是,我想我是的,”穿着翻领衬衫的男子说。“我叫唐纳德·卡拉汉。”
“你是一个神父,”苏珊娜说。她从他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小而不起眼,但却是闪闪发亮的黄金——看到他前额上的那个更大,更粗犷的十字疤痕。
卡拉汉摇摇头。“不再是了。曾经是。也许以后还会是,如果上帝保佑的话,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只是上帝的子民。我能问问吗……你们都是从什么时间来的?”
“一九六四。”苏珊娜说。
“一九七七。”杰克说。
“一九八七。”埃蒂说。
卡拉汉的眼睛一亮。“一九八七。我是一九八三年来的,当然这是我们的计时方法。所以告诉我,年轻人,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你离开时红袜子赢了全球联赛吗?”
埃蒂把头往后一甩,笑了起来。这笑声又惊奇又欢快。“不,对不起。他们去年离冠军仅一步之遥——是在希尔体育场,对抗麦茨队——一垒的那个叫比尔·巴克纳的家伙竟然漏了一个很容易的地滚球。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过来这边坐下,怎么样?这儿没有咖啡,但是罗兰——我右边这个一脸凶相的家伙——做得一手丛林好茶。”
卡拉汉把注意力转移到罗兰身上,然后做了一件让大家都吃惊的事:他单膝跪下,微低着头,把一只握紧的手放在有疤的眉头。“向您致敬,枪侠,希望我们相逢愉快。”
“向您致敬,”罗兰说。“请上前来,好陌生人,告诉我们你需要什么。”
卡拉汉惊讶地看着他。
罗兰平静地点点头。“相逢愉快或是不愉快,都愿你找到正在寻求的东西。”
“你也是。”卡拉汉说。
“那么请上前来吧,”罗兰说。“来这边,加入我们的谈话。”
8
“谈话开始之前,我能不能问你点事情?”
是埃蒂。在他旁边,罗兰已经生了火,并开始在他们的行李中翻找那个小陶壶——中古先人的手艺——他喜欢在那里面煮茶。
“当然可以,年轻人。”
“你是唐纳德·卡拉汉。”
“是的。”
“你中间的名字是什么?”
卡拉汉略微歪歪头,扬起一边的眉毛,笑了。“弗兰克。这是我祖父的名字。这有什么重要含义吗?”
埃蒂、苏珊娜和杰克交换了一下眼神。那眼神中包含的意思毫不费力地在他们之间得到了交流:唐纳德·弗兰克·卡拉汉①『注:英文为DonaldFrankCallahan,恰好十九个字母。』。刚好十九个字母。
“看来确实有重要的含义。”卡拉汉说。
“也许有,”罗兰说。“也许没有。”他开始熟练地摆弄着水囊,准备倒水烧茶。
“看来你遇到了什么事故。”卡拉汉说,他盯着罗兰的右手。
“我自找的。”罗兰说。
“你还可以说,是靠了朋友帮了点小忙才这样的。”杰克插了一句,脸上并没有笑容。
卡拉汉点点头,并不理解,也知道他不需要理解:他们是卡-泰特。他很可能并不知道那个特定的词,但词语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彼此注视和行动的方式显示了这一点。
“你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卡拉汉说。“我能否有幸知道你们的呢?”
他们介绍了自己:埃蒂和苏珊娜·迪恩,来自纽约;杰克·钱伯斯,来自纽约;奥伊,来自中世界;罗兰·德鄯,来自蓟犁。每听到一个名字,卡拉汉都会点点头,把握紧的拳头举到前额。
“你们面前的是卡拉汉,来自耶路撒冷地,”介绍完毕后他说。“或曾经是。现在我猜我只是尊者。在卡拉他们都这样叫我。”
“你的朋友们不加入我们吗?”罗兰说。“虽然我们食物不多,但茶总是有的。”
“也许现在还不是时候。”
“哦。”罗兰说,他理解似的点点头。
“不管怎么说,我们一直吃得很好,”卡拉汉说。“卡拉这一整年收成都不错——直到现在——我们很高兴与人分享。”他停了一下,好像是觉得自己有些扯远了,又补充说:“也许吧。如果万事顺利的话。”
“如果,”罗兰说,“我过去的老师曾说这是惟一的有一千个字母长的单词。”
卡拉汉笑了。“说得不错!不管怎样,我们的食物总归比你们要丰富。我们还有新鲜的松饼球——扎丽亚找到的——但我怀疑你们已经知道那些东西了。她说那片地虽然很大,却好像已经有人摘过了。”
“杰克找到的。”罗兰说。
“事实上是奥伊,”杰克说,然后摸了摸貉獭的脑袋。“我猜他遇上松饼,鼻子就会比猎犬还灵。”
“从你们知道我们在这儿有多久了?”卡拉汉问。
“两天。”
卡拉汉做出一副又惊奇又恼怒的表情。“换句话说,就是从我们跟踪以来。我们已经尽力想要狡猾一些了。”
“如果你认为你们不需要比自己更狡猾的人手,那么你们就不会有。”罗兰说。
卡拉汉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要谢谢你。”
“你是来寻求帮助和援救的吧?”罗兰问。从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好奇心,但是埃蒂却感到身上一阵发寒。那些词语就好像悬在空气里,不停地回响着。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有这种感觉。苏珊娜握住了他的右手。过了一会杰克的手也悄悄爬进了他的左手。
“这并不是我说了算。”卡拉汉突然变得犹豫、没有把握起来。害怕,也许是。
“你知道你碰到的是艾尔德的后裔吗?”罗兰用异乎寻常的温和语气问。他向埃蒂、苏珊娜和杰克,甚至也向奥伊伸出手去。“因为这些人是我的,毫无疑问。正如我是他们的一样。我们是一体的,也要集体行动。现在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了。”
“你们知道吗?”卡拉汉问。“你们每个人都知道吗?”
苏珊娜说:“罗兰,你到底想让我们明白些什么?”
“没有就是零,没有就是自由,”他说。“我不拥有你们,你们也不拥有我。起码现在还不行。他们还没有决定是否要求援救。”
他们会的,埃蒂想。撇开关于玫瑰和熟食店的梦,还有那些穿越隔界的旅行不谈,他并不认为自己有通灵的能力,但是他不需要有那种能力就可以知道他们——以这个卡拉汉为代表的那些人——会要求的。某处的栗子掉到热火里了,人们认为罗兰就是那个火中取栗的人。
但不仅仅是罗兰。
你犯了一个错误,伙计,埃蒂想。完全可以理解,但仍然是个错误。我们可不是骑士兵团。我们不是你要的那群人。我们不是枪侠。我们只是从纽约来的无家可归的三个孤魂——
但是不对。不对。自从在河岔口,那些中古先人在街上向罗兰跪下以来,他就知道他们是谁了。见鬼,从那次在森林中(他仍然认为那是沙迪克之林),罗兰教他们用眼睛瞄准,用头脑射击,用心灵杀戮的时候,他就应该知道了。不是三个人,不是四个人。一个。罗兰想要把他们打造成一个人,完整的一个人,真可怕。他浑身充满毒液,并用他那带毒的嘴唇亲吻了他们。他把他们变成了枪侠,埃蒂真的相信,在这个最空荡和只剩下外壳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亚瑟·艾尔德的后裔可以干的事了吗?他们真的只能沿着光束的路径一直走,直至找到罗兰的黑暗塔,然后纠正那里的错误吗?再猜一猜。
是杰克说出了埃蒂心里想的话,但埃蒂并不喜欢那孩子眼里的激动神情。他认为,已经有太多的孩子脸上带着那种一定要让谁吃些苦头的表情参加了太多场战斗了。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被毒害了,这让他显得十分迟钝,因为原本没有人应该比他更清楚。
“但是他们会要求的,”他说。“对不对,卡拉汉先生?他们会要求的。”
“我不知道,”卡拉汉说。“你必须要说服他们……”
他的声音渐渐没了,他看着罗兰。罗兰摇着头。
“事情并不是这样的,”枪侠说。“你不是来自中世界,所以你可能不知道这点,但是事情不是这样的。我们从来不做说服的工作。我们靠枪说话。”
卡拉汉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点点头。“我有一本书。叫《亚瑟王的故事》。”
罗兰的眼睛亮了。“是吗?真的吗?我想看看那本书。我非常想。”
“也许你应该看看,”卡拉汉说。“那本书里的故事跟我小时候看的圆桌骑士的故事不太一样,但是……”他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个话题先到这儿吧。你想问三个问题,我说得对吧?你们只问了第一个。”
“三个,是的,”罗兰说。“三是一个有力的数字。”
埃蒂想,如果你想找个有力的数字,罗兰老兄,试试十九吧。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罗兰点点头。“如果是的话,你就不用说什么了。我们可以往前,但没有人能让我们退后。你要确定你的人——”他朝南边的森林点点头——“明白这一点。”
“枪侠——”
“叫我罗兰。我们之间是友好的,你和我。”
“好吧,罗兰。你都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对不对,我请求你(我们在卡拉都是这么说的)。我们一共只有半打人来找你们。我们六个做不了决定。只有卡拉才能决定。”
“民主。”罗兰说。他把帽檐往后推推,擦了擦前额,然后叹了口气。
“但是如果我们六个人同意——特别是欧沃霍瑟——”他突然停下来,很警惕地看着杰克。“怎么了?我说什么了?”
杰克摇摇头,做了个手势让卡拉汉接着讲。
“如果我们六个同意,这事儿差不多就敲定了。”
埃蒂闭上眼,很享受的样子。“再说一遍,朋友。”
卡拉汉打量着他,迷惑不解又小心翼翼。“什么?”
“敲定了。或者你的时空里的其他什么东西。”他停了一下。“我们的世界、了不起的卡的那一边。”
卡拉汉想了一下,然后笑了。“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不是狗屎或瞎了眼那一套,”他说。“我去喝酒狂欢,倾家荡产,一命呜呼,勃然大怒,如履薄冰,在噩梦一般的小巷里骑粉红色的马。就像那些?”
罗兰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也许甚至觉得有点乏味),但埃蒂·迪恩却是一副心醉神迷的神情。苏珊娜和杰克则是介于兴致勃勃和一种惊奇的、回忆的悲伤之间。
“接着说啊,朋友,”埃蒂声音嘶哑地说,然后用两只手做了一个接着来的手势。他的声音就像是从一个浸满了泪水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接着说下去。”
“也许下次吧,”卡拉汉和蔼地说。“下一次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我们的老地方和我们是怎么说话的。棒球,如果你愿意。但是现在,时间太短了。”
“也许不只是你认为的那样。”罗兰说。“你到底是怎样看待我们的,卡拉汉先生?现在你必须要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已经尽我所能地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是流浪汉,你的朋友们可以随便盘问,然后决定是否雇佣我们干点农活或赶赶牲口什么的。”
“现在我惟一能请求的就是你们不要走开,然后我把他们带到你们面前,”他说。“有逖安·扎佛兹,我们能到这儿找你们他是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有他的妻子扎丽亚。还有欧沃霍瑟,我们需要说服他,让他明白我们需要你们。”
“我们不会说服他或任何一个人。”罗兰说。
“我明白,”卡拉汉连忙说。“是的,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一同来的还有本·斯莱特曼和他的儿子本尼。小本尼的事儿不太好说。四年前他的妹妹死了,那时她和本尼都才十岁。所以我们不知道本尼现在到底算双胞胎还是单生子。”他突然停下来。“我跑题了。对不起。”
罗兰摊开手掌做了个手势,表示那没关系。
“你们让我紧张,请求你们听我说。”
“你不用请求我们,亲爱的。”苏珊娜说。
卡拉汉笑了。“这只是我们说话的方式。在卡拉,你碰上什么人,就说:‘你从头到脚都好吗,我请求?’回答则是,‘我很好,没生锈,我会告诉神明我说谢啦。’你们没有听过吗?”
他们都摇摇头。虽然句子里的某些词他们是熟悉的,但这整个表达却提醒他们,他们来到了异乡,那里的说话方式很奇怪,可能风俗更怪。
“重要的是,”卡拉汉说,“边界地带上有一些可怕的叫做狼的生物,每过一代他们就会从雷劈下来,偷走镇上的孩子。事情不只这么简单,但这是关键。逖安·扎佛兹这次会失去两个孩子而不是一个,他认为说话不解决问题,现在是站起来,奋起反抗的时候了。而其他人——比如欧沃霍瑟——则认为采取行动无异于自取灭亡。我本来认为欧沃霍瑟一派的意见会占上风,但你们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他恭敬地向前鞠了一躬。“韦恩·欧沃霍瑟不是坏人,他只是吓破了胆。他是卡拉最发达的农户,所以他会比其他人的损失更大。但是如果他能被说服相信我们有可能赶跑狼群……那么我们就真的会赢的……我相信他也会挺身而战的。”
“我告诉过你——”罗兰开口说。
“你们从不劝说。”卡拉汉接过罗兰的话。“是的,我理解。但是如果他们看见你本人,听到你说话,然后说服了他们自己……”
罗兰耸耸肩。“我们的说法是,如果上帝愿意,天自然会下雨的。”
卡拉汉点了点头。“在卡拉人们也这样说。我可以接着谈谈另一个相关的话题吗?”
罗兰微微地抬了一下手——就好像是,埃蒂想,告诉卡拉汉他可以说下去。
一时间,额上有疤的人什么都没说。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放低了。埃蒂不得不向他探过身去才能听清。“我有一样东西。你想要的东西。你可能需要的东西。我想,它已经向你伸出手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罗兰问。
卡拉汉舔了一下嘴唇,只说了一个词:“隔界。”
9
“有什么关系?”罗兰问。“和隔界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们没去过吗?”刹那间卡拉汉变得没把握了。“你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过吗?”
“就算我们去过,”罗兰说。“这又和你,和那个叫卡拉的地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
卡拉汉叹了口气。虽然一天才刚刚开始,他却已经一副疲倦的样子了。“这比我想象中要困难,”他说,“困难得多。你们很——那个词儿是什么来着?——一丝不苟,我想是吧。比我想象中要谨慎得多。”
“你想象中我们不过是些四肢发达、脑袋空空、带着马鞍子的流浪汉,我说得对吧?”苏珊娜问。她听上去有些生气。“算了,跟你开个玩笑罢了,亲爱的。不管怎么说,我们可能确实是流浪汉,但是我们连马鞍子都没有。既然我们没有马,那么就不需要鞍子了。”
“我们带了马给你们,”卡拉汉说,这就足够了。罗兰并不理解所有的东西,但是他认为,对于弄清现在的状况,他知道的已经足够了。卡拉汉知道他们要来,知道他们有几个人,知道他们是步行而不是骑马。有些事情是可以通过探子搞清楚的,但不是所有的事。还有隔界……知道他们中的某些人或是所有人已经穿越了隔界……
“至于脑袋空空嘛,我们可能不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四个人,但是——”她突然停住了,哆嗦了一下。她的手放在了肚子上。
“苏?”埃蒂马上很担心地问。“苏,怎么了?你还好吧?”
“只是胃胀气,”她说,对他笑了笑。但在罗兰看来,那笑容却不那么真实。他认为他在她的眼角看见了细小的扭曲的纹路。“昨晚松饼球吃得太多了。”埃蒂还没来得及再问她什么,她就又把注意力转到了卡拉汉身上。“你还有话要说,那就尽管说吧,亲爱的。”
“好吧,”卡拉汉说。“我有一个蕴含巨大能量的东西。虽然你们离我在卡拉的教堂还有很多轮,那东西就藏在那儿,但我认为它已经向你们伸出手了。打开隔界只不过是它能做的事情之一。”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如果你们肯帮助我们——卡拉现在就是我的家乡,我想安度余生,并长眠于斯的地方——接受我们的请求,我就把这个……这个东西给你们。”
“最后一次,我最后一次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罗兰说。他听上去是那么的严厉,杰克有些惊愕地看着他。“这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我的伙伴。我们有义务照你说的做,如果我们认定你的卡拉是属于白界,而你说的狼群是外部黑暗势力的代表:光束的路径的破坏者,如果这样说你能明白的话。我们不会为我们做的事收取任何报酬,而你也不该提出支付报酬。如果你们那群人中的一个这样说话的话——你称为逖安或是欧沃霍瑟的家伙——”
(埃蒂本想纠正枪侠的发音错误,然后又决定还是闭上嘴的好——罗兰生气的时候,不出声才是明智的。)
“——就是另一回事了。也许他们除了传说以外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先生,起码还有一本书让你变得更明白一点。我告诉过你我们靠枪说话,我们也确实如此。但是那不说明我们就是雇佣枪侠。”
“好的,好的——”
“至于你提到的东西,”罗兰说,他抬高了声音,压过了卡拉汉的,“你巴不得摆脱它,对不对?你害怕那东西,对不对?哪怕我们只是骑马从你的镇子路过,你也会求我们把它带走,对不对?对不对?”
“对,”卡拉汉痛苦地说。“你说的全对,我说谢啦。但是……那只是因为我听到了你们部分的谈话……我知道你们想要回到……想要穿越……用曼尼人的话说……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两个……或者更多……还有时间……我听到你们说瞄准时间就像用枪……”
杰克的脸上满是理解和混杂着恐惧的好奇。“它是哪一个?”他问。“不可能是眉脊泗的粉红球,因为罗兰曾经在里面待过,它并没有带着罗兰穿越隔界。那么是哪一个呢?”
一滴眼泪从卡拉汉的右腮上滑下来,又是一滴。他心不在焉地把它们擦掉。“我从来都不敢碰它,但我看到过。感觉过它的力量。基督和耶稣圣人保佑我吧,我教堂的地板下面埋着黑十三。它活过来了。你明白吗?”他用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他们。“它活过来了。”
卡拉汉把脸藏在手里,不敢面对他们。
10
前额上有疤痕的神父去找他的同伴了,枪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离去。罗兰把手吊在他那打着补丁的破牛仔裤的腰带上,看起来他能以那个姿势站上一个世纪。但是,卡拉汉一从视野中消失,他就马上朝他的同伴们转过身来,做了一个急促、甚至有些粗暴的手势让他们过来:到我这边来。他们聚过来之后,罗兰蹲了下来。埃蒂和杰克也那样做了(至于苏珊娜,那个姿势差不多就是她的生活状态)。枪侠快速地、近乎有点唐突地开了口。
“时间紧迫,告诉我,你们每个人,不要绕弯子:诚实还是不诚实?”
“诚实。”苏珊娜立刻说,然后又哆嗦了一下,在左胸口下揉了揉。
“诚实。”杰克说。
“实。”奥伊说,虽然并没有人问他的意见。
“诚实。”埃蒂也表示赞同,“但是,看。”他从火边抽了一根没烧着的小树枝,把上面的松叶扯掉,然后在黑色的土地上写下了:
卡拉卡拉汉
“存在还是记忆?”埃蒂说。然后他看到苏珊娜迷惑的表情:“是巧合,或者说这意味着什么?”
“谁知道呢?”杰克说。他们都放低了声音说话,围着地上的字挤成一圈儿。“就像十九一样。”
“我觉得这只是巧合,”苏珊娜说。“当然并非我们途中遇到的每件事都是卡,对不对?我是说,它们甚至连听上去都不像。”然后她念了一下这两个词,卡拉,舌头抬起,嘴巴张圆,啊;但是卡拉汉,舌头平放,啊的音也要尖一些。“在我们的世界里,卡拉是西班牙语……像你记忆中的眉脊泗的很多词一样,罗兰。是街或者广场的意思,我想……别追问我这一点,高中的西班牙语我都忘光了。但如果我是对的,把这个词当作一个镇名——或是一系列镇名,这地方好像是这样——的前缀不是没有道理。不是无懈可击,但是有道理。卡拉汉,从另一方面说……”她耸耸肩膀。“这又是什么词儿呢?爱尔兰?英语?”
“可以肯定不是西班牙语,”杰克说。“但是十九——”
“去他妈的十九吧,”罗兰粗鲁地说。“现在不是玩数字游戏的时候。很快他就要和他的朋友们回来了,在他回来之前我要跟你们说点别的事情。”
“你认为他说的黑十三是真的吗?”杰克问。
“是真的,”罗兰说。“基于昨晚你和埃蒂遇到的事情,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我们拿着那东西是很危险的,但我们不能不拿。如果我们不拿的话,我担心那些从雷劈下来的狼会把它拿走。没关系,我们现在要担心的不是这个。”
但是罗兰看起来却忧心忡忡。他把话头转向了杰克。
“你听到那大农户的名字时吃了一惊。你也是,埃蒂,虽然你掩饰得好一点。”
“对不起,”杰克说。“我忘记了那张脸——”
“你一点都没忘,”罗兰说。“除非是我也忘了。因为我也听到过那个名字,就是最近。我只是记不得在哪里听过了。”然后,他不情愿地说:“我老了。”
“是在书店的时候,”杰克说。他拿出背包,紧张地摆弄着那些带子,终于解开了。他边说话边打开了包。好像他需要再确认一下《小火车查理》和《谜语大全》还在里面,还是真实的。“在‘曼哈顿心灵餐厅’。太离奇了。一次是发生在我身上,一次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在那个我身上。这让它自己都变成了一个难猜的谜语。”
罗兰用他残缺的右手作了一个旋转的手势,意思是让他说下去,而且要快。
“塔尔先生作了自我介绍,”杰克说,“我也作了。杰克·钱伯斯,我说。然后他说——”
“讲得好,搭档,”埃蒂插了进来。“他就是这么说的。然后他说杰克·钱伯斯听上去像一个西部小说里主人公的名字。”
“‘那家伙袭击了亚利桑那的黑岔,将那里洗劫一空,又接着往前走’,”杰克引用了塔尔的话。“然后他说,‘是韦恩·D·欧沃霍瑟写的,也许。’”他看着苏珊娜,又重复了一遍。“韦恩·D·欧沃霍瑟。如果你告诉我那只是巧合,苏珊娜……”他突然调皮地笑了。“我会对你说那就亲亲我的白屁股吧。”
苏珊娜笑了。“那倒用不着,你这个满嘴脏话的小家伙。我并不相信那是个巧合。等我们见到卡拉汉的农夫朋友时,我要问问他的中间名字是什么。我敢保证它不但是以D开头,而且肯定是迪恩或丹尼①『注:迪恩(Dean)和戴恩(Dane)都是四个字母。』一类的四个字母的名字——”她的手又伸到了胸口下面。“胃胀气!天!我宁愿拿任何东西来换一片药或是一瓶——”她又突然停下来。“杰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杰克双手拿着《小火车查理》,脸色煞白。他瞪大了眼睛,满是惊恐的表情。奥伊在他身旁不安地叫着。罗兰侧过身去看那本书,他的眼睛也睁大了。
“天啊。”他说。
埃蒂和苏珊娜对视了一眼。书名没有变,图画没有变:一辆人形的小火车喷着烟爬上山头,排障器上是一张微笑的脸,车头灯则是快乐的大眼睛。但是封面下方写的黄色的字,故事及插图作者:贝丽尔·埃文斯,消失了。那里根本就没有作者名。
杰克把书翻过来看着书脊。上面写着《小火车查理》和麦考利出版社。仅此而已。
这时,他们的南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卡拉汉和他的朋友们靠近了。来自卡拉的卡拉汉。来自耶路撒冷地的卡拉汉,他是这么称呼自己的。
“看看扉页,亲爱的,”苏珊娜说。“看看那儿,快。”
杰克看了。仍然是只有书名和出版社的名字,这一次还有版本记录。
“看看版权页。”埃蒂说。
杰克翻了一页。这是书名页的反面,正文的旁边,上面是版权信息。只不过根本就没有什么信息,算不上有。
版权一九三六
这就是全部信息。这些数字加起来是十九。
然后就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