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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龙渊阁众说纷纭。有人认为是著名的藏书楼,有人认为是前朝留下的古迹建筑,还有人说其实是一群神神道道的家伙凑在一起。最滑稽的说法莫过于衡玉城的一 个布商,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龙渊阁是个大酒楼,而且还在各地开了不少分店。而无人知晓其所在,更是为龙渊阁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
《九州纪行·宛州卷》邢万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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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只有这么多了?”阿怜问。
“便只有这么多。”他从檀木盒子里拿出来的手空空如也,“你也该记得,那袋聆贝不是都落入夜沼之中了么?”
“可惜。”
“可惜什么?”
“要是还有一枚两枚,就能知道那些天你在想什么?”
“那些天啊……应该问你在想什么才对,每天都坐在门口。”
“……想了很多很多。”
“我知道。”他脸上忽然掠过了一丝好奇的神色,“阿怜……”
“唉?”
“是那个时候开始的么?”
“什么?”
“你不恨我了。”
“谁说我不恨了?!”阿怜气哼哼地说,“都记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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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蘅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山壁顶上的云海退了生、生了又退。
穷石方圆也有数百里,可是除了这一处橡树林,到处都是一般的萧索模样,连只虫蚁也难得见到。在这里坐了那么多天,青蘅已经把头顶的橡树的枝杈都数了几遍。
有时候她去石缸那边张望,有了脖子上的佩戴着的地蟒丹,虽然没有飞光的镜媒,也一样可以施展水镜术。但是飞光总是蜷伏在那里睡觉,大概这次伤得重了吧?
于是青蘅就抱着双腿坐在那里,翻来覆去地想些那些过去的事情。想着那些沉没在弱水里的族人,想着那些仍然在跋涉的族人,想着那些在遥远的家乡做苦役的族人。
青蘅始终都是公主,热河部的长公主。阿爹说过:有些人生来就是高原的王,这是流淌在血液里面的东西,谁也夺不去。阿爹也说过:为王的命运不属于自己,怎样也不能抛弃。她认认真真地想过很多次,要带着腹中的孩子逃避到最遥远的地方去,可是目光离开隆起的小腹,她看见的就是那些族人绝望的目光。
穷石的日子真是过得缓慢,都快一个月了,肚子只大了那么一点点。要不是宝宝还是那么时不时的用力踢踢她,她一定会更加担心。
诸婴每天跟着臧楠许遥在那无边的书库里翻阅典籍。只要他不追究这地方的来历,老人们也不管他翻看了什么。这是一个神奇的书库,似乎连世界之初都记载在这里,诸婴甚至在一册色泽新鲜的笔记里看见了皇帝和父亲的名字。
“这个你还不可以看。”臧楠慌忙把那笔记夺走,“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他堵死了诸婴的嘴。
每日里都泡在那里,诸婴都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面对这一本本奇异的银色书卷比面对青蘅要轻省得多,他不想出来。出来该和青蘅说些什么话?该作出什么样的表情?这么久以来,这是诸婴头一次觉得惶惑,为了一个把自己当作仇敌的女人惶惑。是不是因为他心里总也放不下她?
书库渐渐不是逃避的好去处,即使站在那里乱翻,诸婴也总是想着坐在门口的青蘅。整天她都不说一句话,可是眼中的焦虑却一日重过一日,嘴上都长出一个大大的泡来。
“饿不饿?”诸婴蹲下来轻声问青蘅。自从到了这个茅屋,他们每天就只剩下那么一句可以说的话,也许是因为所有的话都在第一天说完了。
青蘅摇了摇头。橡实粉是很奇怪的食物,吃了一次就能顶上许多天。
“哦。”诸婴站起来就要离去。可是青蘅在看他,她没有说,但是诸婴知道她希望他留下。他呆呆站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一句话来。
“孩子,还好么?”他有些迟疑地问。
“好。”青蘅点点头,轻轻抚着小腹。
又是沉默,诸婴觉得有些难堪。“一,二,三……”他默默地数,数到二十他就要转身离去。
“……三十……”
“……五十四……”
“你看那片云。”青蘅忽然指着崖壁顶上的云彩,“好看么?”
只是寻常的云彩,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可是诸婴点头说:“好看。”
“多象一群奔马呀!跑得这样快。”青蘅眼里亮闪闪的,“六月里草青,马儿跑得最欢。七月里秋选,可就养得肥了。八月里……”她没有说下去,八月里草黄,高原上征战的时节。
“惦记着他们么?”诸婴知道她想得不仅是夜北的草原,更多还是路上的族人。
青蘅点了点头。
“他们都不认你。”诸婴淡淡地说。
“不是的!!”青蘅咬了咬嘴唇,为族人辩解,“只是有些人……再说,我的确……路上这样凶险,不知道他们到了桦城没有。”还没有找到那个穿岩的法子,可是许遥找出了一张地图来。穿越夜沼去桦城的路没有人走过,这是有原因的。就算安全渡过了夜沼,雷眼山的疯马峡和南齑道都是无法穿越的死地。
“到了没到,有没有你又如何?”诸婴摇了摇头。
青蘅拧着眉头。
“夜北七部有多少年了?”诸婴望着流云幽幽地说,“你爹也是天下的英雄,又撑了夜北几日?”
青蘅的脸登时板了下来:“若不是你们……”
“没有大晁的时候,夜北有多少年的和风细雨?”诸婴忽然激动了,那是压抑了很久的宣泄。“八百年夜北,只怕没有连续八个年头不打仗,不比我们“下面”的人太平啊!你爹真是个英雄,你娘死的时候,他在做什么?!拳头大的打拳头小的。”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不过是杀人,我们都是一样的,英雄不英雄又有什么区别。”
青蘅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青蘅出世的那些天,阿爹杀死了阿蕊的爹,把阿蕊娘抢了回来,热河部人人知道。是的,就连皇帝都夸七海震宇英雄,可是诸婴说得对,英雄又是什么的呢?难道就是拳头最大的那一个?把天下抢完了又如何?青蘅想到帝都的那个人,身子忍不住抖得厉害,颤声说:“我们七部的事情,和你们有什么相干?!我爹凌越七部,才有这些年的太平日子。我爹肩上担着的是夜北七十万人的生死,你懂得什么?”
“我是不懂,你懂。” 诸婴冷笑了一声,“你是夜北的公主,这是他们告诉你的,你也相信了吧?你若可以把那些人的命运都挑到你的肩膀上,也是你爹一样的英雄吧?”他顿了顿,大声说,“他们也是一样的人,难道他们自己就不会过活吗?!这是你心里的事!没有了夜北,你就不再是公主了!那时候你是谁呢?你很怕知道这一点吧?”说完这句话,他的神色忽然和缓了下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青蘅满面通红,许许多多反驳的言语,到了嘴边却都消失不见。她转眼回去看那些浮云,胸口依旧起伏的厉害,分明还是激动的很。
“我父亲是殿前枭首的。”诸婴忽然说, “陛下不是王族嫡系,起兵诸多艰难,可是从最开始,就是父亲跟随着他。那么多年了,天下都打下来了,最终是殿前枭首。嘿嘿,你是不是觉得他是天下第一无情的人?”
青蘅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桩故事,不知道如何应答,心里却说:“皇帝自私残忍,人人都知道的,你父亲死得冤枉,那也没有什么稀奇。”
“父亲枭首,母亲切腹,从那一天起,我就跟在陛下身边了。你知道么?父亲从来只会检查我的功课,倒是陛下,居然连我衣服新旧也看得到。”诸婴想起了那些事情,眼睛也眯了起来,“陛下这样的人,果然是对我么?母亲说,父亲活都是为了陛下活的,就是死也是为了陛下的江山。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旁人又怎么会懂?可是父亲却从来没有想过,母亲却是为了他活着的……”
这样惨烈的事情,诸婴娓娓道来,淡淡的神气好像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青蘅不由有些心惊,试探地问;“那你呢?”
“我?”诸婴微微一笑,“我那时便想,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为别人活?我为谁出入疆场,为谁统率军队,为谁平定天下……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人又是谁的?我都不管,我只要为自己活着。我关心的人,要他们快活;我不关心的人,与我何干;我畏惧的人……”他长吸了一口气,“我不给他让我畏惧的借口。你说得对,青蘅,陛下这样的人,我是断不会与他相抗的。”
青蘅沉默了一会儿,直视着诸婴的双眸说:“也许你说得对,我确实害怕知道自己是谁。”她象是鼓足了勇气,“但是你呢?这就是你所知道的你么?”
诸婴想说是,但不知道怎么的,隐隐约约被那双冰蓝的眸子看得有些心虚,一下没有说出口来。
“其实,”青蘅说,“我知道怎么出去的。飞光的办法,我早就看懂了。”她的神情忽然坚毅了起来,“我害怕族人的那些言语,害怕他们对我的期许,也害怕自己的软弱,好多可怕的事情。可是你说:我是为了谁活着的?”不等诸婴回答,她就自言自语地说:“我自己总会知道。”
诸婴吃惊地看着青蘅,她的面容依旧美丽,神情依旧倔强,却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了。
“你去不去?”青蘅问。
“我?”诸婴越发吃惊。
“你们真的不去?”青蘅再次询问。
“你们走了,橡实大大够吃,我们自然就不走了。”许遥一脸认真地继续胡扯,这次青蘅可没信他。
“以前是玩笑。”臧楠说,“多谢姑娘好意。出去又怎么样?一样是两百年前的世界。我们在这里很好,就算是寂寞些……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啊!”
“宁为太平犬。”青蘅念着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慨。
“桦城大约是新城,我们都没去过。”臧楠指着一块草木茂密些的山壁提醒说,“按主人那张图的记载是西南方向两三百里,倒不是太远。只是你不过拿了一枚地蟒丹,用羽蛇术穿岩不能持久,直接穿出那片山崖,山脊上好走一些,估计有个三五天也就到了。”
“橡实饼和水壶。”许遥说,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来。他不会客套,只是平常那么吝啬的人,一口气拿了那么多橡实出来,诸婴也不由心头一热。
“那里吃得了那么多。”青蘅说,眼睛都有些发红。
“外面不是穷石,不同了。”许遥看一眼青蘅微微隆起的小腹,对诸婴重复了一句,“出了穷石,不同了,你明白。”
诸婴苦笑点头:“明白。”心下居然隐约有些甜意。
已经走到第六天了,偶然登上没有遮蔽的山脊,看见的还是苍茫的群山。若不是每晚两个人都要观星,真担心是走错了方向。离开穷石不远,草木就疯了似地生长出来。
青蘅和诸婴每日里面对的都是丛林。两边和头顶都是稠密的枝叶,简直象一条灰绿的隧道。挥舞着短刀开路的诸婴也不得不时时喘息,这丛林不仅封闭了他们的视线,也阻塞了他们的呼吸。吸进的每一口气都是又湿又重的,口中隐隐都是血腥的甜味,诸婴停下了脚步。他不能不赞佩青蘅的坚韧。秘术师的体质原本比常人弱些。虽然有着那枚颈环保护,青蘅的路也走得艰苦,何况现在是有身子的人了。
“喂。”青蘅大口喘着气,“怎么啦?”走了几天路,称呼由“诸婴”
变成了“你”,现在又变成了“喂”。
“歇会儿吧。”诸婴看着青蘅的肚子,担心地说。
“还行。”青蘅展颜一笑。青锦的长裙早刮烂了,青蘅身上穿的是诸婴的长衣。娇小的人儿裹在那么宽大的长衣里面,显得有些滑稽。不但如此,手上腿上也都是草木划出的血痕。可是她笑起来的时候,整个林子都显得透亮了些。诸婴想,原来以前都没有怎么看见过青蘅的笑容。
“怎么了。”青蘅看见诸婴的古怪神色。
“很好看。”诸婴笑着说,递过了盛水的铜壶。
青蘅脸红红的,拿了水喝,再不看诸婴一眼。这茂密的山林是如此拥挤,每多走一步,两个人就似乎近了些,连中间那道血色的鸿沟也渐渐黯淡。
“走吧。”诸婴看出了青蘅的不自在,“我们慢慢走。”
前面突然亮了起来,封锁着视线的丛林渐渐退散开去,露出越来越广阔的天空。
诸婴的脚步停住了,转回来的脸上是惊喜的颜色。“青蘅,”他指着前方, “要走出去了!”那么亮的天色,不是到了山巅就是山边,起码能看清方向。
青蘅的心砰砰跳得厉害,忽然全身都失去气力,脚下软了一软,几乎一头栽倒。一只强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臂膀。她咬了咬牙,摔一摔胳膊说:“我能行。”其实她怎么能摔得开诸婴的掌握?她心情激动,诸婴自然看得出来,扶她站稳,手却不松开。青蘅挣了一下没有挣脱,也不再勉强,由诸婴扶着她走。
“到了。”诸婴嘶哑着喉咙,“桦城。我们走出来了。”
眩晕感笼罩了青蘅,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山岩上的。
是的,他们走出来了。他们正站在撒满阳光的山脊上,山的那一面是和缓的山坡。点缀着溪流和松林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岩墙围绕的简陋城池,越过城池的视线续缓缓向下,接上了一面青翠的草原。那草原无边无际,一直伸展到视线尽头。猛一看,草原看起来也有几分夜沼的意思,却斑斓地点缀了缤纷的颜色,那是巨大的野花圈子,这让草原摆脱了夜沼那样的阴气。从城池到草原的边缘,蘑菇一样密密麻麻点缀着无数灰色白色的帐篷。再熟悉不过的帐篷,夹杂着颜色斑斓的旗帜。有夜北各部的杂旗,有渡夜沼的诸营营旗,甚至也有走荔香的骑兵营旗。城墙上则是一面破破烂烂的大旗,赫然还写着一个“诸”字。
诸婴指着那些旗帜对青蘅说:“都在一起。”越州军没有单独扎营,而是和夜北人混杂在了一起。这一次,他声音居然有一点点发颤。重新见到越州军的旗帜,他的心里也充满了巨大的喜悦,再不在脸上覆盖沉静的面具。
青蘅的喉头却哽咽了,她曾经一次又一次幻想过这个时刻,当真面对的时候却还是被排山倒海的恐惧击碎。那些熟悉的轻蔑的仇视的目光,那些刀剑一样锐利的话语,一时都在脑中轰轰作响……她颓然跪倒在地上。诸婴吃了一惊,还以为她是身子虚脱。连忙跪在她身边,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见了清晰的哭泣声。他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青蘅毫不压抑的痛哭。
“你……”诸婴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青蘅歇斯底里地喊叫,身子紧紧贴伏在地面上。
“青蘅。”诸婴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肩头,几乎没有分量的青蘅落在他的怀抱之中。青蘅痛苦的不能自己,用力捶打诸婴的胸膛:“我不要做七海怜啊!夜北七部那么多人,为什么要我做七海怜?!我不要啊!”
诸婴不出声地叹息。这女孩子毕竟才十九岁,却要担起几万人的命运。他不知道这是否滑稽,但却一定悲哀。这一路下来,几乎忘记了她还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脆弱。他慢慢收紧臂膀,把崩溃的青蘅紧紧拢在怀中。
“我不要回去……”青蘅有气无力地说,“不要。”声音渐渐低落,她的体力实在承受不起这样的宣泄了
“我们不回去。”诸婴向她保证,“你若不想回去,我们就哪里也不去。”
青蘅耸动的肩头慢慢平息下来,静静伏在诸婴怀中。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挣扎着爬了起来,抹了抹脸,对诸婴说:“走吧!哭过就好了。”
诸婴挑了挑眉,张了张口,缓缓地点了点头。
这一次是青蘅走在前面。诸婴学着她的口吻叫她:“喂!”
青蘅回过头来。
“若是他们做的过分了……”诸婴说。
“我知道怎么做的。”青蘅微笑。脸上泪迹未干,这一笑梨花带雨,说不出的明艳,诸婴不由看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