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双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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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多者,寻舟人,筑苇香楼于夜沼侧。穿地作井,深丈余,终不及泉,止见一白石。多异之,欲去石更凿。适有异鸟遗矢井上,味极恶,多焚之以姜叶。少顷,地大震动,有白蛇出夜沼,长里许,不见首尾。视井中,石去泉出。多惧甚,乃弃苇香楼。《夜沼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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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卫兵在门外喊:“成将军求见。”

  他应道:“知道了。”整一整衣衫,对阿怜说:“成渊韬来,你要不要也见见?”

  阿怜笑道:“那是要见的。这个成黑脸,把我们热河部最会唱歌的姑娘骗到桦城去了。让我们连轩轩的满月酒都没喝上,可不是要好好责备他?”

  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成渊韬已经是封疆大吏……你说话可要注意点。”

  阿怜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那也算是妹夫啊!”

  南迁之路艰险坎坷,越州军和夜北遗族间的尖锐对立再不是焦点,倒是互相觉得唇齿相依。越州军中,如成渊韬这样娶了夜北女子的也不在少数,也难怪阿怜不讲那些繁文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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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成渊韬来说,在夜北最烦心的事情之一就是煮汤。火才生起来没有多久,锅里的汤就开了。可是看着那汤锅翻滚了半天,盛起一勺来到嘴边试试,竟然还没有烫。

  眼下的夜沼正像是一口煮开了的汤锅:原本是清澈见底的湖水里搅动着细密的气泡和浪涌,巨大的水花咕嘟咕嘟地从下面冒起来,在湖面上推出声势惊人的波浪。当然,不用探手下去就知道,这湖水甚至不会有些许温热。

  成渊韬目瞪口呆地望着翻腾的湖面,背心里涔涔都是冷汗:如果这湖面真是口煮开的汤锅,那么这口锅沸腾的中心正好就是中军诸婴的位置,才进入大湖没有多久就遇上了这样的异变,诸婴的警告竟然一语成齑。

  即便这是弱水上的波浪,也并不因此无力,离着这么远,成渊韬脚下的筏子晃动得厉害,周围的筏子上惊慌的呼喊此起彼伏。

  “靠岸!靠岸!”成渊韬站起身高声呼喝:这波浪看着似乎越来越强劲,仓促扎就的皮筏子怎么抗得住这样的风浪,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整支队伍都会沉入水底。可是湖面上人声鼎沸,谁还听得见他的声音?落帆的,举桨的,转向的,身前身后一片混乱。不远处两条皮筏子已经撞在了一块儿,落水者尖锐的呼救声转眼就淹没在茫茫弱水之下。

  成渊韬的脸色铁青,两只拳头握得指节发白,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如果运气极好,他能管住的,顶多就也就是自己这一串十条的皮筏子了。

  先是很微弱地,中军的方向似乎传出了一声铁笛。那是大晁军中最平常的乐器,这一声吹奏却绝不平常。笛声清越嘹亮,直冲天际,把人们的心都提了起来。这声能冲破人们嘶喊的笛声,在耳边闪了一闪,悄然消逝。几乎是瞬间,喧闹的湖面上静了一静,嘈杂再起来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虚弱了些。渐渐地,笛声又传了过来,这次分明是清晰的,竟然不止一支。曲声悠扬悲凉,竟然是夜北流传颇广的古曲《归舟》,那是首盼望远航的亲人归家的曲子。稀稀拉拉地,筏队中有人开始跟唱:

  “子行海上

  子行其洋

  子行海上兮

  予子还乡

  予子还乡

  予子行国

  子行切切兮

  何以踏浪?

  生死契阔

  与子成说

  寤寐凋梦兮

  天各一方

  天各一方

  使子还乡

  子行切切兮

  何以行汤?

  驰风海上

  驰风其洋

  驰风海上兮

  挟子还乡

  挟子还乡

  挟子行国

  子行切切兮

  何以履霜?”

  一条条清脆、嘶哑甚或是稚嫩的嗓音加入了歌唱,整个黑压压的筏队都卷了进来,连成渊韬的身边都是出神歌唱的夜北人。歌声轰隆隆地在湖面上回荡,惊得湖边一串一串地飞起五颜六色的虫鸟来。湖面动荡的越发厉害了,可是方才的慌乱却在歌声里渐渐平息,所有的桨手都在歌声里埋头死力把筏子划向岸边,哪怕身边的筏子正在倾覆。

  军中那么久,成渊韬自然知道那一声铁笛的出处。能够穿越如此喧哗的笛声有多少人能够吹得出来。他只是没有想到诸婴甚至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倒不是这许多的笛手――这样规模的笛声决不是仓促能够成就的,而是这首曲子。只是,就算诸婴的处置再怎么出乎意料,他自己是否就能置身于意外之外呢?回首望去,后面的水势越发浩大,白花花的浪头正急不可待地冲到远方来。

  青蘅看着诸婴;诸婴也看着青蘅。

  青蘅看的是诸婴手中那一管铁笛。

  皇帝传剑五军,要灭绝得并非只是夜北的男丁。从那个时候起,夜北那些流传最广的歌谣也和七部的族旗一样成为禁忌,触犯者带来的是连坐的灾祸。那么久都没有听过的《归舟》,却从大晁上将军的笛中流泻而出。她不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诸婴盯着看的是青蘅的胸前。

  不管服饰如何更换,诸婴一直看见的青蘅都穿着高领的衣裙。原以为以她的尊贵,连那段雪白的颈子都不能现在旁人的视线中。可是他现在知道是为了什么。方才突如其来的颠簸把青蘅震倒在筏子上,慌忙伸手救助的卫兵一把揪住的是她的衣领。柔滑的青锦怎么经得起握惯了刀剑的大手,清脆的裂帛声被汹涌的笛声与歌声吞没,袒露出来的胸颈白得耀眼,俏丽的脖子套了条黄金颈环,鸽子蛋大小的宝石坠子正伏在锁骨上放射出柔和的蓝光。

  视线与诸婴撞击的时候,青蘅总算醒悟过来了。她慌忙用手掩住胸口,脸上一抹绯红,眼中满是怒意。

  “你这里……”诸婴指着她的胸口。

  “什么!”青蘅语气绝决地说,匆匆背过身去。

  诸婴只想叹气,眼下生死一线间,这女人却还有气力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发怒,到底是抿不畏死呢,还是一脑袋浆糊?他一把扳转青蘅的肩头,伸手去夺她胸口的宝石坠子。才触及那条颈环,手指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时整条臂膀都麻痹了。他才“咦”了一声,正要开口询问,就听见青蘅轻声哼了下,唇色都变了惨白,目光也涣散了,几乎是要死去的模样。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越发清晰了,他把青蘅抱在臂弯之间,仔细地看那硕大的蓝宝石。

  那哪里是块蓝宝石,简直就像是有着自己的生命,诸婴几乎能听见石头的吐纳呼吸,眼看着它变得越来越亮。蓝光之下,黄金颈环上正浮现出一行古怪的文字。

  “夜孙鸟。”诸婴的心里电光火石一样掠过这个名字,一团极大的迷雾似乎就要散开,露出后面不知道是光明还是黑暗的答案来。

  “上将军。”身边的卫兵绝望地高呼,丢下皮桨,“锵”地一声拔出了腰刀。

  敢于跟着这一位上将军冲锋陷阵,诸婴身边的卫兵都是胆气豪壮的汉子。可是这个卫兵的呼声中的惊惶意味人人都听得出来。

  “上将军!怪物啊!”看见诸婴这个时候还抱着青蘅仔细端详,卫兵们终于忍不住了。

  诸婴抬起眼,前方散乱地漂浮着几串被掀翻的筏子,喷泉一样不断涌出的水花倒是渐渐止歇了,慌乱敲击的碎浪下面,一条巨大的白色物体正在迅速升起。一股奇怪的凉意从脚底迅速浮到胸前,一颗心好像是忽然浸在了冰水之中。他本能地伸手从弓囊里抽出长弓和羽箭,眼镜还是死死地盯着那个水中的怪物。

  “噗”的一声水响。怪物终于露出了水面,可它没有停下,还在不断地升高。

  那屋子一样的巨首转了过来,紫色的信子在口中吞吐着,满身都是桌面大小的白色鳞甲。这是一条超乎人们想象极限的大蛇。

  “夜孙鸟……地蟒……”诸婴终于从记忆的角落中挖掘出这两个名字来,只觉得满嘴都是苦意。他高高仰着脸,看着地蟒琥珀色的眼睛,那里投来的视线似乎胶在了自己身上。是了,不是自己,是青蘅,是青蘅颈间的蓝色宝石。他无力地站起身,咬着牙从嘴里迸出一个字:“射!”

  卫兵们傻傻地站着望着,没有一个人记得从背上摘下弓来。他自己呢?不错,他也怕了!无畏生死的上将军这时候虚弱得不能拉满弓弦。没有人是不懂得畏惧的,知道的越少,畏惧来得就越凶。

  “放!”诸婴喝道。他只是在给自己一个人下令。谁都能看见地蟒巨大的头颅正向这条皮筏子沉下来,就算这是坚实的草地,也不再有人妄想从它面前拔腿逃生。他们只是这么看着,看着诸婴的箭象灰尘一样消失在地蟒黑洞一样的口中,看着那黑洞忽然来到面前,看着黑洞里爆发的蓝光和筏子上的蓝光融成一片,看着清朗的天空里水流汹涌……

  就在前一刻,水声、惊呼声、周围筏子发出的零星箭羽声和地蟒那低沉的呼啸混杂在一起,满当当地塞在诸婴的耳朵里,让他的心思也为之停顿。他所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动作,不过是侧过身体挡住朝青蘅砸来的巨大浪头。可是下一个瞬间,一切都骤然消失,就象整个世界都退到了水幕的后面。他能看见卫兵们熟悉的面容和侍女徒劳地挥舞着的手臂;那些包裹和兵器在身边下沉;筏子正从水中欢快地蹦跳回水面上去;地蟒白色的身躯遮蔽了余光的去处……可是这一切都在激涌的弱水失去了原来鲜明的色彩,在无声里显得虚幻而远离。

  “砰”的一下,又是巨大的冲击,地蟒的头颅也重重地砸进水里,穿过一串串的水泡望出去,极远处也是一个个挣扎的人影,不知道这一次究竟掀翻了多少筏子。

  不知道身子身子被谁撞了一下,诸婴扭过头来,看见了一个侍女哭泣的面容。是的,她疯狂地伸出手来想抓住什么,晶莹的泪珠冲破弱水的环抱,空空落落恣意纵横。他想伸出手去扶她一把,这才意识到青蘅仍然在他的怀抱里,两个人都在迅速地下沉,沉向地蟒闪亮的白色鳞甲。

  “原来是要这样死去!”诸婴几乎是有些解脱地想。再没有选择的时候,他的慌乱也就结束。

  但是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看见了青蘅的眼睛。那双冰蓝的眸子里面闪动着一丝奇怪的神情,亮得好像她颈子上的蓝宝石。

  “是什么?”诸婴的心里动了一动。没有容他抓住那个念头,一股奇怪的温暖就从怀中膨胀开来。温暖是有颜色的,诸婴迷迷糊糊地想,青色的温暖,就好像青蘅身上那条长裙的颜色,柔软而华丽。这是很舒服的感觉,诸婴沉溺其中不愿自拔,这里再没有可以让他操心的空间,走了那么久的路,真想好好休息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

  震惊和喜悦占据了青蘅的心。

  到现在她也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宗正祠祭师设下的禁制会在这样的时刻失效。诸婴触及颈环的动作并不是带来巨大冲击的原因,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颈环上的蓝宝石,她能体味到,那是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呼唤。

  几乎是在坠入湖中的同时,她就本能地吟诵起“凝冰”的密咒,本来是一片虚空的指尖竟能骤然划出了强劲的寒冰结界来。青色的结界并,只能容纳她和诸婴,却是坚韧和稳定的。他们可以安然坐在激烈翻腾的地蟒背上,旁观着湖水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身躯庞大的地蟒也不能够在弱水中浮游,窜出水面的扑击仅仅是积蓄了力量的弹跳。当它再次落入水中之后,也和人们一样地朝水底沉下去,甚至下沉的还要快些。它兴奋地翻滚着,甩动着地脉一样粗壮的躯干,毫不费力地把身边虫豸一样微不足道的落水者击成碎片。毫无疑问,这样卷起的滔天波浪不知道还要在湖面上打翻多少皮筏子。

  弱水中绽开的一团团血雾都是青蘅的族人和越州军的士兵――青蘅应该感到由衷的悲哀才是。不过是呼吸之间,她已经目睹了近千族人丧失性命,这比皇帝传剑五军的坑召还要残酷得多。可是她满怀恐惧地发现,没有一丝哀伤和痛悔从心中滋长出来,相反地,那里充满着重新得回力量的喜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她想起了许久许久以前的日子,多年不见的父亲终于想起了她,为她送来了继母亲手织就的云锦披肩。那件披肩被她漠然丢弃在雪地上,但是父亲歉疚的眼神却化解了她冰冷的容颜。是的,这是同样的喜悦,所有的所有的一切,比起这种寻回的快活,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不知道下沉了多久,青蘅可以看见下面青黑的水色,与头顶碧蓝的弱水不同,那下面依稀还有着游鱼的身影。被地蟒压迫着的弱水撞击着下面的水域。就像在湖面上一样,青黑的湖水里翻腾出细密的水泡来,一串串一行行都是晶莹的蓝色。青蘅忽然明白了,原来弱水之下还有寻常的湖水,这里大概才是地蟒平日里游弋的乐园。

  溅入下层水域的地蟒带来的是巨大的冲击,强劲的浮力挤压着青色的结界,细碎的冰屑纷纷坠落,让人担心的“吱吱扭扭”声此起彼伏。可没有等青蘅吟唱,颈环上的蓝宝石象星辰一样地放射出耀眼的蓝光,主动地把更大的力量输送出去。一瞬间,结界的破裂声消弭不见了。青蘅吃惊地抚摸着颈环,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似乎可以听见地蟒的安慰。

  现在青蘅差不多可以确定是宗正祠用来封锁她力量的这个颈环在作怪,她并且模模糊糊地觉得,这颈环和坐下这条巨大的地蟒有关。颈环上的蓝宝石不但没有再封锁她的精神力,反而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力量――远超过她自己拥有的力量。要不然,她又怎么能用一道最简单的“凝冰”密咒就在地蟒的背上封出这样一个水晶结界来。这个锁住了周围水流的结界牢牢吸附在地蟒的背脊上,把弱水里的世界挡在外面。

  但是她不能感谢地蟒或者宗正祠的那些秘术师!要不是颈环上该死的蓝宝石,也许这地蟒根本就不会从那么深的夜沼里游出来袭击筏队;也许那么多的夜北人和越州军就真可以象诸婴计划的那样安然南渡,一直抵达雷眼山的山麓。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想起身边还有这样一位统领着几万越州军的大晁越州府大都护。平日里让人生畏的上将军这时就伏在她的腿边,她还没有俯视过诸婴,原来那张从来都没有写过“欢愉”二字的面容从这个角度看起来是这样的年轻又这样的忧郁――她原以为他是苍老的。挺拔的剑眉竟然有几分象原来族中那个叫楚夜的勇士。她忍不住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触摸了一下诸婴的眉毛。楚夜,应该是战死在白马了吧?热河部那么多年轻英俊充满生机的勇士,都留在夜北无暇的白雪下面了。

  诸婴的眉毛也是刚硬的,青蘅忽然收回手来,脸上滚烫一片。她用手背盖住两腮,那上面一定是绯红的颜色。这是怎么了?青蘅的心里惶惑。身边的这个人不知道杀死过多少夜北的勇士,他那柄修长的两刃刀甚至还饮过父亲喉头的热血,她的心中应该是充满了仇恨和杀机才对!可是为什么,她的手指拂过他的脸庞,心中却只有不知来历的安宁和同情,难道是帝都那些灰暗的日子把她的心都改变了么?她的身子又僵了僵,手不自觉地放在小腹上,只觉得寒气逼人。皇帝豪放的笑声似乎就在耳边回响,几乎要把这青色的结界震碎。

  诸婴觉得自己回到了那顶白色的营帐里。

  母亲温和的手掌轻轻拂过他汗津津的面颊。“眉毛都散了。”她嗔怪地说。诸婴争强好胜,在营里跟兵将们角力总是玩到几乎脱力。母亲的拇指轻轻在他眉上划过,“歇一会儿吧,你父亲回来又要考你诗文。”诸婴就躺在母亲的腿上睡熟了。

  “看看你,眉毛都散了。”皇帝微微凝起了眉宇,似乎是有些难过,他把诸婴拉到身边,嗓音竟然微微有些颤抖:“怕了么?别怕!以后你会明白,你爹是个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他不在了,这世间还有谁能跟我说话?跟在我身边吧,我……我总是欠他一分。”

  “好好跟着陛下。”母亲用手指轻轻梳理他的头发,“你和你父亲不同,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跟着陛下不会有错。”

  “可是……”诸婴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是他下令杀死父亲的。”

  母亲的嘴角绽出一丝悲哀的微笑:“你以后会懂的,你父亲……他是为着陛下而生为着陛下而死,这本是他的星命,上天注定的……你是好孩子,不会象他一样。”母亲的声音渐渐低落,滚烫的鲜血渐渐铺满了青砖的地面。

  “母亲!”诸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连后退了几步,“你也不要我了么?”

  他揉了揉眼睛,母亲伏倒的尸身忽然变成了地蟒的模样,“夜孙!夜孙!”几头大鸟高呼着穿破屋顶冲了进来,“夜孙!夜孙!”它们欢喜地鸣叫着,用利剑一样的长喙去啄食地蟒的眼睛。

  “滚开!滚开!”诸婴怒吼着,奋力挥动两刃刀,可是两刃刀怎么变得这样短,简直就好像是一柄匕首。

  “呀!”一声痛苦的尖叫,那声音这样熟悉,似乎是属于一个他亲近的女子。

  他用力睁开眼睛,外面是一片变幻的青光,他正伏在一片白色上面,右手挥舞着那柄牛角短刀。青蘅缩在他的脚边,双手按在大腿上,一股殷红正从指间渗出来。

  “青蘅?”诸婴愕然说,忽然觉得身下一震,青光外面忽然明亮了许多。

  对于夜孙鸟来说,期望中的那顿美餐现在有些为难。是地蟒的气息把它们引到这里的。那么浓重的气息,本该是条极大的地蟒,足够它们好好地吃上一顿。不过,从弱水里窜出来的这条地蟒未免也太大了,大到这三头夜孙鸟也不由发愁:该在哪里下口呢?

  在地蟒落回水中之前,它们只来得及进行了一次混乱的目的不明的攻击,三只鸟也才啄落了地蟒脖子上的一片白鳞。如果夜孙鸟也有人类的情感,它们一定会在地蟒回到弱水中那一刻产生巨大的失望,那是看着碗中的炖鸡拔腿逃去的遗憾。当然,如果夜孙鸟真有人类的情感,在地蟒再次愤怒地窜出水面时,它们就会笑得跌脚,因为碗中的肥鸡居然还会飞奔回来。不过,有一点它们没有弄明白,就是这也许根本就不是一只肥鸡。

  即使对于三头成年的夜孙鸟来说,这条地蟒也还是太过巨大了。它甚至毫不畏惧夜孙鸟喷下的粪便,坚硬的鳞甲也能够抵挡长喙的啄击。不能威胁地蟒的迎击姿态,夜孙鸟就陷入了正面的苦战――就力量来说,它们与地蟒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而且这条地蟒似乎比先前的力量更加强大。夜孙鸟不过是扁毛畜生,它们可不会留心地蟒颈上那轮青色的光球。

  第二轮交手,两只夜孙鸟被地蟒撞入弱水之中,地蟒却毫发无伤。

  青蘅忍不住张开了嘴,连腿上伤处的痛楚也被她暂时忘却。

  夜孙鸟有着这样强大的双翼,即使是在弱水之中,也能挥动着翅膀,重新冲出水面。那两个黑色的身影后面,是又一波坠入水中的人群。他们可没有夜孙鸟那样的本领,只能默默地下沉。

  青蘅的心都象结界上的冰霜那样冻结了,可是胸前暖洋洋,满是得胜的快意,她知道那是地蟒的快意。身边传来“咯咯”的细碎声响,那是诸婴的口中发出来的。

  两轮出水,地蟒不过花费了一点点时间,即使最接近岸边的那些筏子也来不及靠岸。出水的那一刻,诸婴可以看见宽阔的湖面。几乎整个中军都被毁灭了,湖面上星星点点全是翻覆的皮筏子,那么多的人,落在离岸几百步的弱水中,只怕一个也活不下来。

  诸婴后悔了,他由衷地后悔自己作出的那个决定。即使在艰险重重的草海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上半个月,也不会有这一刹那间死得人更多吧?诸婴不忌讳死人,更不忌讳杀人。可是这些人无助的死亡是他的一个命令决定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对的。诸婴看看手中握着的短刀,怒吼了一声,朝着膝下的白色鳞甲奋力刺去。“当”手腕一震,短刀竟然被弹了开来,锋刃分明已经残缺了。

  没等他刺下第二刀,“轰”的一下,身子就被弹到了结界上面,这是地蟒又落回底下的常水中了。

  诸婴摸了摸被撞得发晕的脑袋,再次把短刀举起来,忽然撞到了青蘅同情的目光,握着刀的手有些发软。

  “没用的。”青蘅摇摇头,指了指青色的透明结界,“连我们都是它护着的。”

  诸婴的眼光落到了她的胸前,这样明亮的蓝光他早该注意到了。

  青蘅也不掩饰,嘴角挂了一丝讥笑:“宗正祠的手段。”

  “是陛下……”诸婴身子一软,忽然坐倒下来,长出了一口气,缓缓说:“你腿上……”

  青蘅看了看伤处,淡然说:“你还不知道么?我又能用秘术啦!”粉光致致的一段大腿上鲜红的一道伤口已经愈合在一起,虽然还是红红的一道,却不再有鲜血流出了,看着有种诡秘的艳丽。

  诸婴“哦”了一声,坐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如果地蟒和夜孙鸟的交战没完没了的持续下去,也许整个南渡的队伍都会倾覆在弱水之中。好在第三轮交战就见了分晓。

  那两头落水的夜孙鸟想必是在水中注意到了明亮的结界,地蟒才冲出水面,就一左一右地冲向诸婴和青蘅,尽力两啄之下,结界的冰壳裂开大大的几条缝隙。原来夜孙鸟的一啄之力比湖底的水压更加强劲。

  冲着第三头夜孙鸟直去的地蟒猛地调转了方向,紫色的蛇信劈面把还没有来得及飞高的夜孙鸟抽入湖中。可是紧随而来的夜孙鸟把长喙狠狠地刺进了它琥珀色的眼槽中,地蟒巨大的身躯顿时停住了。

  青蘅还在急忙吟唱着密咒修补结界,忽然感觉心头一空,就连诸婴都能看出她颈环上的蓝宝石忽然黯淡了下去。当地蟒再次坠入水中,结界只是堪堪补好而已,若是以青蘅自己的能力,都不知道能把这结界支撑多久。

  这次地蟒显然是受了伤的,沉入水中的时候它剧烈的抽搐着,震动让青蘅和诸婴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什么。当地蟒终于慢慢平复下来,他们都看见那头倒霉的夜孙鸟仍然卡在地蟒的眼窝里,而不远处的另外一头夜孙似乎是被抽得昏死过去,一路往湖底沉去。

  水越来越深,结界发出“嘎嘎”的破裂声,青蘅伸出了双手,用力吟唱着密咒,每一声咒语都从她的身体里抽出一丝生命力。她强自支撑着,面容终于越来越委顿了。

  “算了,青蘅。”诸婴说,不是废然的声调,而是平静的表情。这湖水里已经埋葬了多少人,不多他们两个。结界开始支离破碎,箭一样的水柱争先恐后地冲进冰壳来。

  “我不!”青蘅执拗地说,她已经无力支撑密咒了,大口喘息着,可是满脸都是不甘,“我不要死!”她双手护在小腹上,带着哭腔说,“现在不能死!为什么要我们死啊!”

  诸婴长叹了一声,抱住了青蘅抖动着的身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冲下来的水柱,轻声说:“不要怕。”他平静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抱着青蘅的双手感觉到了她温暖的腹部,那是微微隆起的。

  象是回应青蘅的质问,颈环上的蓝宝石又明亮了起来,结界的裂缝唱着清脆的“咯咯”声一处接一处的封合。青蘅昏死在诸婴的怀抱里,那个“凝冰”的咒语似乎走了样,他的周围变得那样的黑,结界变得模糊不清。他其实也无心看什么,捂在青蘅小腹上的双手微微发抖。

  地蟒回到青黑的下层水域中,它抖落了眼中淹死的夜孙鸟,带着大团的血雾,急速地向前游去。幸存的那头夜孙鸟还在天上徘徊,可它现在没有能力再跟那头大鸟周旋,只是想尽快回到巢穴去养伤。

  杨土豆惊魂未定地踩了踩脚下的草地,虽然柔软,总比皮筏子要坚实得多。和他一样,岸上的人们一个个都是面色惨白,他们手忙脚乱地协助着其他的筏子靠岸。谁也没有看见远远的湖水中,若隐若现的白色影子正在飞速离去。说真的,还有谁想再看一眼那样的怪兽呢?

  只有空中的夜孙鸟仍然在哀哀盘旋,等待同伴归来。它还要呼唤更多的同伴来对付这条非同寻常的地蟒。这地蟒,正在离开注满弱水的夜沼,朝着西南方的雷眼山飞速游动。那里的某一块山壁,是所有弱水的出处――穷石,穷石的里面就是它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