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阳

  ××××××××××××××××××××××××××××××××××

  五年春,传旨天下,立九州大都护,册封属官百人,列置州县。

  ……

  九州大都护者,多以五族领其旧地。是故河络领宛州,夸父领瀚州,羽人领宁州,唯中州都护以金殿神武左将军兼之。……又以云雷澜越四州蛮荒故,都护府下设羁糜府州或都督府。是故,如澜州安东五镇者,皆羁糜都督也。

  ……

  于此天下无战祸之忧矣。

  《晁史·九州都护府书》

  ××××××××××××××××××××××××××××××××××

  ……各路贡献珍物者众。有青鸾者,栖息雪桐,饮食风露,能万里传书而不失;有白鹿者,足下生莲,面帝则跪,以角轻触之;有赤龟者,能吐红花,做人言,呼万岁;此三物为皆称圣灵,帝以为祥兆,蓄于天华苑。

  《志异记》

  ××××××××××××××××××××××××××××××××××

  头一枚就是这桩故事。他终于想起了什么,尴尬地望着妻子:“阿怜,那个时候……”

  阿怜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神情。“是夜北人作乱啊!”

  他苦笑。不是作乱又能怎么说呢?科兹说得不错,如果没有及时控制局面,辟先山口留下的可能就不是雪崩埋葬的那几百人。可如果他是将要离开家园的夜北人,也会不顾生死地去攀援那冰雪封冻的绝壁,只是为了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园吧?只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如果”。

  阿怜叹了口气,两个人的立场本来不同,她知道自己的闷气并没有去处。犹豫了一下,她问出了那个在心里头埋藏了许久的问题:“真的是七百多人吗?”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迁徙到越州这一路,十二万人最终只剩下不到六万,一路上损失了多少人?是不是七百很重要吗?这不过才是开端而已。

  “你是不是因为那个事情才让天梭走的?”阿怜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挑开了另外一个话题。

  “当然不是。”他想,可是他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有说出这个“不”字来。斟酌了一下,他谨慎地说:“你只当科兹心狠手辣,可若没有科兹那一箭,你以为那些人就不会死?”

  阿怜摇摇头:“道理或许如此,情理却不是这样。谁会对闯进家园的人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家人杀光呢?”

  他沉默。阿怜说的是对的。然而他也知道,科兹做的是对的。问题仅仅在于,那些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都是对的?回头看一看,想法固然与那个时候不同,可是结果并不一定能让过程显得合理。并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无法回答阿怜那个问题。让科兹离去,是不是真有那一层关系呢?和科兹一样,他的青春也是在杀戮中度过的。如果那天上阵的是自己,他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判断来。只是科兹那种理所当然的样子却多少给他心里留下一点疙瘩,他想自己的确是衰老了,也许在天水之战那一刻就衰老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再说就会触及那个危险的问题。这么多年,每次触及那个问题,还是会让他们痛至骨髓。有些伤口,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头一枚聆贝就是这样要命的内容,他刚才还高涨的兴致忽然烟消云散了。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檀木盒子里摸索了良久,他终于勉强笑了笑:“我们再听一个好不好?”

  “好。”阿怜回报一个开解的笑容。

  他又摸出一枚聆贝。这会是哪一天记述的呢?他望着妻子尽力舒展的眉头,心中一片柔软:“真希望这个是中白山上的呀。”那枚聆贝在他指尖翻滚,就是跳不出去。

  猜出了他的心思,阿怜坐到他的身边来:“咱们到宁浪多少年啦?”

  “九年零四个月。”

  阿怜伏在他的膝头:“九年多了,你还放心不下么?”

  他轻轻抚着妻子的长发,低声说:“怎么会?”

  怎么会放心得下呢?他自嘲地想,若是真的在乎一个人,那就分分刻刻都放心不下,一颗心都围着她转,哪里有停息的时候。就算再小的不开心,他都不希望落到阿怜的身上。可这些聆贝,他知道,记载的是一段怎么样的故事啊!

  阿怜望着他,温言道:“喜欢不喜欢,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还能忘记了不成?”说着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他点点头,心里倒真是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有时候比发生过什么更加重要。可这不是由人定的。他的食指又弹了弹,殷红的聆贝活泼地跳进了炭火。

  “六月初四,晴。今天到夏阳城外,一个人也没有见到。麻烦罗德在城外的山冈上设了野宴,他给我看了帝都来的帛卷。”

  ××××××××××××××××××××××××××××××××××

  如果只算路程,夏阳城距离辟先山口不过只有两百余里。可是这两百里的距离后面,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站在银松岗上往下望,白色的夏阳城沿着山坡缓缓铺开,把碧蓝的夏阳湾抱在臂弯中。城外是一片一片齐整的梯田,莜麦都已经抽穗了,顶着满头火焰一样的翠绿麦实在风中波浪一样地起伏。

  科兹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围华盖一样的深绿树冠,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落到柔软的开满了碎花的草地上来,清澈的溪水在白色的碎石上欢快地奔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身体被森林的芬芳充满。

  “真是好地方。”科兹喃喃地说,这份安逸和遥远北方的家乡是那么的相似,“可惜……可惜……”他没说可惜什么,身边坐着的几个人却都露出了几分古怪的表情来。

  “有趣,”麻烦罗德似笑非笑地说,“天梭大人也会说可惜。”

  科兹很感兴趣地盯着眼前的小人儿,叹了口气,又说了一句:“可惜。”这一声可惜的滋味与方才大大不同,露骨地带着威胁的意味。

  麻烦罗德纵然是个硬脑壳,也被科兹的目光看得多少有些不适。他挥了挥手,恼火地扭头张望:“上菜了!怎么那么拖拖拉拉?!”隐隐约约就觉得科兹刚才盯着看的咽喉处有种说不出来的凉意。

  “我们没那么饿……”方介士气鼓鼓地说,用力把腰刀“啪”地一声丢在了白木案上,站起身来,“你倒是说清楚……”

  “不急。”麻烦罗德用严厉的目光制止了已经摘下了快弩的几个河络卫兵,“方将军果然是皇家贵胄,自然没有什么没有尝过的美食;不过我这道菜,只怕诸婴将军都没有吃过呢!”

  方介士又不是个迟钝的人,当然听得出麻烦罗德话中的挑拨意味,这下勃然大怒,一只手狠狠地拍了下去,还没触及桌面,就被科兹牢牢捉住。他望了一眼诸婴责备的目光,咬着牙把一串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科兹忽然摸了摸肚子,感叹道:“快点上菜也好,这些天只是肉干干肉,解手也是一身臊气。”他说得直爽,听得河络卫兵们不由笑出声来,只有这边的诸将才知道他不是说笑——这一路南下的大队,当真是臊气冲天的。

  “这道菜,大概不好吃啊……”诸婴盯着麻烦罗德不怀好意的灰黄眼珠,心里的阴影越发弥漫。

  “好吃不好吃,看了才知道。”麻烦罗德也不笑了。诸婴没有回话,桌面上一时僵持下来。

  “菜到了。”一名河络卫兵托着一个极大的银盘走到桌边。那银盘上还盖着雕刻精美的鎏金盘罩,看起来很是沉重。那卫兵的身量也不过是银盘的大小,盘托在手里竟然稳稳当当没有露出吃力的神色来。这又是麻烦罗德在偷偷示威了。

  “乖乖。”科兹惊叹了一声,“这么大个盘子,难道下了夜北还要吃烤全羊?”

  “烤全羊我们这里是没有,”麻烦罗德笑道,“烤鹅就有好大一只。”说着揭开盘罩,登时香气扑面,银盘上果然卧着一只烤禽,大约天鹅大小,抹了蜂蜜的皮烤得金黄悦目,看着就香脆可口。

  几个人都微微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刚才看见银盘那样巨大,人人心中都在转着同一样的念头:可别是卡巴巴。

  卡巴巴本来是窖烤的巨鼠,是河络的美味,然而现在的意义大大不同。据说前代河络被前晁击败,死伤惨重,阿络卡就只身前来求和。第二天,前晁王说接受求和,赐给河络佳肴卡巴巴一道。河络们打开送来的食盒,赫然发现里面坐着的是被烤熟了的阿络卡。自此卡巴巴的意味等同于灭族,百年间河络也反送给人族数次。不管在河络还是人族,卡巴巴都成为一个凶恶而禁忌的词汇。

  自从诸婴所部到了夏阳城外,还不曾见过一个人族的军民,更别说夏阳经略使左近天,人人心里都觉得不安。麻烦罗德不许迁徙的夜北人和越州军靠近夏阳,在银松岗设了这样一桌野宴,就是白痴也想得到“宴无好宴”四个字。看见那个银盘的时候,诸婴几乎立刻想到:若是银盘里装了烤熟了的左近天,那该怎么办?麻烦罗德虽然是旧识,毕竟不是一个种族,有些事情真是猜测不出,比如这一桌野宴。

  一只烤鹅,虽然不知道麻烦罗德的意思是什么,总是比烤熟了的夏阳经略使容易对付得多。刚才还摩拳擦掌的科兹脸色忽然阴了下来,成渊韬暗暗觉得奇怪,手下可没停。这点他和科兹一样,不管过一会儿是打是和,他从来不让下一刻的事情耽误了眼下的享受。

  才朝烤鹅伸出漂亮的银刀,忽然听见一道劲风,他的手腕划转。“叮”的一声脆响,他的银刀刺穿了飞来的一只银盘。成渊韬皱起了眉头:“方将军,难道吃饭也要按品秩次序么?”方介士对他不循阶级的作风向来有意见,他一向只当不知道,这会儿肚中饥饿,终于忍不住发作出来。

  方介士满头是汗,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指着那只烤鹅颤声说:“这个……这个是……青鸾吧?”

  “青鸾”两个字出口,四周“乒乓”一片乱响,几个人都站了起来。只有麻烦罗德安稳地坐在那里,拍手笑道:“到底是羽林方将军,连拔了毛的青鸾都认得出来,果然好眼力。是不是再看看我们河络还有什么大手笔啊?”

  方介士的目光在场中游移了一阵子,落在眼前。他伸出手去,轻轻用指节敲击面前的白木案。这木案颜色清新,花纹极其繁复美丽,他坐下的时候就觉得奇异——皇宫大内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木材。“叮叮叮”,敲击木案的声响如同鸟唱溪鸣,悦耳动听,果然是雪桐。方介士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嘴里只是喃喃地说:“反了,真是反了。”

  青鸾是种鸟。它的体形不算庞大,翼展却有一人多宽,飞行极为迅速。可青鸾不是一种寻常的鸟,它鸣声清越,只饮清泉水食雪桐花,特立独行,有王者风范。尤其特别的是,青鸾一旦飞起来,不分昼夜都不会停止,只有看见雪桐树才会落脚。雪桐树也是很稀有的树种,只生长在宁州地方很小的一片森林里,虽然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却几乎不结果实。如果用酒养着,一两年的功夫就能长得合抱粗,亭亭如盖,非常美丽。雪桐木有自鸣板的称呼,用来做乐器的话就是传代的名琴名鼓。北方的羽人王族自古视青鸾雪桐为珍奇,花了大力气培育繁衍,作为王族身份的象征。

  大晁国土的广袤,史所未有,虽然有很多地方因为荒蛮的关系边界不明,但从任何一个边陲的重镇骑快马穿越国土也要花费一年以上的时间。通常的信息交通是由各地接力,而重大军情国是如果也这样传递,显然就要耽误大事。

  羽人早在与皇帝结盟之初就献了青鸾和雪桐苗作为礼物,如今各州首府都种植有雪桐,从帝都出发的青鸾,只要三天功夫就能抵达任何一个首府。夏阳虽然不是澜州首府,但因为越州无大城,作为南下的大本营,去年皇帝派特使带来一株雪桐苗种植。

  青鸾既是传递圣意的信使,这两件东西便都是皇家的禁物,平时都是重兵把守,别说捕杀砍伐,在夏阳城里,除了夏阳经略使定西侯左近天和平山伯麻烦罗德,别人就连碰都碰不得。如今麻烦罗德大犯忌讳,自然不是摆个筵席充阔气那么简单。烹青鸾,伐雪桐,意味着不再接受帝都来的任何命令,换句话说,这就是要举兵作乱了。

  从辟先山口下来,南迁的队伍看似平静,诸将却都知道这是隐忍。夏阳以北的百里森林对越州军来说是解脱般的美丽,夜北人却只看见了陌生和遥远。一路过来,大事不出,小冲突不断。诸婴严令各部尽力约束,才勉强平安到达了夏阳城外。原来人人都指望着能在夏阳城好好修整一番,补给休息之后再图南下。要不然,走进夜沼之后,只怕就出不来了。

  不料前锋骑兵还没抵达夏阳城下就被河络截住,夏阳经略使左近天始终没有出面,只有麻烦罗德在银松岗设宴给诸婴接风。宴无好宴,人人心里都有几分明白,却终于没有想到麻烦罗德不仅是不让越州军进城,根本就是造反。

  围着雪桐打造的白木案,一溜坐了七人。这一刻便只有诸婴和麻烦罗德还坐在那里,就连一向拖沓的科兹也扶着刀柄站了起来。麻烦罗德却好像没有看见剑拔弩张的越州军将领,倒了一杯黑瓠酒,顾自饮了起来。

  夜北大战的时候,麻烦罗德与诸婴在中军共事,两个人的脾性多少都清楚。河络虽然好酒,麻烦罗德却是个一喝就上脸的主儿,看见麻烦罗德惺惺作态,诸婴微微一笑,心中不由踏实了些。

  “夏阳酒好喝么?”他若无其事地问。

  麻烦罗德本来就是做做样子,突然被他问中要害,忍不住呛了一下,酒水从嘴里鼻子里喷了出来,一脸的狼狈。

  “罗德大人,”诸婴走到麻烦罗德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跟我来。”身后的河络卫兵怒目而视,手中的快弩都指向了诸婴的后背,他却恍若不知,顾自走到草地的边缘去。

  麻烦罗德犹豫了一下,也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挥挥手让手下放下兵器。

  “你看。”诸婴指着前方。虽然是夏天草木最繁茂的时候,松林却是清爽干净,一眼就可以望见岗后的谷地。谷底密密麻麻都是营帐,旌旗和号帜遮天蔽日,远远延伸到了谷外。南迁人马近十四万,这山谷里安顿下来的还不足四成。

  麻烦罗德看了一阵子,突然笑了起来:“上将军,你唬我么?这些又不是你的兵马。”

  “不错,不是我们大晁的兵马。十二万夜北遗族。”诸婴顿了顿,“罗德大人,夜北大战,我们都是参予其中的,那个声势你可记得?”

  “当然记得。”麻烦罗德的神色激动起来。他的部族来自宛州山地,不适应夜北气候,虽然直接参战的机会不多,病冻而死着也近三成。这样惨痛的经历他怎么会不记得?

  “夜北七部七十万人口,号称十万带甲。高原之上,一名夜北骑士可以对抗三名平原士兵。”诸婴说,“不知道可以对付几名河络悍将?”不等麻烦罗德回答,诸婴接着又问:“罗德大人手中又有多少可战之兵?”

  麻烦罗德没有回答,诸婴并不是要用这些老弱妇孺来恐吓他,但他还没有明白诸婴的意思。

  “七十万夜北人,一年之后只剩下这十二万……”诸婴的语调中没有一丝起伏,像是陈述着一桩陈年旧事。

  “还有五万精壮在高原上。”麻烦罗德忍不住出声抗辩。

  诸婴叹了一口气:“你还真要把那五万数进去么?”

  麻烦罗德不响了,那五万男丁是被征去倒掘七海的,这样的工程即使对河络来说也是死亡使命。他也清楚得很,就算那些人能够幸存下来,也绝没有机会和亲人团聚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麻烦罗德有些愤怒了。

  “我想说,罗德大人你真的要和陛下对抗么?”诸婴这样的口吻,只差没有说出螳臂当车四个字了。

  沉默了一会儿,麻烦罗德居然也叹了口气:“上将军,咱们在中军枢机那么久,皇帝是怎么样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直视诸婴的双眸,“你又怎么会不知道?你真以为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拿那么多河络的性命来挑战他?”

  诸婴愣了一下:“你是说……”

  麻烦罗德摸摸索索地从怀中掏出一支帛卷来:“本来就是要给你们看的,”他咧了咧嘴,“不过方将军脾气大,我都没机会掏出来。”帛卷正黑色,背面描绘朱红的星纹,正是圣旨的模样。

  皇帝早已班师帝都,诸婴所部在天水筹备夜北遗族南迁的事宜,除去秋叶的澜州都护府偶然有羽人信使过来,整整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诸婴都没有接到过直接从帝都来的消息。他疑惑地看了麻烦罗德一眼,接过帛卷。

  “接圣旨。”后面一声高唱,正是方介士,他已经诚惶诚恐地跪在了地上。越州军本来是大晁中军外营,惯于野战,不太讲究这些宫廷的规矩。方介士这么一带头,几名将领互相看了看,只好老大不情愿地单膝跪了下来。

  诸婴苦笑了一下,也是单膝跪地,缓缓展开了帛卷,心中那片阴云翻腾得越发厉害。

  帛卷被诸婴带回了营地,麻烦罗德本来就没有打算留下它。用他的话说:都不是我们的皇帝,要它做什么?

  “恭喜都护大人。”科兹乐了。诸婴升了越州都护,越州军诸将是不是都要官升一级?

  没人搭理他,诸婴的帐篷里是一片沉默,尴尬的沉默。如果升官竟然不是好消息,就只有是这样的时刻。

  看着大家灰暗的脸色,方介士清了清嗓子:“我还是觉得不能姑息反贼。”

  “好!那么就请方将军做先锋攻打夏阳城吧!”成渊韬几乎被他气乐了。

  “襄上营愿为先锋!”方介士的头发炸了起来。羽林军一向被视作绣花枕头,他在越州军中也深深感到地位不是品秩阶级可以树立的。稍微被挑逗了一下,他就像点燃的松明一样爆发了。

  “方将军要怎么打?”诸婴心平气和地问。

  “我……”方介士呛了一下。襄上营全是骑射,对付城池还真是没有什么手段。白天在银松岗上看得清楚,大半年的功夫,河络们已经将土墙打垒的小镇子修建成一座白石堆砌的大城。真是不知道这些小个子为什么总是喜欢那么大的手笔。方介士毕竟不是笨蛋,虽然只是远观,他也知道夏阳城墙的坚固程度只怕不会弱于帝都。

  “若是行军野战,别说两万河络,就是二十万也拦不住我的铁骑。”诸婴淡然道,似乎说着一桩家长里短的小事,“可是若说城防攻守,除非我们这里也有河络助阵,否则我实在是不想打这种仗的。我没有方将军的胆色,别说攻城,就是想想身后的十二万夜北遗族,我都冷汗淋淋……”

  话说到了这份儿上,方介士也只好知难而退。的确,诸婴手里的越州军用来维持秩序都勉强,要是前面打起来后面乱了,那样的场面方介士想起来也是脊骨发凉。他悻悻坐了下去,嘴里喃喃道:“那要是麻烦罗德在背后插刀子呢?”

  成渊韬笑道:“要是河络出了城,上将军说了,那时候可该谁怕谁?”

  诸婴摇摇头:“麻烦罗德我是知道的,河络不会出城。”

  方介士忍不住冷笑:“上将军知道那家伙,怎么没料到他会造反?”

  “麻烦罗德我是知道的,可是陛下的心思有谁猜得透?”诸婴苦笑,扬了扬手中的帛卷,“我固然啃不动夏阳城,不过他也吃不动我。他手里也就那两万河络,正该好好保存,回宛州说不定能派大用场。”

  帛卷里说得清楚,宛州府大都护封的是越辽山的疾风岩,建水长史却是北邙山的胡子阿九,除去司马是帝都派去的人族将领,宛州大局仍然在河络的手中。

  粗粗一看,这是极妥帖的安排,宛州地方本来就是河络的领地,分封河络王做大都护也是顺理成章。越辽山声称有自己的阿络卡,并不承认北邙山阿络卡的权威。两派河络积怨已久,眼下虽然是疾风岩做了都护,然而胡子阿九掌握着最富庶的建水流域,也算公平。仔细数起来只有一桩不妥:越辽山的河络当初是被逼北上的,宛州地方早就没了他们的根基。现在几十万越辽山河络重新南下,其中又多有跟随皇帝征战经年的勇士;而北邙山的河络人数虽然众多,胡子阿九却被剥去了兵权。眼下的宛州固然还是河络的宛州,却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河络的宛州了,人族的影子始终站在河络的后面。

  只要对河络有些了解,就会明白,这桩不妥几乎是毁灭性的。当年征战四方的越辽山河络回到故土,面对着夺取了自己土地和先辈性命的同胞,又有着大晁皇帝的帛卷……帛卷送来有两个多月了,现在也不知道宛州打成了什么样子。

  这道理说得通,成渊韬站了起来:“既是要走的,那我们索性在这里等着。他们又不要夏阳。”

  童满坤摇头说:“都造反了,要是取道中州回去,他们哪里到得了宛州?”越州军诸将,以他心思最为缜密。

  成渊韬愣了愣:“那……走越州么?路途不通啊!”话音刚落,他自己又“哦”了一声,“原来是要走水路。”

  夏阳是天然港,只是经营不久,没有当作商港使用。河络们最善制造,几个月功夫造出海船来并不奇怪。从银松岗上望下去,夏阳城外是一亩一亩翠绿的梯田,到了海边就是新伐的林场,当真富庶便利。若是没有澜州军来讨伐,这些河络大概正好能赶在夏熟的时候启程。算一算,大约也就是两个月的功夫。可是夜北是举族南迁,这十几万人要是在城外那么等下去,就是河络不来理会,粮食也支撑不住。

  “这事来得奇怪。”方介士嘟嘟囔囔地说,“麻烦罗德又不是没有来历,陛下英明神武,居然不知道他是北邙山的部族?”

  成渊韬大声说:“陛下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情?麻烦罗德又不是北邙山的。”

  越州军大多是左军出身,和麻烦罗德是旧识,他既不是越辽山一方,也不是北邙山这一方。这个河络居然声称并不崇拜任何一位阿络卡,也不相信她们的教导。这件事左军将领大多知道。

  “罗德大人本来应该与这桩事情无关,”诸婴赞许地说,“不过他再怎么我行我素,总是一个河络。陛下只怕是算失了这一步……”诸将都点头:是啊,谁知道这个被河络们视为叛逆的麻烦罗德竟然会以种族和谐为己任呢?这实在是出人意料。没人注意到,诸婴的声音在最后一个“步”字上忽然坠落,面上掠过一丝恐惧不安。如果用方介士的口吻来说,陛下英明神武,怎么会算不到这一步?

  “荔香也是不能走的。”他脱口说道。

  “为什么?”不仅是方介士,连越州军诸将都喊了起来。

  “麻烦罗德可以造反……”诸婴还不敢把全部心思都说出来,但表面这一层也够吓人的了,“怎么知道左近天不会?”

  想一想,左近天虽然年纪大些,却是大晁军中一等一的悍将,麾下两万将士也是前军余部。夜北一战,前军几乎全灭,幸存下来的这些人绝对不可等闲视之。拥有这样的实力的左近天,怎么会疏忽到让麻烦罗德擅自取得帝都帛卷?又怎么会不动刀兵就被河络们缴下兵刃,轻易逼出夏阳城?麻烦罗德说左近天远走荔香,那不过是半个月的路程。左近天若真是被逼南走,以他的脾性,麻烦罗德这两个月以来得享安逸,那也是件怪事了。就算有觉得这样推测太过草率的,也没人敢于说话。毕竟,如果在荔香碰到钉子,那越州军只怕真要陪着南迁的夜北遗族在这里埋骨了。

  诸婴还藏了几句话没说。这帛卷原本与越州军没有直接关系,青鸾也只是来去重镇。但是既然封了诸婴做越州都护,有这两个月的时间,澜州都护府又怎么会没有一点消息?他们手里是有羽人令兵的。联想到麻烦罗德的造反,诸婴的背上冷津津都是汗意。

  只是,如果不走荔香,又该怎么走呢?擦着夏阳沿着夜沼的边缘南下荔香,他们是重载的车队,运气好的话大约二十天可以到达。荔香虽然没有夏阳的规模,但也是澜州南境最后一个大城了。这样的长途迁徙,不修整不行,若不去荔香……诸将的目光在粗糙的地图上来回扫视,那就只有掉头北归,就算能好端端回到天水,也是违抗圣意。成渊韬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看来这颗脑袋总是扎得不太踏实。

  诸婴的手指穿越诸将的视线,远远落在了南方的一点上。“桦城。”他说。帐篷里可以清晰地听见有人在吸气。诸婴划的是一条直线,从夏阳下桦城,中间是整整一个夜沼。夜沼的图样不知道是用什么颜料画的,一块一块好像凝结的黑血。

  ××××××××××××××××××××××××××××××××××

  “如此要恭喜上将军了,”青蘅的嘴角是一丝讥讽的笑意,“不对,应该称呼您大都护才是。”

  “同喜同喜。”诸婴不但没有被她激怒,反而促狭地笑了。这是涉及夜北遗族死生的大事,以青蘅的智慧,怎么会看不出来,居然还在这里跟他斗嘴,果然女儿家都是小气的。

  青蘅果然脸上一阵绯红,编贝一样的细齿咬了咬下唇,说不出话来。

  青鸾带来的这张帛卷颇长,大意是天下一统,分封功臣元老,最关键的内容却是设立九州都护府,任命各州大都护。设立九州的动议已经有些日子了,各地的文武官员多少都有任命,大都护的人选却一直没有明确。这是封疆大吏,辖地甚至比过往一个种族的国土更加大。可想而知,朝中为此有多少明暗交战,又有多少人早在心中坐上了这把交椅。

  诸婴辖越州军领夜北遗族南迁,原来挂的头衔是越州司马。这是越州都护府下的最高武职,然而兵符是大都护控制的,司马也就是个虚衔。

  定西侯左近天是皇帝的宿将,浴血征战几十年,向来是晁军前锋。平定夜北之前左近天就得了夏阳经略使的职务,其实代揽夏阳以南所有国土,一向对这个越州都护的头衔志在必得。

  诸婴对此倒没有什么看法。他本是军中晚辈,而父亲跟皇帝的关系,自己心里最是明白。能挂个虚衔,多半也是天水一战的功劳所致。不料这封帛卷中诸婴却成了越州府大都护,还加了一等冠军侯的爵位。 倒是左近天被“另用倚重,金牌急送”,那多半就是被召回帝都去做太平爵爷了。

  青蘅是皇帝赐予诸婴的正室,虽然两个人都知道皇帝的用心,毕竟有这名分。诸婴既然做了大都护,青蘅也就成了都护夫人,那也是升了官的。

  “青蘅公主。”诸婴正色道,这女子脾气太倔,敢在廷上给皇帝难看,自然也不把他这个空头大都护放在眼里。事关重大,他也不是说笑的人,当下不再逗她,直言道:“夏阳城是进不去了。夜北七部的功课还是要请你来做。”

  “为什么进不去?”青蘅明知故问。“将军麾下百战雄兵,屠戮我族好像捏死个蚂蚁,难道还怕了那些小个子河络?”

  诸婴知道青蘅始终是为了辟先山口的那一箭,当下一口气涌了上来,冲到嗓子眼上却又退了回去。铁面诸婴的名头在整个大晁军中都是响当当的,到了青蘅的面前他却要陪上笑脸,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望着青蘅冰蓝的眸子,他无可奈何,暗暗想:“红颜祸水才是正理啊!”

  想是这样想,话可不能这么说:“河络若是固守坚城,我自然是怕的。”

  青蘅的脸上隐隐又是一丝不屑。

  不等她说话,诸婴就打断了她,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圈,把外面的营帐都圈了进去:“我不是为麾下兵将害怕,我怕的是夜北就此灭族。”

  “哈哈哈!”青蘅拍手笑了起来,“原来上将军是我们夜北人的救星……”

  “青蘅公主。”诸婴的脸拉了下来,一步跨到她的面前。几乎是鼻尖碰着鼻尖,他的呼吸让青蘅一阵心慌意乱,却还是梗着脖子不甘示弱地回视着诸婴。“七、海、怜,”诸婴一字一顿地说,“你记得就好!我既然杀得了七海震宇,难道杀不得他女儿?我知道你想激怒我,这也不难。只是我想问问你,你若现在求死,当时又何必为族人换命?!”

  他抓着青蘅的双肩,举到自己胸前,狠狠地看了一阵子,抛回榻上甩一甩袖子大步离去,帐幕外远远传来他冰冷的声音:“有没有夜北人的意见,我们后日都开拔,你自己看着办。”

  青蘅轻轻抚着双肩,那里已经被诸婴捏得黑了。她望着晚风拂动的帐幕,呆呆站着,眼睛里两滴大大的泪水转来转去,终于还是没有落下来。她紧握双拳,喃喃自语:“阿爹,我要怎么做?我要怎么做?”

  帐篷不是七海震宇的金帐,人也不是那些剽悍的人。青蘅环视一下四周,多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和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然而这就是夜北七部剩下的全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鼓励自己:他们也许老了,但是他们经历的更多,也许更明白应该怎么做。

  沉默,还是沉默,老人们脸上都是木然的神色,没有人开口。

  “洛长老。”青蘅压了压心中的不耐,柔声问,“您指教一下,眼下怎么好?”黑水部是夜北遗族中最大的一支,洛活喜的意见会有很大的影响。

  “不敢当不敢当。”洛活喜一双手摇得像风车一样,“我怎么敢指教大晁的青蘅公主,哦,眼下是都护夫人了。不敢当不敢当,乱说话要折寿的。”

  青蘅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早知道这事情不好商量,但是洛活喜的言语还是深深刺入她的心头。

  “说话不要太过。”素巾部的白老太太有些看不过去,“阿怜她也有难处。”

  “哦,原来都护夫人有难处,那我们当然应该体谅,”洛活喜阴阳怪气地说,“都护夫人,您说吧,要黑水部都去做活祭么?”

  “喂喂,”白老太太不乐意了,“要不是阿怜,你儿子,你们黑水部的男人现在都……”

  “我儿子?!”洛活喜暴怒起来,“我儿子掉了脑袋也是在我身边,我陪着他一块死! 不错,他那时候逃了一命,可现在还活着么?你们谁,谁知道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丈夫还活着?还活在咱们夜北?”

  众人的脸色都灰暗了。最后一次见到亲人是去年的秋天,半年过去,谁也不知道逃过第一次屠杀的人是否要面对第二次第三次。

  “我们夜北汉子,便是死了,也是站着死!不会为了苟延残喘去舔那些蛮子的屁眼。我们的都护夫人呢?看看,自己的族人被这些狗兵惨杀,她居然还有脸让我们和狗兵们配合好好南下。青、蘅、公、主!啊!我们离开夜北越来越远了,你知道么?我们离开七海震宇埋骨的地方越来越远了,你知道么?”洛活喜越说越激动,站了起来一步步逼近青蘅,“你不知道,你是大晁的公主,你是杀父仇人的老婆!”他一把抓起青蘅的胳膊,掳起袖子,雪藕一样的一段胳膊洁白无瑕,“你都摸到仇人的床上去了,还有脸来跟我们说话?!”

  青蘅只觉得一个接一个的霹雳落在自己的头上,天旋地转,让她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用力挣回胳膊,带着哭腔说:“我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怎么样也说不下去。众人都看着她,用各种各样的目光。

  “我是……七海部的七海怜。”她颤声说,她低下头,又抬起来,声调恢复了平静,“夜北七部还有十二万人,还有七海部,还有黑水部,还有素巾部……只要我们还有人,我们就还有夜北。”她抚着自己的胸口,“在这里,永远都在这里。你们想跟这些军人拼命?一路上怎么都没有拼?现在要拼,拿什么拼?用脑袋去撞钢刀么?夜北七部,夜北就是人哪!只要人在,心里有夜北,谁也不能把夜北夺走!”

  帐蓬里一片沉寂。良久,有人举起了手:“我来说说。”

  ××××××××××××××××××××××××××××××××××

  “风羽经天翼,鹤雪纬云汤。”高个的男子背倚着松树,望着夜空喃喃地念,他的声音中微微有些寒冷的笑意,却又透着一丝焦虑。

  “笑什么?”诸婴在他身边坐下。

  “你不觉得有趣么?”高个的男子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头也不回一下,“陛下早年最烦文人骚客,眼下居然自己也摆弄这些狗屁不通的打油诗。”

  诸婴默然片刻,舒了一口气,淡淡地说:“早年陛下只是战场上的英雄,眼下是君临天下的皇帝。英雄有很多,皇帝就只有一个,你说他还能是早年的模样么?”

  那男子也不回话,两个人又陷入沉寂。

  良久,诸婴举着手指掐算:“云羽经天翼……涅尔特、斯达克、佐慈、奥列格……按陛下赐给的羽人五姓算,奥列格家族正好是天。天梭,你倒方便,已经有个现成的人族名字了。”

  科兹笑道:“是啊,斯达克家族倒是有个都护,不过还真想不出那家伙会改名叫什么,叫羽毛么?”他笑得爽朗,却能听出胸中的不平意气。

  诸婴说:“羽氏为都护,云氏为庶民。你们天氏家族是云氏的旁支吧?你……想回去么?”

  “云羽之争?”科兹摇摇头,惨然道,“不过我倒是能体会罗德那个家伙的心思。”

  “明白。”诸婴点头,“带上你的人,去吧。”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仗都打完了,还是太平不下来?”科兹终于露出了不忿。

  诸婴想了想:“你记得我父亲么?”

  “界博士?”科兹露出肃然的神色,尽管界海天殿前枭首,在军中仍然颇有威望。

  诸婴点点头:“我记得那时候我父亲给我看过一封进疏,要我记住,里面有八个字。”他一字一顿地说,“疏民,争党,弱军,薄税。”停了一下,他接着说,“那时候我只知道打仗,可并不明白这些事情。”

  “疏民,争党,弱军,薄税……”科兹喃喃复述,长叹一声,“上将军,你早都知道了?”

  诸婴犹豫了一下:“你说皇帝么?我不知道皇帝是什么。然而陛下……就是陛下我也猜不透啊!”抬头看,夜空明朗,黑丝绒般的一片。这是月仲,暗月最盛大的日子,那暗月是这样贪婪,生生把星辰的光线都吞噬进去,只留下明月一轮。

  科兹离开了松树,月光里,他的肩背上无声地展开巨大的漆黑的羽翼。他凝视着诸婴:“上将军,夜沼不好走,我帮不上了,你……小心。”

  “夜沼终究不过是一片死水,深不过人心。”诸婴用力握了一下科兹的肩膀,他忽然笑了一下,“谁说天梭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