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迷宫

一、

仗打不成了,或者说暂时打不成了。衍国国主石之远虽然不具备雄才大略,但总体而言还算是个聪明人,也知道这种形势下贸然出兵肯定没好果子吃。他的心情不怎么好,对石秋瞳更是态度恶劣,石秋瞳则泰然处之,父亲的冷脸在她眼里就像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大风,吹过了就算了。

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虽然国主不去主动侵略他人了,但不能保证唐国不会先发制人,所以她丝毫没有松懈,一直在整备着军务,通过斥候密切关注邻国的动向。另一方面,国境西面的海域近期连续发生货船被劫的事件,民间传言又开始闹海盗了,她也不能不防。

忙忙碌碌有一个好处,就是手里总有事儿做,不容易分心。令石秋瞳牵肠挂肚的人不言而喻,不过她也从不表露在外,只是不停歇地四处奔波忙碌。

这一天她来到了宛州西部的黄金港口淮安城,观看水军的操练。几天之前,特别请来的几位鲛人训练师刚刚抵达,开始为水军训练水鬼。鲛人生于海洋长于海洋,水性的精熟以及对大海的了解不是其他任何种族可以比拟的。任用鲛人来训练水鬼,就是石秋瞳想出的办法。她费了很大劲才终于找到几个原以为人类效力的鲛人,此刻当然要去亲眼见识一下效果如何。

她坐在海船上,看着鲛人在波浪中灵活自如地游动,而精挑细选出来的水鬼们虽然比起鲛人明显笨拙,但至少列队进退之间已经有了点味道。她心里颇为欣慰,不顾侍卫的阻拦,亲自跳上了一艘和舢板差不多的小冲锋舟,想要近距离观看。

许多年没有上过舢板,虽然她身手敏捷,在波涛的颠簸中还是稍微趔趄了一下。她左手扶住船舷,以免摔倒,就在这一瞬间,海中的一名鲛人猛地跃出水面,挥舞着手中的分水刺,直取石秋瞳而来。

身边的侍卫不顾一切挡在她身前,与这名鲛人动手。但突然之间,冲锋舟的底部一声钝响,另一名鲛人已经凿破船底,带着喷涌而出的海水冲了上来,眨眼间已经制住了石秋瞳。但奇怪的是,武艺高强的石秋瞳并没有做任何反抗,相反看起来很镇定。

“换条船慢慢谈吧,”她悠悠地说,“这里已经快沉啦。”

“你好像已经知道我是谁了?”鲛人说。

“本来是不知道的,换了谁都很难想象连鲛人这样不愿意和陆地通声气的种族里也会出现天驱,”石秋瞳回答,“但你不应该那么急切地到了东陆就和你的同伴联络。这片国土上的事情,我不知道的只怕还不多。拿好你的叉子,别露出破绽让侍卫们抓住机会把你切成鱼片。”

很快两人已经坐在了坚固的海船船头。侍卫们在一丈之外虎视眈眈,却又担心石秋瞳的安危,不敢靠近。至于那名出手佯攻的鲛人,早已利用自己在海中的天然优势逃得无影无踪。

“看来他一点也不在意你的生死嘛,溜得倒是挺快。这就是你们天驱的义气吗?”石秋瞳说。

“他本来就只是我雇来帮忙的,并不是天驱中人,”鲛人回答,“何况即便都是天驱,如果有必要牺牲我,他也应当眉头都不皱一下地迅速离开。”

“果然是为了所谓的理想就不顾一切啊,”石秋瞳耸耸肩,“这一次来找我为了什么?开始我以为你的目的是暗杀我,但你从船底冲上来的时候,并没有杀气。”

“你也没有当场干掉我啊,”鲛人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对天驱已经再也不用客气了呢。”

石秋瞳叹口气:“你以为维系一个国家的稳定,光靠着高兴不高兴、客气不客气就可以决定的么?如果以我个人感情的话……”

她略微顿了顿,脸上就像罩上了一层严霜:“我会恨不得把天驱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可惜的是,历史上试图这么做的君王们,没有一个成功的,我也没有必要去摧毁这样一个能够制衡辰月教的势力。哪怕你们真的要了我的命,在我临死前,我也会阻止对你们的报复。”

鲛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你果然如同传言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我不是,”石秋瞳飞快地摇摇头,“我只是一个总是向命运妥协的人而已。别再说这些了,我相信你冒险来见我不是为了拉家常。”

鲛人沉默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周围严阵以待的侍卫们:“我这次是为了云湛的事情来找你的。”

“你想要怎么样?要我协助你们缉拿这个叛徒么?”石秋瞳毫不客气地挖苦说。

鲛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从身上一个鲨鱼皮缝制的防水革囊里取出了一个小东西,递给石秋瞳。石秋瞳接过来一看,微微一愣:“这好像是一枚天驱指环?”

“事实上,这是云湛交还回来的天驱指环,”鲛人说,“我们希望你能替我们把这枚指环再交给云湛。”

石秋瞳思索了一下:“你们想要他再回去?为了什么?”

鲛人苦笑一声:“我倒是很想说一点好听的,比如为了正义,比如为了纠正滥杀无辜的错误,比如为了舍不得云湛这样的优秀人才,但是即便天驱在你的心目中已经一文不值,至少我们还应当做到诚实。”

石秋瞳一笑:“没关系,我喜欢听实话,这样反倒能消除一点我对你们的恶感。”

鲛人叹了口气:“事实上我刚才说的那些也都是原因之一,但是最根本的在于,我们重新审视了当时的决定,并且得出了新的结论。从战略上来说,我们试图推动这场战争以便限制辰月的作法是大错而特错的。”

石秋瞳眉头微蹙:“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也许可以重重打击辰月,却会因此而助长另一股更加危险的势力,也就是和你父亲结盟的那帮人,”鲛人说,“我们经过了比较,认为那是得不偿失的。从我们掌握的情况,他们比辰月更不择手段,也更不计后果。”

“你们总算做出了正确的选择。”石秋瞳懒洋洋地说。

“幸好云湛及时阻止了这场战争,所以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杀死一名天驱个体这样的事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鲛人指了指石秋瞳手里的指环,“我们不会强迫云湛回归天驱,但这枚指环可以表明我们的态度:不管他以后还是不是天驱,我们会全力支持他,以扼杀那股危险的势力。”

石秋瞳把指环像小石子一样抛起来又接住:“你知道吗,你们天驱的确是一个自以为是到令人讨厌的组织,在某些地方甚至和辰月教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我不得不承认,你们总还是有优点的。你的请求,等我见到了云湛,会向他转达的,他听不听我可就管不了了。”

“你能帮我们传话,就已经帮了大忙了,”鲛人微微鞠躬以表谢意,“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说再见了?”

石秋瞳似乎是有点吃惊地看着他:“再见?军中克扣了你的薪俸吗?”

鲛人一怔:“那个……没有,事实上我刚刚来,还没到领军饷的时候呢。但是你还认为我……”

“那就等到他们扣你军饷时你再走吧,”石秋瞳口气轻松地说,“在此之前,你应该完成你的承诺,替我训练好那些水鬼。你们伟大而正义的天驱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鲛人目瞪口呆,缓缓收回了一直装模作样抵在石秋瞳身上的分水刺。石秋瞳站起身来,中气十足地喊道:“没事儿啦!这不是真的行刺挟持,只是演习而已!”

一直绷紧了弦的侍卫与水军军官们这才松了口气,忙迎了上来。鲛人不声不响地跃进水里,游到了水鬼们中间。

“刚才只是我和教头早就策划好的一次演习,想要看看水鬼的应急能力,”石秋瞳严肃地说,“事实证明,结果让我很失望。刚才我和教头详细商量过了,还得加大训练的强度!”

二、

从宁南到雁都,同样是宁州的城市,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骨。在很多羽人心中,雁都才是真正的羽人之城。这是一座构建在森林之上的城市,即便历经时代变迁,仍然有超过一半的建筑物都按照羽族传统的树屋形式建造,令城市和森林浑然一体,拥有一种天然的雄浑气势。这种气势让一向大大咧咧的风笑颜都感到很不自在,当然也可能是由于孤寂的童年生活给她留下的阴影。

她犹豫了很久到底住在哪里,最后不知出于哪种心态,毅然决定大摇大摆地回到十多岁时就不告而别的风家。她做好了各种各样的心理准备:可能因为当年的出走被责骂甚至于惩戒,可能因为离开风家仍然没混出什么好样而被嘲讽挖苦,可能会直接被大棒扫出门、宣布风氏没有自己这样的叛逆子弟。

但结果大大出乎她的意料。门口的守卫听她报出“风笑颜”三个字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检查完她的族徽后,礼貌地要求她在门口稍候片刻,然后进入风宅询问去了。不久之后他出来了,告诉风笑颜可以进去了:“管家说,你的房间还在老地方没有人住。你可以住在那里。”

然后他就让到了一边,以至于本来鼓足了挑衅气势的风笑颜愣了半天神,终于忍不住问:“这就完啦?”

守卫大惑不解:“什么完了?”

“我是说……没有别的手续了?也不需要盘问我点什么?”

守卫笑了起来:“风家光在雁都就有好几千的子弟,每一个人都盘查,人手哪儿够用?你有族徽,名字也对上号了,当然可以进去。”

风笑颜不再多说,灰溜溜地进了门,内心深感挫折。她发现自己过去太过自我感觉良好了,总以为自己很重要、别人都会注意她、提防她,但现在看来,风笑颜对于风家而言,终究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虾米而已。自己小时候能被风长青或其他家族长辈多看两眼,只不过是因为自己母亲的缘故,当母亲死后,也就没有人对自己感兴趣了。

其实我只是一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她忧郁地想着,眼前闪过了死去的母亲和师父,想起了这两个最亲近的人死去时自己的无能为力。在这种粘稠的思绪的影响下,再加上多年没有回风家,她走着走着差点撞到一棵树上,抬眼一看才发现:又迷路了。

该死的,她在心里咒骂着,十多年过去了,自己的方向感还是那么差。风家的宅院固然很大,住了十来年还不认识路,却也怎么说不过去。她仔细分辨着四周的景物,慢慢回忆起来,这似乎是族长风长青的居所附近。她还隐隐记得,风长青的住处外面有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潺潺,颇有几分诗意。

眼下她就看见了这座桥以及桥下的溪流,还算是有点眼熟,但又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她想啊想啊,终于想起来了,在自己离开风家前,风长青的住所附近总有不少的风氏子弟轮流担当护卫,而眼下……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这可有些奇怪了。风长青一向是个谨慎周密的人,在风云两家争斗不休的大背景下,从他当上族长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小心防范着可能遭受的袭击。而且他也许是在房内藏有不少重要文档,即便离开风宅的时候,也会安排守卫。这几乎是风笑颜第一次看到风长青的屋外无人看守,简直就像一只乌龟没有壳一样别扭。

她不禁对这只剥了壳的乌龟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考虑到如今的自己今非昔比,已经具备了不少隐匿行踪的潜入手段,她突发奇想,想要去探一探究竟。

进去的过程比她想象中还要顺利,因为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拦阻她,说得确切一点,已经走进那座小院子、来到风长青的树屋树下了,都没有看到其他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拙劣的陷阱。她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管他陷阱不陷阱的,到树屋里去看看再说。

风笑颜轻快地顺着粗枝搭成的阶梯攀上了树屋,先从窗户外小心地朝内窥探一番。这一眼看进去,她立即知道了怪事发生的原因。

“人生真是大起大落啊。”风笑颜低声自言自语着。

在她的视线内,风长青正躺在一张床上。但这已经不是她记忆里的风长青了。昔日威严沉稳、气度俨然的风氏族长,此刻满面病容,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他的头发脱落了一大半,呼吸中发出嘶嘶的怪声,失神的双目直直地瞪着天花板。曾经的枭雄已经垂死。

难怪不得没人替他看护了呢,风笑颜想,他既然到了这种状况,自然没办法再担当族长的职责,这个位置想必另有其人了。而风长青一向是个喜欢以威严压人、以家规治人的角色,一旦失去了族长之位,受到的优待可想而知。

风笑颜忽然之间对这位并不亲近的舅父生起了一股同情之意。不管怎么样,他过去也是个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如今境况如此凄凉,难免令人唏嘘不已。

她正在发呆,不知道要不要进去打个招呼,背后的阶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转头一看,一个相貌朴素的少女正端着一个托盘走上来,托盘里放着一只碗,散发出刺鼻的药味。风笑颜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少女就是风氏这个大姓家族中很典型的远房子弟,靠着非常勉强的血缘关系来到雁都投靠于风家混口饭吃,而等级观念森严的风家也不会给这类远房子弟太多机会——除非是特别优秀的人才——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只能干一些打杂的活计。一般而言,这种远房子弟对风家的上上下下都并不熟悉,而为了混出头,也绝对不敢去惹那些血统较纯的嫡系族人。对风笑颜来说,这就意味着他们很容易被恐吓,也很容易被糊弄。

风笑颜几乎是在半秒钟之内就做出了决定。她昂首挺胸,很矜持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少女似乎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不自觉地垂下了头。

“你是从哪儿来的?”风笑颜淡淡地问。她甚至没有问对方的名字,而只是问来历,这是很典型的高傲的上层子弟问远房客的话。少女脸上微微一红,连忙回答:“我是从多兰斯城邦的远湖镇来的,今年三月到的雁都。”

太好了,风笑颜很高兴,今年三月才来,那你就更没可能知道我究竟是谁啦。她点了点头:“几年没回来,这里多了很多新面孔呢。风长青怎么回事?弄成现在这模样。”

少女听见风笑颜直呼其名,更显得很慌张,手里的盘子都开始轻微颤抖起来,几滴药水从碗里溅了出去。风笑颜挥挥手:“先把药送进去吧,出来我再找你问话。”

少女如蒙大赦,连忙推门进屋,风笑颜站在门口,利用放大声音的秘术监听着屋里的动静。不过根本用不着这个秘术,因为屋里传来一声碗碟摔碎的脆响,在秘术的放大效果下,差点把她的耳朵震聋。她赶紧收了秘术,而风长青衰弱的咒骂声已经响起来了:“我说过我不吃药!账本和地契也交给他了,族长令也交给他了,老四要保住我的命,无非是想要继续羞辱我!我偏不要活下去,我偏要死,变成死人我也不放过他!”

风笑颜长叹一声,这简直就是小说里的经典桥段,真是半点不新鲜,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权力更替都会有这样的场景。她无心再去听风长青絮絮叨叨的抱怨与诅咒,站到一旁呼吸着没有药味的新鲜空气,直到少女端着一盘子碎片木然地走出来。看来她也习惯了。

“他怎么弄成这样的?”风笑颜又问。

“已经是我来雁都之前的事情了,”少女怯怯地回答,“就在去年冬天。我听……我听下人们讲过,听说是冬天的时候,有几个独眼人夜闯风家,好像是要找些什么。风长老和他们动手,追出去很远,结果中了暗算,伤势很重,就成了现在这样,每天都疯疯癫癫神智不清。其他的我就不知道啦。”

风笑颜平静地点点头,示对方她可以离开了,少女逃也似的快步跑开。她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怜的风长青,她想着,那些独眼人当然不是来找他的,而是来找自己的母亲风宿云的,但他们大概并不知道母亲已经死去,结果让风长青做了冤大头。云湛告诉自己的那些事果然是真的:独眼人在四处寻找当年的知情者们,只是自己暂时不知道母亲究竟算是同伴、敌人还是叛徒。

她曾经一直为了三岁时母亲的奇异暴亡而对风长青心怀怨恨,但现在对方已经快要死了,而且恰恰是因为母亲曾经做过的事情,这点怨恨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她听着风长青虚弱绵长的恶毒咒骂,忽然想要索性帮他结束掉他的生命,因为从风长青现在的模样里,她隐隐看到了多年前被关在小屋里三年的母亲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一个大胆的主意冒了出来。她猛然间想起了若干天前,当云湛和木叶萝漪伏击独眼人成功后,自己毛手毛脚跑上去检查尸体,差点遭暗算。但最后自己还是幸免于难,因为那个垂死的独眼者在意识混乱时把自己当成了自己的母亲,犹豫了那么一下。这说明自己的相貌大概很接近年轻时母亲的形象,何不在这一点上做点文章?

风长青在这个夏夜却感到有如身坠冰窟,全身上下的热度都在一点点消失。半年前被秘术攻击所受的伤虽然很沉重,本来慢慢将养也是能够痊愈的,但随着他受伤而掀起的族长之争却让他心神大乱,大动肝火,使伤情不断加重。尤其让他难以忍受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抢夺族长之位的,居然是他一直信任并着力培养的亲侄儿。这位侄儿利用风长青的信任,早就摸清楚了账本、地契等重要文件的收藏地点,并趁着风长青受伤之际占据了这些文件,为他最终接任族长奠定基础。

他并没有杀死风长青,反而派大夫为风长青治伤,那是因为他清楚,这位前任族长的伤势在一系列精神打击之下已经不可能治愈,所以可以故作姿态,这更让风长青觉得屈辱难耐。在这个闷热而蚊虫肆虐的夏季到来后,风长青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所以他开始拒绝吃药,想要就此结束这无味的残生。

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喝药,也几乎没有进食,只觉得生命的力量正在一点点远离。他半睁着眼睛,躺在病榻上回顾着自己的一生,总觉得欢乐太少、忧患太多,连能安安稳稳睡觉的日子都没几个。而苦心经营一辈子的事业,到头来也被他人轻松地窃取——和自己当年夺位的经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可见人生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而已,同一份剧本在更换演员后可以肆意地上演无数次。

正在有气无力地感伤着,他听见房门被推开。伴随着夜风卷进来的是一个婀娜的女性的身影。风长青努力睁大眼睛看去,然后全身忽然开始瑟瑟发抖。

“你已经死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女人,“十七年前你就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所以我现在回来找你了。”假扮成母亲模样的风笑颜用冷森森的腔调说。

风长青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模糊的视线里,好像只有那只残存的右眼在女人脸上闪着光。风笑颜很满意这种效果,正准备用之前准备好的台词继续吓唬风长青,以便逼迫出一点与母亲相关的真相。当然她还是有些忐忑,风长青虽然已经处于离死不远的半昏迷状态,但毕竟见多识广,自己的装神弄鬼也许很快就能被他识破。但她已经豁出去了,无论如何也要从这个半死人嘴里榨出点东西来。

但接下来风长青所说出的话,是她之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不久之前,当她发现那本日志的作者并非崔松雪、而是十五年前的一位人物时,感觉就像是有一记闷棍,狠狠砸在她的脑门上,砸得她晕晕乎乎不知所措,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挨了第二棒,而这第二棒远比第一棒更为沉重有力。她就像是一直在迷宫里飞奔的小老鼠,眼看前方就是出口了,钻出去才发现,原来自己不过是进入了一座更庞大、更复杂的新迷宫。

“你不是风栖云!你是风宿云!”本来已经虚弱至极的风长青此刻却爆发出相当响亮的嗓音,“你是来给你的孪生妹妹报仇的!”

风笑颜正在飞快地分析这句话中包含的意思,风长青又喊了起来:“不对,你不是替她报仇来的,你恨她恨到入骨!你是来报复我的!”

风长青总共就说了这么几个字,但每个字都仿佛一盆冰水,浇得风笑颜浑身颤抖。在她之前的打探中,所有人都告诉风笑颜,她的母亲、也就是那个疯女人叫风宿云,而风宿云有一个孪生妹妹叫风栖云,这也是她一直接受的事实。但风长青这两句垂死之际的话语当中,包含了如下几层意思:

首先,他确认了旁人的说法,的确存在这么一对孪生姐妹;其次,其他人都认为那个疯女人是姐姐风宿云,但风长青和“其他人”不同,他认为这个疯女人是妹妹风栖云,而非姐姐,但他始终没有说出去,而是保藏着这个秘密,所以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你不是风栖云!你是风宿云!”;其三,他提到了他和两姐妹之间复杂的仇恨关系,姐姐风宿云似乎既和妹妹有仇,也和风长青有仇。

这是怎么回事?风笑颜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在此之前,她虽然对那些尘封的往事有着种种猜测,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疯女人就是风宿云,而风宿云就是她的母亲。但现在,这最基本的两点事实似乎也要被动摇了。

——如果她真的不是风宿云,而是风栖云?

——那她还是我的母亲吗?

——那我的母亲究竟是谁?父亲究竟是谁?我他妈的又是谁?

她近乎失去理智地一把抓住风长青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她是谁,风宿云还是风栖云?我呢,我是谁的女儿?”

风长青仿佛完全听不到她的说话,仍然只是自顾自地唠叨着:“你何必那么恨她?他们两个人的确对不起你,还生了个孩子,但她自己也遭受到了报应。更何况……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是你生生拆散了他们,你这是何苦……”

三、

什么叫瓮中捉鳖?云湛想着,这就是了,最典型的瓮中捉鳖。尤为可悲的是,两只王八是自己兴高采烈地钻进这个死地的。但是事已至此,后悔懊丧也没用了,唯一的选择就是抛开杂念,全力应战。

他看了一眼刚刚恢复了一些元气的木叶萝漪,握紧了手里的弓,上前几步,守在了入口处。萝漪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一个有风度的人啊,谁能想到一个曾经是天驱的人会去保护辰月教主呢?”

“我犯的错,我负责,”云湛说,“虽然似乎总把‘我负责’这三个字放在嘴边也没什么用。你要是死了,我负什么责都是空话。”

短短几句对话的工夫,脚步声移到了头顶,地道的暗门上响起一阵有规律的敲击声。云湛屏住呼吸,准备给第一个钻进来的敌人来个一箭穿心,萝漪却忽然阻止了他:“别放箭!那声音是我手下的暗号。”

云湛引而不发,却仍然做好随时开弓的准备,直到看清楚来者的脸才稍微松口气。来人也算半个熟人,乃是和他打过不止一次交道的崔明伦、那个差点勾引艾小姐成功的小白脸。不过眼下他穿着禁军的制服,显得有些奇怪。云湛稍一思考,明白过来,显然崔明伦又混入了唐国宫中做斥候。看来此人虽然长相让人心生鄙夷,却也是个精明强干的角色。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崔明伦连向萝漪行礼都省略了,急匆匆地直扑主题,“我冒险偷听到他们谈话,据说有一件工具可以找到这里的方位。”

“就是这个该死的破玩意儿了。”云湛一脸沮丧地取出金属圆牌。崔明伦一把抢了过来,转身就要出去,云湛忙拉住他:“你干什么?”

“用这个把他们引开。”崔明伦简洁地回答。

“那你怎么办?”

“大概会被他们杀死吧。”崔明伦抛下这句话,关上门快步离开。云湛愣了一会儿,想着他论及生死时的轻描淡写,忽然间觉得自己对他生起了一些由衷的佩服。他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不大适合呆在天驱或是辰月这样的组织里,无论他们的信仰是正义的还是邪恶的。因为那种信仰的力量可以驱使崔明伦这样的人毫不犹豫地放弃自己的生命,但换成是自己,至少绝不可能选择得那么果敢。

“我真的是一个不可能有信仰的人么?”他问萝漪。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信仰’了,”萝漪回答,“很多时候信仰都一定会和神圣之类的字眼捆绑在一起,但那并不意味着平凡的信仰就不值得尊敬。”

“平凡的信仰?”云湛苦笑,“你越说我越觉得糊涂了。”

“现在不是糊涂的时候,我们得赶快离开,”萝漪撑起身来,“他并不能替我们掩饰多久,对方还是会察觉的。”

云湛犹豫了一下:“我建议还是再等一下,等你稍微恢复一些后再出去。”

“怕我拖累你么?放心好了,你以为我在王宫里只有崔明伦一个内线?咱俩谁拖累谁还不一定呢。”

“最烦你们这种人多势众的黑势力了。”云湛很不服气地哼唧着。

两个人有惊无险地溜出王宫,发现宫外也并不太平,大批军队被调动起来,无疑是为了搜捕他们。但辰月教的手段的确不一般,早已针对各种可能的情况进行了周密布置,沿路有人接应。云湛跟着萝漪,上车下车,乘轿下轿,进屋出屋,最后上了一条相当舒适的大船。云湛一头雾水,但在那些辰月教徒面前又要作矜持状,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发问。

船行大概半个对时后,萝漪对云湛说:“行了,我们已经离开平阳城的搜捕范围了。”

云湛终于忍不住了:“在这种情况下,恐怕平阳城陆路水路都会被封锁起来吧?我们怎么能大摇大摆坐船出来呢?”

“所谓的封锁,从来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萝漪拿起自己从不离身的小茶水筒,“比如某个将军王爷要出城,你不能拦着不让出;比如国主的儿子要出城,你也不敢多说什么。”

“那我们现在坐的船,是高官的还是皇亲国戚的呢?”

“都不是,是宛州商会的船,”萝漪回答,“某些时候,财神爷可比皇亲国戚还重要呢。”

“即然这样,我就好好睡一觉再说吧。”云湛往身后软软的床铺上一躺。

“你就不怕我把你弄去卖掉?”萝漪带着笑意问。

“精明的生意人都不会拿我去卖,”云湛闭上眼睛,“我这么能折腾,又这么不守规矩,谁买了都得找你退货。我觉得我脱离天驱之后,他们未必没有大大地松上一口气。”

萝漪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不怕折腾,也不会在不需要规矩的人身上放置规矩。”

“哦?”云湛用疲倦不堪的声音随口问。

“你已经知道了,天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正义,而以后你也会知道,辰月并不像你想象那样就是吃人的邪魔,”萝漪轻声说,“这些年来,辰月教人才凋零,我其实比任何人都累,很希望有个真正有能力的人来帮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云湛已经四肢摊开,发出了响亮的鼾声。萝漪叹了口气,帮云湛脱掉鞋,替他拉上被子,然后走出了船舱。

几天后,船在运河水路上驶出唐国国界,进入了皇室的属地。跳板搭到岸上,云湛轻快地跳了下去。

“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萝漪在船上问。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不如干脆去一趟天启城,”云湛回答,“我们不是一直还不知道毕钵罗大火案之后的这几十年里、曲江离究竟做了些什么么?公孙蠹留下的笔记里,曾提到十五年前的三皇子篡位案和丧乱之神有着紧密的联系,我想去寻找一下这方面的蛛丝马迹。此外我还想打探一下公孙蠹留下的那个侄子的下落。”

萝漪点点头:“抱歉我不能陪你去了。我必须首先从大势上压倒曲江离。唐国现在暂时倒向曲江离,是受了辰月法器的诱惑,但如果他知道那些威力无穷的法器其实是把双刃剑,也一定会犹豫的。”

“关于辰月法器库,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告诉我的,”云湛突然问,“虽然这是一个失传的秘密,但身为教主,你是不是总应该知道得稍微多一点。当然了,如果你觉得不足为外人道,我也不多问了。”

萝漪咬着嘴唇,看起来很犹豫,但最后她还是轻巧地跳下船,示意云湛俯下身来。她低声在云湛耳边说:“我所知道的其实都告诉你了,我也确实严格遵守着教规,从来没有去查看过法器库的方位。不过有一点我忘了说:法器库的大门是依据星辰力的原理制成的,只有当太阳距离大地最远,而谷玄距离大地最近的时刻,才能够短暂开启。那个周期大约在十九年左右。”

“十九年?”云湛在心里计算了一下,立即醒悟过来,“我明白了!他第一次开启法器库,是在五十七年前,正好是十九的倍数!而三十八年前再度现身在毕钵罗港,肯定是为了时间将至,需要再度开启法器库。”

“那些追随他的信徒们,一定就是从三十八年前开始的,因为那一次他成功了,取得了不少的法器,包括那些圆牌,”萝漪接口说,“到了二十年前,正好是临近下一次开启的时候,却出现了一些意外的事故。”

云湛兴奋地握着拳:“没错!那本日记里所提到的‘五年前’发生的秘术师们自相残杀的事情,正发生在二十年前,而且很可能就是那个隐姓埋名的连衡搞的鬼。所以我没有猜错的话,由于这些事故,曲江离没能成功地赶上那一次法器库开启的时机,所以他不得不多等十九年……”

两人对望了一眼,对于从去年开始所发生的种种疯狂的事件有了答案。又一个十九年之期到了,年事已高的曲江离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否则的话,再过十九年,也许他就已经不存在了。

“难道法器库里会藏着什么长生延寿的秘诀?”云湛忽然想到。

“那倒不会,永生是违反天地万物的运行法则的,”萝漪摇摇头,“据我所知,即便有长生下去的方法,也是以承受极大的痛苦、甚至放弃身体为代价。那样的话,其实生不如死。”

云湛回忆起叔叔云灭曾有过的一些经历,深有感触地点点头:“我想也是。那我走了。”

“你多小心。”萝漪淡淡地说。

这句话从过去的死敌嘴里说出来,还真是奇怪,但云湛更感到奇怪的是,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前闪过了石秋瞳的影子——似乎每一次要出去玩命的时候,石秋瞳都会用这种平淡的语气看似不经意地叮嘱一句。

他呆呆地站在运河边,发现对石秋瞳的思念比身边的河水更加汹涌泛滥,萝漪的船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没注意到。

天启城历来是万年帝都,这一半出自它优良的地理位置,一半出自后世星相学家们不断地吹捧:帝王之气、吉星之兆、九州的正中央,诸如此类。这些吹捧带来的后果是,历代能登上皇位的皇帝们,就算并不喜欢天启,也非得在这儿扎根不可。

“其实啊,天启城真没什么好的,”大车店里同住一个大通铺的行商对云湛说,“他们都说中州天气好,但是我去过一次宛州,啧啧,那才真的叫漂亮地方呢。宛州女人也美……”

云湛看着房里横七竖八躺着的各色人等,把一只肥大的胳膊从自己身上挪开,泰然自若地说:“没错,我也觉得天启城一点都不好。”

离别时由于心绪不宁,云湛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萝漪那里打点秋风。于是等到萝漪的船已经远去时,他才发现自己钱袋瘪瘪,所剩不多。没有办法,接下来的一路上只能尽量节省,靠步行走了三天才到达天启。然后他选择了最便宜的大车店,啃着窝头睡四个铜锱一天的大通铺。好在他从小到大没少吃过苦,这样的环境也并不陌生,这种大车店里满是闲杂人等,反倒利于打听一些陈年旧事。他谎称是前来投亲戚却没找到人的倒霉蛋,很快和大车店里的人们混熟了。他见闻很广,每天晚上和旁人滔滔不绝地谈天说地,然后见缝插针地询问一些自己需要打探的内容。

这天晚上他以旅行为话头,和身边这帮也走南闯北惯了的旅客聊得热火朝天,最后漫不经心地问:“说起来,听说当年试图谋反篡位的三皇子,也是个很喜欢四处游历的人?”

“那可不,可惜就是没机会啊,”一个在常年进出天启城卖牲口的马贩子说,“他是皇子,一举一动都得有人盯着,很不自由,能够出去玩玩走走的时候实在太少了。”

“他篡位不会就是因为没有自由吧?”云湛坏笑着,“他要是当了皇帝,那就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啦!”

大家都轰堂大笑起来。对于这些终日被生活折磨的劳苦人们而言,嘲弄一下“上头的人”总是很解气的,虽然这样的嘲弄对他们的生活处境并不能带来任何微末的提升。

云湛非常了解这些人的心态。在生活的重压下,他们对于更高的社会阶层普遍怀有敌意,一方面很乐意讲一些相关的笑话,另一方面也很喜欢用“知情者”的身份透露许多稗官野史。他们不像那些有身份的人,随时担心着被告密、被打击报复,他们会很痛快地把自己听说过的一切荒诞不羁的传闻都说出来——这当中有时候就会包含着真相。

话题转到了三皇子头上,气氛更热烈起来,这些一辈子也未必见过皇帝长啥样的底层人士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三皇子的生活趣闻,连他爱吃什么菜爱穿什么衣服都讲得栩栩如生煞有介事。云湛从他们的描述中大致勾勒出这位皇子的形象:多才多艺,温文尔雅,对权谋财富毫不感兴趣,喜欢结交才子佳人,对旅行有着近乎痴迷的兴趣,却总是难以如愿。在兄弟们的权位斗争中,从来没有谁把他当回事,正因为如此,后来他的突然行动才会有那么惊人的轰动性。

“你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知不知道当时那场篡位的详情啊?”云湛一副无知群众求助知情者的模样,“我很难想象这么一个文人样子的家伙,怎么能扛起刀枪去造反?”

“嘿嘿,那可是皇室的秘密,外人一般很难知道,”一个四处打短工赚点饭钱的老头神神秘秘地说,“但是我以前认识一个朋友,曾经在天启城做过御医。那起篡位事件发生的时候,我朋友就是参与协助治疗的御医之一。”

这也是底层人物们最喜欢的谈话方式。他们自己也许其实什么都没有亲身接触过,但总是能从角落里挖掘出几个亲戚朋友邻居或者亲戚的朋友的邻居之类认识的人,以别人的经历来显示自己比听众多一点见识。

“真是了不起!”云湛也不知道是在夸奖那位御医还是在夸奖认识御医的老头,“那他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后来外面都传言,说皇子为了这一次行动训练了大批军队,要不是皇帝圣明提前做了准备,搞不好就被他吃掉了,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老头得意地说,“我那位朋友告诉我,皇子根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军队,带在身边的不过只有一两百人,但是杀伤力却很大。当时与皇子的叛军交手的大内侍卫和后来迅速调来的御林军都损失惨重,虽然人数上占了绝对优势,伤亡却三倍于敌人。”

“那是为什么呢?难道是皇子并不求数量,一直在偷偷训练少量的精锐死士,以方便控制?”云湛问。

“不是,是更可怕的真相!”老头以一种夸张的姿势压低了声音,“那些叛军的力气大得不正常,用一把普通的腰刀就能把特制的钢甲劈成碎片,根本就不像是正常人。所以后来他们检查了叛军的尸体,发现了一个极为恐怖的事实:那些叛军并不是被御前侍卫杀死的。他们在反叛之前就已经是死人了!”

“尸舞者的御尸术!”云湛脱口而出。

老头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真不错嘛,你这么个年轻人也听说过。没错,就是这种法子,所以皇子的叛军才会那么厉害,因为都是死而复生的僵尸!要不为什么后来皇帝那么生气,不只是因为反叛,还因为一向看起来老实风雅的三皇子居然会使用这种邪术。”

“那三皇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云湛眼珠子一转,“都说他被活捉之后处斩了,但是又没有公开行刑。您知道点内幕吗?”

老头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这我就不能确定了,但是听说,他实际上并没有被绞死,而是在篡位失败后举火自焚了,没有留给皇帝绞死他或者车裂他的机会。皇子这种身份的人物,就算是我的朋友,也没办法了解的。不过后来天启城里有不少关于他的流言,比如说他的家小全部被皇帝赐死,连两岁的小女儿都没能幸免。”

“这也是个可怜的人哪!”马贩子评价说。

“可不是,身在帝王家里,别看绫罗绸缎过得光鲜,但天天提心吊胆的,未必比我们活得舒心。最可怜的还是他那个替身,本来不是皇家的人,也为了这桩事件丢了命。”

云湛一怔:“替身?什么意思?”

老头儿很得意:“嘿嘿,天启城里好多人都知道啊。三皇子喜欢旅行,又没有机会旅行,所以他总是委派他的一位好朋友替他四处走走,然后把各种见闻告诉他。对他而言,这个朋友就是他放在外面的眼睛了。”

大车店里嗡嗡嗡地响作一团,人们尽情谈论着这桩十五年前的奇案,挑起话头的云湛却已经靠在隐隐散发出臭味的被褥上,默不作声地思考着。刚才的那一番谈话让他掌握了两点重要的信息:其一,三皇子竟然是率领着一群死尸进行的叛乱,难道他真的是长期以来早有图谋、只可惜功亏一篑?其二,皇子有一个同样爱好旅行游历的好朋友,皇子把他当作了自己的替身,以弥补自己难以出行的缺憾。爱好旅行游历……

云湛想起了那份修复的日记。已经可以证明这份日记并非出自崔松雪的手笔,而是十五年前的另一个人所写。他之所以把这份日记当成是崔松雪所写,除了思维惯性的误导外,还有一点原因,就是日记里有这么一句话:“我到那里的唯一目的只是取道庆贤去往澜州中部的夜沼,观赏某个沼泽部落的独具原始风情的祭祀,这对于一个旅行者是不容错过的。”

这也是一个喜欢旅行的人,恰好和崔松雪一样。于是这个巧合让他彻底判断错误。而眼下出现的这个人他却不愿意相信仅仅是巧合了:同样在十五年前,同样寄情山水,同样和丧乱之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只是不弄清楚公孙蠹的遗言,就无法确切知道皇子篡位与独眼人们具体有什么关系。当然了,也可以凭借我云湛天才的头脑进行推测……

根据之前看过的风笑颜修复出来的两段笔记,这位旅行爱好者一直在追查独眼人们的下落。虽然不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但可以假定此人与独眼人遭遇了,说不定还发现了他们的什么惊人的秘密。从修复出来的两段看,这个人思路清晰,头脑敏捷,完全可能获得比较深入的成果。

那么就沿着这个假定往下走吧,云湛搓搓手,假定他惹上了独眼人的麻烦,遭到了他们的追杀。那么接下来他应该怎么办?就算有再强的实力,他也不可能独自应付这些视生命如无物的独眼杀手。于是他只能求援,可是他“与那些好静的秘术师没有太多共通之处”,恐怕很难得到他们的援助,而其他的旅行家们能帮助他击退独眼人么?显然更不可能。

云湛兴奋地想,所以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他了,那就是三皇子。以皇子的势力,把他保护起来肯定不难,而独眼人所面对的困境就不只是要杀死他灭口了——还得杀死三皇子才行。

可皇帝的儿子哪儿有那么好杀的,或者说,杀人容易跑路难。虽然这位三皇子未必是皇帝喜欢的儿子,但身为皇帝,谁要在他的头上动土,他都会挺生气的吧?而即便是辰月教或者天罗,也不会愿意公然在皇室头上动土。因此,就算要连旅行家带皇子一起做掉,也得做得艺术一点,至少不能让皇帝一拍脑袋:“他妈的,原来是那帮独眼人干的,老子灭了他们!”

云湛舒了一口气,拉过被子,感觉刚刚涌上来的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是一种仿佛被蚂蚁爬满全身般的恶心感觉。老头儿说的没错,那些所谓“叛军”在被三皇子领着去袭击皇帝的时候,都已经是死尸了。但他还是说漏了一点。

——那个时侯,只怕三皇子自己也已经是具死尸了,操纵着所有这些死尸的,正是追随旅行家而来灭口的独眼人。而举火自焚这个天才的举动,正好可以毁尸灭迹,让人查不出破绽来。所谓皇子篡位案的真相,其实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

旅行家想要向皇子求助,结果却把皇子的性命也一起搭进去了。

四、

七夕快要到了。这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飞日,也是青年男女借机表示爱慕的日子,用人类喜欢的形容方式,这是个吉日。

风氏家族的前任族长风长青在七夕前的某个夏夜心力交瘁而亡,不过这件事并没有给风家带来什么阴影。人走茶凉,风长青的族长两个字前面还要加上“前任”,那就一文不值了。所以他被草草入殓,新族长假惺惺地滴出几滴眼泪,送走了这位昔日的枭雄,然后迅速离开墓地,开始布置他任族长后的第一次七夕庆典。

在一片闹哄哄的喜庆气氛中,风笑颜大概是风宅里唯一一个高兴不起来的人。这并不是因为她孤身一人没有红线可牵所以无处话凄凉,而是身世问题突然比以前沉重了几十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风长青临死前不过说了短短几句话,却句句惊心,其中似乎包含了很多错综复杂的线索。可惜此人已死,肚子里藏着再多的秘密也已经没办法挖出来了。风笑颜把自己关在屋里,也一直无心再去修复日志,思考着除了死去的风长青之外,自己还能找到谁去盘问。

偏偏门外一直悉悉索索传来各种各样的噪音,吵得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她终于忍不住了,怒冲冲地推开门:“吵什么吵什么!大白天的不要人睡觉啦!”

这话无疑说得有点奇怪,但门外正在往一棵棵大树上悬吊饰物的女仆还是很紧张。毕竟仆人们的地位比远房子弟更低,任谁都可以把他们呼来喝去。她也并不知道风笑颜的底细,看这个年轻姑娘如此嚣张,保不齐是某个大人物的女儿或者姘头呢。所以她不声不响地搬起装着各种饰物的筐子,快步离开了。风笑颜反而有点内疚,但那个女仆畏缩的背影却一下子提醒了她一点什么。她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风长青在猜测为何她被囚禁的母亲会找到她时所说的话:“我也不知道是谁把你的居所告诉了她,也许是某些同情心过剩的仆妇。”

是应该存在着这么一个人,风笑颜想着,给家族里一个被秘密关押起来疯女人送饭的仆妇。而这个人似乎也在她的视野里出现过。那是在母亲死后不久的一天,她再一次在深夜里出门,偷偷摸摸跑到母亲那间被烧掉的房屋外,默默地流泪。但没过一会儿,她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慌忙躲到一棵树后去。好在那时年纪尚幼,身量短小,躲起来不会被发现。

来的人出乎她意料,是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女子。这个仆妇跪在一片焦黑的废墟外,压低着声音哀伤地哭泣着,暗夜里听起来犹如鬼魅。风笑颜只觉得一阵阵背脊发凉,动也不敢动一下。好容易等到仆妇离开了,她才赶紧溜回房去。

当时只有三岁的风笑颜,并没有过多地去思考这个仆妇的身份,十七年后回想起来,她猛然醒悟到:这一定就是那个暗中向母亲透露自己所在的人!

那个仆妇的左腿微跛,发色是羽族中较为少见的深褐色,倒也算是有可以辨认的特征。然而事隔将近二十年,她到底还在不在人世都很难讲,即便活着,也未必还在风家做事。

但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无论如何也得捞着。风笑颜咬牙切齿地想着,开始在风宅里打探这个仆妇的下落。风长青的死去并非全无好处,再也没有人知道风笑颜究竟危险在哪儿,或者说风笑颜的父母究竟危险在哪儿,所以她大摇大摆自由出入,也没人去管她。

羽族是一个等级观念鲜明、等级制度森严的种族,仆人这样的贱民向来不会受到上等人的关注。所以风笑颜根本不打算去找风氏的同族查问,而是成天和一帮所谓下等人混在一起。她倒是从小被冷落惯了,从来没把这种阶级的划分当回事,所以很容易能和仆人、马夫、园丁、厨师们打成一片。两天之后,就在七夕的前夜,一个刚刚从外地为风府小姐们采买归来的老仆解答了风笑颜的问题。

“哦,那个是吕嫂嘛,”老仆的记性不错,“在风家呆了一辈子,前年因为耳朵不好使了,听不清召唤,这才告老不做了的。但是按照规矩,她一辈子都卖给了风家,风家会给她养老,死后也会有一块仆人的墓地的。”

“就是说她现在还没死?”风笑颜大喜过望,“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我也忘了她住在哪儿啦,不过她并没有离开雁都,”老仆想了想,“每年七夕的时候,她都会回到风家来,和我们一起热闹热闹。她虽然上了年纪,身子骨还挺硬朗的。”

那就好,风笑颜舒了口气,不会像风长青那样话说到一半就断气啦。她焦躁不安地熬过了一个夜晚和一个白天,终于等到了七夕之夜。

和人类恨不能把地皮都炸裂的各种喜庆节日不同,羽人们的节日也仍然是宁静淡雅的。那些头一次感受飞翔的孩子们聚集在空地上,紧张地等待着月力最强大的那一刻,以便展翅高飞。风笑颜看着孩子们生动的笑脸,不觉回想起自己当年试飞的时候。虽然自己很快就感应到了月力,凝聚出了一对相当漂亮的羽翼,飞得也很顺畅,却几乎没有换来任何的喝彩。风长青看着自己飞翔的姿态时,表情更是复杂,似乎希望风笑颜的本事越差越好,以免日后像母亲一样给他老人家惹麻烦。

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心酸,风笑颜呸了一声,从满脸欢愉的人群中穿过,寻找到了聚集在一起的仆从们。身份所限,他们不能和主人们一同庆祝,但这似乎更能让他们放得开。上等人有上等人的快乐,贱民有贱民的快乐,羽族在这方面的哲学是:各得其乐,互不干扰。

所以风笑颜的出现显得很奇怪,但她并不顾忌旁人略带惊奇的眼神,寻找着那位吕嫂。运气不错,她很快就找到了。因为这位吕嫂显然是个开朗的人,她虽然耳背,却仍然很高兴地和旁人交谈,而她唯恐旁人像她那样听不清楚,说话的嗓门尤其大。

“今晚的月亮真漂亮,”这位苍老而健壮的老妇人说,“所以我宁可做个聋子,也绝不做瞎子。我要留着这双眼睛看月亮哪。”

刚说完这句话,她忽然住了口,呆呆地看着走到她眼前的风笑颜。风笑颜看着这张脸,不会错的,就是这个仆妇。在母亲去世之后,她也偶尔在风宅见到过这位吕嫂,但吕嫂从没主动和她说过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但此时此刻,风笑颜径直走向她的举动无疑是一个信号,让她意识到有什么事要发生。她盯着风笑颜看了很久,然后一言不发地向着僻静处走去,虽然腿有点跛,走得却不慢。风笑颜快步跟在身后。

可是该怎么表述我的问题呢?风笑颜苦恼地想,对方听不见呀,我又不敢扯破了嗓子大声喊。而这些老年的仆妇,多半都是不识字的。她只能尝试着用手指着自己的脸,不断比划着面部的轮廓,吕嫂看着她忙乱的动作,摇了摇头。

“不用忙活啦,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吕嫂也明白这是个秘密,所以极力压低声音,让她的嗓子显得很别扭,“我年轻的时候,就一直伺候你娘,还有你娘的姐姐。所以后来你娘发疯之后,舅爷一直让我给她送饭,因为别人送饭去她一定是不肯吃的。”

风笑颜听到“舅爷”的称呼微微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指的风长青,而她也意识到,吕嫂和风长青一样,也知道发疯的女人并非姐姐风宿云,而是妹妹风栖云。吕嫂接着说:“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你娘会发疯吧?我也觉得奇怪,但他们三个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并不多,只能瞎猜而已。我的耳朵不好使,你问什么我也听不见,干脆我就把她们姐妹俩和姑爷的事情都给你讲一遍。”

风笑颜点点头,吕嫂沉默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在思索应该从哪里讲起:“大小姐和二小姐从生下来就长得比一般的孪生子更加想象,直到成年都还经常被人错认,不过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她们姐妹俩都是秘术师的体质,具体我也不懂,反正就是说当秘术师最好,而她们也足够聪明,到了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风家排得上号的优秀秘术师了。不过她们就算在学习秘术方面脾气也大不一样,我听说,大小姐学的是……好的秘术,而二小姐喜欢坏的,就像她们的性格一样。我不是说二小姐坏,她只是从来不爱守规矩,老喜欢和舅爷顶嘴,大小姐和她正相反,像个大户人家的千金。”

什么好的秘术坏的秘术,风笑颜有些麻木地想,只要都是用来杀人的,就无所谓什么好坏正邪光明黑暗。但她并没有说什么,看着吕嫂的神情变得凝重而哀伤:“后来有一次,二小姐在外面和别人打了一架,她用秘术打死了两个人,回到家之后不久,别人找上门来寻仇。舅爷当然不会让旁人在风家讨到便宜,但赶走他们之后,舅爷却非常生气,要重罚二小姐。大小姐也很不高兴,说了她几句,结果他们就闹翻啦。二小姐一怒之下,离家出走,声称从此再也不和风家发生任何联系,临走前还放火烧了几间房子。舅爷更恼火啦,所以后来风家人极少谈及她的事情。”

我娘好威风啊,风笑颜很不正义很不光明地想,这种脾气我喜欢。吕嫂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其实二小姐稍微服一下软就没事了的,但她就是脾气太倔。后来有那么一年半载的她都没有回来过,再次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为了大小姐的婚事了。那一年也是在七夕,不对,七夕之后的第二天,姑爷突然登门拜访,而且一出现就直截了当地描述了大小姐的长相,声称在七夕之夜对她一见钟情,所以想要提亲。开始家里人以为是有什么小流氓捣乱,想要去教训他,结果一动手发现他很厉害,知道不对劲,这才去请了舅爷来。”

“结果舅爷很客气地请他进屋,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什么。总之到了最后,舅爷宣布,同意他求亲的请求,决定把大小姐嫁给他。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很吃惊,但是族长的话也没有人敢多说什么。所以几天之后,大小姐嫁给了姑爷,听说那是最近一百多年来,第一次有风家嫡系的女子嫁给一个人类,人家都说,这桩婚姻可以和当年云家的云灭娶走风氏族长的女儿媲美了。”

云家的云灭,风氏族长的女儿,风笑颜想象着云灭当年的威风模样,再想想穷小子云湛,禁不住撇撇嘴。吕嫂不明所以,以为她是在对这桩婚姻表示不满:“唉,别说是你了,所有人都在奇怪。不过很快有人传说,说新姑爷曾经给宁南云氏找过大麻烦,杀了他们不少人,大家这才有点明白了。云家的仇人,就是我们的朋友,何况姑爷的秘术那么厉害,让他替我们打架肯定很好用。对不起,我们下人不怎么会说话,但我想舅爷就是觉得他能帮我们打云家,才把大小姐嫁给他的。他那时候甚至连大小姐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就一路跟到了风家,唉,大家都说,这是个靠不住的好色的家伙……”

“谁也没想到,这种说法后来居然被证实了。成亲之后,小两口到外面游山玩水去了,一个月后回到风家,没待多久,二小姐就回来了。她谁也不理,直接找到了大小姐和姑爷,三个人大吵了一架。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吵的是什么,但看着二小姐和姑爷像是早就认识,自然也有很多猜疑了。这一架吵完,二小姐就走了,但几天之后,发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姑爷不知道怎么的发了疯,无缘无故杀死了十一个风家的人,然后带着大小姐走掉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看来吕嫂知道的三人之间的纠缠前事,确实就这么多了。风笑颜靠在一棵树上,回想起风长青临死前说的话:“更何况……他们原本就应该是一对,是你生生拆散了他们。”她越想越觉得这桩婚姻以及母亲风栖云的再度出现大有蹊跷,显然里面藏着很深的隐情。

一对孪生姐妹,她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孪生姐妹的特点是什么?毫无疑问,最直观的一点就是长相近似。而吕嫂也说了,这姐妹两人长得比一般孪生子还像,多数时候难以辨别。那么……她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龙斯跃这个糊涂蛋,求亲的时候根本认错人了!他在七夕庆典上看到的是妹妹风栖云,而不是姐姐风宿云。想来风栖云当时不知为了什么,回到了雁都,并且在欢快的庆典中出没过,只是没有回过风家,所以风家人并不知道她回来过。龙斯跃事后找人打听,旁人一定会把她当成长在雁都的风宿云,于是龙斯跃据此莽莽撞撞地打上门去求亲了。这真是一门稀里糊涂的亲事。

当然了,父亲这种天生情种的作派无疑很能吸引年轻姑娘,何况综合各方面的说法,此人相貌英俊(风笑颜有些自恋地想,看我这么漂亮,也能想到我父亲绝不会丑)。而他和宁南云家有仇,又身怀绝艺,简直是风长青梦寐以求的招揽对象。在那个时代,一直守护在云家的箭神云灭根本就是风家的噩梦,风长青一定也很愿意找到一个连云灭都没能抓住的人才来与之相抗。而对于一向听话的风宿云来说,羽族一贯有长辈指定婚姻的传统,家族安排的婚事她本来就不好抗拒,何况龙斯跃的长相和风度都一定不让她反感。所以风长青和风宿云得到的,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美妙结局;龙斯跃本来就对那位令他一见倾心的美女并不了解,也很难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于是最大的问题发生在了风栖云身上。她本来就和家族的关系十分紧张了,这时候听说这么一门亲事,很容易就可以猜到事实的真相。到了那时候,她的满腔妒火和愤恨,恐怕是压抑不住的。或者说,她其实未必就对龙斯跃真有什么放不下的情愫,但仅仅是不能接受“一个看上了我的男人最后稀里糊涂娶了我姐姐”这一事实。于是她接下来会做些什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风笑颜刚说出口,想起吕嫂听不见。于是她伸手冲着自己一通比划,吕嫂很快明白了她想问什么:“你想问你的身世,对不对?”

风笑颜点点头。吕嫂凝视着她的脸,眼神显得很柔和:“你长得真像你娘啊。大概就在大小姐和姑爷离开之后九个月左右,有一天夜里,舅爷忽然带了你娘回来。那时候她浑身是血,即将临盆,一只眼睛刚刚被人弄瞎了,而且脑子已经很不清醒。舅爷没有告诉别人,除了他几个最亲近的随从,就只叫了我去照顾你娘,而你……就是我接生下来的。”

风笑颜看出了吕嫂眼神里的怜爱之情,她也明白,对于这个风烛残年的半聋老人来说,在她身上或许还寄托了一些对风宿云、风栖云姐妹昔日的怀念。她抓住老人苍老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老人的身体一震,双目中慢慢有了泪光。

“你娘疯啦,再也好不了了,”吕嫂凄凉地说,“但是她还记得她有一个孩子,总是不停地念叨着要找她的女儿,还念叨着要找孩子的父亲龙斯跃,舅爷这才知道,这个孩子是龙斯跃的。他很生气,觉得你娘未嫁却和自己的姐夫私通生子,简直是家族的奇耻大辱。所以他把二小姐关起来了,如果有人发现她的存在,他就告诉他们这是大小姐——至少在生孩子这件事上算是名正言顺。后来我实在不忍心看她成天都想念着你,就偷偷告诉她你很好。她不相信,我就把你住在哪里说了出来,以便显得可信,没想到她真的会去找你……”

四周传来一片欢呼声,那是这个夜晚月力最强盛的时刻,即便是无翼民在这时候都会感到飘飘欲飞,因此羽人们的快乐达到了顶点,忘情地发出喧嚷之声。但对于风笑颜而言,此刻的心头充满混乱,无论如何与欢乐不沾边。趁着欢呼声响起,足以掩盖她的语声,她贴在吕嫂耳边,大声说,“有一个问题我必须知道,你怎么认出我娘就是二小姐的?”

“她身上戴着她自己的饰物啊,”吕嫂说,“大小姐和二小姐打扮的风格是不一样的。”

“除了饰物呢,有没有任何肉体上的印记,比如痣、胎记、伤疤?”

吕嫂皱起眉头想了很久:“还真是没有。不过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了,她瞎了一只眼睛啊。”

“你先别哭!”风笑颜比吕嫂更难受,但还是咬牙问道,“说到眼睛,我娘在离家之前,是不是曾和一些独眼人有过往来?”

“有,当然有,二小姐以前交了好多秘术师朋友,后来就跟着他们学坏了。她离家之前,的确被看到过和独眼人交朋友,让舅爷很生气,还骂她,说她干脆挖掉自己的眼珠子好啦。舅爷真不该说那种话啊,坏话经常是要应验的,那天晚上见到二小姐时,她的眼睛也是那样血肉模糊的,真是可怕啊。”

“那你知道她是在什么地方被发现的吗?”风笑颜嗓子都快喊破了。她牢牢记住吕嫂告诉她的地点,快步离开了风家。母亲死去那一夜的凄厉惨叫又开始在她心头盘旋,让她觉得在风家多呆一小会儿都会憋闷得要昏过去。在她的身后,人们短暂的纵情欢唱结束了,一切似乎又复归羽人们特有的秩序,只有在天空,还有无数洁白的羽翼在幸福地翱翔。

第二天下午,风笑颜找到了当初发现她母亲的地方。那是一片叫做跑马溪的平坦林地,属于雁都城风家产业的一部分,过去通常被风家用来举行各种大型的集会或仪式。在风笑颜十岁的时候,风宅经过扩建,又吞并了大量土地,于是各种仪式可以直接在风家的院落里进行,不必再去跑马溪了。现在这里只住着风家的老仆人康平及其家人,负责看管这片暂时没什么用的土地。

风笑颜来到那间简陋的树屋外,正打算敲门,想了想又把手缩了回去。既然风长青是在这里找到她母亲的,不对康平做一些警告与恐吓是不可能的。要是直截了当地盘问,以对方的身份肯定什么都不敢说。得采取一些特殊手段才行。当前最大的好处就在于,风长青死了,无论他活着还是死了,都可以用来作为恐吓的道具,只不过受益人就截然不同了。她换出一张严峻的脸,重重一脚,踢开了门。

“我真的不是老族长的人!”康平吓得浑身哆嗦,眼泪都要下来了,“我在风家做了一辈子,和老族长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再说了,我只是个贱民,无权无势也没学过武艺,就算想要给他卖命,也得有那个本事哪!”

“那可不见得,”风笑颜绷着脸,“正因为你太不起眼了,所以风长青才有可能把一些重大的秘密交给你保管,反正没人会注意你。”

康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我真的冤枉啊!求求您放过我吧!”

康平的家人躲在门后,偷偷向外张望,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风笑颜看看戏唱得差不多了,神情忽然转向柔和:“其实我也觉得,你在风家勤勤恳恳干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什么劣迹,并不像是会当风长青走狗的人。”

老仆人拼命点头,简直要扑地磕头了,风笑颜接着说:“所以呢,你也不妨把你过去和风长青有过的接触都告诉我。也许有些事情,是风长青蛊惑你或者逼迫你做的,你自己也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当然会考虑,决不会为难你。但前提是,你得把你所知道的都讲出来,漏一个字都不行!”

最后一句话声色俱厉,康平又是浑身一颤,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记忆:“嗯,我想想,我想想。七年前的木神祭,他遇到了我,夸我多年来看守跑马溪有功,让人送了我一匹东陆的丝绸;三十年前,我生儿子的时候,他也给我送了点补品。哎呀不对,三十年前的族长还是风贺老爷呢,我记混啦!……”

上了年纪的老仆人东拉西扯,在自己的记忆深处挖掘着和风长青有关的零碎,还不时张冠李戴一番。风笑颜很耐心地等着,终于,在几乎把自己的人生轨迹重画了一遍之后,康平触及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件往事。

“对了,您说到秘密,大概在二十年前的时候吧,我还真替他保守过一件秘密!”康平兴奋地说,“那一天晚上我正提着灯巡视,忽然听到林子里有什么人在争吵。我刚刚赶过去,还没看清楚人影,就呼啦啦一大片闪光,闪得我眼睛都花了。”

风笑颜握紧了拳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接着说。”

“我被吓坏了,不知道是不是林子里闹鬼,不敢靠近,”康平继续说,“正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黑影一下子从林子里钻出来,速度很快,差点撞上我,吓得我摔了个跟头。等我爬起来,黑影已经不见了,但我能闻到一股香味。所以那个黑影可能也是女人。”

女人?风笑颜皱起眉头:“你为什么要说‘也是’?”

“因为树林里还有一个,”康平说,“是个大肚婆,满身满脸都是血,看起来很可怕。不知道谁在那里布置了一个机关,她胸口中了箭,但是运气很好,居然没偏了一点,没有中心脏。我知道出事了,赶紧连夜去府里报告。结果老族长亲自来了,把那个女人弄走了。他警告我,不许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后来我谁也没说。”

“你做得很对,”风笑颜动作僵硬地放了一枚银毫在他手心,“记住,你今天没有见过我,而过去的秘密,今后仍然是秘密。”

感激涕零的康平不住点头哈腰,没有注意到眼前这位风家的斥候全身都在发抖,以至于走路时差点摔倒在地上。

刚刚离开康平的视线,风笑颜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几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放声哭出来。从最初听到风长青临死前的话就开始起疑,到其后与吕嫂交谈后的疑心更重,再到刚才听完康平的叙述,她觉得自己的猜疑终于得到了大部分的证实。

疯女人的确是自己的母亲,但她并不像风长青和吕嫂所认为的那样,是与姐夫私通的妹妹风栖云。正相反,她就是龙斯跃的原配妻子、姐姐风宿云,而这一切都是风栖云的恶毒的布局!

愤怒和屈辱的眼泪一滴滴溅落到地上,风笑颜觉得自己出生后还没有哭得那么厉害过。一开始她就在怀疑,以两姐妹的性格,风宿云怎么会把风栖云害到那么惨?在她所听到的所有描述中,一步步滑向堕落深渊的,都应该是风栖云才对。而听了三个人不同角度的讲述后,她慢慢理清了思路。

风栖云痛恨姐姐夺走了龙斯跃,一直想要报复,而她最终想出来的方法竟然是——和自己的孪生姐姐对调身份!她要杀害风宿云,然后自己假扮成风宿云,从此和龙斯跃在一起。她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姐姐骗到了跑马溪的树林里,袭击了已经有身孕的她,然后和她对换了私人饰物。一定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想起了自己已经被刺瞎的左眼,因为拜在丧乱之神的座下而失去的左眼,这是个容易露馅的环节,因为不能保证是否有人曾经见到过独眼的自己,并且告知风长青。所以她一不做二不休,狠毒地挖掉了风宿云的眼睛,以免被看穿。挖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旁人把姐姐认成她。

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风笑颜想起风栖云的残忍就觉得不寒而栗。幸好那个偷袭的机关偏了一点,而康平的出现让风栖云受惊并赶忙逃走,不然风宿云已经带着肚子里的孩子死去了,并且会被一直认成妹妹。

幸好事实并非那样,风笑颜觉得自己浑身都要燃烧起来了,母亲又在痛苦中多活了三年,却把复仇的火种留在了女儿的心里。我不知道风栖云现在躲到哪里去了,也许她已经死了,那我只能把仇恨之火烧向把风栖云变得如此邪恶的丧乱之神。

我要摧毁丧乱之神。风笑颜默默地立下誓言。

五、

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日期,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距离辰月法器库再度开启的日子已经不会太远了。但是令云湛感到难以理解的是,曲江离他老人家为什么不抓紧时间赶到宝库所在之地静静等待,反而在外面四处招摇呢?

“比如你有一匹价值千金的好马,而其他很多人也知道你有一匹好马,想要抢走它,”他向大车店里的马贩子打着比方,“你会不会为了抓一头骡子成天在外面晃荡?”

“我有病吗?”马贩子反问。

这就是了,连一个马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云湛想。他可以理解曲江离想要借助诸侯国的力量来为自己扩展势力的野心,毕竟法器不是万能的,有法器有人才是正道。但问题在于,想要抱诸侯的粗腿,任何时候都行,不急于一时;万一被耽搁了法器库开启的日子,就得苦等十九年。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但曲江离先是勾搭衍国,再去破坏唐国与辰月教的感情,简直就是急不可耐。如果他没有做这两件事,而只是悄悄躲起来,自己手里还真是很难凑齐那么多线索去接近他的真相。

这是为什么呢?云湛纳闷地想,如果说五十七年前他是年少轻狂不知深浅的话,经过了那一次的教训,他理应学乖了才对。他躺在七月的大车店连苍蝇都能闷死的空气里,苦苦猜测着曲江离这一反常行为的动机,直到夜深后才慢慢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似乎和自己的叔叔云灭变成了同一个人,并且沿着云灭曾经的生活轨迹,走向了早已离开的宁南云家。那时候云灭本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独行客,面对再多的敌人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却在他正当盛年的时候,选择了抛弃过去的生活,回到云家为家族效力。

“你居然肯回来?”云家当时的族长云栋影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难以置信。

“我只有一个条件,”云湛说着,用下巴指向他抱在怀里的昏迷不醒的女子,在梦里,那个女子的脸和石秋瞳一模一样,“我要去做一件事,生死未卜。我需要你替我保护她。只要我能活着回来,就会为云家效力,直到你我二人有一个死掉为止。”

“成交。”云栋影淡淡地说,转过身打开了云家的大门。大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声音很响,让云湛一下子从梦里醒来。门响原来来自于大车店通铺房那扇陈旧的木门,不知道谁半夜跑出去冲凉,拉开了门。

但云湛再也睡不着了,刚才梦里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怪不得我总在觉得曲江离的行为有文章呢,他想,原来是和云灭那个怪物的作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他回想起云灭自己颇不愿意提及、但师母风亦雨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一段往事。那时候云灭正面对着他生平遇到过的最凶险的敌人,而风亦雨也被敌人袭击,身中血咒。云灭这个从来不会向谁低头的桀骜的人,为了风亦雨,却咬着牙关选择了向云栋影妥协,把风亦雨放在宁南云氏的保护之下,以便自己能心无旁骛地去击败敌人,消除血咒。

曲江离也同理啊,云湛坐了起来,兴奋地想道。他那么急切地和国主们接触,并不是着急捞取什么利益,而是有一些迫在眉睫的危机,必须要借助强大的兵力去消解。简而言之,他并非贪得无厌,而是情非得已。但是以曲江离的法力以及他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信徒,还有什么拔不掉的钉子呢?

云湛索性起身,跑到大车店简陋的浴房里,提起从井里打出来的凉水一桶一桶往身上冲。在凉水的刺激下,他一边打着喷嚏一边串联着线索。毫无疑问,曲江离最关心的事情一定是开启辰月法器库,所以他求助于国家军队的力量,那么这一次开启法器库和过去有什么区别呢?

五十七年前,他成功了,但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在屠灭汤家满门后被辰月追杀,不得不躲起来;三十八年前,他已经很有心计,杀光了辰月追兵,无疑再次取出了众多法器,并由此吸引了大批信徒;十九年前没有与他有关的任何消息,云湛曾和木叶萝漪一起猜测,很可能是包括连衡在内的一些信徒背叛了他,阻挠了他的计划……

云湛猛地把一桶水兜头全浇到身上。原来如此!他连手里拎着的空桶都忘了放下。十九年前发生的不为人知的事变,不只是阻挠而已——叛徒们找到并开启了法器库!所以曲江离再度现身后,本来只打算做两件事:处置叛徒并召集一批忠实信徒。那些各地被挖掉眼睛的死者,多半是当年背叛他的人;而那些听到歌谣就从原有的生活中消失的人,则无疑是对丧乱之神忠心无二的虔诚追随者。但当他满怀渴望地来到法器库时,却发现了意外情况:法器库已经被当年的叛徒强占了,而且对方的实力已经超过了他。

人生就是一场莫大的悲剧,云湛幸灾乐祸地想。原来我一直以为潜在的敌人就是这位丧乱之神呢,没想到局势原来是狗咬狗。这样的话,没准老子还能坐收渔利呢。

这个推断作出来之后,另一点谜团却又浮出水面,如果真的存在第二股势力,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露过面?到目前为止,作恶的都是笃信丧乱之神的独眼人,而背叛了曲江离的那帮人,既然已经开启过一次法器库,想必也会利用那段时间取得数目可观的法器,否则也不至于令曲江离束手无策。为什么他们没有出现过?

他正在出神,浴房仅有的那扇破窗处传来一声轻响。云湛心头一紧。他满脑子都在投入地思考着谜题,加上自认为在天启城内躲得很隐蔽,跑过来沐浴的时候忘了带武器。此时他所能用的只有一条湿淋淋的毛巾和木桶之类的杂物,对付一般敌人倒是够了,万一来个高手,那可有些不妙。

“别挣扎了,”一个好像是拼命憋住笑的女声说,“你手里无弓无箭,是肯定打不过我的。”

“我现在相信你们河络是个男卑女尊的社会了,”云湛喃喃说,“偷看男人洗澡也这么泰然自若。”

“这个嘛,你理解的角度有误,”贵为辰月教主、此刻却诡异地站在大车店窗外看男人洗澡的萝漪慢吞吞地说,“我们河络和人类、羽人都是不能通婚的。所以你在我眼里不是什么裸体男人,充其量是掉光了皮毛的猩猩罢了。”

“这个比喻非常贴切。”云湛哼唧着穿好衣服,身材矮小的河络已经从窗口灵活地钻了进来。她环顾了一下这间比狗窝也强不到哪儿去的浴房,摇了摇头:“幸好我神机妙算,早就猜到你这种穷小子只会住这种店,不然要找遍天启城的客栈可得费点功夫呢。”

“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云湛一怔。

“本来是为了别的事来的,”萝漪看起来口风甚紧,“可是现在,确实是为了找你。”

“发生什么了?”

萝漪本来嬉皮笑脸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忧虑:“曲江离消失了。他和他手下所有的独眼人都消失了,踪影全无。”

“没准儿他是和唐国国主闹崩了,又去换了下家……”云湛说到一半,忽然领悟过来,“糟糕!老怪物一定是去法器库了。这说明法器库马上就要开启了!”

“他肯定得到了唐国国主的强力支援,而且这一次打开法器库,也许会把所有的法器都搬出来,”萝漪满眼血丝,看来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那样的话,九州将会遭遇前所未有的巨大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