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归

一、

铜柱就耸立在不归客栈大堂的正中央,在火光下泛着青铜光泽,分外醒目。但该铜柱并非建筑用的梁柱,而是内部中空,可以填入炭火烧得滚烫,来执行十分残酷的烙刑。曾经有那么一个年代,每一天都有人被绑在铜柱上,随着炭火的逐渐加热而发出凄厉的惨呼,直到被烧成一具焦尸。

事实上,这里过去就是一间行刑室,是草原上骑马的部落与北方骑狼的部落发生战争时的遗物,后来战争结束了,此处被改成了客栈。当初的创建者刻意保留了一些废弃的刑具,比如树在大堂中央的那根铜柱。当年也不知道有多少不肯屈服的驰狼部落的战士在这种烙刑下丧生。而现在,这根铜柱仅仅是一个装饰品而已。

苦露镇位于寒冷的阴羽原的南端。从此处往北,人迹罕至,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只是偶尔会有旅行者来到此处,所以全镇也只有一家客栈,并且生意清淡。只是在这种干冷苦寒之地,连蛀虫都没有,造起的大帐篷也足够结实,没什么维护成本,所以不归客栈也一直无可无不可地存活了下去,只是老板必须要靠普通牧民的营生才能赚够钱养活自己。

三月的阴羽原仍然寒冷,天空始终阴沉沉地不见阳光,草原上有连一点零星的绿草都难以找到。这里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被白皑皑的冰雪所覆盖,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会有耐寒植物从冻土里钻出来,展现着生命的顽强,不归客栈的生意也大多来自于这个时段。眼下刚刚三月中旬,正是昼短夜长的时节,居然就有人跑到这里来挨冻,还真是不容易。

不归客栈的现任老板、蛮族人图马这一天喂完了牲畜,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盹,忽然门被拍响了。他本以为是哪个邻居过来借东西,把门打开,居然钻进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陌生人。过了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个旅客,是来住店的。

不等他招呼,这位客人就径直奔向了帐篷中央的火塘,看那个架势,似乎恨不能一头钻进去。图马笑了笑,把一直用热水温着的一壶青阳魂取出来,倒了一碗递过去。客人抓起酒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比雪还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我过去总觉得青阳魂这样的酒太烈了,不好喝,现在才知道,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的酒啊!”他一边赞美,一边摘下了头上的皮帽,露出一头的银发。图马知道,有着金色或者银色头发的,多半是来自宁州的羽人,在他这间生意清淡的极北客栈里,也曾经来过几个羽族远游客,所以他见到羽人不会太吃惊。

“你来得不是时候嘛,”图马说,“三月份,你们宁州已经春暖花开了,瀚州大部分地方的草原也都绿了,但在我们阴羽原,仍然是冬天,牦牛都能冻死。你到苦露镇来,也是为了向北去探险吗?现在可不是季节。”

“你这间客栈真不错,”羽人避而不答,环顾着这座巨大的帐篷,“我也跑过不少地方,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帐篷。”

“在我们的蛮语里,这种帐篷叫做‘卡宏’,”图马说,“北边太冷了,普通的帐篷挡不住风,所以祖先们就发明了这种办法。其实你仔细看,它只是表面像帐篷,内部结构是先打地基、再铺圆木,然后糊上草泥,直到完全不透风为止,已经很接近东陆的房屋了。”

“在这种地方住着,可真不容易啊,”羽人在火塘边上搓着手,“给我来一个房间。需要登记点什么情况向官家备案吗?”

“自从战争结束,这里就没有官家了,”图马回答,“进了卡宏的都是客人。”

一般会选择跑到苦露镇来受冻的旅客,多半都不是常人,这是图马在多年的客栈营生中得出的结论。所以他也不去过多询问来客的情况,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那就算了。他很快整理出一个干净舒适的房间,让这位叫做云湛的羽人住了进去,坐骑也放入了牲口棚。

看来云湛一路跋涉来到这里甚为辛苦,所以他大睡了半天加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醒来。据他说,他从东陆的宛州出发,走了快一个月才到达这里,浑身的骨架都快被马背颠散了。

“已经很不错啦,看来现在的官道修得挺不错的,海运也很方便,一个月就能从宛州到阴羽原,”图马感慨地说,“换了过去,没有三五个月是走不完的。”

他为云湛送来了一碗羊杂煨面,把碗放到桌上后突然想起:“哎呀,你们羽人好像是不吃肉的!稍等我给你重下一碗……”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云湛抓起筷子,已经夹起一片厚厚的羊肚送进了嘴里。

“我不是一般的羽人,没那么多啰嗦忌讳,”云湛嘴里嚼着羊肚,含混不清地说,“再说这么冷的地方,不多吃点肉和油脂,肯定会冻死的。”

“我喜欢这样的羽人……”图马喃喃地说。

吃过了饭,云湛就把自己裹得像头熊,出门转悠去了,但苦露镇其实没有任何值得转悠的地方。整个镇上除了二十来座或大或小的卡宏外,什么都没有,卡宏里住着的全都是普通牧民,他们的收入依靠的是自己所养的牲畜。这些高寒地带的四角牦牛和羊肉质和毛质均属上佳,价格不菲,但稍微往南一点就会因为水土不服而养不好。所以住在这里的牧民固然不缺钱花,却也不能离开这片严寒的冻土。

云湛下午的时候回到不归客栈,图马正在准备着喂牲畜的草料,在卡宏后方的牲畜棚里,牛羊们饥饿地等待着。

“对我们牧民来说,牛羊就是命根子,”图马说,“所以牲畜棚也圈在卡宏里,太冷的时候,甚至会把它们牵到火塘旁边。”

他顿了一顿,又赶紧补充说:“当然现在已经是三月了,我不会把它们带到大堂来的。”

云湛微微一笑:“带进来我也不会介意。我可没少过过和牲畜挤在一起取暖的日子。”

图马也笑了:“大家都有过艰难的日子呢。”

他收拾完草料,喂了牲口,替云湛沏了一壶奶味很重的奶茶。云湛喝着奶茶,眼神有意无意地瞟着大堂中央的那些挺能吓唬人的刑具。

图马很流利地向云湛讲述了一番这些刑具的由来,因为几乎所有来此的客人都会打听那些刑具,他已经不知道讲过多少遍了。

云湛看来很是好奇:“这些玩意儿,我可以用手摸摸么?”

“当然可以,弄坏了都没事,”图马很随意地说,“本来就是没用的东西,放在那里我也懒得挪走而已。这间客栈从建成到现在,得有百把年了吧,每一位店主都未必喜欢这些东西,但谁都懒得动手去挪。”

他轻笑一声:“其实客人们也未必愿意看着这些东西下饭,不过他们也没得挑,这里只有这一间客栈,不住进来,就得去睡雪地。”

云湛放下茶碗,走上前去,真的开始一一把玩那些不再能派上用场的刑具。最后他停留在那根铜柱前,伸手轻轻抚摸那冰凉坚硬的触感:“这可真是残酷的刑具啊。”

“可不是,这东西不是用来拷问的,而是用来虐杀的,”图马摇摇头,“这是从东陆华族那里学来的,他们种地的民族就是乱七八糟的坏点子最多。”

云湛不答,神情有些怪异地继续看着铜柱,似乎对这根夺走了无数生命的铜柱特别感兴趣。他是联想到了点什么吗?图马想着,决定不去打扰他,先去打扫牲畜栏了。走进牲畜栏时,他却忽然一下子僵住了:地面上有几个人的新鲜脚印,但那鞋印既不是自己的,也不是云湛的。

有外人进过牲畜栏!

图马连忙清点了一下畜栏,发现从自家的牛羊到云湛骑来的马,一匹也不少,这才先松了口气。他蹲下来,打量着地上的脚印,心里琢磨着。苦露镇民风淳朴,绝不会有偷盗之类的事情发生,因此卡宏的门闩起的作用只是防止大门被风吹开,稍微有点经验的人就能把门弄开,溜进来。

牧民们偶尔缺东西了会到邻居家里借,如果主人不在家,他们也会像进入自己家一样大模大样进来,但拿了东西一定会留下一点标记作为说明,而现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标记留下来,说明并不是邻居干的。

他想了想,转身进到厨房,发现昨天自己和云湛吃剩下的食物也少了一些,心里更是一阵紧张——有苦露镇之外的陌生人潜入了不归客栈。他们想干什么?和云湛一前一后的到达,仅仅是巧合吗?

蛮族人大多生性爽直,不是那种脸上能藏得住事的人,所以他刚刚回到大堂,云湛就看出了不妥:“发生什么事儿了?”

图马犹豫了一下,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云湛。云湛的神情陡然变得严峻:“带我去看看!”

图马把他带到牲畜栏,云湛瞥了一眼那个脚印,闭上了眼睛,五官陡然间扭曲起来,仿佛是充满了极度的难以置信:“这不可能……他还没死?”

“谁?谁没死?”图马连忙问。

云湛勉强镇定下来:“我要杀……一直想要杀我的人。”

两人回到大堂,云湛手里已经握住了一张弓。图马曾经见过类似的弓箭,那是羽族特制的硬弓,射程比蛮族著名的青阳长弓还要远,配合羽族天生的神射技艺足以令敌人胆寒。

“他们追了我一路,从南淮城开始,一直到北都城,”云湛说,“我以为我已经在北都摆脱掉了他们,但看来还是没能成功。”

“他们是什么人?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图马终于发问说。

云湛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开了口:“我是受人之托,来这里取一样东西的。”

“东西?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和苦露镇有关,和你的客栈有关。”云湛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金属圆牌,递给了图马。

图马接过圆牌,脸上有些变色:“这……这个圆牌,你怎么得来的?”

“从一个已经死了的人那里得到的,”云湛回答,“那上面的字,你都该清楚指的是什么吧?”

图马叹了口气:“也许吧……既然这件信物到了你的手里,说明那个人已经死掉了吧。”看起来他早就做了心理准备,但听到消息时,仍然难以掩饰悲伤。

“他的确死掉了,”云湛阴郁地点点头,“我是一个南淮城的游侠,接受了他的委托,要找到这件信物。我甚至连这样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要到这里来找,关键的信息是铜柱。而这些追踪我的人,我并不知道身份,但猜测多半就是杀死他的凶手。”

“铜柱……能先讲讲我兄弟是怎么死的吗?”图马似乎不大放心,接着问。

云湛正准备回答,图马忽然嘘了一声:“有动静!在牲口栏里!”

云湛用眼神示意图马小心,右手扣住了箭袋,图马也抄起一把弯刀,小心戒备。后面好像突然又安静了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云湛打个手势,正准备前去查看一下,突然之间,牲畜栏那边响声大作。

“糟糕!”图马喊了起来,“他把所有的牲口都赶出来了!”

阴羽原的牧民们为了保护牲畜,将它们都关在卡宏内以免冻死,没想到眼下变成了大麻烦。一群群牛羊不知道被施了什么手脚,发疯般地冲了出来,顷刻间把不归客栈的大堂撞了个七零八落一塌糊涂。图马大声呼喝,那些牲畜也不怎么听指挥,很快那些摆放了百年的历史遗物都被撞折撞散,以后怕是再也没机会摆出来了。

云湛已经搭上了箭,一边躲闪着牲畜的冲撞践踏,一边搜寻着敌人的踪迹。这时候一头四角牦牛冲到了他的面前,长长的尖角对准了他的胸膛。他连忙一闪身,躲过这消受不起的一撞。然而刚刚躲开,从牦牛的腹部下方却嗖的一声,飞出了一支箭。这支箭突如其来,而且力量、速度、精准度皆无懈可击。云湛猝不及防,被这支箭一箭射穿了肩膀,并被巨大的冲力带倒在地上。

云湛倒地后,那个藏在牦牛腹部射箭的人才翻身跳了出来。此人一身脏兮兮地沾满了羊毛,脸脏得看不清面目,但两只眼睛闪烁着精光,手中的弓箭杀气毕露。

——这一定就是那个暗藏在牲畜栏里、并且偷吃了厨房东西的人,也是一路跟踪云湛到到苦露镇的敌人。看他出手的这一箭,绝对是个顶尖的弓术高手。

图马大吃一惊,也顾不得去收束狂奔的牛羊了,举起弯刀就想上前拼命。他并没有经受过特别的武术训练,但马背上的蛮族人天生就是战士,不管面对什么样的敌人也敢于举刀。然而刀刚刚举到头顶,还没来得及劈下去,眼前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让他硬生生地又收住了手。

受了伤的云湛奋力把那支贯穿身体的箭拔了出来,伤口处登时血如泉涌。但他压根没有止血,反而用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捅进伤口里,使伤口更加扩大,然后他将手指一拨,一股鲜血狂喷而出,飞溅在了地上。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不可思议,那些飞溅的血水溅落在地上后,迅速起了变化,接着从每一滴血中都爬出了一只血红色的小虫。这种虫子形状有点像苍蝇的蛆虫,身体不断扭动着,看上去十分恶心。它们看似漫无目的地在地上爬行着,但只要有牛羊不小心踏在了虫子身上,虫子的身体就会立刻爆裂,溅射出紫色的血迹,稍微沾到点这种紫血的牛羊,都立即瘫倒在地上,一时间不知是死是活。

这是一种秘术!图马惊呆了。他虽然并不懂秘术,但也曾听住店的客人聊过,说是武术和秘术是很难兼修兼强的,因为二者的修炼方式有矛盾之处,没有办法同时做到两者都练得很好。但看看眼前这种邪恶的秘术,这个云湛分明就是个秘术高手,而不像之前聊天时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弓术很好的武士。他的那张弓无疑只是个没用的道具。

云湛一直在欺骗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呢?而且看这种秘术如此歹毒,修炼它的人,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吧?

不过已经没时间多想了,那种血红的毒虫在飞速生长着,背上渐渐长出了透明的翅膀,而且翅膀在不断地变大,已经有些虫子可以借助着翅膀扇动产生的升力而离地跳起来了。看样子,再过一两分钟,这些虫子就能完全飞起来,那时候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身肮脏的怪客冲着他大喊:“逃到我这边来!快点!”

图马一看,那家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躲到了还没被牲畜们完全拱塌的柜台后面,而且手里拿上了一根燃烧着的木柴,大概是从火塘里抽出来的,另一只手拿了个大皮囊,那是他装青阳魂用的。虽然此人身份不明敌我不辨,但相比起那些蠕蠕爬动的令人恶心的毒虫,图马显然更情愿和这个人靠得近点。于是他小心地避开毒虫,几个大步跳了过去。

“躲在我背后,当心点儿!”怪客又说。然后他用嘴咬掉了皮囊的塞子,左手执着点燃的木柴,右手拿着皮囊,向前跨出几步。在他的身前,毒虫们都已经可以在低空飞翔了,那些翅膀扇动的嗡嗡嗡的可怕声响足以让人手脚发软。

“这种东西喜欢血,麻烦你随便弄一块牲口的肉下来。”怪客指挥说。

图马没有犹豫,立即照办。他从地上一只中毒的绵羊的背上割下来一块肉,把那血淋淋的肉高高举了起来。果然如怪客所说,这些毒虫一闻到鲜血的气息,立即像是没头苍蝇找到了目标,轰然而起,密密麻麻地飞了过来。

图马正在紧张,怪客抓起皮囊,猛灌了一口酒,然后竖起木柴,对着火头噗地一口酒喷出去。青阳魂的烈度之高,九州其他各地的好酒都难以比拟,把这种酒放在杯子里,可以轻松地点燃,烧到一滴水也不剩。这一口酒喷出,怪客的身前立刻卷起一片烈焰,当先的毒虫被火焰带到,全都烧得焦黑蜷缩,落在了地上,它们一死,身体就很快化为灰烬。图马眼见着毒虫被克,心里升起一阵同仇敌忾的快意之情,也暂时来不及想这位怪客究竟是什么人了。

怪客毫不停息,接连喷出了数口酒,一阵阵的火焰烧过,毒虫们应声而落,没有半分放毒还击的余地。只是这么蓄酒而喷,酒囊很快就瘪下去了,图马眼疾手快,又拿过来一皮囊酒。毒虫虽毒,火焰却是它们的天然克星,随着最后一道火光亮起,所有的毒虫都被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地上一层白色的灰。

怪客长出了一口气,又灌了一口酒,这口酒不再往外喷,而是直接吞进了肚子里。

“痛快!”他嚷嚷着,“牲畜棚里又脏又臭,这一天一夜真是憋死我了!”

他又转向云湛:“你也不必等你的同伙来救你了。他现在大概已经冻得比鉄还硬了。”

图马愣了愣神,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你是……”

“我是他!”怪客伸手指向了云湛,后者流血过多,又拼尽全力使出了暗黑秘术,已经元气大伤,只能瘫软在地上了。

“‘你是他’,什么意思?”图马听不明白。

“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怪客问。

“他叫云湛。”图马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他并不是真正的云湛,”怪客说,“他只是假冒的,跑到这儿来骗你的。”

他指了指自己脏得和羊蹄子差不多的鼻子:“我他妈的才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云湛。”

图马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个“新云湛”又喝了好几口酒,心满意足地拍拍肚子,转过头来,却发现图马正在用弯刀对着他。

“你这是干什么?”他不禁眉头一皱。

“对不起,我现在暂时没法分辨清楚你们俩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云湛,所以请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图马用微微发颤的声调说。

倒在地上的“旧云湛”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伤情严重,高声喊了起来:“没错,我才是云湛!我修习这种秘术,不过是为了保命以便对付敌人,你不要因此就把我当成坏人,别忘了我给你的那枚圆牌!”

图马想到圆牌,更是有点犹豫,那的确是他和那个人约定好的证物。“新云湛”摇摇头:“证物这种东西,是可以抢过来抢过去的,事实上我就是故意让他们抢到手,才能一路追踪着过来,在暗中伏击他。这帮人才是杀害圆牌主人的真凶。先把他捆起来,具体原因我慢慢向你解释。”

这话倒也有道理,那枚圆牌固然是凭证,但你抢我夺的,易主也很正常。图马看看这新旧两个云湛,不知道该相信谁才好,“旧云湛”很是焦急,声嘶力竭地叫道:“他胡说,他才是凶手!不信我们对质,看谁能说出符合死者的特征!那个人临死前亲手把圆牌交给我,要我拿着圆牌到这里来找你,把藏在铜柱里的秘密取出来。”

图马一怔:“你说什么?哪儿的秘密?”

“藏在铜柱里的秘密啊,”“旧云湛”连声说,“‘苦露,不归,铜柱’,难道不是吗?”

图马看了看那根已经被撞得歪歪斜斜的铜柱,点了点头,慢慢走到他跟前:“的确,那个藏在铜柱里的秘密,完全就是……放屁!”

他突然吼了一声,转过刀背,在“旧云湛”的头上狠狠一拍。对方完全没料到他会出手,这一下正敲在头顶,两眼一翻白,昏死过去。

“你是怎么看出他是假货的?”站在一旁观望的“新云湛”问,“老实说,我甚至没能来得及和死者说上一句话,只见过他的尸体;而这帮追踪者,跟了他那么长时间,肯定会对他的言行举止有所了解。你要真比较我们谁和他更熟……显然这个冒牌货会取胜。”

“因为他说错了话,”图马收起刀,找出一根麻绳,一边捆住假云湛一边说,“我的那位兄弟,绝对不会告诉他什么藏在铜柱里的秘密。”

云湛蹲下身子,用手在冒牌货的眼睛上轻轻触摸着,然后突然一用力,竟然将整个左眼球挖了出来。不过图马看得分明,那只是一个假的眼珠子。原来这家伙是个独眼人。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你朋友不会告诉他那个秘密?”云湛问。

“因为压根就没有什么藏在铜柱里的秘密,那根铜柱没有任何秘密,”图马略有些得意地回答,“那个金属圆牌上刻着的‘铜柱’,指的不是这根过去的刑具、现在的装饰品,而是指的一个人。”

“一个人?什么人?”

图马笑眯眯地学着云湛刚才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在我们蛮语里,‘图马’就是铜柱的意思。”

二、

对于任何一个没有自虐倾向的人而言,在阳春三月即将到来的时候离开温暖的南淮,去往北风怒号的阴羽原,都实在是有点从天堂到地狱的骤然下坠的心境。

云湛就深深感受到这种无奈。不管有怎样正义的目的在背后驱使,去往被称为“北荒”的瀚州北部,也足够让人心里直发颤。

从南淮到阴羽原,已经远远离开了衍国国境,幸好有佟童为他办的路引,跨越国境能省掉很多麻烦。回头想想,佟童毕竟就是个身份不高的捕头,能在一天之内为他拿到路引,没准还是石秋瞳帮了点忙。但他又不愿意多想,给自己徒添烦恼。

一则好消息是茶商艾森的女儿艾小姐终于痊愈了,一直骚扰她的厉鬼不翼而飞,使她可以很快恢复身体,能赶得上早就定好的婚期,嫁给南淮黎氏的三公子。千恩万谢的艾森加倍向除妖师付足了酬金,这样的话,刘厚荣的药费算是不愁了。这一点令云湛可以带着一脸轻松的笑容离开南淮,一路取道向北。

来到中州北部的泉明港时,遇到了一点小小的耽搁,据说是当地驻军在缉拿斥候,闹得鸡飞狗跳,以至于每一位试图从泉明渡海去往瀚州的人都得遭受仔仔细细的搜身盘查,队伍一直排出去几里地。

云湛等得焦躁,眼看前方的队列好似一条蜿蜒长蛇,排到自己时遥遥无期,灵机一动,伸手招来一个路边的闲汉,给了他一个银毫,让他替自己排队。然后他离开了队列,走进一间酒馆,要了点东西,自斟自饮。

大概过了两个对时,虽然一直克制着小口小口地喝,他也微微有一点醉意了。探头往外一看,差不多他所雇用的闲汉快排到了,于是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果然快到了。闲汉见到云湛走过来,咧着嘴笑了起来:“真没想到,这年头出门在外的人都挺有钱的,我们兄弟几个都有一样的钱可赚了。”

“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排队等候,实在没耐心,”云湛嘿嘿一笑,“看来也有人和我一样啊。”

“喏,那两位有钱的大爷也过来了,可是他们还至少得排小半个对时呢。”闲汉伸手一指。

云湛回头一看,眉头皱了起来。正在走向队伍的两个人很脸熟,就在刚才,他进入酒馆不久,他们也进去了,虽然坐得离自己很远,而且始终埋着头,但自己一向有观察周围环境的习惯,还是认出了他们。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几乎和自己同时进入酒馆,又几乎和自己同时离开——但自己离开是因为队伍快要排到了,而他们还隔得远呢,很明显是跟随着自己而行动。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因素,促使云湛立马有了确凿无疑的判断。

这两个怪客,都是独眼人。

上船之后,云湛小心观察,并没有发现这两个人的踪迹。下船之后,他故意放慢脚步,也并没有刻意地隐匿行迹,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又出现在了身后,遥遥地跟着他。看来他们乘坐的是同时启航的另一条船,反正都是到同样的港口,也不必怕跟丢了。

云湛开始觉得一阵纳闷。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被自己的老师和叔父云灭训练跟踪与反跟踪术,在甩掉敌人追踪这方面的能力,即便是在全九州,也找不出几个人比他更强。这一趟行程重要性非同小可,从南淮城出发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不断使用各种障眼法,也的确自信身边没有任何人能跟踪自己。但这两个人还是跟了上来,这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云湛并不是一个死抱着自尊心不放因而宁可欺骗自己的人,当然也不是一个轻易就会丧失信心的人。所以他首先排除了这是误打误撞的可能性,再排除了自己的常规手段使用不得力、以至于被敌人钻了空子的可能性,那么剩下的结论是唯一的:追踪者使用了某种自己还没有掌握的非常规手段,以致于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去防范。

接下来的半天里,他花血本雇了一辆马车,大模大样地走着官道,不再去白费力气了。他靠在车厢上,让身体得到最大限度的放松,以便迎接可能接踵而至的恶战,脑子里却不停地在思索着。

他们会用什么办法呢?巧妙的、不露痕迹的,让自己无计可施的追踪方法……他搜肠刮肚地思考着各种可能的诡计,手里无聊地把玩着那枚金属圆牌。圆牌上,丧乱之神墟渊正带着毁天灭地的凶戾之气狠狠瞪着他。云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想,设计者估计是参考了九州历代知名暴君、戾将、凶犯外加悍妇的画像,才最终确定了墟渊他老人家这张能让小孩半夜睡不着的面容。

他凝视着墟渊那硕果仅存的右眼,正想开一句刻薄的玩笑,忽然之间,他的笑容凝固了。

浮雕的右眼上好像出现了一点污渍。他伸手去擦,却又怎么也擦不掉。之前的数天里,他并没有像刚才那样仔细观看过这枚圆牌,但在刚刚得到它的时候,云湛擦干净了圆牌上的血迹,对着光仔细看过。他很清楚地记得,当时右眼上并没有什么污渍,更不必提这样擦都擦不掉的印痕。

云湛不禁产生了一个有点荒诞的念头,但他也知道,同类的事情的确存在,而且货真价实地发生过不只一次。他需要确认。

“到北都城还有多远的路?”他问车夫。

车夫笑了起来:“你刚刚才到瀚州,怎么就着急问起北都城了。还远着呢。”

蛮族人一直都是骑马狩猎放牧的民族,在浩瀚的大草原上游牧而居,哪里的牧草丰茂,他们就迁居到哪里,等到草被消耗得差不多了,他们会带着牲畜去寻找下一片草原,以免牲畜吃掉草根,影响下一季牧草的生长。所以他们少有数年乃至于数十年安定的时候,城市也就没有任何意义。整个瀚州大陆上只有一座城市,那就是蛮族政权的象征——北都城。

最近百来年,由于长时期没有大规模战争的表面和平,蛮族人也开始一点点吸收东陆华族的文化,在某些地方建起了零星的小城镇。但它们毕竟还不成气候,所以云湛甚至懒得在这些地方停留,而是催促着车夫尽量快点赶路,以便早日到达北都城。

瀚州草原一望无际,视界比宛州的丘陵山坡们要宽阔许多,云湛留意观察,一路上追踪者从来没有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但他知道他们始终在跟踪着他。有一天清晨,他故意让车夫比平常习惯晚半个对时出发,然后一直注视着后方的地平线。果然,没过多久,那里出现了两匹马,不过云湛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见云湛,立即勒马回去了。

果然是无论怎样都能找得到、追得上啊,一千只猎狗的鼻子也闻不到那么远,云湛有些恼火地想。

好在几天之后,北都城终于到了。这座气势雄浑的蛮族之城在历史上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凝重痕迹,即便是现在,外族人进入北都城也都得小心翼翼,半点麻烦都不能惹。

云湛无心惹麻烦,也没有心思去观光,他付了车夫的钱之后,立即开始向路人问路。不过蛮族人的东陆语普遍说得不怎么样,云湛自己又不会蛮语,话了好大工夫才找到地方。

他要找一家贩卖河络制品的商铺。河络是九州智慧种族中身材最矮小的,但同时也拥有最精湛的手工技艺,能制造许多令人瞠目结舌的制品与工具。眼下云湛要找的就是其中之一。

“我需要一面镜子,能把东西变大的那种。”云湛对老板说。老板是个典型的河络,个子矮矮小小,只有常人的一半高,说话也十分严谨。

“想要把东西变大,应该找秘术师,”河络用生硬的东陆语说,“我们河络没有这种本事,可以制作一面镜子来把东西变大。”

“不,我的意思是说,看上去变大了,但实际上没有变大……”云湛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那么你是需要千里镜了?”河络作恍悟状,“我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千里镜,最远可以看到……”

“也不是,”云湛哼哼着,“我要的是这么一样东西。我可以用它来看放在我面前的小玩意儿,然后能看得非常清楚,因为这种镜子可以把细节放大。”

河络这次终于明白了:“我知道了,你需要的是一面凸光镜。和你说话真费劲。”

云湛很少受到此等羞辱,但的确是自己第一句话就说错了,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心里回忆着自己历次和河络打交道的经过,认定河络真是这世上最可恶的种族。

十分钟后,云湛已经呆在了一间华族风格的客栈里。他拿起这面水晶磨制的凸光镜,通过镜面打量着墟渊的右眼。没错,这个丧乱之神浮雕的右眼上,出现了两道小小的阴影,小到如果不借助凸光镜就根本没法看得到。但在凸光镜下,这些阴影被放大了,可以看得很清晰。

云湛长出一口气,果不出所料,就是这枚圆牌暴露了他的踪迹。这并不是单纯用来做标记或者印章的普通圆牌,里面在铸造过程中贯注了一种秘术,可以使圆牌们相互呼应。只要靠近到一段距离内,墟渊的右眼上就会出现这样的阴影,提醒圆牌的主人:有你的同类在附近。

这本来是呼朋引伴的秘术,用来跟踪不知情者——比如云湛这样的——却也有意外的效果。当然了,光显示没有用,判定具体的方位一定还需要应用一些秘术,不然他们不会跟的那么紧,可惜自己不会。

只是云湛还有一点没想明白:这圆牌是他从倒在事务所里的尸体眼睛里找到的,但死者死亡之后的两天里,这两个追踪者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等到自己找到圆牌后不到半天,他们就开始向自己动手,阻止了刘厚荣说出那个关键的秘密。他们为什么不事先就把圆牌拿走呢,非要让自己抓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之后才动手?

除非是……只有当自己取出圆牌之后,他们才发现了自己并一路跟踪过去。在此之前,他们明明杀害了这位死者,在面对面的情况下却偏偏没有找到圆牌。这说明什么?

云湛心头一震,猜到了原因。这种秘术无法穿透血肉之躯!如果把圆牌藏在活生生的血肉里,彼此之间的呼应就会被隔断。所以他们杀害了死者之后,恐怕也在南淮城里四处游逛,想要寻找到这枚圆牌。当然了,在那两天里,他们是没办法找到的,直到……直到自己把圆牌挖了出来,立刻让他们有了知觉。

这一路上的跟踪算是有了答案了。接下来的问题是,应该如何摆脱他们?当然不能学着那位死者,往身上弄一个伤口再把圆牌塞进去,我们的云湛先生绝不会那么亡命。他向来不介意往添加各种各样的伤口,但必须是在敌人身上。

当然了,解决办法会有很多,比如买一只羊或者一条狗什么的,想来金属圆牌应该没有那么挑食、只害怕人类的血。而在蛮族的地盘,买到一头牲畜真是太简单不过了。

他正在盘算着怎么样在买到牲畜后迅速完成藏牌和易容改扮的步骤,心里却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这么做的确能甩掉敌人,这一点他毫不怀疑,但是会不会有别的什么不妥当呢?

他仔仔细细地梳理着思绪,最后终于想起来了,那是自己的叔叔兼老师、羽族第一箭神云灭当年给他的教诲:“记住,追踪总是最艰难的,但被追踪却是最危险的。”

“废话,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十多岁的云湛不屑地说。话一出口就知道要糟糕,果然云灭的指节伸出,不轻不重在他的头上凿了一下,凸起一个火辣辣的小肿块。

“这世上所有的道理都能被三岁小孩所明白,”云灭若无其事地说,“但几乎所有人在临到运用的时候,就会把道理忘得一干二净,这些道理往往只能留给他们在坟墓里慢慢消化了。”

“危言耸听!”云湛小声嘀咕着,却不得不承认云灭说得有理。

“再高明的摆脱跟踪的专家,在被人跟踪的时候,都始终处于一个被动的地位,”云灭接着说,“尤其当你完全摸不清对方的底细时,放任跟踪是非常危险的。”

“那也可以甩掉他们嘛。”云湛说。

云灭轻蔑地一笑:“而当你自以为甩掉敌人的时候,也许他已经布置好圈套等着你去钻了。所以最好的应对方法,是变被动为主动,谁跟踪你,你就要想办法反跟踪他。”

“人家把你盯得死死的,你怎么反跟踪?”云湛追问。

“那就得看脑子了,”云灭拖长了腔调说,“这个本事是教不来的,只能自己琢磨。”

反跟踪?云湛算计着。甩掉这两个家伙,直接去找那个什么铜柱,当然是最稳妥的方法。但死者留下的暗示太少,找到了也未必明白。相比之下,跟住这两个家伙们或许才能得到真正有用的信息。如果真的甩掉了他们,回过头来再要寻找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云湛打听到马市的所在,打算如同在宛州时那样,单人独骑继续向北进发。但北都城的马市清一色全是蛮族人,而他们看外族人的眼光始终让人相当不舒服。这很正常,战争结束后,蛮族人的生活并没有能得到太大的提高,反倒是他们的牧场一小块一小块地在不断地被异族蚕食。

“如果是在几百年前,蛮子们没饭吃了就会骑上马拿起刀去抢其他部落,抢光了自己人就会去抢羽人,去抢华族,直到死掉一半的人、粮食够吃了为止,”昨晚所住的华族客栈的老板在和他聊天时曾说到,“但是现在不打仗了,在蛮族大君的强令下,大部分蛮族部落都不敢出去抢,反倒是多生了很多人口。瀚州是一个资源贫瘠的地方,能养活的人是有限的,不死人,反而多生了很多人,日子自然越来越难了。而蛮子们不去怪大君,反倒认为和平是华族和羽族蛊惑的,所以排外之心更浓了。”

“那你还在这儿做生意?”云湛同情地看着他。

“没办法啊,在家乡更活不下去,”这位满脸皱纹的老人叹息着,“华族也有华族自个儿没饭吃的原因。”

现在云湛在四周刀一样的目光中,算是体会到了那种排外,直到一个华族人主动上前和他打招呼,才有点如释重负。华族和羽族历史上发生的战争一点也不少,但现在在蛮子们的地盘,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异族。

两个异族扭扭捏捏地靠边而行,很像是在冰雹天里顶着锅盖上街的感觉,仿佛能在耳中听到乒乒乓乓的响动。那个华族人一直把云湛带到走出马市才停下脚步。

“你一个羽人,大摇大摆跑到这儿来,还是小心点为好,”华族人说,“想要买马吗?”

云湛点点头,华族人微微一笑:“外人要买马,得找黑市,不能进正经的马市。蛮子们要么不卖给你,卖也会给你劣马,还得漫天要价。”

“显然你就是黑市里的,”云湛笑了起来,“带我去看马吧。”

两人一前一后,慢慢离开热闹的街道,走到一条无人经过的小河边。云湛走了几步,忽然停住脚步。

“你们的马养在哪儿,在河里吗?”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了一步,握住自己的弓,“我不是来买河马的。”

“我们不打算卖给你河马,只是想把你变成河马,那一定很精彩,云湛。”华族人狞笑着摘下了自己一直压得很低的皮帽,露出他空洞的左眼。

“看来你们已经在南淮打探过我的底细了。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侯下手?”云湛问,“我以为你们会一直跟踪我到目的地呢。”

“我们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惜的是,你已经发现了我们的跟踪,与其让你在旷野的草原上跑得没影,还不如就在这里截住你,直接逼问出你的目的地,拿回我们的东西。”独眼人伸出枯瘦的右手,一个绿莹莹的光球从他的手上升腾而起。

“你们的东西怎么会落到那个死人的手里?”云湛不紧不慢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轮不到你发问,”独眼人的左手手指摇晃了一下,“一会儿等你半死不活求死不能的时候,你会有充足的时间来回答我们的提问,但恐怕是没有机会提问了。”

话音刚落,云湛揣在怀里的那枚金属圆牌忽然动了起来,没等他回过神来,圆牌已经从怀中跳出,直直向着独眼人飞去。云湛不觉愣住了。

“你还真是聪明,竟然能猜到我们追踪你的方法,但你却不懂得召唤它的密咒,”独眼人阴阴地一笑,“而你最大的失误在于,在用完了那面凸光镜之后,忘记把它妥善地藏起来,于是不小心被我们看到了。”

云湛哼了一声,脸上现出懊悔的神情:“不小心看到?恐怕是趁我昨晚离开房间、到大堂打听马市等等消息的时候,不小心搜到的吧?”

“都一样。”独眼人简短地回答,手中的绿色光球升腾起来,陡然间绿光高炽,光球幻化为一个巨大的骷髅头,从高处向着云湛猛扑下来,一股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云湛一个闪身,躲过了绿光的笼罩,只见刚才站立的地方泥土已经被瞬间烧焦。而那绿焰形成的骷髅头并没有稍作停留,立即又抬头而起,转一个方向,继续飞向云湛。这个骷髅头虽然飞行速度并不算太快,但体积庞大,所到之处空气立刻被烧得滚烫,体现出操纵者强大的精神力和深厚的秘术功底。

云湛被迫不停地左右闪避,以免被烧成焦炭,这是大多数武士面对着秘术师时无可奈何的应对方式。但是秘术师也有弱点,那就是秘术的释放比较慢,转换间会留有一定的空隙以供精神力进行补充,被形象地俗称为“换气”,而那样的换气的空隙,就是有经验的武士格杀秘术师最好的时机。眼前的这个独眼人所操纵的火焰骷髅头固然很庞大,但庞大的事物往往也能反映出一点别的什么。

比如说,在招式的释放转换之间一定会有一点破绽,这个骷髅头一定会在破绽出现时收回到独眼人的正面,以便掩护他换气。云湛留意观察着,果然,在连续几次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汹涌烈焰之后,骷髅头总会有一次全力的进击,紧接着回缩一次,大约有半秒钟左右暂停攻击。要击败他,这半秒钟就是最佳的机会。

他竭力做出狼狈不堪的动作与神态,甚至故意让绿焰擦过自己的衣角,燃起一小团火苗,以便让对方相信他已无力抵御。然后当那个丑陋狰狞的骷髅头再一次猛扑过来时,他并没有再向四周躲闪,而是做了另一个动作。

他用尽全力,原地高高地跳了起来,火焰立刻烧焦了他之前站立的土地。而身在半空中的云湛,已经拉开了弓,稳稳瞄准了独眼人。他算准了,这正是独眼人招式切换的一瞬间,在那半秒内,他无力抵抗。

这原本是一个精确的算计,如果单对单的话,这个独眼人早已被他一箭穿心。但云湛似乎是忽略了相当致命的一点:自己一共有两个跟踪者,而眼前只有一个。必然还有一个藏在暗处。他算准了对方换气的一刹那试图全力击杀,却没有想到,那也是自己露出破绽的一刹那。

而这一刻,就是那个隐藏着的敌人现身的时刻。云湛的右手刚刚执箭搭到弓弦上,身边那条因为刚刚解冻没半个月而显得很安静的小河猛然间狂暴起来。河水如同利箭一样从河床里激射而出,一下子把云湛裹夹在其中。

更为诡异的是,河水仿佛有了生命,以一种违反自然规律的轨迹又重新回到了河里,某种程度上说,这些河水就像是组合成了一双柔软而充满力量的大手,把身在半空中、完全无法闪避的云湛抓进了河里。他虽然仓促间射出了一箭,但由于受到河水的干扰,这一箭射偏了,没能命中目标。

噗通一声,云湛掉进了水里,只来得及冒了一下头,河水就迅速没顶。水面上卷起了一阵泛着泡沫的激烈漩涡。

河水很快恢复了平静,而云湛再也没有从水里出来。过了一会儿,哗啦一声,一个人影从水里钻了出来,那是另一名一直没有出现的跟踪者。这是一个羽人,云湛的同族。

“用水草捆住了,”他说,“以这个人的能力,大概还能撑几分钟不死,让他多喝几口水再把他弄上来审问吧。”

“我看不必了,”已经熄灭了绿焰的第一位跟踪者扬起手里的金属圆牌,冷酷地说,“我们所要的信息,都已经刻在这上面了。”

他回过身,看着还有残余波纹不断扩散的粼粼的河水:“就让他永远地呆在水里,做一只河马吧。”

三、

“可是你并没有淹死,又活过来了,”图马上下打量着云湛,“你可真是命大,那几天的北都城还冷着呢。”

“我的老师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不断培训我如何装死,”云湛看起来挺快活,“我在水里憋气的时间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长,而那些水草……怎么可能捆住我。说实话,装死骗人真是好玩极了,虽然练起来比什么都苦。”

“这么说来,其实你是故意被卷进河里去的?”图马问。

“没错,从那面凸光镜开始,就是我故意留给他们发现的,”云湛说,“我相信,这两个人如果没有笨到家,就一定能猜到我弄一面凸光镜是为了看什么,并且必然会立即采取措施,以免我离开北都城后再也找不着了。”

“不过你真够大胆的,装死也就罢了,还敢让他们抢走信物,”图马摇摇头,“我险些就上当了。”

“我从小赌钱赌到大,没什么不敢押的,”云湛很轻松地说,“何况我身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命了。”

图马的那一下刀背打得不轻,他和云湛都已经说了好一会儿话了,假冒云湛的独眼人才慢慢醒过来。他仍然伤势很重,脸色灰败,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尤其是那一只独眼,流露出死人般的呆板木讷。

“最后你还是落到了我手里,”云湛叹口气,“我的老师以前教导我,被跟踪一点都不好玩,还是跟踪别人比较有意思。我虽然脑后生反骨,偶尔也会听听话的。”

他蹲下身来,充满怜悯地看着独眼人:“告诉我,你们究竟是些什么人?那个死者为什么会被你们追杀?我建议你老老实实地说出来,不然你死得一定不会像你的同伴那么痛快。”

独眼人还是一脸的平静:“云湛,这一次算你赢了,但我劝你还是早点罢手,回到宛州去,把这一切都忘掉了。你只是一个凡人,为什么要去和神对抗?在神的面前,你不过是一粒无足轻重的灰尘。”

“神?”云湛愣了愣,“你说的是丧乱之神,墟渊?”

“看来你了解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多,”独眼人轻轻咳嗽一声,“但是知道得越多,就越是把你自己往死亡的道路上推。”

“墟渊到底是什么?你们究竟要做什么?”云湛咬牙切齿地问。

独眼人微微一笑,闭上了眼睛。云湛忽然感到一股正在迅速释放的热力。他情知不妙,一把拽过身边的图马,全速向着卡宏的大门跑去。

刚刚冲出门口,身后就传来一声怪响,云湛狠狠用力一带,两个人都连滚带爬地趴在了地上。回头看时,独眼人的全身都燃烧起了他曾经见过的那种绿色火焰,并且火焰在飞速地膨胀,几乎是眨眼工夫,整个卡宏内部都燃烧起来了。

图马一跃而起,就要往里面冲,云湛死命拉住他,但这蛮子力气好大,作为一个骨质中空的羽人,云湛反而被他拽着又进了卡宏,令人窒息的高温扑面而来。

“别傻了,那么大的火救不了的!”云湛急得大喊,“烧掉多少东西,回头我照价全赔给你!”

“和钱没关系!”图马也嚷嚷起来,“要交给你的那样东西还在卡宏里呢!”

云湛一把甩开他的手:“在哪儿?”

几分钟之后,整个卡宏都被烧成了灰烬,幸好此地地广人稀,卡宏都隔得很松散,火势不至于蔓延。苦露镇上的牧民们纷纷提着水桶跑过来想要救火,但那实在是杯水车薪,没有任何用处。这座整个镇上最大的、历史最悠久的卡宏,终于连带里面各种各样的历史遗物一起,彻底灰飞烟灭了。

好心的邻居们围住图马一通安慰,个个表示会出力帮他修一座新的卡宏。一位邻居把满身灰黑的两个人带进自己的卡宏,给他们送来酒、奶茶、清水、毛巾后,悄悄退开。但两人甚至顾不得擦一把脸,云湛连忙把那个用自己的外袍包裹住的铁盒子打开,然后和图马一起,黑乎乎的脸上露出了如丧考妣的表情。

盒子里面的东西,可以看出来曾经是厚厚的一叠纸张,但已经在高温下完全烧焦了,其中大部分直接成了灰,绝不可能再从上面辨认出哪怕是半个字。云湛赶忙关上铁盒,狠狠喘了口气,骂了句娘。他冒着生命危险,从肆虐的绿焰中拼死抢出了这个铁盒,为此手上烫掉了一大块皮,没想到这一番辛苦都成了无用功。

图马也呆若木鸡,眼泪很快流了出来,在脸上冲刷出两道白印,显得很滑稽:“我还是没能完成你的托付啊,兄弟。”

“这到底是些什么内容,你知道吗?”云湛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

图马摇摇头:“我没有打开看过,也没有问。我只是答应了他,把这样东西交给持那枚金属圆牌来找我的人。”说完,他取出独眼人当时为取得他的信任而交给他的圆牌,递到云湛手里。

云湛叹了口气:“这些东西,我再想想……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的,虽然希望确实并不大。我听说过,有一种火系秘术可以逆转燃烧的过程,修复被烧毁的物件,但是太过于高深艰难,要找到一个会这种秘术的人,得花费不少力气,不比我从南淮跑到这儿来容易……不提他了,烧都烧了,要头疼也是之后的事。说一说那位死者的事情吧,至少我能多了解一点背景。”

图马拿起茶杯,一口没喝又放下,抓起酒囊喝了两口烈酒,好像有点缓过劲来:“我的这位兄弟是个东陆华族人,名叫崔松雪。”

一年以前。瀚州,朔方原。

图马和同伴们骑着马,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冬日的荒原上疾奔。往年冬天的这个时侯,他们应该在温暖的帐篷里烤着火,把一切风雪都关在外面,舒适地等待着严冬的离去。但今年冬天,意外发生了,一伙大概是饿疯了的马贼竟然冒着严寒袭击了苦露镇,抢走了不少的马匹,还杀害了六个人。男人们聚集在一起,公推图马为首领,前去追赶马贼,抢回属于自己的财产并为死者报仇。

他们从阴羽原开始一路追踪着马贼的踪迹往南边走,由于长时期在酷寒的室外奔波,即便是这些北荒汉子也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但他们知道,自己不好受,马贼们必定更不好受,所以始终咬牙坚持着。牲畜就是草原人的性命所在,哪怕是自己的命不要,也必须把马匹夺回来。

但是追击到封冻的铁线河畔时,大概已经被追得精疲力竭的马贼们终于忍不住了,停止了逃跑,而是在铁线河边设伏袭击,决意与牧民们拼命。图马和他的伙伴们在河边陷入了包围,这些勇悍的北荒汉子挥舞起手中的弯刀,和马贼们缠斗在一起。

但马贼的人数略多,并且伏击打了个出其不意,一上来就先伤了好几个牧民。一小会儿工夫之后,已经有三个牧民丧命,其他人个个带伤,形势岌岌可危。

崔松雪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他当时本来是偶尔路过那里,一看双方的装扮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于是挺身而出相助牧民们。他是个秘术师,不必靠近,站得远远的催动着空气,那些无形无影的风在他的手中忽然变得比刀锋更加锐利,每一道风刃劈出,都能准确地刺中一名马贼。直到七八名马贼落马,他们才注意到崔松雪的存在,但是此时形势已经逆转。牧民们见到来了援军,更是奋起杀敌,在崔松雪的配合下,差点全歼了马贼,只有两个人落荒而逃。

牧民们充满感激地请崔松雪去苦露镇作客,他并没有推辞。一路上崔松雪介绍了自己,他是一个四处游历的秘术师,生平最大的志愿是踏遍九州山河。这一趟特意赶着冬天来感受一下瀚州的苍凉,没想到碰巧帮助了这些遇险的牧民。

崔松雪是一个性情豪迈的人,和直肠直肚的蛮族人很合得来。后来他就住在图马的卡宏、也就是不归客栈里,和牧民们喝了半个月的酒,天天喝到烂醉如泥。临走前,他和性情相投的图马按照蛮族人的风俗结拜了兄弟。所以一直到现在,图马都还称呼他为“我兄弟”。

“原来他是一个秘术师,”云湛若有所思,“那他交给你这样东西又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在今年初,冬天最冷的那段时候,有一天半夜里,风刮得好像要把地皮都卷起来一样,”图马回忆着,“我兄弟突然敲开了门,已经冻得像一个冰坨子,就和你来的时候……不对,就和那个假冒你的家伙来的时候差不多,幸好他能够用秘术护体,换成一般的人,早就冻僵了。我赶紧用雪替他搓手脚,给他涂抹活血抗冻的药膏——用烈酒调开的——才算是保住了他的四肢,不然只怕都要冻得坏死了。而那时候我才发现,他竟然瞎了一只眼睛。”

“也就是说,这只眼睛在一年前还是完好的。”云湛点点头,同时心里明白了死者身上冻伤的痕迹是怎么来的。

图马继续说:“他稍微喘匀了一口气后,灌了两口酒,马上对我说,他不能久留,必须天亮就离开,以免敌人跟踪到此,那就糟糕了,但是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交给我替他保管。他向我形容了那枚圆牌,告诉我,他被敌人追着几乎跑遍了大半个九州,终于发现圆牌是致使他始终无法隐匿行踪的关键。所以他把圆牌藏进了那只盲眼里,因为只有血肉之躯才能隔断那种秘术的联系。但尽管如此,敌人还是会有别的办法追到他。因为他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敌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秘密而被追杀?”云湛急忙问。

“没有说,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肯说,”图马有些凄凉地摇着头,“他只是告诉我,敌人非常凶险,他很有可能性命不保,所以才要我保藏这个铁盒,铁盒里藏着关键的秘密,必要时会有人来取。他临走前说,他会去往宛州,寻找一个很厉害的游侠帮忙,并非为了救他的命,他死与不死并不重要;他希望那位游侠能够阻止一场巨大的灾难发生。我一再追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灾难,他却坚决不愿说,后来看我有些生气了,他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云湛紧盯着图马。

“沉睡的恶魔已经复苏了,但他还在寻找着他失去的力量,”图马的语气冷森森的,“必须要阻止他真正的觉醒,否则九州大地将会陷入血光之灾。”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中。云湛接过金属圆牌,看着丧乱之神的面孔,心里想着:谁会复活?丧乱之神墟渊吗?难道丧乱之神并非一个虚妄的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

他把身体裹在温暖的毯子里,在胡思乱想中慢慢睡去。在睡梦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看见丧乱之神的身影。墟渊的左眼空洞如深潭,右眼喷射出席卷一切的烈焰。创世神的奴仆在执行着他的使命,大地在熊熊燃烧。

四、

春天的到来并不能让石秋瞳的心情好多少。总体而言,冬季的结束反而意味着麻烦的一步步临近。她已经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去努力,但现在看来,这样的努力成效甚微。所以她只能坐在花园里,看着渐渐蔓延开去的春色,无奈地发呆。

南淮城的春天永远是充满生机的。略带湿润的春风很快驱走了寒流,金粉的气息开始在空气里飘荡。那些丝竹的靡靡之音飘飘悠悠传入耳中,总能让石秋瞳这样的怨女自怜自伤自怨自艾一番。但在这个春季,她甚至连思春悲秋的心情都没有,在花园里出了一阵子神,又起身赶往圣音阁。每一年春天,国主石之远都喜欢在那里休憩,欣赏一些各地特供的名贵花种。

守在阁外的御前侍卫见到石秋瞳,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仍然恭谨地行礼:“公主殿下,国主已经说过了,今天他暂不召见你。”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和过去一个月一样。”

“那你就再给我传话,传到他同意召见为止。”石秋瞳毫不让步。

这位倒霉的侍卫就像是嘴里被塞了一把黄连,瘪着嘴进了门,不久之后,他耷拉着脑袋出来了,向石秋瞳简短地说了两个字:“照旧。”

石秋瞳哼了一声,眉毛一挑:“那你就按意图行刺的罪名来砍了我吧。”她一把推开侍卫,就往里面硬闯。她武艺高明,力气本来就大,侍卫又不敢还手,被她推了一个趔趄。石秋瞳大步进了门,侍卫只能一脸苦相地在后面追着。

“父亲!”石秋瞳一边走一边高喊着,顺手推开沿路碍事的侍卫、太监、宫女。很快,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白日喧嚷,成何体统?”

“我不喧嚷一下,您死活躲着不肯见我呐。”石秋瞳循声而去,在一个凉亭里找到了她的父亲,南淮城以及整个衍国的统治者,国主石之远。国主正和几位老臣坐在一起,看那悠闲的神情,多半是在讨论诗词。

石之远见到女儿,脸上微微一沉,似乎想要开口斥责,但又忍住了。几名老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识趣地告退了,凉亭里只剩下了父女俩。

石秋瞳在父亲面前坐下,脸绷得紧紧的,国主苦笑一声:“你已经磨了我一个月了,何必呢,我并没有说这一场仗一定要打的。”

“你当然没有说,任何事情不到最后一刻你是不会公布的,”石秋瞳针锋相对,“但是你早就下定了决心。你以为我没有注意到北部边界的兵力调动吗?而且那几个神秘的来客,最近仍然在频繁出入南淮。”

“既然你已经明白我心意已决,又何必多说什么呢?”国主的神情十分不悦,话语里多了几分怒意。

“因为战争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好处,”石秋瞳毫不退让,“两年前那场叛变,差点席卷了整个九州,声势比你所能调用的兵力大多了,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在攻打天启城失败后,很快就被平息了,而你不也是看穿了他们的外强中干,才中途退出联盟的么?这已经不是乱世时代,有那么多的热血可以被点燃,现在的人民只想吃饱饭,不想打仗,虽然我们兵精粮足,你想要……”

国主猛地一拍桌子:“够了!”

他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极力压制住自己的咆哮声:“这是我的国家,我有权选择它的方向!至于你……虽然你是我的女儿,而且是我非常有用的女儿,我真的要让你闭嘴的时候,所需要的也不过是一刀或者一根绳子!更何况……这些日子发生了些什么你也清楚,我不能为了你而舍弃国家大业。”

他挥了挥手,示意石秋瞳快快滚蛋。石秋瞳知道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摇了摇头,一声不吭地掉头向圣音阁外走去。走到半途,国主忽然又补了一句。

“这一次的结果,和之前的绝不一样,”国主的语气充满了自信,“你很快就会看到的。”

石秋瞳觉得父亲已经不可理喻,加快了步子赶紧走开。

这一个无所事事的夜晚,石秋瞳哪儿也不想去,一个人坐在寝宫里发呆。寝宫里照例有一张很大的梳妆台,有一面一人高的镜子,不过该梳妆台的使用率肯定是整个皇宫里最低的,因为石秋瞳生性好武,不愿意浪费时间在无聊的花黄上。然而最近一两年来,向来不喜欢打扮的石秋瞳却越来越多地悄悄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依然显得年轻美丽一如往昔的容颜,以及眼角已经开始悄然滋生的细小皱纹。她曾经一度以为年轻的时光还会很长,某些烦恼还可以假装抛诸脑后,不去多想,但时光如同涨潮的海水一般汹涌进逼,已经渐渐让她有呼吸不畅的压抑感。

心绪烦乱的时候,偶尔她也会溜出宫去,找一个僻静小巷里的深夜酒摊,独自一人喝点闷酒。但是所谓借酒浇愁,并不是浇灭的浇,而是浇灌,忧愁的嫩芽只会在每次酒醒后越长越高。所以现在她也不大出去喝酒了,就是一个人坐在宫里,静静数着年华老去。

白天与国主的争吵让她更是情绪低落。她独自坐了大半个对时,几乎没有动过,直到蜡烛熄灭才恍然惊觉。此时月光清冽如水,从窗外照进来,她也无心再招宫女点灯,打算就寝。但刚刚站起身来,他看到一个黑影从月色下一闪而过,虽然速度极快,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她不动声色,轻轻拉开梳妆台最上层的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把雪亮的短剑握在手里。然后她慢慢来到窗前,仰起头,假装欣赏月光的样子,眼睛却在全神留意着刚才出现过的那个黑影。她没有眼花,那果然是一个偷偷潜伏进来的身影,现在已经闪身于一颗大树背后,正在朝这边窥伺。眼见着石秋瞳始终只是在赏月,而并没有其他动作,黑影又绕了一个方向,紧贴着墙边向着窗户这边挪过来。

石秋瞳藏在窗格下的手上握紧了短剑,算准黑影已经进入到适当的距离,她猛地跃窗而出,一剑向敌人刺去。与此同时,她发出的这一点动静立即惊动了附近的侍卫,马上有十多个侍卫从墙外跳进来,循声直扑那个黑影。

“别动手,是我!”黑影大喊了一声,石秋瞳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立即硬生生稳住身形,赶紧对着侍卫们发令:“没事儿了。你们都先退下。”

侍卫们迅捷地退出去,石秋瞳喘了口粗气:“你还真对自己的身手有信心,就不怕我一失手在你身上捅出个窟窿来?”

黑影向前走了几步,站到月光下,露出了那张令石秋瞳又爱又恨、无可奈何的脸。

“我必须要做这个试验,”云湛的脸上很难得地收起了以往的嬉皮笑脸,“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我们上次见面时,你那么的不安了。没有人刺杀你老爹,但是有人在刺杀你。”

“是的,你说得对,”石秋瞳眉头微蹙,“我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分心。我毕竟还有能力照料自己。”

“我当然相信你能照料自己,但你不告诉我显然是错误的,”云湛的语声就像今夜的月色一样,明亮而慵懒,“你不说,我还是会分心,因为我会禁不住老是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反而脑子动得更多。所以你还是应该说出来。别忘了,那可是……你的事情。”

那可是你的事情。

在和父亲拉锯了一个月、并且随时绷紧了弦准备应付刺客之后,在这个春光明媚的夜晚,在这个男人的跟前,石秋瞳终于觉得有一股暖流从心头流淌而过,渐渐奔涌成无法抑制的激流。

“进去说话吧。”她极力克制着感情,淡淡地说,转身的一瞬间悄悄擦了一下眼睛。

宫女点上了灯后很快退下。两人对望了一眼,都想先开口询问对方的状况,最后还是云湛先说:“我的事情简单点。跑了一大圈,杀了两个敌人,却什么也没能弄清楚,因为我的委托人留给我的资料全都被烧成了灰烬。”

“烧了?那岂不是线索全都断了?”石秋瞳问。

“也未见得,还有一线希望,”云湛说,“如果我能找到一个水准足够高深的火系秘术师,让他使用一种逆转术,就有可能把那些被烧毁的东西还原。”

石秋瞳听得两眼发直:“什么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不知道,”云湛摇摇头,“但根据我的猜测,也许在宁州我的老家能够找到这样的人。”

“你怎么知道?”石秋瞳问。

“我叔叔云灭告诉我的,”云湛回答,“在他年轻的时候,云家的族长曾经给他看过一份文件,那份文件就曾经被烧毁,但是找了秘术师还原了不少。那大概是羽族独有的高深秘术吧。”

“也就是说,你刚刚回来,就得再千里迢迢跑一趟宁州?”石秋瞳的话语里隐隐有点遗憾,云湛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丁点不舍。他笑了笑:“放心,暂时用不着我亲自去跑。我叔叔这段时间正好在宁州陪老婆,我和他之间可以用驯服的迅雕传信,速度很快。我会先让他帮我查一下,现在还有没有这种秘术存在,如果有的话,我再过去,免得白跑一趟。”

“陪老婆?那就是你的婶婶啰?”石秋瞳好奇地问。

“没错,婶婶,也是师母。我叔叔虽然是个心狠手辣的大恶棍,但对我婶婶还着实很好,可惜我婶婶为人太温柔,什么事都听他的,不然我真的很想看看如果他们俩吵起架来会是什么样……”

“你就没安什么好心!”石秋瞳撇撇嘴,脸上却露出神往之色,“云灭可是那么大名鼎鼎的人物啊,羽族第一高手,比你这样没出息的小混混强多了,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云湛一脸悻悻之色:“真伤自尊,其实我没觉得我比他差多少,你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羞辱我的机会……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再坚硬如铁的人,内心也会有柔软的角落吧。我叔叔再厉害,也是个凡人,凡人就会有情爱的牵绊,谁也不能免俗。”

这句话说出来,两人突然陷入了沉默中,这一番话虽然是在评价云灭,却无意间触动了他们的心事。一股淡淡的惆怅在两人的心中同时升起,在他们的面前,似乎总有一条路堵得死死的,没有办法越过。

云湛定了定神,决定扯回正题:“行了,我的事情说得差不多了,该听听你的了。到底什么人要杀你?已经动过几次手了?”

“已经有两次了,”石秋瞳飞快地回答,似乎也想赶紧把话题转移开,“并不太清楚他们的身份,但可以推测,应该就是最近一直煽动我老爹向邻国开战的那伙人。”

“开战?”云湛一怔,“有人在煽动战争?”

“是的,一伙我到现在都还没查明身份的人,”石秋瞳说,“也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渠道,和我老爹进行了一次秘密的会晤。从那之后,他就像着了魔一样,一直在做着战备。我最近一两个月都在苦劝他,但他完全听不进去。而就在这时候,我遇到了第一次刺杀,那时候你还没走,几天后又是第二次。两次都非常惊险,但第一次他们低估了我的武功,第二次又低估了我的防备,这才没能成功。”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云湛想到那千钧一发的凶险,还是忍不住心头一紧。看着石秋瞳一脸的憔悴,可想而知她最近几个月的日子很不好过,一阵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这几天我来给你做保镖吧,”他忽然说,“反正我得等着我叔叔回信,左右无事。而且如果真的有什么战争的苗头的话,那可是绝对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不过最重要的在于……”

“在于什么?”

“有我在外面守着,你至少能多睡几天安稳觉。”

石秋瞳眼前一亮,脸上微微一红,想了一会儿,没有拒绝:“这可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我只管饭,不会付钱拿给你去胡乱花销的。”云湛是个从来不愿意存钱的人,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处于没钱状态,一旦手里有了点金铢,就会毫不吝惜地迅速花光,所以石秋瞳每次找他办事都会把报酬卡得死死的,一个铜锱也不多给。

云湛怪叫一声:“还没过门呢,管起钱来倒厉害得很。”

五、

“你都七老八十了,花起钱来还是那么吝啬,”风笑颜不满地说,“也不怕有一天突然嗝屁了,所有钱都便宜我了?”

“那也比在老子活着的时候就便宜你好!”云浩林吹胡子瞪眼,把头转向一边的店小二,“不要酒,也不要鲜果,就是两张烧饼……算了,汤也不要了,给我送一壶白开水来。”

“这日子过得比白开水还要没味道啊,”风笑颜哀叹一声,看着小二充满尊严的不屑的背影,“再说了,你好歹也要个像样的房间啊,我们羽人去和人类挤大通铺,成何体统?这儿可是宛州,人类的地盘啊,再过两三天就能到南淮城了。”

“你懂个屁,这才叫安全呢,”云浩林作深谋远虑状,“那帮追杀我们的孙子,肯定猜不到我们会和人类一起挤大通铺!”

追杀开始于一个来月之前,就在老宅的地底钻出奇怪婴儿的那个晚上。当时云浩林千辛万苦将所有的怪婴都烧死了,两个人怔怔地闻着空气中飘散的焦臭味,心情复杂,尤其当他们紧接着发现,虽然怪婴都烧死了,连接身体的藤蔓却还没有死的时候。

“看,那些藤蔓……都缩回了地下。”风笑颜小声说。

“说明它们并没有死透,死掉的只是外面的爪牙而已,”云浩林说,“它们已经在地下蛰伏了五十年之久,根须从那棵百年老树的身体里往地下延伸。它们一直在等待着足够的水来唤醒自身的活力,而你刚才给予了它们。”

风笑颜耷拉着脑袋:“我怎么能想得到……”

“我并没有责怪你,”云浩林说,“换了谁都不会想到的。但是一切总该有个源头,这些怪物毫无疑问就是五十年前那桩案子的真凶,那么,到底是谁第一次在这里播下它们的种子的呢?”

“你已经是第二次提到这个惨案了,”风笑颜厌恶地看着一地的焦尸,“我知道,你指的肯定是当年发生在宁南城的汤氏灭门案。但那个案子的经过情形不是严格保密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她回想着云浩林刚才所说的话,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所有的死者,肚腹都被掏空了,内脏全部不见了,肚子上有一道像是被钝刀割开的伤口。”

“因为我碰巧认识一个当时的仵作,而他也向我求助过,”云浩林抬头望天,“那一年我还只有十七岁,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小一点呢。羽族的两个大家族,雁都风氏长于秘术,宁南云氏长于武术,但云氏家族总还是有些独门秘术要传下去,我就是那么被赶鸭子上架的,其实我从小就觉得手里握着弓箭更威风。”

风笑颜吃吃笑起来:“就你那身板,还是别打这个主意了。”

云浩林不去搭理他:“不过我的确适合研习秘术,那一年虽然只有十七岁,已经学会了一些很高深的东西。虽然恪守着家族的规矩,没有出去炫耀显摆,但还是有一些亲近的朋友知道我的底细,那个仵作朋友就是其中之一。汤氏灭门案发生在一个冬天的夜晚,那一年冬天比往常都要冷,而我很怕冷,所以早上总是不愿意出被窝。”

那一天清晨寒风凛冽,年轻的云浩林缩在温暖的床上,正在熟睡。这种时候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无疑会让他相当不满。他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想要接着睡下去,但敲门人很熟悉他的风格,不屈不挠地继续敲下去,让他不得不起床开门。

门口站着他的朋友,宁南城的仵作翼池。翼池不由分说抢进门来,抓起外衣就往云浩林身上批:“快跟我走!”

“哎哟你干什么?我自己有手!”云浩林很恼火,“什么事那么着急?你家房子被点了?”

“发生了无法解释的命案,”翼池看来很着急,连玩笑话都顾不得上说了,“上头已经找了各方面的行家去鉴定伤口,但一时半会儿还缺个秘术师。你先去帮我顶一下。”

“大哥,秘术也分很多种的好不好?”云浩林没好气地说,“光是自然元素的运用就得分成水火风雷四大类,更不用提精神控制、操纵动植物、伤害人体……”

“行了,你别说了,”翼池不耐烦地打断他,“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你帮我看两眼又不会掉两斤肉……快穿衣服!”

云浩林万般无奈,只能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跟翼池出门,一边走一边问:“什么命案?谁死了?”

翼池的回答让他立即睡意全无:“汤则其全家,目前找到的尸体是一百三十七具。”

“一百三十七……我的天!”云浩林只觉得一阵腿软,“汤则其?做古董生意的那个有钱的汤则其?”

“废话,当然是他!”

两人匆匆来到停尸所。一推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成排成排的用白布单掩盖着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让云浩林浑身一颤。翼池带着云浩林来到一具尸体前,掀开白布,眼前的一幕让云浩林转头冲出门就开始呕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脸色惨白地走回来,翼池正目无表情地等着他。

尸体的胸腹之间有一道很长的不规则的伤口,从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胸腔和腹腔内,所有的内脏都被掏掉了。

“这你也叫我来!”好容易从震惊中缓过气来的云浩林咆哮起来,“这和秘术有半个铜锱的关系吗?分明就是恶性的虐杀!你消遣我呢?”

“当然有关系,”翼池立即说,“死者全都是在汤家的院子里发现的,所以我们的第一步工作就是调查清楚,死者们究竟是先被杀再被转移到院子里,还是先集中到院子里再进行屠杀的。”

“那结论是什么?”云浩林忍着气问。

翼池回答:“所有的血迹都集中在院子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动手的痕迹,基本确定这些人是被先赶到院子里,然后再遭杀害。问题在于,凶手怎么能做到让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完全相同的死法而没有出一点岔子,要知道他们身上连捆绑的痕迹都没有。”

云浩林明白翼池想要找什么了,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强忍着恶心检查了一下死者的四肢,这是一个年轻的女性,看装束大概是个丫鬟,整张脸都完全扭曲了,两只毫无生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可想而知死前经受了怎样的痛苦和惊骇。

“看尸体手臂和腿部肌肉的僵硬程度,应该是中了某些限制行动的咒术,具体我说不好,因为我学习的方向主要是郁非系秘术,也就是火系,”云浩林犹犹豫豫地说,“不过肚子上的伤口……恐怕和秘术无关,秘术当中有可以利用风刃来切割的,也有变化金属的,但伤口一定会很平滑。而这些……很像是什么凶残的猛兽硬生生撕开的。”

翼池阴沉着脸点点头:“也就是说,凶手先把所有人都用秘术束缚起来,再驱赶到院子里,用一种残忍可怖的手法把他们开膛破肚。”

“这真是个疯子……”云浩林喃喃地说。

“后来听说,办案的人得出的结论和我差不多,”五十年后的云浩林对他的徒弟风笑颜说,“那些人,表面看起来都像是被猛兽的利爪开膛破肚的,但有很多疑点都无法解释,比如谁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驱策猛兽完成这些工序,猛兽怎么能乖乖听话,只针对内脏下手。所以最后他们认定,这是有人根据兽爪仿制了工具来混淆视线。”

“再后来,凶手也始终没有被抓到,宁南城全城宵禁了半个月,羽皇调派了虎翼司的好手来调查,仍然一无所获。倒是那些死者的死状,如果流传出去,难免不会引发慌乱。所以整个事件被慢慢压了下去,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真相。他们所知道的,只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有一百三十七口人神秘地死于非命。”

风笑颜听完云浩林的讲述,思索了一阵:“但是现在,至少我们俩清楚了,所谓的猛兽,其实就是这种怪婴,看来它们只吃内脏。但光凭这些怪婴是不可能作案的——看它们那副蠢相,一定是有人把它们……把它们……”

她好半天才找到一个适当的词:“……播种在这个地方,然后控制住所有的人,让他们全身不能动弹地聚集在院子里,然后……”

风笑颜说不下去了,在头脑里无法遏止地想象着那时候的情景,幽暗的月光下,一个个鬼魅般的怪婴挥舞着利爪从地下钻出,发出饥饿难耐的刺耳尖笑,靠近那些惊恐万状却又无法逃跑的人们,切开他们的肚腹,贪婪地吞食掉所有的内脏。然后它们重新缩回到深深的地下,那个幕后的指挥者消除掉地面上留下的一切痕迹,悄然离去。一切完成得简洁利落不留破绽,却又充满着极度残忍的深思熟虑。

“这样的虐杀,一定是一种报复,”风笑颜说,“只有怀着极大的恨意,才会使用这么血腥的手段去杀人。”

她还想继续说下去,云浩林忽然说:“不早了,快回房练习今天我教你的招数吧。”

风笑颜莫名其妙:今天一直在折腾这间要命的凶宅,哪儿学了什么东西了?但她一向足够机灵,听出云浩林话里有话,于是没有多问,跟着他回到上午刚刚整理出来的书房。云浩林随手关上门,立即脸色一沉,把嗓音压到最低:“有人潜进来了,还不止一个,可能是被刚才的火光吸引过来的。我能觉察到一股精神力的震荡,那不是一般的好奇邻居,而是水准相当不赖的秘术师。”

“秘术师?”风笑颜一惊,“跑我们这儿来干嘛?”

“我不知道,”云浩林缓缓摇头,“但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已经动了杀心。”

“那我们赶快逃吧!”

“没那么容易,”云浩林说,“现在逃的话,会正中他们的伏击。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诱进来,然后……”

房间里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又持续不断,可以听到师徒两人正在压低声音,激烈地探讨着些什么。他们不停地说着话,偶尔有一两个词诸如“阴谋”“真相”“真凶”之类的突然迸发,而其他的内容完全听不到,如果房外真的有人监听的话,这大概是一种很恼火的刺激。

所以过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有两个黑影慢慢靠近了书房。他们把耳朵贴在门外,仍然听不清师徒二人的对话。等了几分钟,房内争执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却还是听不出大意,他们似乎有点着急了,两人相互点点头,猛一撞门,硬闯了进去。

两人刚刚冲进房里,忽然间火光耀眼,整个书房猛烈燃烧起来,而且火势迅猛,大团的烈焰一瞬间将两人吞噬。那是一种被称之为“鬼火”的秘术,所制造出的火焰不会轻易熄灭,必须也用秘术抗衡才能有效。而就在他们全力抵抗鬼火的侵袭时,云浩林和风笑颜已经消失无踪了。

片刻之后,头发略带点焦糊味的师徒二人已经逃离了刚刚买下没两天的这座老宅,匆匆向着宁南城城门方向而去。

“城门早关了,出不了城的,”风笑颜说,“我们完全可以在城里找个地方先呆一晚上。”

“大门关了有偏门,”云浩林气喘吁吁,“只要有钱,就能想办法出去。”

“喂,我们有必要跑得这么丧家之犬吗?”风笑颜还有点懵懵懂懂,“不过是几个看热闹的秘术师,没准就是觉得那些怪婴有用于是想要抢夺,让给他们不就完了吗?还‘只要有钱就能出去’,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

“钱再重要,也没有命重要,”云浩林打断他,“那两个人闯进来的时候,你没有注意到吗?他们都是独眼,和崔松雪一样的独眼!而之前崔松雪怎么告诉我们的?追杀他的也是独眼人!”

“那不过是种巧合,”风笑颜不以为然地说,“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崔松雪得罪了那些独眼人,崔松雪认识你,你买的宅子又恰好引起了他们的兴趣……你以为说书先生讲故事吗?”

云浩林一下子停住了脚步,风笑颜只好跟着停下,老大不耐烦:“你到底怎么啦?那么疑神疑鬼的?”

云浩林脸上的表情很是奇异,一字一顿地说:“这并不是什么巧合,这座宅子,就是他说动我买的。”

风笑颜愣了老半天,才明白过来其中的关窍:“你是说,这是崔松雪他、他故意设计害我们的?”

“害我们倒是未必,但故意设计是肯定的,他一定知道这宅子里藏了些什么东西,”云浩林脸上的肌肉一阵抽动,“这个王八蛋,他是想找个冤大头来替他看门,没想到你一把火烧出状况了,他娘的……就算老子欠他娘的,他也不至于那么可恶吧!”

风笑颜眼前一亮,听出了话里两个“他娘的”分别指代的不同,云浩林则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一时间狼狈不堪。

“那我们现在到底去哪儿?”风笑颜问。

“去南淮城!”云浩林没好气地说。

“去南淮城干嘛?”风笑颜刚刚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对了,崔松雪说过,他要去南淮城,找一个叫做云湛的游侠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