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都特别安静,所有人包括敖炽都没有多发出一点儿动静,大家默默地踩在脚下大大小小的白石头上,跟着天衣侯越过石碑,一直向前,丝丝的薄雾被我们搅动,幽灵般在四周飞舞,方才还包裹着我们的暑气此刻也都消散无踪,围绕着我们的只有渐浓的凉意。
一望无际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我们六个人。
气氛略有些紧张。
对天衣侯的属性我到现在也不能下定论,他明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却像影子一样活在鱼门国里,哪里都看不见他的身影,但哪里都有他的存在,他对这个国度了如指掌,但却又总是一副“我知道但我并不想太干涉”的态度,你可以说他孤高怪癖,也可以说他大隐于市,说是我的属下,但他对于这个国度的重量,其实远高于我。既然有这么一号人物存在,又何苦再往里头塞什么所谓的国主。
“离开鱼门国,是你们所有人的愿望吧。”天衣侯忽然开口,“包括国主大人。”
众人脸色微变。
这样的气氛与环境,我突然没了说谎遮掩的兴致:“我们一家本就不属于这里。鱼门国并不坏,但我真正的家在忘川,一个不太大的城市,那里有一条灰墙青瓦的巷子,巷口有两棵对望的梧桐树,枝繁叶茂的,附近还有很多卖小吃的小店。我在那里开了一个店,卖过甜品,做过旅舍,我用一杯叫浮生的苦得要死的茶,结识了一群千奇百怪的奇葩。我的人生在那里转折,结婚,生子。如果我是棵树,那么我的根在那里,不是在鱼国。”
聂巧人先是一惊,旋即笑了:“原来你从前真是老板娘……难怪如此斤斤计较,爱钱如命。”
“不能辜负上天给我的才能。”我回敬他一个不要脸的微笑。
天衣侯笑,又问:“聂大人呢?”
聂巧人皱眉:“我一度只想离乌川尽头远一点,再远点。可我最终明白,如果不回到这里,我永远不可能远离。出不出鱼门国,我并不在乎,我只是讨厌自己一无所知地被圈禁起来的感觉。为何鱼门国要有‘门’,为何这里的人不能自由出入,为何要被关起来,为何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想要的生活?”
天衣候咳嗽了几声,淡淡道:“聂大人比我想象中更心思细腻,能想到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
这时寇争赶紧摆着手,插嘴道:“我没想过要出鱼门国啊,真的。”
你当然不想,你想送出去的是另一个人,我白他一眼。
“是么。”天衣侯欣慰道,“若能得寇先生这样的大才为国效力,也是百姓之福呢。”
寇争打着哈哈应付过去,这老头子的最终目的从来不是龙骨帖,他要的是国书,不知他藏了什么法子能从天衣侯身上找到这件东西。
“白小姐呢?”天衣侯头也不回道,“你既与寇先生意气相投,莫非是巾帼不让须眉,也打算尽自己一份力为百姓们谋福祉?”
白小姐一笑:“侯爷是高人,实在没有必要在你面前花言巧语。我并没有那么伟大,白家家业既传到我这里,我便不能丢了先人的面子。而我白家一直在找一件物事,可此物鱼门国中并没有,我出去,仅是为了此事。此次机缘巧合让我得了龙骨帖,若能出了鱼门国去,小女子自是感激不尽。”
“白小姐倒是个老实人。”天衣侯笑出声来,“能走到这里,已属不易,能不能得偿所愿,也是你们自己的选择。”
已经走了很久,四周的景色依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这脚下的土地越来越软,颜色也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原本是白石铺成的路,如今像是被抽去了本来颜色,半透明的石子下,隐隐透出些红光,明明灭灭的,而且,越往前走,脚下的热度越高。方才随天衣侯一路走来,原本连暑热都感受不到了,现在却像是掉进了火炉,连我身上号称冬暖夏凉的姽蚕旗袍都没有原先那么好使了,奇特的热气从脚底直钻到背脊,我居然有些冒汗了。
敖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冲天衣侯喊道:“还要走多远?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要走到岸的边缘。”天衣侯镇定自若,步伐保持着跟刚才一样的速度。
寇争跟白小姐对视一眼,没说话,也没放慢脚步。
聂巧人的脸色最不好看,时不时低头看脚下,眉宇间有一种刻意隐忍住的痛苦的纠结。
当身边的雾气一丝都不见时,我们的脚下也变成了一团赤红的混沌,既不像水,也不是云,像滚滚的烟雾被压在一块玻璃下,翻腾不止。
渐渐地,我发现我们走的路越来越窄,世界仿佛在收紧。
前方,是一片起伏的高坡,远远看去,像一片高高扬起的红色的浪。
天衣侯不慌不忙地走向坡顶,我们也只得随他一同上去,这脚下,却是越来越烫了。
高坡不算陡,走上去没费什么力气,但是,我所有的力气却在登上坡顶的刹那,被眼前所见吓跑了,腿软了一下,幸好被敖炽及时拽住。
眼前那大片凹下去的是什么?海吗?红色的海吗?之前被压制在脚下的红雾如海浪般朝四面八方铺开了去,根本看不到边际,两座笔直向前的吊桥,没有任何固定与牵引,漂浮在这片巨大的“红海”上,一条向左前方,一条往右前方,如一个倒过来的八字,但起点都是样的,就是我们现在所站的坡顶。
吊桥没有扶手,只有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木板,紧挨着悬在空中,一直往自己的方向延伸,尽头淹没在一片氤氲的红气里。
别说让人走上这座桥,只是这么看看,都恐怖得让你不想再看第二眼,我不知道桥下翻滚的红浪里有什么,我只知道不能掉下去,绝对不能。
“两座桥都通往龙门。”天衣侯伸出手,突然将手中的龙骨帖扔了出去,小小的一块牌子瞬间淹没在红浪之中。他拍拍手,平静道:“这下头有些热,虽然看起来不像真正的火,但也跟火海差不多了。”
聂巧人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一只手下意识地摁了摁自己的太阳穴。
敖炽神色一变,指着那火海某处道:“那下头有东西?”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火海中确实有个玩意儿一跃而过,速度太快看不出端倪,如海中的鱼在水里迅速穿梭似的,并且,好像还不止一个。
而寇争的注意力还在刚刚被扔掉的龙骨帖上,心疼道:“侯爷这是何苦,如此宝贵的龙骨帖说扔就扔了!”
天衣侯回头看他一眼,笑笑:“你想把它送给什么人么?”
寇争一愣。
“没有用的,不靠自己走到这里的人,你送一百个龙骨帖也是无用的。”天衣侯道,“至于你们拿到的龙骨帖,也可以扔了。”
白小姐一惊:“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都知传闻是得了龙骨帖便可到龙门。”天衣侯面对“火海”,双臂轻舒,“如今你们已经到了,龙骨帖也就无用了。”
“不是得到龙骨帖就能出龙门么?”寇争急问。
天衣侯笑笑:“到龙门与出龙门,并非一回事呀。”
“侯爷,莫要戏唰我们才是。”寇争一改之前的嬉皮笑脸,眼中隐隐有了杀气。
“冷静些吧。”天衣侯道,“你们还不知第三题是什么呢。”
“洗耳恭听!”白小姐压下怒意与焦躁,深呼吸了三次。
寇争看着眼前的两座桥:“鱼门国最大的秘密,便是有此‘火海’。而火海之中有毕方兽,生性凶残,以为食,鱼门国未建之前,此地本是毕方兽之巢穴,血火如海,状若地狱,毕方兽之火状如血雾,风不能熄,水不能灭。然鱼门国的祖先到此之后,毕方兽被驱赶囚禁至乌川尽头,以此岸为界,火不能过,人类方才有了生存下去的条件,开垦土地,建立四坊。但如今,此岸之力日渐稀薄,那毕方兽的邪火已隐隐渗人乌川,流至四坊,每至中元前后暑气最盛之时,这些零星的邪火便如无形的毒,沾染到花草人兽的身上,沾染得多了,进了体内,那花草也好,人兽也罢,都逃不了成灰的结局。”
“这就是国中百姓连说都不敢说的诡火的来历?”我想到了不停里被烧死的花与青蛙,我曾想了一万种原因,都没想到这种会从身体里将活物烧死的火,居然是来自这里。
天衣侯点头。
敖炽皱眉道:“我只知上古时有毕方鸟,从没听过什么毕方兽。”
“毕方鸟乃是毕方兽里的一个分支罢了,你大可将你眼前见到的这些毕方兽看作它们的祖先,而且是比它们的子孙强悍百倍的祖先。”天衣侯如是道。
“侯爷说这些,跟第三道试题有何关联?”白小姐冷静问道。
“方才我说过了,隔绝毕方兽的‘岸’已经日渐稀薄了。”他看着脚下的滚滚火海,“一旦我们所站的岸彻底崩溃,毕方兽蜂拥而出,鱼门国留不下一个活口,届时草木飞灰,人兽成烟,这千万年的好光景,只消一瞬便成炼狱。”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了。
天衣侯回过头,看着我们所有人:“但你们是鱼门国里的佼佼者,所以你们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他指着那两座桥,“两条路都可过龙门。左边那条,无惊无险,畅行无阻,走完之后,龙门也就过了,从此你就是外头的人,鱼门国的生死与你无关,但是这条路与‘岸’息息相关,每有人经此路过一次龙门,‘岸’的力量便会消退一分,也就是说,选这条路的人可以轻松离开,但是,鱼门国也会因为他的离开而离覆灭更近一步。”
大家都没说话。
“右边那条呢?”我问。
“右边那条,与‘岸’无关,虽也可出龙门,但选这条路的人要从毕方兽聚集的区域穿过,换言之,若他无法击败毕方兽,就只能把自己的性命留下来。这条路,九死一生,凶险之极。但若走得出去,不但他可得自由,毕方兽被灭,鱼门国亦可保平安。”天衣侯站在两条路的起点上,郑重道,“第三题就是选择,左,还是右。”
寇争跟白小姐,包括聂巧人在内,都陷入了极大的矛盾中。
这种题太棘手了,换成我,往左还是往右,竟也无法立刻决定。
“想来侯爷这么多年也不是第一次站在这里,第一次同别人讲这样的话了。”聂巧人深吸了口气,“我冒昧一问,从前站在这里的那些人,选左边的多,还是右边的多。”
天衣侯笑笑:“只得一人选右边,其余的,都拣了左边那条。”
答案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事关生死,谁又愿意为了那些今后与自己再无相干的人搭上唾手可得的自由,甚至宝贵的性命。
但,又确实是个让人失望的答案。
血一般的火海就在前方翻滚,我们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我不选行不行,我弃权。”寇争突然开口。
“为何?”天衣侯道。
“选左边,我担不起祸害无辜的罪孽。选右边,我不敢保证我能活着,在我的心愿没有完成前,我不想死。”寇争慎重地回答。
天衣侯点点头,问白小姐:“你呢?”
白小姐暗暗攥紧了拳头,咬牙道:“右边。”
“为何?”天衣侯的语气里有一半惊讶,一半赞赏。
白小姐直言:“我只是出去找东西,鱼门国是我家,刘府何府张老五还欠了我家几笔款子没付。”她一笑,“我是要回来的。若因为我的离开害自己的家都没了,我怕我家先祖从地府里撵出来掐死我。”
我跟白小姐不熟,也不了解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但如此弱女子却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也是意外的。
天衣侯沉默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另一个选右边的人,跟你一样,也是位女子。”
“谁?”白小姐立刻问道。
“她闺名牡丹。”天衣侯的声音变得特别轻特别轻,“爱吃,爱玩,个子娇小,力气却很大。”说着,他停住,不再讲关于那个牡丹的事,而是看定寇争与白小姐:“选好了?不改了?”
两人皆点头。
“国主,你呢?”他突然问我。
我一愣:“我?我又不是考生,为什么要答题?”
“虽然你不是考生,但你现在就站在可以走出鱼门国的地方,若你愿意,你可以同他们一样,选一条路离开。但凡到了龙门,谁都有出去的权利,国主你也样。”他认真道。
“我……”我怎么选?左边肯定不行,我干不出这事,选右边去跟连我都没听说过的毕方兽PK?可我是树啊,天生怕火,万一烧起来了咋整,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却在小小一个鱼门国里翻了船,两个娃还小呢,忘川的不停里还藏着好多金子哪,银行里还存着好多现金哪!怎么选?
“国主大人?”天衣侯看着满脸都是戏的我。
我无奈:“右边。”
“为何?”
“我不能输给老百姓啊。”我朝白小姐努努嘴。
天衣侯突声轻笑:“我知道你无论如何都不会选左边。”
我白他一眼:“别摆出了解我的样子,我们不熟。”
“确定这就是你们给我的,第三道试题的答案?”他又问了一遍。
“确定。”我们仨异口同声。
他点点头,左臂一挥,大袖如云飞起,落下时,左边那座桥竟无踪可寻,火海之上,只得一条生死路。
所有人俱是一惊,白小姐脱口而出:“怎的只剩一座桥了?”
天衣侯转身看向那唯的一座桥:“想‘鱼跃龙门’,从来就只有这一条路。”
“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敖炽怒道,“一会儿幻境,一会儿龙骨帖,一会儿又让他们选左还是右,什么都选好了,你又说只有一条路。老东西,你是生活大寂寞了所以找一堆人陪你玩耍么?”
“你自己要进来,进来了又这么没耐性。”天衣候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转头对我三人道,“方才你们若选了左边,此刻乌川之中的彼岸花只怕又要多出三朵了。”
这家伙总是会冷不丁甩出一句吓死人的话。
“大哥,你到底想怎样?”我的耐心真的不够用了。
“所有选了左边的人,最后都被一只怪物吞掉了。”他的情绪不被任何人影响,仍旧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们的魂魄堆积在这片岸上,我们刚刚踩过的,并不只是一片河岸,而是数百年来,想以这种方式离开鱼门国但最终失败的生命。”他看我一眼,“这些丧命的人中,包括了之前的历任国主。我顾着他们的体面,好歹将他们的遗物打了个包,埋到那山顶之上做了个衣冠冢。”
我的“前任”们就是这样死掉的……并不怎么体面啊。
我心头一阵寒意,刚刚走过的那么长的距离里,究竟埋藏了多少人的残骸……
“你意思是,这里还有比毕方兽还要厉害的怪物?”敖炽质问,“而且这怪物专吃那些不顾鱼门国百姓死活,妄想不费吹灰之力离开鱼门国的家伙?”
天衣侯叹气:“不然怎么办呢。”
“那怪物……你搞出来的吧。”我看着他的背影,“就跟之前的黑鱼一样。从头到尾,什么都是你在布置,你在引导。甚至今年的三府会考,也是你提出来的。”
“不这样,又怎能选出我要的人呢?”他笑笑,“一个人走这条路,九死一生,但若有人相伴,走出去机会也就大了。你们,不试试?”
“你大爷的!这是能随便试试的事吗!”敖炽怒道,“分分钟送死的事,你让我们试试?”
“唯有这一条路,可以出得鱼门国。试试就还有机会,不试,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然而,天衣侯话音未落,一支锋利的箭擦过敖炽的耳朵,箭头闪着寒光,停在离他咽喉不到半寸的地方。
寇争头上的发簪没了踪影,手里却多了一把看着眼熟的铁弓,弓弦并没有松开,还拉得满满的。老头动作好快。
“我只要一松手,管你是天衣侯还是神仙还是妖魔,这支铁箭都会插进你的喉咙。”寇争冷冷道,“我寇家的本事,你应该知道。”
天衣侯镇定自若:“我知。”
“我不信你说的,我不信只有这一条九死一生的路才能出鱼门国!”寇争道,“国书!我只想要这个!”
“你以为国书上记载了别的离开鱼门国的法子?”天衣侯轻笑,“没错,确实有。”
说罢,他一挥手,霜官竟凭空而现,失了意识般倒在地上。
“我若告诉你,跟那些麻雀一样,国书我就放在她的肚子里,你们若想要,便杀了她开膛剖肚吧。”他说得极认真。
寇争心思一晃,那铁箭当啷一声落了地。
天衣侯趁这工夫腾身而起,大袖如翅,飞到火海之上匿了踪影。
我真想骂人,我以为寇争能想出什么逆天的好法子逼天衣侯交出国书,原来也落入了武力逼迫的套路。但是,以天衣侯的本事,又哪至于被一支铁箭吓住?
果不其然,寇争的手还没碰到霜官,那丫头的身体已经呼一下缩小,化成一片黑色的羽毛,在地上微微颤动。
她本就属于我。我要她为人便为人,要她为舟便为舟——我突然想起天衣侯说的话,难不成那个对他忠心耿耿的霜官,只是一片羽毛幻化而成的?如果这片羽毛属于天衣侯,那他是个什么玩意儿?
“想要国书,过桥来拿。”空中忽然传来天衣侯带着回音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