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棺材板是你替白小姐找的?”阴暗潮湿的墓道里,她微弓着身子,艰难地跟在他身后前进。
他举着临时用树枝做的火把,头也不回道:“那女人说了,只要我能从这座传说中的古墓里给她取一块墓主人的棺材板,她自有办法让这门婚事告吹。”
她更惊讶了:“你去找过白小姐?什么时候?”
“你不在的时候呗。”他淡淡道,“说得就像我什么事都要跟你讲一样,你又不是我什么人。”
她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反正,只要拿到棺材板,我不但不用娶她,她还额外送我她家祖传的‘断头刀’。”他笑笑,“我可不会那么便宜她,既然做交易,就定要做得划算。”
“断头刀是什么?”
“刽子手专用的刀,有些人家会拿这玩意儿镇宅。白家祖上救过一个刽子手的命,人家就把吃饭的家伙送他们了。不过白家人也并不太信这个,所以一直放在库房里吃灰。反正方姨他们又没见过银焰龙凰,拿这把刀给他们就够了,一举两得。”他有些得意地说。
她想了想,道:“不太好吧……你爹不会同意的。”
“银焰龙凰在我手里,到时候交不出货的话也只能拿断头刀去顶。”他笃定道,“莫说我舍不得这把好刀,我爹也是一千个不愿意。明明是人祸,我看拿了我家的刀也未必有起色,回头说不准方家还倒打一耙说我们寇家的东西不灵光呢。”
“好像也是……”
话音未落,有限的照明范围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半人高的黑影,寇争猛地停住,大刀一挥,怒斥一声:“何方妖孽在此祸害人命!”
她紧张地从他背后探出头去,攥紧了拳头,做好了随时冲出去拼命的准备。
“你们……又来盗墓?”听起来略口吃的声音,有点苍老,但并不凶恶。
寇争稳了稳神,握紧刀柄朝前走了几步,一只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的……刺猬,眨巴着小眼睛出现在亮光里,树叶枯草干掉的泥浆乱七八糟地戳在它的刺上,最离奇的是它长的不是爪子,而是跟人类的手脚无异的四肢,此刻它正弯腰驼背地站立着,用最离奇的姿势挑战他们的认知。
“好大的……刺猬。”她看得傻了。
“你们家的刺猬长个人的手脚啊!”他皱眉,“果然是妖孽!”
刺猬见了他手中的刀,有些胆怯,连连摆手:“我是妖,但不孽。你们还没回答我,是不是又来盗墓的啊?”说罢又低声嘀咕,“多少年没人来过了,那老道的结界还是不灵了么?”
“我们不是来盗墓的!”她赶紧说,“我们就是想来取点东西。”
“这不还是盗墓么……”刺猬又眨了眨眼睛。
“你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寇争猛一挥刀,银光晃得刺猬赶紧挡了挡眼睛。
“我在这儿守着主人。”刺猬侧身朝里头指了指。
寇争又前进两步,举高火把一看,刺猬身后就是墓道尽头,一个简单的口字型空地,中间摆放着一具四分五裂的棺木,上头布满焦黑的痕迹,一副骸骨歪歪斜斜地放在棺木里,也像被烧焦了般黑漆漆的。但是离棺木不远的地方就亮眼多了,不计其数的金银玉器堆成了一座足有一米高的小山,闪瞎人眼一点不难。
她忍不住道:“你把你主人烤糊了么?”
刺猬郁闷地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到棺木前,一屁股坐下来,抓了个石头在手里玩,说:“我主人生前痴迷术法,选了这块‘风水宝地’,还在墓顶掏了个不起眼的什么‘通天龙眼’,其实就是个小洞啦,他深信死后五百年内天雷经过此洞击中其肉身三次,便可化龙升天,冲破囹圄。我是他养大的,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在这儿不知守了多少年才等到一次雷击,可才一次就焦成了这样。更何况天地广阔,谁能保证天雷能三次都击中同一个小洞,这种缘分太艰难了,能击中一次都差不多用完一生的运气了吧……”
寇争停在离刺猬几步开外的地方,仍不太相信:“你真的只是守墓而已?”
“是啊。”刺猬点头。
“那早年那些死无全尸和疯掉的人呢,难道跟你无关?”寇争追问。
刺猬无奈道:“主人富有是事实,这些财物都是他生前搬进来的,但不是寻常物啊,他说这是给心怀叵测之辈的惩罚。我提醒过每个进来盗墓的,这些财物被下了咒术,一出墓穴就会化为黑水致人疯癫,也警告过那些想杀我的人不要碰我,我的刺有剧毒,不只见血封喉,尸身还会四分五裂。可他们不肯听有什么法子。老实说,早些年我虽然凭这一身刺保了命,但也没少挨揍,你说我一只老实蹲在墓穴里的刺猬,我招谁惹谁了。”它叹气,还抹了抹发红的眼睛,又道,“幸亏后来到底是来了个明事理又真有本事的老道,把入口封了,不过下封印之前他问过我,要不要随他离开这里,我拒绝了。我走又走不快,飞又飞不了,除了不用吃喝长生不死之外,就只剩一身剧毒,外头的世界容不了我。还是在这儿守着他吧,万一他真的化龙而去,我也算见证了一个天大的奇迹。”
寇争还在犹豫着要不要相信它的话,她突然对寇争说:“我信它,它没撒谎。”
他皱眉道:“你哪来的自信?”
“因为它看起来蠢蠢的。”她指着刺猬笑笑,“它跟我一样,都是独自活在地底的家伙。本来能说话的机会就不多,就更不舍得把这机会拿来撒谎了。”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刀,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我也跟你们这样讲了,你们还要拿东西么?或者看我不顺眼,要揍我一顿?”刺猬把石头在手上抛来抛去,一副已经习惯了的表情。
他上前一步,指着散架的棺材道:“我来只是想要块棺材板,一小块就够。”
刺猬看着他,诧异地问:“你只是要一块棺材板?”
他点头:“你主人应该没把棺材板起下咒吧?”
“这倒没有。那个又不值钱。我记得主人给自己选棺材的时候还跟寿材铺的老板吵了一架,说他家的棺材太暴利。主人生前虽富有,但也真是挺抠门的。”刺猬说着说着居然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抹着眼泪道,“你们不知道,我其实挺想他的。我只有巴掌大的时候就跟他在一起了,可他活不过我。”
寇争想笑又觉得不合适,她却一点都不想笑,眼里划过一丝黯然——终究是要分开的呀。
“那你是同意了?”寇争问。
“拿去吧。”刺猬点头。
事情比想象中顺利了太多,寇争看着手里用布包好的大约五寸见方的棺材板,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
“走吧。”他转身对她说。
“等等。”她让他把身上所有的火折子都拿出来,全部放到刺谓面前。
刺猬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想亮觉一点,就用这个吧。”她笑,“这里大黑了。可惜我今天没有带蜡烛,不然也全给你。”
刺猬看看地上的火折子,说:“不打我还给我送东西,好难得。”
“我们不敢打你啊。”她哈哈笑。
刺猬又揉了揉眼睛,看着寇争,说:“我这儿好久没人来了,你们能不能多陪我说会儿话?天亮再走,行不行?”
“我跟一只刺猬有什么可聊的?”他嫌弃地说。
“随便聊什么都可以啦。”刺猬拍拍地上,“都坐下吧。我给你们讲讲我主人的有趣的事。”
“讲啊讲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她赶紧坐下了,也不管在身后吹胡子瞪眼的寇争,“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里会被人叫将军冢?你主人是将军?”
“不啊,这里以前好像埋的是个当兵的,也许是将军吧。”
“以前?”她瞪大眼,“你主人把自己埋到人家的墓里?”
“主人并不介意啊。何况选中这里的时候,里头并没有尸骨,只有些陪葬的东西,应该只是衣冠冢吧。”
“你主人还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
“我主人说呀,咱们鱼门国是一座巨大的监牢,其实外头还有更大的一个世界。”刺猬不慌不忙道。
“外头?”她一愣。
“对啊,主人说去了外头才会知道什么叫自由。那个世界的宽广与奇妙,是我们想象不到的。那里有人,有妖怪,还有神。”刺猬继续道。
她指着它:“咱们鱼门国也有人有妖怪啊,你不就是么?”
“那神呢?”它反问。
“神……”她皱眉想了想,“神也有啊,庙宇里的神像,典籍里的记载……”
“你也说了只有神像,只有记载,只有百姓口中随意的流传。”刺猬打断它,“鱼门国是被神抛弃的地方啊。”
她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茫然地摇头:“不明白。”
刺猬一摊手:“我也不明白。但主人是这样说的。”
寇争全程皱着眉,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不耐烦地参加着一只刺猬跟只僵尸的恳谈会。
鱼门国是监狱?是被神抛弃的地方?说得好严重,可他从不觉得鱼门国有什么不好啊,真有什么外头的世界么?“外头”能比整个鱼门国还大?那得多大啊……
时间在闲聊与胡思乱想中飞速逝去。刺猬伸了个懒腰,看着墓道另一头说:“差不多天亮了。”说罢又看着寇争:“看你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吧。”
寇争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是。”
“要好好留着这条命啊。”刺猬突然说。
“为啥你这话说得怪怪的。”她看着刺猬,觉得它的小眼睛里藏了事儿。
刺猬叹气:“我留你们到天亮,是想帮这小哥避过一场血光之灾。”
二人俱是一愣。
“跟了主人那么多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观望气色的本事。”刺猬坦白道,“昨日我见这小哥额头有血气凶光,若当时就放你们离开,只怕这小哥性命难保。此刻再看,凶光已失,应该安全了,但你们仍不能大意。”
“血光之灾?”寇争到底是笑出来,“你个刺猬怪还会这个啊?你怎么不去集市上摆个摊呢!”
“回去吧。”刺猬摆摆手,“出去时麻烦拿石头把入口堵死,现在没有结界了,暂时只能这样。但愿那些人没那么快发现,唉。也不知那些道土什么时候再来把结界补上,你们要是得空的话,往天仙观去给我报个信吧。”
直到离开将军冢,他都不相信所谓的血光之灾,认定那只是一只无聊的刺猬编出来逗趣的瞎话。
今天天气极差,还是清晨就黑云压顶。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道是不是没吃早饭的缘故,他总觉得心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