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夜未眠。
天快亮时,敖炽回来了,进门时肩膀上还扛着一个硕大的塞得满满的麻袋,眉头绞在了一起,熨斗都熨不平的样子。
“如何?”我赶忙迎上去问,又指着那麻袋道,“这是啥?”
“先别管这个。”他把麻袋放到地上,把我扯过来,“你干吗了?脸色怎么这么差?”
“一晚没睡死不了。”我着急道,“怎样了?找到孩子的父母没有?聂巧人知道了吗?”
“压根没有人报官。”敖炽的眉毛绞得更厉害了,“整个客栈里没有任何人承认自己丢了孩子。”
“啊?”我愕然。
“可其中一对年轻夫妇被我问到的时候,眼神躲躲闪闪,尤其是妻子,眼睛又红又肿,明显是哭的呀。然而她丈夫说他们几年前生过一个女儿,但是夭折了,现在不能提孩子,一提他老婆就会哭成泪人。”
敖炽撇撇嘴:“这种段位的谎怎么可能骗过我,我假装离开,然后又摸回去,先把那两人弄晕过去,细细翻了他们的行李,其中一个包袱全是婴孩换洗的衣裳与尿布,其中一条红花肚兜跟那女婴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我更愕然了,丢了女儿硬说没有丢,为人父母者,但凡心智正常的,干不出这事。
“还有别的发现么?”我问。
“当然。我可是目光如炬心细如尘的敖大爷!”
敖炽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继续道:“我在包袱里找到了一个瓶子,里头装了半瓶极有可能是人血的液体,而那对夫妇的手腕上都缠着纱布,我解开看了,是割伤。
“你意思是,这对夫妇把自己的血收集在瓶子里?”
“不然呢,哪有那么巧两口子都是手腕受伤,那么巧包袱里又正好有半瓶血?”
敖炽皱眉:“但我就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两口子非妖非鬼非术土,就是街头路人,但行为偏偏如此古怪。丢了孩子死不承认,就算不是亲生爹妈也没必要否认啊,毕竟一条人命。”
我想了想,又问:“那两口子现在如何?”
他踢了踢麻袋:“这儿呢。”
我一惊:“你把他们绑了?”
“事情没弄明白之前,我可没打算放他们走”
敖炽蹲下来把麻袋口解开,两个身形都十分瘦削的年轻男女露了出来,被绳子扎实地绑在一起,昏迷不醒。
我叹气:“如果他们去报官,你在聂巧人那儿又多一条绑架罪。”
敖炽不屑:“连女儿丢了都不敢报官的人,你觉得他们敢对我怎样吗?”
“解开吧。”我动手去解他们身上的结,“万一有什么内情呢。”
可我居然解不开敖炽打的结,手指到现在都还不是很有力气。
敖炽看出我的不妥,抓住我的手问:“你究竟做了什么?就算一夜没睡,也不至于连绳结都解不开吧。”
我只得坦白:“你走之后,我用了水月悬光术。”
他眼睛顿时瞪得比牛还大:“那个只能看到一小时前零碎片段的屁用都没有的还要耗费大量灵力的,子淼教给你的破法术?”他所有的重点都在最后半句上。
我白了他一眼:“子淼教的是破法术,你教的就是好法术?!”
“难道这不是事实吗!”他十分不满,“你用它做什么?还想再晕一次?!”
我把信龙的事原原本本地跟他说了一遍。
“信龙?”敖炽一脸的难以置信,“那两个活体手机怎么会牵扯进来?在东海的时候,我也从来没见过它会变成人样啊。这两个小王八蛋,居然隐藏得这么深!”
我摇摇头:“这些只能问它们了。”
“它们上哪儿去了?”敖炽愤愤道。
“不知道。”我看向大门处,“不过我大概能猜到它们去找谁。”
“谁?”
“众乐场里那个靠挨打赚钱的姑娘,青童。”
“她?”
敖炽百思不得其解,旋即又诧异道:“那老头也是冲她去的呀!且跟信龙一样给了她不少银子。全场只有他们两个最大方。”
我点点头:“这个姑娘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敖炽思忖片刻,说:“如果我们现在去找她,好像连个质问她的理由都没有。她根本没有在这些事件中出现过。”
“是。”我看向麻袋里的夫妇,“所以还是得先问问这两位。把他们带到房里去吧。”
夫妻俩被我们安置到椅子上坐好,敖炽以指为笔往二人额头上各划了一下,不消片刻,两人眉目松动,渐渐醒转过来。
意料之中的惊恐在他们身上爆发,两个人抖如筛糠,以为自己成了倒霉的肉票,跪在地上一个劲儿说自己无权无钱只是平凡的小老百姓。
“我们不要你们的钱,也不要你们的命。”我看那妇人骨瘦如柴,面色憔悴,也就收了先吓唬吓唬他们的心。说罢上前把她扶起来坐下,继续道:“我们请你们来,只想要句实话。”
妇人跟她夫君对望一眼,哆嗦道:“我们……我们并不认识你。”
“你们绑我们来究竟想做什么!”男人两腿发软地挪到妻子身边,紧紧扶住她的肩膀,语无伦次道,“我们夫妇都是老实人,从不伤天害理,你们不要害我们!”
“没有谁要害你们。”敖炽不耐烦道,“只要你们说实话,我们就放你们走。”
妇人带着哭腔道:“实话?什么实话……”
“你们的女儿。”我直言不讳。
夫妇俩脸色一变。
“为何女儿被人抢走,你们竟不声不响,甚至都不敢承认有这件事?”我盯着妇人的眼睛,“别骗我,我能听出来。”
夫妻俩对望一眼,犹豫着不敢说话。
“我数三声,再不回答的话我就把你们装回麻袋捆上石头沉到水底。”敖炽发了狠话,一把将麻袋踢到他们面前。
妇人的声音颤抖不止,抓住夫君的手道:“说吧……”
“可我们答应了青童姑娘不说出去的!”男人脱口而出。
青童姑娘……我跟敖炽对视一眼。
“我夫君亲眼见到有人将你们年幼的女儿,埋在了河边的树下,人命关天,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报官。”我沉下脸,“你们既然不跟我们讲,那便留着时间同官府讲吧。只怕深牢大狱坐起来,可没有我家里这么舒服。”
妇人一听要报官,慌张地跪下了,连连摆手道:“不要报官!不要!那是我们的孩子……”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摇头道:“可那又不是我们的孩子。”
“说清楚!”敖炽呵斥。
男人咬了咬牙,说:“我们家在南坊,三年前,确实有个不足一岁的女儿,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一场伤寒要了小女的性命。为人父母,再没有比失去儿女更痛苦的事,之后这几年,我们夫妻没有一天过得好,夜夜梦中都见到女儿在到处寻找我们,我们喊她的名字,她听不到,去抱她,走不动。我娘子总是哭着醒来。
“只可惜我们命途多舛,女儿出生时本就是难产,稳婆好不容易保住了大人和小孩的性命,但我娘子却再无做母亲的机会,就这么一根独苗,到头来还是保不住。”
他停住,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继续道:“多年积郁,我娘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前不久又患上了心悸心疼的毛病。有人介绍说东坊有个大夫善疗此病,我们这才从南坊赶来寻医。大夫诊了病,说得扎一个月的针,故而我们暂时落脚在云来客栈,想着治好了病就回家。
“大概六七天前,我听闻东坊有一处名为众乐场的地方,热闹好玩,便带着娘子去散散心。在那儿,我们遇见个拿自己当沙包让别人打的姑娘,当时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能有人拿这种法子赚钱呢。想来,若真有别的法子,谁又愿意以此为生呢。那天,直到她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围观者散尽之后,我娘子才走过去把刚刚从另外一个摊子上买的跌打药塞给她,说了一句‘你爹娘要是见你如此艰辛,该有多心疼’。
“这姑娘接了药,笑着说我们是好人,我见她一直在擦那个铜盘,擦得特别干净,把我们的脸都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之前她拿铜盘要打赏时,却没有一个人解囊,也是心酸。我额外给了她一些钱,说‘姑娘,能转行还是转行吧,天天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她只是笑,说不妨事。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他顿了顿,眉头深深锁起来:“本以为我们与她只这一面之缘,谁知翌日深夜,这姑娘竟寻到我们的住处,还……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女婴。”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的神情骤然复杂起来,一种交织着希望与绝望,欣喜与悲伤的矛盾浮现在他们接下来说出的每句话里。
“我们被吓住了。”妇人眼里闪着泪光,“她抱来的,分明是离开我们三年的女儿,那双圆眼睛,那张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连哇哇的哭声都一模样。她把孩子放到床上,回头笑着跟我们说,梦境里最清晰的那个人,一定是你们的挚爱。我们都呆了,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就是想我们高兴,所以特意来把这个孩子还给我们。”
“‘还’给你们?”
我承认我也被惊到了,一个天天挨揍的姑娘,凭什么把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孩子“还”给她的父母,而且她跟这对父母不过一面之缘。
男人点点头:“她确实这样讲的,一字不差。我初以为这孩子是她偷来的,可那眉眼那模样,真的同我们的女儿毫无二致。我问她这孩子哪里来的,她却笑言是从我们的梦中来的,让我们放心养着。我们哪里肯信,可一看到孩子的脸,我们又再无力量拒绝,这分明就是我们失去的女儿啊!离开时,我们问她名字,她说她叫青童,还叮嘱我们,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你们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敖炽朝他们的手腕努努嘴。
夫妇俩陷入了沉默,半晌妇人才说:“她走后,我们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也不想再计较孩子的来历,三年来的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化解了。我们甚至以为这个青童姑娘是隐于人世的神仙,专门解人痛苦。可是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发现这个孩子不肯进食,不论米粥还是羊奶……就在我们无计可施之时,她竟抱住我的手,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我皱眉:“这孩子嗜血为食?”
她垂下头,男人把她揽得更紧了些,道:“起初我们也害怕,但是,‘不能再失去她’这个念头很快压制了我们所有的恐惧。这孩子除了这个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觉得就算让她喝一辈子血,你们也认了。”我冷笑,“如果有一天她不止要喝你们的血,还要喝别人的血呢?”
夫妇二人愣了愣,无言以对。
我加重语气:“昨夜发生了什么?”
男人深吸了口气,道:“我们刚要熄灯休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头子竟在没有开门的情况下闯了进来,一把从床上抱走了孩子,临走时扔下话,说‘你们就当做了场梦,这孩子留不得。也不要对外张扬,仔细惹了麻烦。”
情势转变有点快。老头是善是恶,突然不是那么好判断了。
敖炽合上惊讶的嘴,转头问我:“怎么看?”
“有点乱。”我如是道,“但信龙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将夫妇二人毫发无伤地送出了不停。
分别时,我对他们说:“已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
他们沉默,颓然离开。
然而,一直到夕阳西下,信龙兄弟也没有回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