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留宿?”昏黄的灯火里,安少爷放下手里的书卷,不解地看着我们。
“方才跟成老板聊得太起劲,竟忘记了时间,想告辞时天已黑尽。不瞒安少爷,别看我与我夫君长得健康,其实我们俩都有眼疾,这一到夜里就不太看得清东西。”我有声有色地编着理由,“你刚不也说外头夜路难行,我只怕此刻离去我们会不小心跌沟里去呢。哈哈哈。”
“原来如此。”他点点头,“那也无妨,你们就去成大远隔壁落脚吧。之前那是他两个手下住着的,这两日像是没见着他们,许是出去办事了。若房间空着,你们就住下吧,我家空房虽多,但常年无人居住,积灰甚重,不宜住人。若他那手下回来了,你来跟我说,我着泥儿给你们重新收拾一间便是。”真是知书识礼又体贴入微的年轻人呢,横看竖看都不是那种会拿着祖宅的房契去借钱的败家子儿。
“行行,太感谢了。”我满脸堆笑,又装作随意地问道,“安少爷,您这宅子就住了您跟老爷子还有小丫鬟?”
安少爷点头:“正是。”
“这人确实有些少啊。”我笑,“不觉冷清么?”
“我生性不喜嘈杂,能安静度日,求之不得。”安少爷笑笑。
正在这时,敖炽的肚子很不给力地咕噜噜叫了几声,尴尬之极。
安少爷听了,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仍是浅浅淡淡地,朝一旁的柜子看了看,说:“那里头搁了几个梨子,你们拿去充饥吧。厨房已经熄火,今夜怕是不能招待你们了。”
敖炽立刻不客气地走过去,从柜子里拿出个小竹篓来,几个已经干瘪变色的梨子挤在里头,也不知道被存放了多久……他看了一眼,又把竹篓放回去,回头对安少爷露齿一笑:“还是留给你们自己吃吧。”
安少爷也不多劝,说:“只怕是搁得有些久了,吃起来也不入口,是我唐突了。”
“没事没事,饿一顿死不了的。”我赶紧道,又将话题一转,“安少爷,我冒昧多问一句,令尊令堂是不住这里还是……”
他的手指缓慢翻过一页书,说:“二老已去世多年,我由祖父一手养大。”
说罢,他打了个呵欠:“时间不早,二位还是早些歇息吧。”
见他不再接招,我也只得跟他道了晚安,乖乖退出房间。
“怎么看?”敖炽问我。
“有血有肉,非妖非鬼,普通人一个。”我答,“就是少年老成,心如深海。这种人,你光靠套话是套不出什么的。”
“严刑逼供如何?”敖炽亮了亮拳头,“就算不是妖邪,他也不是个普通人,哪有人会任凭外人住到家中胡闹还不报官的?不想报官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不想,另一种是不敢。你说他是哪种?”
“不好说。”我摇头,看着眼前这座四四方方的建筑物,觉得自己像是被无意中关进了一座严丝合缝的堡垒,居然找不到一点突破口。
“我去四下看看。”敖炽说,“总有蛛丝马迹。顺便再找找有没有能吃的东西,饿死了。你回胡大远房间去守着。”
“你小心些。别什么都拿来吃!”我叮嘱道。
“这话留给你自己。”他戳了戳我的脑袋,迅速转身而去。
我回头,北面尽头安少爷的房间依然亮着灯火,除此之外的所有窗口都漆黑一片。他就真不怕有贼人趁虚而入么?就真的那么放心我们几个陌生人在自己家里来来去去?
我沿着走廊往回走,心头正盘算着,谁知刚经过一条巷道口时,一双冷冰冰的手突然自暗处伸出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
也幸亏我眼明手快,才及时收住了拳头,否则这风烛残年的安老爷子还不得被我打到支离破碎……我是惊出了一身冷汗的,不等我放下拳头,这老爷子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抓着我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枣花儿开啦!”
我吁了口气,对着这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道:“安老爷子,这赏花吧,得白天才是时候。您黑咕隆咚地到处乱跑,跌了撞了可不得了。”
“枣花儿开啦!”他指着院中的枣树,语气比刚才更欢乐,还跟个孩子似的抓着我的胳膊用力摇,“枣花儿开啦!”
“哎唷老爷子您别激动!”我赶紧拉住他,“您那小丫鬟泥儿呢?怎么不跟您一道?”
“泥儿睡啦。”老爷子又不像完全糊涂了,有些话还是听得明白,“我们看枣花儿去!”边说他边把我朝那边拽。
“好好好,看枣花儿去。”我只得顺着他往枣树那边走,还得搀着他,万一摔了,我是要负责的……紧走慢走到了树下,安老爷子指着树枝上的一朵朵枣花,高兴得皱纹都舒展开了,但又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做了个嘘的动作,小声说:“我们看枣花儿!”
“嗯嗯,好看呢。”我附和着。
安老爷子一直仰着脖子,使劲儿仰着往树上看,看了半天,又说:“没有!”
我耐着性子问:“什么没有?枣花儿不是都在那儿吗?”
老爷子皱起了眉头:“没有!
“有啊,这不是吗?”我指着离我们最近的几朵枣花。
“没有!没有!”老爷子越发不高兴了,垂下头,受了莫大打击似的嘟囔,“没有……没有……”
“好好,说不定明天就有了呢。”我看夜色渐深,不能再由着老头在外头瞎逛,只得好言哄起来,“要不我先送您回去?等您睡醒了,明天就有啦。”
安老爷子抬头看我:“明天有吗?”
“有有有,肯定有。”我用力点头。
老头儿垂下脑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盯着我:“饿啦?”
跳跃好大……不过我饿了是事实,难不成被老头听到我肚子唱歌了?
“哎呀,我没吃晚饭。”我嘿嘿一笑,“这您都知道啊。”
吃饭!吃饭!”安老爷子抓住我的手往前拖,“吃饭!”
“好啊,您老请我吃饭吧。”我突然放弃了把老爷子直接塞到安少爷房间的打算。
他一直抓着我的手,跟个迫不及待要把自己的宝藏给人看的孩子一样,着着急急地往前走。
我被他带着原路返回,又跟着他拐进他刚刚走出来的巷道里,从灰黑的砖墙之间穿过,走到这座宅子的“第二圈”。跟我想的一样,安宅就像是被两个四方体重叠围住的建筑,第二圈跟第一圈的布局一模一样,也是三层楼宇,走廊环绕,四角有巷道,连屋檐下的风铃都一样,而大门却避开了这一圈,直接通往种着枣树的第二圈,难怪我们进门时要走过那么长一截不见天日的通道。
这种层叠修建,正中间最显要之处又只种一棵孤树,真是困上加困,连我这外行人都能看出不妥,着实无法想象谁会设计出这样一座宅子,跟安家人有仇么?
老爷子拉着我,直奔东边走,越走他越表现地小心,快到东边底层最后几间房子前时,他更是蹑手蹑脚地走起来,边走边说:“吃饭……吃饭……别吵别吵……”
一直走到最末的房间前,老爷子轻轻推开房门,小声道:“快进来!”
我跟在他后头进了房间,他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这才松了口气,说:“吃饭!”
“很黑啊,点个灯吧?”我睁大眼睛,用最快的速度去适应眼前的黑暗。
“嘘,吃饭不说话!”
老爷子从我身边走过去,我听到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有铁链晃动摩擦时的哗哗声。
不对头。我伸出手掌,呵了声:“亮!”
一团碧绿通透的光球在我掌中亮起,缓缓升到上空,照亮了整个房间。
看清眼前一切时,我实实在在地往后退了两步,说出来也不丢人,被吓的——
一张古朴的八仙桌前,坐着四个人,四个从模样到年纪到衣着都一模一样的安老爷子。唯一区别是,其中三个的腰上紧紧缠着乌亮的铁链,铁链另一端深深嵌进了他们身后的三面墙壁里,而且,这三个人由始至终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坐在那里,做出不断拿东西吃的动作,事实上他们面前空无一物。
安老爷子坐在我的正对面,也跟他们一样,伸手从空空的桌面上抓起一把空气,然后放到嘴里,吧唧吧唧地嚼,嚼完了还往下咽,咽下去后又重复之前的动作。
他“吃”得很高兴,见我愣在对面,还对我招手:“一起吃!”
虽然我是老妖怪,但这种情况下还是寒毛都竖起来了好吗!
但落荒而逃是不可能的,我深吸口气,走到八仙桌前,壮起胆子将手指伸到另一个“安老爷子”的鼻子下,没气儿。再试其他两个,也是没气儿。
三具没有生命的躯壳坐在桌子前“吃饭”,这又是逗我玩儿哪!!
不过,场面虽诡异,但这三个家伙好像并不具备危险性,只无知无觉地重复着他们的动作。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细节,这三个“安老爷子”跟那个安老爷子一样,都少了一根手指。
“一起吃。”安老爷子还在跟我招手。
我知道从这个稀里糊涂的老爷子身上是问不出什么了,挤出个笑容:“老爷子您慢慢吃,我突然不饿了,回去睡觉啦。”
说完,我火速熄灭亮光,退出房间,关好门,正要原路返回时,前方忽然隐隐飘来一点亮光,有人提了一盏灯笼往这里来了。
我略一思忖,飞身跃起,紧贴着走廊顶端飘浮着,屏息静气等那个人过来。
来人是泥儿,东张西望,时不时懒洋洋地打个呵欠。一直走到最后这间房前,泥儿停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重重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小姑娘声音不大,我隐隐听个大概。
“哎呀,爷爷你咋又趁我睡着了乱跑呢,万一摔了,少爷是要责怪我的。”
“吃饭……”
“好好,吃饱了没?吃饱了我们回去。”
“我要看枣花!”
“枣花也要睡觉的,明儿早上看行不行?”
又是凳子被挪动的声音,然后,泥儿扶着老爷子走出来,关了门,一老一少在灯灯笼的幽光里远去。
我落回地上,忍不住又朝那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