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大远的房间房门紧闭,听不到任何声音。
敖炽咣咣咣地敲了好几次门也不见人来开门。
“那厮说他睡着了就跟死了一样,该不是睡着了吧?”敖炽把耳朵贴到门上。
“这时候是睡觉的点儿吗?”我皱眉,吸了口气,将手掌覆在门上,稍用灵力一推,房门应声而开。
熟悉的蒜味又扑面而来,普普通通的卧房里空无一人,对面的大床合着帐子,一双男人穿的黑布鞋摆在脚踏旁。
真在睡觉啊?我跟敖炽走上去,敖炽撩开帐子,床铺上躺的,正是那成大远,此刻这厮正枕着松软的枕头,双目紧闭,躺得笔直,对我们的到来没有丝毫反应。
我跟敖炽对视一眼,心知不对,敖炽推了推他露在外头的胳膊,脸色微变,又立刻探他鼻息,片刻之后,他对我摇摇头:“挂了。”
啥?昨天还在我面前活蹦乱跳的汉子,今天就变成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我环顾四周,房间里整整齐齐并无特别,且房门是从里头上锁,看成大远的表情也是毫无痛苦或惊讶之状,跟睡着了并无两样。
难不成这斯太爱睡觉不注意锻炼,所以睡着睡着就睡死了?!
但这几率小到连我都不相信啊!正疑惑间,我突觉脚下有异,与敖炽同时低头一看,两双枯黄的手,瘦得只有一张皮,出人意料地从床底探出来,没骨头似的缠上了我跟敖炽的脚踝,并试图继续往上爬,力气还不小。
但是,这种级别的暗算还是不要用到我们身上吧。我出指一挥,低呵一声:“断!”
四只枯手应声而断,落在地上化成几段黄藤,扭动几下便没了动静,但床底旋即又钻出十几只枯手来,报仇似的往我们脚上狠狠缠过来。
敖炽拉住我举起来的手指:“你那没用,我来给它们断个根儿。”
不得不说这些黄藤化的枯手还是有些本事的,起码在敖炽跟我说话的这一刹那,它们已经缠过了我们的膝盖,很紧,这种骨头都要勒碎的力道一般人恐怕承受不住。
一团拇指头大小的火光,随着敖炽的一个响指落到爬得最快的枯手之上,腾的一下,所有枯手都烧了起来,纷纷落到地上。我跳到一旁,飞快掸去裙摆上的火星,骂道:“你下手注意点!烧坏我的裙子咋办?!”
“你那旗袍又不怕火。”敖炽白我一眼,“对付这些藤蔓植物,没有比火更有用的了。”
说话间,一个人从床底滚了出来,哎呀呀地乱叫着,拼命甩着手,最后一截正在燃烧的黄藤就拴在他的手腕上。
“木道长?!你怎么在这儿?”我瞪大了眼睛,指着面前这个好不容易甩掉黄藤的苯蛋,天仙观的主人,很久没见的木道长!
木道长一边吹着被烧疼了的手腕,一边诧异地看着我:“老板娘啊?您身边啥时候多了这么个妖孽啊,乱放火是要出人命的!”
“管谁叫妖孽呢?”敖炽瞪着这个秃顶老道土,“你喊的老板娘是我老婆知道不?”
“啊?”木道长瞪大了眼睛,立刻转向我:“当真?”
敖炽来到鱼门国后,好像的确还没有见过木道长,我点点头:“是。”
木道长立刻换上他惯有的谄媚的笑脸,一把握住敖炽的手道:“对不住啊对不住啊,不曾想是老板娘夫君,冒犯了冒犯了,今儿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打自家人哪。”
敖炽嫌弃地抽出手,没好气道:“自个儿照照镜子,都秃成那样了,谁跟你自家人!”
说着他又转过头问我:“你以前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臭道士?想揍我们家浆糊的那个?
“哎唷,那都是多久前的误会了!”木道长赶紧赔笑脸,“如今见着您了,才知道为何浆糊小公子会生得如此丰神俊朗,小小年纪就气势万千,原来都是随了您这位亲爹啊!”
坏了,我觉得敖炽马上就会改变对木道长的看法。
果然,敖炽的脸立刻就不那么臭了,居然还笑着拍了拍木道长的肩膀:“眼神儿不错。改天来我家坐坐,顺便传授你一套生发秘方。”
“都给我住嘴!”我站到他们俩中间,“床上还躺着个死人呢,你们俩好意思在这儿相见恨晚?”
木道长这才道:“我也纳闷儿啊,您二位大老远的跑这宅子来干吗?我还以为抓到那贼人了呢!”
“贼人?”我跟敖炽俱是一愣,“偷啥了?”
木道长指了指成大远:“他。”
“偷成大远?”我跟敖炽脱口而出。
“成大远?谁是成大远?这位叫胡大远啊。木道长迷惑地挠着秃头,“我也是受人之托啊,找了足足六天才寻到这位的下落。”
“胡大远?”我也蒙了,急问道,“受谁之托?”
“胡大远的老婆呗。”木道长说,“七天前,这胡方氏哭哭啼啼地寻到我天仙观来,抱着我腿就不撒手啊,说她刚刚下葬还不到三天的夫君被人偷了,墓地被掘了个大坑,大家都说造孽哟,又说那块地曾有人狼出没,喜以亡者为食,只怕是被那妖物掘去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惊又吓,本身就是个没主意的人,一听有妖物作祟,这不就火急火燎地找到我这儿来了么。”
敖炽脸色变得很不好看了,问:“你说,躺那儿的家伙七天前就是个死人了?”
“是啊。”木道长笃定地点点头,“这胡大远以前也常来我天仙观烧香祈福,添香油也还大方,他家就在天仙观附近的胡家坳里,平日里做点小生意,是个规矩人。我与他也算熟识,又见胡方氏可怜,加上此事蹊跷,还扯上妖物,于是便亲自跟胡方氏去了他的墓地一探究竟。”
“是妖物所为?”我问。
“呃……”木道长支支吾吾了半晌,“恐怕是。”
“恐怕?”我一挑眉,“你看不出来?”
“哎唷,我有几分本事,别人不知,老板娘您还不知么?”木道长有些尴尬,“我让胡方氏拿了胡大远平日里最爱穿的衣裳,最爱吃的东西,还有他留在梳子上的头发,做法追寻他的下落。整整六天啊,才得知这家伙居然在安家。今儿一早我循着踪迹追来,潜入安家,本打算偷偷带走他了事,但横竖又觉得此事怪异,也是脑子发热,便藏到床下,心想这死了的人总不能自己走到这里来吧。再说了,这安家人活得与世隔绝,起码在我接掌天仙观之后,我从没在任何公众场所见过安家人,听说连他家平日里的菜肉瓜果、灯油火蜡啥的,都是让人送到宅子里。安家显然不该跟胡大远扯上任何关系才是啊。所以我才想躲在暗处等等,看看一会儿是不是有人进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如果真有人来,不是盗尸贼也跟贼脱不了关系,到时候只要拿住对方,总能问出个缘由。”
说着他又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我在这儿藏了快一天,老骨头都要散了,正打算放弃这念头,要带胡大远离开时,你们却来了。我又不知来者何人,就看见两双脚过来,所以才使出这招鬼藤缠,打算抓住你们审问清楚。”
“你那些烂藤子,对付小猫小狗还行,以后别随便拿出来丢人了。”我白他一眼,突然问,“胡大远最喜欢吃大蒜?”
“大蒜?那倒没听胡方氏提起,她说胡大远最爱吃的是烧鸡。”木道长回忆着,不解道,“吃不吃大蒜有什么要紧的么?不过也是,我今天一进这房间就闻到蒜味儿,浓得很,还以为是安家的人在这房间里用大蒜驱虫什么的。”
敖炽看着胡大远的尸体,说:“我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了。”
“他?”木道长一愣,“他说什么了?他不都死了么?”
敖炽不理他,只看了我一眼。我当然也明白了,打量着这具声息全无,冷硬如冰的躯壳:“浓烈的蒜味可以掩盖他的死气,不仔细分辨的话,连你我这样段位的老江湖都很难发觉。问题是,他来找我们,用假名假身份不说,只怕说的话也大半不可信。一个死去的躯壳,装成活人拿着金子来骗我们,意义何在?”
“啥?老板娘您说啥?”木道长大吃一惊,指着胡大远道,“您说他去找过你们?”
“昨天中午的事。”我也不瞒他,“他说他叫成大远,开钱庄的,安家少爷借钱不还,不肯按约定拿安家老宅抵债,他才带了手下住进这宅子讨债,但是不久前房契被偷了,他要不停尽快帮他找回来。而安少爷一口否认有借钱这件事,但是对他的强行入住又并不太激烈地反对,不驱赶,也不报官。你说这算怎么回事?”
木道长听得瞠目结舌,想了想又问:“那老板娘您答应接这笔生意了么?”
“我今天来安宅就是看看情况,然后再决定要不要赚他的钱。本想着上来给他个答复,谁知道人都没了。”我看着敖炽:“你咋看啊?我现在脑子有点不够用。”
敖炽沉默半晌,反问我:“如果胡大远活着,你是答应帮他还是不答应呢?”
“答应啊,为啥不答应。我从来不跟金子过不去。”我的目光被枕头旁边的一个布包吸引过去,因为颜色跟床铺挺接近,刚刚没留意到它,现在看来倒是挺眼熟,好像就是他昨天拿来装金链子那个,鼓鼓囊囊地躺在那儿。
我俯身拿起小布包,抖落出里头的东西,果然是那几条金链子,还有一张叠好的纸条,打开来,寥寥两行字——身无长物,仅有薄金,若偿心愿,千恩万谢。
这倒怪了,感觉就像是知道我会来,特意备好了给我似的,另外,这字迹娟秀清雅,横竖都不像是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能写出来。
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是“胡大远”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活着”,而他算准了我会来,所以留下金子跟纸条,赌我会接这笔生意,为他一偿心愿。且不管他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他最终极的心愿一定是真的,那就是——把安家人赶出安宅,把这个宅子替他“找”回来。
看起来这并不是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会去做的事,如果他知道不停,那么多少也该知道我的风格,但他依然来了,依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不知是他太不了解我,还是他到最后一刻都认为他的这个要求并不是一件坏事?
想不出答案。
“那就住下来吧。”敖炽走到窗前,将紧闭的窗户推开一半。
“住下来?”我跟他看着同一个方向,窗外暮色已浓,空荡荡的屋舍与院落都陷在模糊阴沉的轮廓里,没有半个人影,只有时不时一阵风过去摇动老旧的风铃,每一声铃响,都有回音。
木道长缩了缩脖子,说:“还是不要了吧……此事诡异,不如先让我把胡大远带回天仙观去,好歹给那胡方氏一个交代,再说死者为大,入土方安,老搁在外头不是个事几啊。”
敖炽断然道:“不行。”
“为啥?”木道长急了,“这不比活人啊,再放下去会坏的……你看他皮肤已经开始变色了!”
敖炽走回床边,发现胡大远的脸色确实比刚才难看了许多,已隐隐透出了死灰之气,没有生命的躯体到底难以支撑时间带来的侵蚀。敖炽想了想,出掌往胡大远身上一拂,一层水波似的光流便自他头顶蔓延而下,转眼包裹了整个身躯,闪烁几下之后,光流无迹可寻,而胡大远的肤色也在此时恢复如常,与活人无异。
敖炽收回手掌:“现在你不用担心他腐烂变质了,我丢出去的这丁点灵力,至少保证他一个月都完好无损。”
木道长诧异之余赶紧向他竖大拇指:“厉害厉害!能令逝者如生,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啊!难怪您能娶到老板娘啊!”
敖炽这回倒没有洋洋得意,只一字一句道:“已死之人不可能自己从坟墓里爬出来到处跑,此人不过是个傀儡,不管他是被心术不正之人以邪术控制还是根本就是为妖物所纵,要把藏于背后之人挖出来,只能从胡大远身上找法子。他哪家都不去,偏偏赖在安家,足见这家人跟此事脱不了关系。我一进门就奇怪,这么大的宅子,就住三个人。而且还有个怪事,你们自己过来瞧。”
说罢他又走回窗前,朝我们招招手。
好难得看到敖炽这么正经的样子呢!不耍宝胡闹的他,果然还是有几分谜之姿色的呢。我跟木道长赶紧凑过去:“什么怪事?”
他指着窗外院落的正中间:“那个。”
那棵宅子里独一无二的枣树。
“那棵树啊,我来时就看见了。”木道长不解道,“如此大的地方就栽这一棵树,孤零零的,又不好看。是挺怪的。”
夜色中的枣树在地上投下了斜长的影子,枝叶窸窸窣窣地摇动,毫无美感,倒像个病入膏肓,被全世界嫌弃的可怜人。
“你看看这宅子,再看看那棵树。”他回头看我一眼。
我又仔细看了片刻,恍然大悟:“困?”
闻言,木道长也猛一拍脑袋:“对啊!我也是光顾着胡大远这事儿,都没留神这茬!”
安宅是个标准的四方形,院落中心却独独只有一棵枣树,但凡对建筑稍微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让这种“格局”出现在自己家里,四方加独木,则成一个“困”字,大不吉。
既然安家是一个延续百年的家族,又非目不识丁的乡野粗人,对这种事情必然更加讲究,怎可能眼睁睁看着而不做改善。换成别人,最简单的法子就是直接把那棵枣树移走,或者干脆砍掉,可他们非但没有,还把这棵树照顾得很好。
除非,他们需要这个“困局”?!
“此宅除了人气稀少,倒也没觉察出‘不干净’的地方。但是胡大远来找我们时,可是言之凿凿说这里不对劲。”我从枣树上收回目光,笑,“也许是该住下来感受感受。”
“啊?那我也留下来吧!”木道长急忙道,“你们去探探安家人的口风,我在这里看着胡大远,万一有什么怪东西找来,我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我瞟了他一眼:“几日不见刮目相看啊,你这秃道做事几时变这么积极了?”
木道长转转眼珠,马上腆着笑脸解释:“那胡方氏思夫心切,我既应允她找回胡大远,自然要保证把她的亡夫齐齐整整地带回她身边,万一有个闪失,我也不好交代。”
“收了人家不少钱吧?”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没没没……”木道长赶紧甩头,“当初老板娘醍醐灌顶,我早已舍了那歪门邪道的心,如今只一心为百姓们谋福利。”
“信你才有鬼。”我撇撇嘴,“那你好好在这儿守着吧。我估摸着安家人压根儿还不知道自己家里住了个已经死了的人。”
“好好,二位快去,有什么发现一定知会我一声,若真有妖物作祟,我木道长第一个不饶它!”木道长满脸正义道。
走出房间,关门之前,我又回头看了看房里,木道长背对着我们,站在床前,一只脚有些焦灼地点着地面。
关上门,我对敖炽耳语几句,他看我一眼,没有作声。
下了楼,一阵夜风吹得我起了鸡皮疙瘩,四周明明流动着尚还燥热的空气。
安宅虽大,找个人却不难,只管往那亮着灯火的房间去便是了,一目了然。
敲门。
“谁?”
“安少爷,是我们两呀,成老板的朋友。”
“门未上锁,进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