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声音,正是张烈。他没想到李淳风所言能与李世民并驾齐驱、逐鹿中原者,原来就是指张烈。李淳风听得诧道:“陈公子也认得这张三郎?”
陈靖仇道:“是,他是我大哥,我正要找他呢,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
李淳风道:“原来如此。张三郎正要与二公子在枰上一决高下,陈公子有什么话便等他们下完此局再说吧。”
陈靖仇心想观棋不语,乃是至理,便道:“是。”
他们走进屋里,只见李世民已箕坐于席上,身前放着一张树墩做的棋枰,对面坐的正是张烈。这些日子不见,张烈仍是老样子,科头虬髯,腰间挂着个大酒葫芦,在一边,却还盘腿坐着个道士。这道士看上去年纪已然不小,双目半阖,动也不动。陈靖仇不敢去打扰李世民与张烈下棋,走到近前细看,心道:“张大哥原来还会下棋,不知他棋力如何。”
此时枰上尚是开局,布了十余子。才一看,陈靖仇棋力虽然不高,也皱了皱眉,心道:“李大哥不会下棋吗?”原来枰上虽然开局未久,张烈执黑,不但将自己座子所处的两个角守定,白子的那两个角也已经被黑子侵入。弈棋之道,有“金角银边草包肚”之说,开局未久,李世民竟连一个角都守不住,那还怎么下法?他心想李大哥定然要输了,但看看张烈,却见张烈心无旁骛,双眉紧皱,并无胜券在握的快意,反是李世民好整以暇,面色如常,不禁大感诧异,便正襟危坐,在一边默然观弈。屋中已有七八个人,但谁都不说话,只有棋子敲着棋枰的声音,枰上黑白两片棋子则渐渐交缠到一处,虽然无声无息,却隐隐似有金戈铁马的声响。
棋入中局,枰上厮杀更剧,那一直不语的道士忽然睁开双眼,目光如炬,叹道:“仲坚兄,此世界非公世界也,他方可图,勉之,勿以为念。”说罢,也不说二话,起身便走了出去。陈靖仇见这道士步履沉稳,更是吃惊,忖道:“这人是谁?本领竟然也高明之至。”再看枰上,仍是黑白交织成一片,一时间实在看不出谁占上风,正待点点双方所占之地,张烈忽然叹道:“中原已失,便留边角何用?”伸手在枰上一抚,将棋子抚乱了。这是认输之意,李世民亦松了口气道:“张兄,可要卷土重来,再决胜负?”
张烈笑道:“可一不可再,张烈岂是不知羞耻之徒。今日甘拜下风,但二十年后,还请二郎与我再试一局。”
他说得心平气和,但目光却如一柄无形长剑,直刺李世民,竟然满含敌意,旁人倒还没什么,有个观棋的年轻人却是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将手按在腰刀上,目光却显得极是茫然。陈靖仇心下大急,暗道:“糟了,他们下完了棋,难道要动手?”却听李世民微笑道:“甚好,二十年后,待世民再睹张兄风采。”
张烈看着他,眼光中的敌意渐渐消去,忽然仰天大笑道:“太原天子气,果然应在李二公子身上!好,二十年之约,望二郎万勿食言。”
他一笑,观棋诸人都松了口气。李世民却只是淡然笑道:“张兄,对了,我给你介绍这位新交的朋友……”他还未说完,陈靖仇已站起来行了一礼道:“张大哥!”
张烈下棋时便是泰山崩于前亦不以为意,此时才发觉陈靖仇就在边上,诧道:“小兄弟,原来你也到了太原,玉儿那别扭丫头呢?她在哪儿?”
陈靖仇听他问起拓跋玉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疼痛,低声道:“张大哥,我有话要告诉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张烈见他神情有异,心头便是一沉,向李世民道:“二公子,恕我失礼。”说罢拉着陈靖仇到了门外,小声道:“是不是玉儿又和你闹别扭,一个人走了?”
陈靖仇道:“不是,张大哥,我……我对不起你,玉儿姐姐她已不在人世了。”
他将拓跋玉儿被宇文拓和小雪所杀之事约略说了,张烈怔了半晌,叹道:“小兄弟,此事也不能怪你。唉,月儿听到这消息,不知该怎么个伤心法。你现在要去哪儿?”
若张烈怒起,将陈靖仇痛打一顿,陈靖仇也不会如此伤心。听得张烈反而安慰自己,他更是受不了,哽咽道:“张大哥,我实在没用,只想把玉儿姐姐的尸身送还拓跋部,以后就遁世而居。”
张烈怒道:“你竟这般灰心丧气?玉儿之仇难道不报了?”
“可是,宇文拓那奸贼天下无敌,我曾向世外仙人求援,连他们都说已不是宇文拓的对手。”
张烈将手按在陈靖仇肩上,沉声道:“天下事,皆在人为,这笔账绝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若心中还有玉儿,便与我一同前往洛阳,讨还这笔血债!”
陈靖仇道:“可是,张大哥,你不也说,若他有轩辕剑在手,亦斗不过他吗?”
张烈朗声道:“纵然此世界非我能有,终不能任其陆沉,你随不随我去与之一搏?”
陈靖仇见他明明自知不敌宇文拓,仍是毫无惧意,心中愧意大生,忖道:“张大哥的本领只怕我这辈子都赶不上,但这份吞吐宇宙的气概难道就学不来?”他胸口一热,大声道:“张大哥,我随你去!”
张烈大笑道:“好!这才是我的好兄弟!药师!”
那个本来侍立观棋的青年闻声出来,向张烈道:“大哥,有何吩咐?”
张烈向陈靖仇道:“这位是我新结交的兄弟李靖李药师。药师,这位是我说起过的小兄弟陈靖仇。”
陈靖仇见这李靖身材虽然不高,但双目如电,脸上有种极其坚毅的神情,不由大为心折,心道:“大哥的朋友果然都非俗流。”他上前向李靖见礼,李靖还了一礼,却有点犹豫地说:“大哥,你真个要将中原让与李公子吗?”
张烈笑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只消李二郎能让天下太平,他入主中原有何不可?药师,你也小气了。”
李靖诺诺连声,但心里却有些忐忑。他幼有大志,后来更是随雷曹龙氏学得神鬼莫测的兵法,大有廓清宇内、横槊赋诗之志。和张烈结交后,得知他有逐鹿中原的雄心,更是起了在张烈麾下建功立业、开朝立国之念。此番因为张烈说太原有天子气,要来看看应在何人身上,若此人徒有其名,便要将之除去,省得将来兵连祸结,为害百姓。谁知和李世民弈了一局棋,张烈却已坦言退让,与李世民订下二十年之约,李靖不禁茫然。张烈本来是要让李靖随自己同去洛阳,见他如此,已猜到他的心意,淡淡一笑道:“药师,你是出将入相之才,张三郎已无逐鹿中原之心,此后你便辅佐李二公子,一展毕生所学吧。”
李靖听他竟要自己跟随李世民,不禁大喜过望,躬身道:“多谢大哥。”
张烈看了看,心中暗叹。李靖不是池中之物,跟随李世民后定然如龙游大海,日后不可限量,自己二十年后再与李世民争天下,只怕这李药师将成最大的阻碍。但他心胸博大,对李世民既是心折,又不服气,也不愿强求李靖,只是道:“药师,你我缘分已尽,张三郎此后二十年也不再涉足中原,你好自为之吧。”
李靖道:“大哥,那你要去哪里?”
张烈笑道:“中原已为李二郎所有,但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埋骨之地?十余年后,药师若听得东南有事,便是大哥成功之日。”
他既说与李靖缘分已尽,便也不再多说。大踏步走了回来。张烈的嗓门向来就大,虽然在门外说话,每字每句李世民都听得清楚。见他进来,李世民站立起来道:“张兄。”
张烈道:“二公子,张某妻妹丧在宇文拓之手,此番要前去洛阳找他讨个公道,中原大局,便托二公子料理。李药师是天下奇才,当可助二公子一臂之力,还请二公子勿忘二十年之约。”
李世民年纪虽轻,但心高气傲,天下英雄看过了不知多少,对眼前这虬髯大汉却是惺惺相惜,只觉除己而外,唯此一人。听他要远离中土,暗暗松了口气,问道:“不知张兄此去何方?”
张烈笑道:“中原既为二公子所有,张某所愿,便只求边角之地。二公子,请好自为之,天下苍生,托付于君,请二公子不要令我失望。”
李世民肃然道:“张兄良言,世民永不敢忘。听张兄说要去洛阳对付宇文拓,不知可要世民相助一臂之力?”
张烈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若要借他人之力方报此仇,张某余生亦不能安寝。二公子,请了。”说着,他又向一边的李靖道:“药师,大哥还有一事相托,请你为我向尊师求借泛云龙玉一用,到时我们在洛阳宅中再会,顺便送你一份与二妹的新婚贺礼。”
李靖听得他心意已决,终究有些不舍,又深深一礼道:“谨遵大哥之命。”
这一次张烈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李世民送他们出了太原城。虽然李世民和张烈都觉得对方是自己的宿命之敌,但两人都是心胸开阔之人,毫无芥蒂,觉得对方既是敌人,也是平生莫逆之交。
辞别了李世民,一行人匆匆前往洛阳。路上张烈与陈靖仇闲聊,陈靖仇问起那个观棋未竟就自行离去的道士,张烈说那人俗家姓萧,也是个当世英雄,但觉得李世民有帝王之相,因此自惭形秽,先行告退。陈靖仇听得不禁大为神往,心道:“天下英雄辈出,我也真是井底之蛙,见识浅薄。”
这一路上,陈辅却是一言不发。陈靖仇知道师父见识到这些当世英雄后,更觉得复国无望,现在已是彻底死了心。他自己虽是陈国皇室后裔,倒是对复国不怎么看重,现在师父终于不再逼着自己走上复国之路,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晓行夜宿,非止一日,这一天已来到洛阳。洛阳乃是东都,城池规模不下大兴,进了洛阳城,张烈领着他们到了一处宅院。陈靖仇见这座宅子极是富丽,诧道:“张大哥,这儿是你朋友家吗?”
张烈笑道:“这儿便是寒舍。小兄弟,你还不曾来过吧?”
听得这竟是张烈的家,陈靖仇大吃一惊,说道:“张大哥你在洛阳也有家?”
张烈点了点头:“愚兄一直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因此这些年来广交各路英雄,积聚财富。不过,眼下这些都没什么用了。”他想到自己一直想要为万世开太平,但看到李世民后,这个目标已不能实现,终究有点可惜。
到了宅前,张烈道:“我托药师去取的泛云龙玉应该这两天便到了。小兄弟,你与老师父便在这儿养精蓄锐,届时我们给宇文拓那小子一点苦头尝尝。”
“泛龙云玉?”
张烈道:“是啊。这是药师师门雷曹龙氏之宝,宇文拓那小子在通天塔布下地火阴火结界,不靠此宝是进不去的。”
陈靖仇皱起眉道:“只怕……张大哥,合我们之力,进去了也仍不是他的对手。”
张烈笑道:“小兄弟,宇文拓这小子本领非凡,他却不知道我已拿住了他的罩门。”
陈靖仇诧道:“罩门?”
张烈道:“不错。当初我见你鬼谷秘术大有神机,便起意去向你公山师伯求教,以求能取长补短,可与宇文拓一争,因此和你分手后,我就直接去了雷夏泽。”
陈靖仇道:“可是,公山师伯那时已经去世了啊。”
张烈道:“不错,我赶到雷夏泽时,公山先生住处已是人去楼空。我正觉失望,却遇上了一个人。你道是谁?”
陈靖仇诧道:“是谁?”
“便是宇文拓的义父。”
陈靖仇大吃一惊,叫道:“他义父!大哥你是怎么脱身的?”
张烈笑道:“当时我可不知道,只道他便是公山先生,便上前拜见,老人家问我来意,我说了要对付宇文拓之事。他听了,沉默良久,叹道:‘原来如此,我实是养虎为患,误尽苍生。’我吃了一惊,忙问他此话何解,老人家说,他名谓杨义臣,乃是公山先生好友,本在隋廷为官,因为见朝纲大坏,辞官回乡。因为听得义子居然伤了老友,便前来探望,谁知公山先生已然过世,倒碰上了我。他和公山先生早年常在一处切磋,对鬼谷秘术亦颇有心得,便要我代他清理门户,传给了我专克宇文拓的本领。小兄弟,你道张大哥是暴虎冯河,徒逞匹夫之勇吗?”
陈靖仇这才知道张烈的信心由何而来,他又惊又喜道:“原来大哥有此奇遇!没想到杨老先生深明大义。”
张烈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宇文拓这回难逃公道了。”
大车驶进了宅子,里面是曲院长廊,竟比小郡主的郡王府还大。停到一座楼前,月夫人听得丈夫回来,便迎出门来。待听得拓跋玉儿已然去世,月夫人不禁痛哭失声。张烈生怕陈靖仇更为自责,小声道:“小兄弟,我让人带你和老师父先去安歇,大哥劝劝月儿再过来陪你。”
陈靖仇听得月夫人的哭声,心中实是很不好受,点了点头道:“多谢大哥。”
张烈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就在偏院,很是幽静。陈辅一住下,便道:“靖仇,你这朋友到底是何许人也?”
张烈豪迈爽朗,陈辅亦极为佩服。陈靖仇道:“张大哥现在是玉儿姐姐他们拓跋部的族长。”
陈辅皱了皱眉:“鲜卑人?”
“他不是鲜卑人,张大哥父亲是突厥人,母亲是汉人。”
陈辅怔了半日,没有说话。突厥人和鲜卑人,都是胡人,若是以前,他又要吹胡子瞪眼,向陈靖仇说一通“华夷大防”的道理了,可是如今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陈靖仇见师父赶了这两天路有点劳累,张烈又在安慰夫人,没空过来,心中有点烦闷,但对陈辅道:“师父,我出去走走,您要上街去吗?”
陈辅道:“你去吧。”陈靖仇走出门时,却又听得师父长叹一声,自言自语地说着“胡人,胡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街上,陈靖仇漫无目的地走着。洛阳街头亦是繁华无比,店铺林立,他走了一程,见边上挑出一个布帘,却是个脂粉店,心头忽地一动,想起了当初给拓跋玉儿和小雪买花粉的事了,更是不好受。正待快点离开,忽听得有人道:“陈公子!”他抬头一看,见前面有家客栈,门口站着一个女子,正是小郡主的侍女单小小。先前他一口回绝了小郡主要他对付宇文拓的建议,现在不禁有点愧疚,上前道:“这不是小小姐姐吗?你是和郡主一块儿来的?”
单小小低声道:“陈公子,原来你也到洛阳来了!主人这两天老在说若陈公子在这儿就好了。”
陈靖仇听她这般说,更是惭愧,嗫嚅道:“小小姐姐,靖仇无用,愧对郡主。”
单小小忽地抿嘴一笑道:“现在来不就好了?主人就在楼上呢,一块儿去见见她吧。”
这般不期而遇,不见也不好,陈靖仇答应一声,跟着单小小上楼。还没走到楼上,却听得小郡主厉声喝道:“跟你说了不要这么熟!你耳朵生哪里去了?”他不由一怔,心道:“郡主怎么这么凶?”他和小郡主相识以来,她都是谈吐斯文有礼,从来没发现她亦这般凶悍。单小小咳嗽了一声道:“主人,陈公子来了。”
一扇门“呀”一下开了,小郡主已走了出来,见到陈靖仇便满面含笑道:“陈公子!你真个来了!”从她身后却是个店家低着头出来,半边脸上留着五个指印,端了个盘子匆匆离去。陈靖仇道:“郡主,您在生气?”
小郡主道:“没什么,这些人菜都做不好。陈公子,进来说吧。”
陈靖仇心想小郡主多半是因为先前自己不愿再去对付宇文拓,所以脾气都变坏了。他跟着小郡主进了屋,说道:“郡主,上次实是失礼,今番我与结义大哥前来,正是为了对付宇文拓。”
小郡主展颜道:“我就知道陈公子胸怀天下,不会让我失望的。只是,宇文太师已经带着五件神器进了通天塔,我本想冒死进去阻止他,可他在塔下布下一层火界,我怎么都进不去。”
陈靖仇听小郡主竟然也有这等胆量,更是敬佩,说道:“郡主,此事请您放心,我大哥已有破阵之法了。”他将张烈说的用泛云龙玉破地龙阴火之事说了,小郡主道:“原来有这等办法!陈公子,你真是天下百姓的救星!不过,你们有把握对付宇文太师吗?”
一说到对付宇文拓,陈靖仇便又有点忐忑,摇了摇头道:“我尽力吧。”
小郡主笑道:“不错,世上无难事,终要奋力一搏。陈公子,你现在有住处吗?要不要也住到这里,大家好有个商量?我把这家客栈都包下来了。”
陈靖仇道:“多谢郡主,不过我大哥在这儿有处宅院,甚是宽大,不必有劳郡主。郡主,到时定然有一场恶斗,郡主您还是早回大兴,免得受池鱼之殃。”
他辞别了小郡主,心中信心却更增几分,心想:“连郡主这等娇怯怯的人都为了阻止宇文拓的野心而不畏危险,我怕什么?”
他回到张烈宅第,张烈已安排了晚宴。月夫人还在伤心,没心思吃饭,张烈便陪着陈辅和陈靖仇喝酒。只是这一顿饭陈辅一言不发,待吃完了饭回房,陈靖仇见师父仍是面色不悦,问道:“师父,您不舒服吗?”
陈辅道:“真想不到,我要受胡人之恩!”
陈靖仇顿时说不出话来。张烈和月夫人是胡人,连这宅子里的仆人也有不少鲜卑人和突厥人,陈辅虽然嘴上不好说,在这儿实是坐立不安。他想着,忽道:“师父,那您要不要住客栈?”
陈辅实是早有此意。他道:“好!靖仇,你总算还有几分孝心。”
陈靖仇暗自苦笑,但他知道师父这个倔脾气,说是说不通的,便道:“郡主也在洛阳,她把客栈都包下来了。”
陈辅道:“郡主深明大义,纵是胡人也不打紧,快去!”
陈靖仇知道师父也不是真不想和胡人待在一起,而是见张烈豪迈,有逐鹿中原之心,触犯了师父“华夷大防”的大忌,所以一心想离开此处。他心想:“如果张大哥真做了皇帝,也一定是位好皇帝,师父您也太小心眼了。”但这话自不敢对师父说,只是去向张烈说了一声,说师父想要住店。张烈已觉陈辅对自己总是有点侧目,心想这老头子实是难侍候,但陈靖仇这么说了,他也不留难,让人备好马车,送陈辅去客栈。陈靖仇将师父送到客栈,向小郡主一说,小郡主倒是满口答应。陈靖仇心想小郡主虽是胡人,师父对她倒是印象很好,终不会朝她发作,便也放心离去。
第二日,李靖便与妻子来到洛阳。他妻子也姓张,名叫张出尘,虽是女子,却英姿飒爽,极是不凡。李靖将泛云龙玉交给张烈,张烈道:“药师,你来看看书房吧。”
张烈长相粗豪,但读书极博,书房也很大。李靖见书房中有不少珍本兵书,叹道:“大哥真是文武全才,若能留在中原,出将入相,如拾草芥。”
张烈笑道:“李家小儿纵是真命之主,张三郎岂肯向他屈膝?药师,此间是我历年所收的各家兵书,便送给你当成贺礼,你与二妹在此清修,将来平定天下,从此起步。”
李靖没想到张烈竟会将这所多年经营的宅院都送给了自己,不禁大为感动。张烈把事情都交代清楚了,让心腹家人先带着月夫人向东南而去,说自己马上就会赶来。这些事都处置了,张烈向陈靖仇道:“小兄弟,我们走吧。”
陈靖仇跟着张烈飞身上马,两人正待出门,李靖送出来道:“大哥,药师也随你一同前去吧。”
张烈皱了皱眉道:“药师,此事九死一生,你不要冒这险了。”他顿了顿,又道,“另有一言你要记着,李家小儿他年若得天下,忘却初衷,你务必要代我将他除去,否则大哥回来,连你都不饶!”
李靖大吃一惊道:“什么?大哥,李二公子宅心仁厚,怎么会成暴君?”
张烈叹道:“极玄道兄见过李家小儿,便对我说此人相貌不凡,与当今皇上命格有八分相似。当今这昏君当初也是聪明绝顶,后来却杀兄欺父,尽忘初衷,我怕李家小儿也会走上这条老路。”
李靖心道李世民虽然和当今皇上一般上面还有个长兄,但兄弟之间友情甚笃,而且他大哥李建成亦非泛泛,将来倒有可能兄终弟及,怎么会反目残杀?他只是答应一声,也没放在心上,但见这位大哥今番一走,不知相见何日,眼神也有些怔忡。张烈倒是潇洒,说走便走,与陈靖仇一同出了洛阳南门。
宇文拓所建的通天塔是在洛阳以南数十里的一个山坳之中。张烈和陈靖仇骑的都是良驹,不过半日便已抵达。远远望去,秋风萧萧,阴云密布,通天塔直插天宇,便如一柄撑天拄地的长剑。张烈失声道:“居然这般高大!”
他早就知道宇文拓发动民夫建造通天塔,没想到这通天塔竟是如此庞大,虽然相隔尚远,但从中似乎正发出锋利至极的剑气,直砭肌肤。此时又是一阵大风吹过,吹得沙飞石走,落叶更是漫天狂舞,张烈在马上忽然放声唱道:“陟彼此芒兮,噫!顾览帝京兮,噫!宫室崔嵬兮,噫!民之劬劳兮,噫!辽辽未央兮,噫!”
这是汉人梁鸿所作之《五噫歌》。当初梁鸿出关,见帝京巍峨,想到民生艰难,故作此歌。张烈此时见通天塔竟如此高大,想到为建此塔,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多少生灵涂炭,在马上放歌,唱到最后一句,那个“噫”字已是一声长叹,如大鹏随风扶摇直上,既是叹息,也带着万分悲慨。陈靖仇心道:“一朝兴,一朝亡,苦的都是百姓。大哥说的天下太平之日真会到来吗?”想到当初自己也把复兴大陈当成毕生唯一的目标,心里更是惭愧。
又行一程,离通天塔更近,远远便听得一阵阵喧嚣。陈靖仇惊道:“张大哥,宇文拓早有预料,已布下重兵防守吗?”
张烈见塔下竟围了这许多人,亦有点震惊,但他侧耳一听,听得风中传来的却是“宇文小子,快下来受死”之类,笑道:“原来是些匪寇。李家小儿果然了得,他们定是听到了宇文拓要布阵夺位,因此前来破坏他的计划。”
张烈已听陈靖仇说过李世民之计,见此计已然见效,这些人打头阵,先让宇文拓头痛半天再说,不禁朗声大笑。他二人催马上前,只见塔周已是围得人山人海,竟然也有官兵在内,连张烈都有点奇怪。正在诧异,却听得有人道:“陈公子!”
那是小郡主的声音。陈靖仇一呆,循声看去,只见小郡主和单小小、尉迟嫣红都骑马在侧,边上还有一匹马,坐着的竟是陈辅。他连忙过去行礼,道:“师父,您怎么和郡主也来了?”
小郡主道:“陈公子,今日是宇文太师施法之日,老师父放心不下,定要前来。”
陈靖仇心想师父功力全失,怎么还能骑马奔波?但抬头一看,见陈辅神采奕奕,全无病容,不由一怔,问道:“师父,您身子没事吧?”
陈辅冷冷道:“多说作甚!快将塔下这些阴火除掉,杀上塔去,不能让他布九五之阵!”
虽然师父的声音冷若冰霜,但陈靖仇见师父身体大好,只有高兴,说道:“张大哥正在施法破坏结界,马上就能灭掉塔下阴火。”
张烈见陈辅居然和几个年轻女子在一处,为首的是个衣着华贵的美貌少女,大感意外。陈靖仇已道:“张大哥,这位便是我说起过的小郡主,她帮过我们不少忙。”
张烈看了看小郡主,小郡主却娇笑道:“张大侠真是英雄绝世,今日得见,小女子三生有幸。”张烈点了点头道:“郡主,难得你有此心。”
他没再说什么,扭头对陈靖仇道:“小兄弟,待我将地龙阴火破去,这些人定然会冲进去。到时不必抢先,任由他们登塔。”
陈靖仇一怔,心想时间紧迫,怎么又任由别人登塔?小郡主却在一边鼓掌道:“张大侠真是妙计!宇文太师天下无敌,有这些人去送死,到时我们上塔就容易多了。”
陈靖仇知道张烈行事向来不拘小节,只是听小郡主也这么说,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不过这计策确实是上上之计,他没再多说,只是道:“大哥,那你施法吧。”
张烈从身边取出泛云龙玉,左手托在身前,右手捻了个诀,口中低念咒语。随着咒声,泛云龙玉中突然升起了一缕白烟。这泛云龙玉乃是雷曹龙氏世代相传之宝,龙氏据说本是天龙后裔,李靖少年时游历天下,某次到一处山家借宿,见这家中只有一老一幼两个女子正在推磨,李靖心生怜悯,替她们推了一夜的磨。第二天,老妇才告诉他,她们是龙氏一族后裔,因为见李靖忠厚,而且骨相清奇,便收了李靖为徒。张烈拜杨义臣为师,已知要破宇文拓这路地龙阴火,只有借泛云龙玉来使出水府神咒。
从泛云龙玉中腾起的白烟氤氲弥漫,本来细细一缕,但很快就化成浓浓雾气。围在通天塔边的有听闻宇文拓造反而赶来平叛的官兵,也有听得宇文拓要当皇帝而来作梗的盗寇,本来被塔边阴火阻住去路,又见这团白雾突然出现,只道宇文拓又使出什么妖术来了,纷纷咒骂。突然有人叫道:“火灭了!”定睛看去,果然原本围着通天塔的阵阵阴火已无影无踪,齐声欢呼,争先恐后地向塔中冲去,生怕进得晚了,宇文拓法术已成。
当地龙阴火一灭,在通天塔的第四层上,正盘腿而坐的宇文拓忽然浑身一震。韩腾本来侍立在他身侧,连扶住他道:“大人!”
宇文拓睁开眼,沉声道:“地龙阴火被攻破了。”
韩腾吃了一惊:“被攻破了?能破地龙阴火的,不是只有大人的师父和义父吗?”
宇文拓淡淡道:“只怕义父也对我有了误解。”
虽然地龙阴火被攻,首道防线已不存在,但宇文拓仍是镇定自若。他看了看站在另一边的小雪,沉声道:“小雪姑娘,你现在还好吧?”
自从出了拓跋玉儿的事后,小雪的脸色一直很差,现在极是苍白。她点了点头道:“我还好。宇文太师,那些人冲进来了!”
防线已破,外面围攻的人已冲入通天塔,此时守在最下两层忠于宇文拓的士兵正在与他们苦战,只是寡不敌众,喊杀声越来越响。宇文拓眼里也闪过一丝痛楚,说道:“小雪姑娘,你必须保持体力,不然失却之阵半途而废,那就功亏一篑了。”他说着,束了束腰带,又向韩腾道:“韩老将军,你将小雪姑娘护送到顶层,我再布一层结界阻住他们后上来。”
韩腾听得他要独挡追兵,心头便是一沉。但他也知道宇文拓的本领,通天塔易守难攻,杀上来的人虽然数目众多,他轩辕剑在手,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也不说什么,只是向宇文拓行了一礼道:“大人保重,末将送小雪姑娘上去便来。”
此时围攻通天塔的官兵强盗已有近一半杀入了塔里。陈靖仇只听得里面传来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当中不时传来惨叫声,不知有多少人已经丢了性命,心中不忍,向张烈道:“张大哥,不能早点进去吗?”
张烈叹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你现在不让他们杀进去,他们只道你要独吞,反而将你当成敌人了。”
陈靖仇也明白这道理,看到那些人源源不断地杀进塔中,声音渐渐从一层、二层、三层传出,到了第四层却再也上不去了,定然是宇文拓坚守第四层,无一人能越雷池。听声音,下面三层仍是杀声震天,到了第四层却都是惨叫了,只是现在要冲进去的人把通天塔的入口堵了个严严实实,就算那些人看到了宇文拓的可怕,想要掉头就逃,也根本无路可走。他虽然身在塔外,却也在不住发抖,心道:“若不是张大哥拦住我,现在我只怕已经冲上去了,也被堵得动弹不得。”
这时塔外的人越来越少,眼见最后一群人也冲了进去,喊杀声已越来越弱,而惨叫声显得越发响亮。这时还没冲进去的人终于发觉情形有异,不再拼了命要冲入塔中,又听得一片惨呼,却是有些人从塔里冲出来。这些人几乎是从血海中捞出来一般,形同鬼魅,一冲出通天塔,便连滚带爬地逃去。见此情景,还没上去的人也不敢再进塔里了,不知是谁大叫一声:“逃啊!”一下子,这些人便逃得干干净净。
张烈和陈靖仇一行人一直骑在马上冷眼旁观,见此情景,翻身下马道:“小兄弟,是时候了,走吧。”
陈靖仇也跳下了马背,却见陈辅亦已下马,惊道:“师父,您也要去?”
陈辅一瞪眼,喝道:“我当然要去!”
陈靖仇心想师父功力全失,进去又有什么用?但他知道师父的脾气,劝是劝不住的,便对小郡主道:“郡主,你和两位姐姐就在这儿等候吧。”本来他还想说“若是情形不对,就赶紧离开”,可是这话实在太丧自家锐气,因此也没说。
小郡主道:“陈公子,祝你旗开得胜。”她看了看天,眼里却也有点焦急。陈靖仇见天空中云层如织,缝隙间只见得一片血红,必是那颗彗星的红色长尾,现在已经将天空分成了两半,他心想:“这已是最后一战,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宇文拓得逞。”他见张烈和师父已大踏步地向通天塔走去,忙拔出长剑握在手里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