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莫支滩,他跳下小海的背,向小海道:“小海,辛苦你了,有事再来麻烦你。”转身就向天外村飞奔而去。他已是心急火燎,几乎足不点地,恨不得能和然翁一般驭剑飞行。一到天外村,还没等走进然翁居,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个声音:“妖女!夷狄胡虏!”
这正是陈辅的声音。陈靖仇听得师父说话中气十足,心里先是一喜,忖道:“师父醒来了?”他正待进去,却见小雪迎了出来,一见陈靖仇,小雪一把拉住他道:“陈大哥,你快来啊,你师父和玉儿姐姐吵起来了!”
小雪眼里已含着泪水。陈靖仇怔道:“师父和玉儿姐姐吵起来了?为什么?”
“本来也还好。你师父醒来,问起你,玉儿姐姐就跟他说,说着说着,说到神农鼎,玉儿姐姐说神农鼎是她们拓跋部世代相传之物,你师父就大发脾气,说那是中原至宝,怎么会是胡人之物。玉儿姐姐说了两句,你师父就……”
陈靖仇知道拓跋玉儿的性子本来就甚急,师父也是姜桂之性,两人说僵了,只怕会越吵越凶,忙道:“快进去看看。”他一进屋,只见陈辅坐在那儿生闷气,拓跋玉儿站在边上,手捻着衣角,眼里已有泪水打转,然翁则站在一边,甚是尴尬。陈靖仇一进来,先向然翁行了一礼,又向拓跋玉儿道:“玉儿姐姐,怎么了?”
陈辅本来一肚子气,见陈靖仇进来竟先向拓跋玉儿说话,肚中之气更是按捺不住,喝道:“靖仇!”
当初师父这般一喝,准是因为陈靖仇不肯用心练功,接下来肯定要一顿训斥。陈靖仇在师父面前也是怕惯了,顾不得再跟拓跋玉儿说话,忙走到陈辅跟前道:“师父,您大好了?”
陈辅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尽是风尘之色,心中一软,知道弟子为了解救自己,这些日子不知吃了多少苦。但他肚里的气还没消,仍是板着脸道:“还没让你气死。”
陈靖仇听师父的声音很没好气,惴惴不安地道:“师父,您别生气了,玉儿姐姐有时说话冲了点,请师父多包涵。”
拓跋玉儿听陈靖仇竟在说自己的不是,又是委屈又是恼怒,正欲反唇相讥,小雪见势不好,忙轻轻拉了拉拓跋玉儿的衣角,示意她别说话。拓跋玉儿强忍住怒气才没发作,心道:“陈靖仇!你这大笨蛋!大傻瓜!”嘴上虽然没说,心里却把他骂了个遍,只是骂来骂去,尽是笨蛋傻瓜,也骂不出第三种,而骂陈靖仇再多,自己的气没消半分,委屈倒是更增。
陈靖仇道:“师父,你不要生气。是为那神农鼎吗?现在这神农鼎确是玉儿姐姐拓跋部世代相传之物,但她答应我用完了再还给她便行。而且,这一趟为了救您,玉儿姐姐自己也遇到了好多危险。”
陈辅醒来时,曾听小雪说起先前之事。他对小雪的印象甚好,知道拓跋玉儿为了陈靖仇曾经连脸都划伤了,好不容易才治好。看着拓跋玉儿一副花容月貌,想到她当时竟忍心划下去,他心头之气终于消减了少许,嘴上仍冷冷地道:“靖仇,你倒是一口一个姐姐,连师父都不要了。”
陈靖仇暗暗叫苦,忖道:“师父正在气头上,现在跟他说什么都是错。”他知道师父一直在想着要寻找五件神器布成九五之阵,做梦都在想着这些上古神器,便扯开话题道:“对了,我也有了崆峒印的下落。”
陈辅一听“崆峒印”三个字,果然精神一振,也顾不得生气了,急道:“崆峒印在哪里?快说!”
陈靖仇将氐人族之事说了,待说到崆峒印被宇文太师抢走,陈辅道:“被抢走了?这宇文太师是何许人也?”
陈靖仇这才想起师父尚不知道宇文拓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大仇人杨拓,道:“这宇文太师便是您提起的那杨拓。”
一听到这话,陈辅一下怔住了,半晌,颓然跌坐在椅中,喃喃道:“杨拓!杨拓!”
那阴阳妖瞳杨拓这些年来时常在他的噩梦中出现。陈辅修炼刻苦至极,但自知习技已晚,这一生定然赶不上杨拓,因此把希望都寄托在陈靖仇身上。只是听陈靖仇所说,宇文拓现在的功力比当初又高了许多,连师兄都伤在他手下,只怕重兴大陈的梦想永远都只是梦想。他越想越沮丧,胸口闷得像灌满了铅水,一口气喘不上来,眼前一黑,人又昏迷过去。
陈靖仇见师父又昏迷了,大惊失色,慌忙扶住他叫道:“师父!”然翁见陈辅昏迷,抢上来搭了搭脉,点点头道:“陈公子,你师父是一时气急攻心,让他躺一阵就好。”
陈靖仇忙将师父背到房里让他躺下,掩上门出来,见拓跋玉儿在一边抹眼泪,心中亦是一乱,暗自叹道:“唉,师父和玉儿姐姐偏是锤头碰铁头,硬碰硬。”他走到拓跋玉儿跟前,小声道:“玉儿姐姐……”还没说完,拓跋玉儿一转脸,理都不理他。小雪见陈靖仇一脸尴尬,心里亦是一疼,小声道:“陈大哥,你师父怎么样了?”
陈靖仇叹了口气道:“没事,现在躺下了。”他见拓跋玉儿不理自己,只好道:“玉儿姐姐,你也歇歇,消消气,别怪我师父。他脾气向来不好,又是刚醒来,还不清醒呢,以后我会跟他说的。”
拓跋玉儿听陈靖仇在赔小心,更是委屈,心道:“大笨蛋!你心里就只知道师父。我……我……”若是以前,她受了委屈,想的就是告诉姐夫去,让姐夫帮自己出气。可若告诉姐夫,姐夫也未必肯帮自己揍陈靖仇一顿,再说真揍了,只怕自己会更伤心。她当真左右为难,又是伤心又是委屈,泪水不住地淌下。小雪见她泪水涟涟,从怀里摸出一块手绢递过去。
然翁见这两人又闹开了别扭,既有点想笑,也有点叹息。他道:“陈公子。”
陈靖仇正在尴尬,听得然翁声音,真如天上来的救星,忙过来道:“然翁,多谢您老人家相助。”
“你方才说,宇文太师将崆峒印夺走了?”
陈靖仇顿了顿,将氐人女王说的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然翁听了大感诧异,道:“此人能破海而入,闯过九龙七海阵,还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想不到老朽久不履人世,世间竟也出了这等人物。”
陈靖仇道:“然翁,请问还有什么办法能让氐人一族永葆青春之力吗?”
然翁叹了口气道:“若无崆峒印,即使老朽亦是一筹莫展。只是,他要夺走崆峒印做什么?难道也想长生不死吗?”
小雪在一边忽道:“然翁爷爷,宇文太师一定是想当皇帝。”
陈靖仇道:“是啊,他也在收集神器,定然是想布成九五之阵!”
然翁怔道:“九五之阵?”
陈靖仇道:“是啊。师父跟我说过,只要有了琴、鼎、印、镜、石五件神器,就能布一个传说之阵,永远拥有天下。”
然翁皱了皱眉头道:“永远拥有天下?哪有此事。天下无不灭之国,老朽见得多了,商周秦汉,代代更替,当初哪个不想万世不易,可最终还是灰飞烟灭。”
陈靖仇见然翁竟然不知“九五之阵”,怔道:“然翁,你当真不知道九五之阵?”
“是啊。老朽也算活得久了,但从未听说过。虽说神器布阵奥妙无穷,我也不能全懂,可琴鼎印镜石这五件神器布出来的名谓‘失却之阵’,阵势一成,布阵之人最想记住的事就会忘个一干二净,故得此名,哪有什么九五之阵。那宇文太师真要布阵,就让他布好了,他布成阵后,皇帝准定当不上,为什么布阵倒要忘个一干二净了。”
陈靖仇沉吟道:“不管怎么说,总不能任由他将五件神器得到手,那崆峒印总要拿回来。只是……”一想到宇文拓如此本领,现在自己三人,就算加上师父,也准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宇文拓还有帮手。若是找到他,崆峒印夺不回,自己已得到的鼎、镜两件神器反要被他夺走。他正在犹豫不决,一边一直不说话的拓跋玉儿忽道:“然翁,我倒有个主意。”
陈靖仇听拓跋玉儿有主意,喜道:“玉儿姐姐,你有什么好办法?”
拓跋玉儿哼了一声,理都不理他,只是向然翁道:“然翁,那宇文太师阴魂不散,无时无刻不在找我们的麻烦,我想,是不是将几件神器先寄放在您这儿,任他本领再强,也不敢来这儿惹事。”
陈靖仇心想这倒也是个办法,神器放在然翁这儿,倒可以放心。他道:“玉儿姐姐说得正是。然翁,那请您……”
他正从怀里掏出九黎壶来要将神农鼎和昆仑镜取出,身后突然响起了陈辅的声音:“不准!”
一听到师父的声音,陈靖仇头一缩,真跟耗子见猫一般。他回头看去,只见陈辅已站在门口,手扶门框。陈辅先前气火攻心,一时昏厥,躺了一阵就回转过来了。一醒来,便听得拓跋玉儿在说什么要将神器寄放在然翁处,陈靖仇这不成器的徒弟居然还满口称是,无明火不禁又冒了上来。
陈靖仇赶紧走过去道:“师父,您好了?”
陈辅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没让你气死!把那炼妖壶给我!”
陈靖仇不敢有违,将九黎壶递过去。陈辅接到手中,突然想起师兄来。这炼妖壶是陈国之宝,当初他为抚养陈靖仇,自己也在修炼,因此让本领更高的师兄暂时保管,说好将来等陈靖仇功力足够高了再传给他。见陈靖仇已拿到了炼妖壶,他想起前事,语气不禁放缓了,道:“是公山师伯给你的?”
陈靖仇将先前的事说了,他要扭转师父对拓跋玉儿的看法,对拓跋玉儿大大吹嘘了一番,将自己取九黎壶时所遇之险足尺加码,说得凶险万分,简直若是拓跋玉儿不救自己,自己准要没命。拓跋玉儿在一边都听得出神了,心道:“阿仇说的是我吗?”
陈辅听陈靖仇说得惊心动魄,心里倒是替他捏一把汗。他只知陈靖仇秉性诚实,若是知道现在是在吹牛,只怕陈靖仇这一番吹嘘会适得其反,认为他吹牛的毛病也是跟那“夷狄妖女”处学来的。待陈靖仇说完了,陈辅点点头道:“靖仇,也难为你了。”
陈靖仇见师父的气已消了七八分,心中一喜,道:“师父,玉儿姐姐她……”
不管陈靖仇再吹嘘什么,陈辅又是哼了一声。陈靖仇被唬得矮了三寸,话哪里还说得出来,陈辅却走到然翁跟前,深施一礼道:“老仙翁,您的古道热肠,稷业铭感五内。只是这几件神器至关重要,需随身携带,还请老仙翁见谅。”
然翁捋了捋胡须道:“老朽久不问世事,老师父客气了。”
陈辅正色道:“稷业幼承圣人之教,然劣徒失之管教,竟忘了华夷之辨,公然与北狄胡女交往,以至忘却人伦大义……”
他还要说下去,拓跋玉儿再忍不住,叫道:“老师父,什么叫华夷之辨?你们汉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难道我们鲜卑人都尽是十恶不赦的坏蛋吗?”
小雪听得有点想笑。这话就是张烈当初教训拓跋玉儿的意思,那时她见到陈靖仇,一口一个“隋狗”,张烈训了她一通,她还大发脾气,没想到现在居然用这话来训陈靖仇的师父了。想到师父被她这般一训定然要挂不住脸,陈靖仇又轻轻拉了拉拓跋玉儿的衣角道:“玉儿姐姐,别说了。”
果然,陈辅已是气得吹胡子瞪眼,喝道:“你这鲜卑妖女,竟敢教训起我来了!自古汉胡不两立,靖仇,从今日起,我命你与这妖女一刀两断!”
陈靖仇见师父和玉儿又吵了起来,生怕他气火攻心再次昏厥,忙道:“师父,玉儿姐姐可不是妖女,她是我们的同伴啊。”拓跋玉儿见陈靖仇帮自己说话了,心中一甜,心道:“这大笨蛋到底还是帮着我的。”她本来就是惯使小性子的,现在脾气已改好了许多,可陈辅这么强横,她哪里忍得住这口气,讥道:“老师父,你只说华夷之辨,难道我胡人就天生卑贱吗?若老师父你不是汉人,也是生在胡人之中,难道也觉得自己生来就卑鄙,不是个好人吗?”
这话说得有点凶,陈靖仇生怕师父气过头,急道:“玉儿姐姐,你别说了!”
果然,陈辅已气得手足乱颤,半晌,狠狠一跺脚道:“靖仇,你若再与这妖女往来,就不用再认我这师父了!”说罢,将九黎壶往怀里一放,气哼哼地走了出去,以示严守华夷之辨,不与这鲜卑妖女一般见识。陈靖仇叫了两声“师父”,待跟进去,却见拓跋玉儿也气鼓鼓地站在一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急得汗都下来了,小声道:“玉儿姐姐,你别和我师父吵了好吗?”
拓跋玉儿本来就得理不让人,还要再说两句,但看陈靖仇急成这样,心下一软,嘟囔道:“又不是我要和他吵。”
然翁见拓跋玉儿眼里的泪水又在打转,低低笑道:“爱哭的小姑娘,你说得其实一点也没错,就是时机不太对。”
拓跋玉儿诧道:“时机怎么不对?”
“他师父是长辈,现在又在气头上,这般硬顶,他当然下不了台。其实他师父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好生开导,他会明白的。爱哭的小姑娘,你说是不是?”
拓跋玉儿对然翁极其尊敬,不敢反驳,心想然翁说得也有道理,只是陈靖仇的师父太不讲理,不还嘴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可看看陈靖仇急得满头大汗,她终于低下头,低低道:“不说就不说。”
陈靖仇见拓跋玉儿总算软下来了,这才松了口气道:“然翁,那我找师父去。”
然翁笑了笑道:“去吧。呵呵,华夷之辨,人妖之辨,其实都是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着,背着手也回房休息去了。
陈靖仇只道师父在外面空地上生闷气,但一出去,却不见人影。他问了问村中旁人,旁人说他师父气呼呼地走出了天外村。仙山岛没有毒蛇猛兽,师父亦有本领在身,陈靖仇倒不担心,但他生怕师父和自己初到天外村时以为阿榆和啾啾是妖物一般,万一对他们动手,岂不是要对不住然翁?急急交代了小雪和拓跋玉儿两句,自己出去寻找。小雪本来也要跟来,但陈靖仇说拓跋玉儿气还没全消,让她陪着拓跋玉儿说说话,自己一个人出来。
陈辅出了天外村,仍是一肚子气,心道:“这孽徒!居然不听教训了。”他越想越气,一个人闷头出来。仙山岛景致宜人,但他哪有闲心赏玩风景?沿着路一直走下去,只盼着一个人都见不到最好。不知不觉,已沿山而上。转过一个山嘴,忽然听得前面传来几声琴声,心想:“不知是哪位幽人在奏琴。这琴声饶有古意,古之伯牙师旷不能过,此人定然大为不俗,若能与他清谈片刻,倒可一解胸中闷气。”
他沿着山道向上走去,拐了个弯,前面是一棵大松树。松下有几块大石,正是天然的石桌石凳,却不见人影,边上有个洞,琴声幽幽渺渺,乃是从洞中传来。陈辅没见到奏琴之人,不免有点失望,心道:“原来这位仙人居于洞府。”抬头望去,却见天边有孤鸿飞过,他心道:“嵇中散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说的好像便是这位先生。”本来焦躁不安的心境,这时不知不觉平静了许多,他在一张石凳上坐下,见石桌上还刻着一张棋枰,不觉想道:“原来这位幽人素常以琴棋自娱,果然不是俗流。”他年轻时对琴棋书画都颇有心得,只是自从南陈灭亡之后便将这些都抛到了脑后,陈靖仇喜欢读诗,喜欢下棋,喜欢吹笛,他一概不许,自己亦碰都不碰。现在独处山中,这些已视作玩物丧志的闲情倒涌上心头,一时百感交集。
琴声幽幽,本来陈辅心潮起伏,心里满是恼怒,但琴声如一道清溪汩汩流过,他越听越平静,心中对那位弹琴的幽人也更为佩服。
一曲终了,陈辅正觉音犹在耳,却听有个人道:“我道是哪位佳客夤夜来访,原来是陈先生,恕古月圣未能相迎,失礼了。”
这声音极是清朗。陈辅听得这人居然认得自己,心道:“小雪姑娘说饕餮是一位古月仙人制伏的,原来便是他!”饕餮凶悍至极,陈辅只道能制伏饕餮的古月仙人定是生得魁伟高大如天神,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闲情雅致。陈辅还听小雪说古月仙人为制伏饕餮元气大伤,定然在奏琴调理,自己冒冒失失过来,倒是打搅了他,忙站起来道:“晚辈陈辅,得聆仙长雅音,冒昧之至,还请恕罪。”他自己年事已高,但古月仙人的年纪定然比自己大得多,何况他对自己有救命之恩,这礼数不能缺了。
古月仙人将这一曲弹完,只觉胸口已舒服了许多。他为制伏饕餮大耗元气,本来连话都已说不出来了,在此弹琴调理内息,现在才算好受些。他在洞中道:“陈先生来时,步履之中隐有怒意,不知是什么人得罪了先生?”
陈辅听得古月仙人一听脚步声就听得出自己在发怒,更是钦佩。叹道:“还不是因为我那孽徒。晚辈不才,妄动无明,让仙长失笑了。”
古月仙人道:“陈公子吗?我看他宅心仁厚,似乎不该会惹你生气才对。”
陈辅道:“靖仇这孩子,本来倒也不错。只是晚辈被饕餮所困之时,这畜生竟然忘了人伦大防,结交妖女!”他越说越生气,说到最后差点又要吹胡子瞪眼,总算想起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前,这才忍住了不曾发作,一边忽地传来陈靖仇的声音:“师父,玉儿姐姐不是妖女。”
陈靖仇追赶师父到了这儿,远远就听得师父在和古月仙人交谈。他听得陈辅在骂拓跋玉儿是妖女,心中大为不平,虽然在师父积威之下仍是出言辩解。他不说还好,陈辅一听他还要为拓跋玉儿说话,更是恼怒,喝道:“畜生!你还有脸说!过来!”
陈靖仇听师父怒火更甚,只得上前,向陈辅行了一礼道:“师父。”陈辅冷冷看了他一眼,喝道:“畜生,你还要嘴硬!你可知你这名字因何而来?”
陈靖仇心道:“还不是‘靖北虏,复国仇’之意吗?我从小就听你说过,不知听了几千几万遍,耳朵都生茧了。”嘴里仍是恭恭敬敬地说:“回师父,是‘靖北虏,复国仇’之意。”
陈辅横了他一眼,道:“你既知身负‘靖北虏,复国仇’之责,怎么还会如此胡作非为?你可是大陈皇帝嫡派子孙,将来要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现在却去结交胡虏!”
陈靖仇听师父说什么“大陈嫡派子孙”,呆了呆道:“师父,您说什么子孙?”
陈辅喝道:“大陈嫡派子孙!你的叔曾祖高祖武皇帝,伯祖世祖文皇帝,嫡祖高宗孝宣皇帝,还有你伯父,皆是大陈一脉相传之帝。”
陈靖仇听师父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通某某皇帝,也不知他说的是哪一位,但这话的意思却是知道的。他期期艾艾地道:“我是……我是谁?”
陈辅扬起手道:“你是大陈高宗孝宣皇帝嫡孙!大陈为胡虏所灭,你将来要如少康光武一般中兴大陈!谁知你这畜生如此不知好歹,竟然与敌寇为友,忘了家国之仇,我……我……”陈辅昔年是南陈尚书左丞,陈朝灭亡后,玉石俱焚,陈靖仇已是陈朝宗室的最后一人。在陈辅心中,将来终有一天,要辅佐这位少主登基为帝,重光大陈,因此虽然对陈靖仇极为严厉,却从来不用恶语相加。在他心底,陈靖仇乃是君主,自己只是臣仆。现在当真到了气头上,对陈靖仇这位少主恨铁不成钢,也已口不择言,“畜生”都说出来了,怒火上来,真有将这个不长进的少主徒弟刮上一耳光的意思,可心里终究还想着陈靖仇将来要继承大陈皇帝之位,自己纵然是将他抚养成人的人,又是师父,也不能真打这未来的大陈皇帝一耳刮子。可是不打,又消不了气,一只手伸在空中不住颤抖。
陈靖仇见师父要打自己,也不敢躲,抬起头道:“师父,不管我能不能中兴大陈,反正我知道,汉人有好有坏,胡人也一样有坏有好,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
这道理陈辅何尝不知道?但在陈辅看来,汉胡不两立,小民怎么样不必管,但陈靖仇这个将要驱逐胡虏、中兴大陈的天潢贵胄却绝对不能和胡人结交。他越说越怒,当真要一巴掌打到陈靖仇脸上,猛然间想起这是在古月仙人洞府之外,自己师徒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真是岂有此理。他强压怒火,低低道:“畜生!在古月仙长洞府之外还要如此无礼!”陈靖仇听师父这般说,心头亦是一凛,忖道:“古月先生正在疗伤,我们这样打搅他,确实太失礼了。”便也不再多说,但心里不住地说着:“玉儿她……玉儿姐姐她不是妖女!”
这时陈辅向着洞口行了一礼道:“仙长,我师徒二人实是无礼至极,请仙长不要见怪,我们即刻就走。”
古月仙人在洞中道:“陈先生要走了吗?恕我只能以一曲相送。”说罢,琴声铮琮,从洞中传出,陈辅听得琴声闲雅,更是心折,暗道:“古月仙长长于此道,只怕昔年真与伯牙、师旷诸多名师大匠切磋过也不一定。”只是琴声虽然闲雅,幽幽而来,其中却带上了一丝隐隐的悲怆和愤懑。陈辅正想着这是支什么曲子,却听身边的陈靖仇低低道:“是《获麟歌》啊。”陈辅横了他一眼,心道:“你不肯好好修炼鬼谷秘术,问你术法口诀一问三不知,这些倒是一听便知。”
《获麟歌》出自《孔丛子》,说的是叔孙氏在打柴时打死了一只异兽,事后孔子的弟子冉有对老师说:“这异兽身子如麋,头有肉角,是妖物吗?”孔子叹道:“那是仁兽麒麟啊。”于是弹琴作此歌,从此绝笔。这个“绝笔于获麟”的典故,陈辅自是熟而又熟。听得古月仙人弹起这一曲《获麟歌》相送,心道:“至圣昔年,乃是见天下大乱,礼崩乐坏,那麒麟却在这时出于世间,结果丧于愚夫之手,因此悲慨莫名。如今妖星已现,也将天下大乱,麒麟若重现于世,只怕亦是一般。”
他师徒二人在山道上渐行渐远,琴声亦越来越轻,却总是袅袅不绝,如在殷勤相送。待拐过一个山嘴,琴声已终,但余音似乎犹在耳边。陈辅站住了,叹道:“世外仙人,高深莫测。靖仇,你有缘来此仙山,实在该好生向两位仙长请教。”
陈靖仇先前见师父大发雷霆,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现在听师父语气平和了许多,心知定是古月仙人的琴音涤去他胸中的怒火。他道:“师父,这个自然。然翁和古月先生两位都是上古仙人,慈悲为怀,靖仇本事及不上他们,这等胸怀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陈辅哼了一声道:“别说本事了,这些日子鬼谷秘术是不是也荒废了?”
陈靖仇最怕师父还喋喋不休地说拓跋玉儿的事,见师父说到了本领上,他精神一振,道:“回师父,靖仇可不敢荒废,这些日子一直勤学苦练,连然翁和古月仙人都说我的功力有长进呢。”说到这儿,他想起师父给自己的那符鬼,便掏出来道,“对了,师父,您的符鬼在此,请收回去吧。”
陈辅看了他手中的小竹筒,眼神忽然有点黯然,道:“没用了,它已经认了你为主人,你带着它吧。”
陈靖仇心想就算符鬼认了自己为主人,一样可以再练一个。话还没说完,陈辅伸手从背后拔出剑来,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考考你吧,小心了。”
陈靖仇其实一直跃跃欲试,要向师父演示一下自己现在的本领,以示这些日子未曾荒废了鬼谷秘术。见师父拔剑,他实是求之不得,行了一礼道:“请师父指教。”伸指在背后剑鞘上一弹,长剑铿然飞出,落在了手上。陈辅见他这一手驭剑术起手式使得干脆利落,已不比自己逊色,不由稍感意外,心道:“这小子,原来倒不是吹牛,真的很有长进。”他道:“好,本门术法,基于五行,练到极处,五行合一,生生不息,小心了!”他说着,手中长剑向空中一掷,双手交错,已变幻了数个手诀,喝道:“疾!”
陈靖仇见师父用了驭剑术,也将长剑向空中一掷,双手同样变幻数个手诀,与陈辅的动作一般无二。只是他手指较陈辅更为灵活,变幻之间也更快一些,虽然陈辅先将长剑掷在空中,陈靖仇却是后发先至,两柄长剑在空中一击,“当”一声清响,冒出一团火星,陈辅那口长剑被陈靖仇的剑一击,直直斜飞出去,插在了地上。
陈辅的驭剑术有十余载寒暑之功,以前教陈靖仇时,总觉他笨手笨脚,因此此番出手也留了分寸,生怕陈靖仇万一挡不住而受伤。哪知一出手,却觉胸口空空荡荡,不要说驭剑术,连真气都提不上半分。虽然惊魂未定,心里却是欣慰更多一些。陈靖仇这个小畜生虽然在结交朋友上有点不听话,但练习本门秘术当真刻苦,就算自己没在他身前督促,他一样勤学苦练,想到此处,脸上倒露出了笑意。陈靖仇本来觉得师父定要劈头盖脸一通臭骂,谁知师父竟然露出笑容来,他也不敢用驭剑术收回自己的长剑,走上前来道:“师父,您没伤着吧?”
陈辅喝道:“没被你伤着,却要被你气死了!”说着,将剑鞘一送,鞘中陈靖仇的长剑脱出了一半。陈靖仇抽出长剑放回背上,见师父脸色转和,心道:“师父见我本事有长进,心情好多了。趁热打铁,再劝劝他吧。”见陈辅向插在地上的那柄长剑指了指,但那长剑却纹丝不动,心知师父尚未复原,连剑都收不回来,忙跑了过去拔起长剑,双手捧着递过来道:“师父,我的本领有长进吗?”
陈辅哼了一声,只待再骂,见他在自己面前如老鼠见猫,反觉有点过意不去。这个徒弟兼少主虽然不听话一点,但见他面有风尘之色,这些日子为了救自己定然殚精竭虑,四处奔走,而且没自己管着,本领不但未曾荒废,反而大有长进。想到此处,他脸色转和,道:“靖仇,你有缘来此仙岛,就该向两位仙长多多请教,你看然翁仙长和古月仙长两位,都谨遵古人之训,严守华夷之辨……”
陈靖仇听师父又要说到这上面去,心想然翁和古月先生哪会如此无聊,守什么华夷之辨。他不敢直斥师父之非,只是道:“师父,可不论是华是夷,难道不都是有好有坏吗?”他虽然害怕师父,这话却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非要替拓跋玉儿讨个公道不可。
陈辅听他居然敢顶嘴,心头本已消去的无明火又冒了上来,喝道:“胡人中未必都是坏人,师父当然不会不知。但你身负家国之仇,华夷大防,岂可不守。正如人妖殊途,势不两立,岂可混为一谈!”
陈靖仇见师父把华夷之辨说得跟人妖之别一般,心里一动,道:“师父,难道妖物中就没有好的吗?”
陈辅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又不是不曾见过妖物,难道还不知道?”
陈靖仇道:“可是……可是古月先生他也是妖属啊。”
陈靖仇这话一出,陈辅的脸登时板了起来,喝道:“畜生!你……你竟敢如此无礼!”
陈靖仇见师父吹胡子瞪眼,看样子真要狠揍自己一顿了,不由缩了缩脖子,但马上又站直了道:“这又不是我瞎说,然翁跟我说的。不但古月先生是妖属,便是天外村里也有好多是妖属。只是他们心存善意,比好多人都要善良得多,我的命都是他们救的。”
陈辅见陈靖仇眼中有害怕之意,可又倔强地看着自己,本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让他好生明白一下这华夷之辨、人妖之别,可手却打不下去,轻声道:“当真?”
陈靖仇见师父没打自己,胆子也大了,道:“当然是真的。古月先生是万年老狐,上古之时就和然翁老先生一块儿行走天下,济世安民,靖仇可不敢瞎说。”
陈辅知道陈靖仇纵然有时不肯听自己的话,但真不会说瞎话,何况是这等事。他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后来投入鬼谷门下,亦只知斩妖除魔天经地义,根本不用多想。但听得那位古月仙人居然也是妖属,让他根深蒂固的观念都动摇起来。连妖属都能成为令人景仰的仙人,什么华夷之辨岂不十分可笑?可是要他承认自己错了,这话终究还是说不出来。突然想起古月仙人方才以一曲《获麟歌》相送,其中深意只怕也是告诫自己不要和叔孙氏一般鲁莽和偏执吧。
陈靖仇见师父一张脸忽阴忽晴,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正在惴惴不安,却听陈辅忽道:“靖仇,走吧。明天就该回去了,九五之阵所需的另三件神器,终要尽快弄到手。”
陈靖仇听师父这般说,不由怔道:“师父,那玉儿姐姐她……”
陈辅头也不回,只是道:“她爱跟谁走便跟谁走,我管得着吗?”说着便拂袖而去。陈靖仇心里一宽,忖道:“师父到底还是想通了。”
陈辅的口气虽然仍不好,但比起先前已缓和了许多。陈靖仇担心了大半天,现在总算放下了心,暗想:“其实现在的师父就和以前的玉儿姐姐一样。在一块儿时间长了,他也不会老这样了。”心中宽慰,脚下便轻快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