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又称药叉,也叫能啖鬼,这可是不折不扣的妖物。陈靖仇没想到一进村就劈头碰到了这种妖物,措手不及之下,也来不及多想,伸指在背后剑鞘上一弹,长剑立时脱鞘而出,握在手中。那两个妖怪原本听阿如说有客人来了,兴冲冲地过来,没想到陈靖仇突然横眉竖目,拔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两个都吓了一大跳,也不知该逃还是该躲起来。阿如见陈靖仇拔出剑来,急道:“你干什么?不准欺负阿榆和啾啾!”
小雪见情形有异,在一边道:“陈大哥,等等,听阿如妹妹的吧。”
陈靖仇见这两个妖怪全无敌意,也已觉得和以前见过的妖物大为不同,握剑在手,亦是犹豫。拓跋玉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道:“小雪,怎么了?”
小雪还不曾说,阿如已急急道:“阿榆和啾啾都是很乖的,爷爷还让我别欺负他们,你怎么能欺负他们?你怎么这样?”她说得急,眼眶里有泪花闪烁。小雪道:“阿如妹妹,他们也住在天外村里吗?”
阿如点点头道:“是啊。爷爷说,妖怪也有妖怪的修行之道,阿榆和啾啾也是爷爷的徒弟,他们从来不害人,就是好妖怪,是我的朋友。”她生怕陈靖仇伤害这两个妖怪,挡在了他们跟前。陈靖仇从来没想过这两个妖怪居然是然翁的徒弟,看样子不假,便讪讪地收起了长剑,道:“阿如妹妹,真对不起,我不知道。”
阿如见他收好了剑,这才和颜道:“对啦。爷爷说,天下万物,都是一般。阿榆啾啾,你们帮我去收拾客房,这三位是爷爷的客人。”
那阿榆和啾啾见陈靖仇收好了剑,这才惊魂未定地过来见礼,只是他们看陈靖仇的目光仍有点害怕。陈靖仇见这两个妖怪态度温和,全无以前见过的妖物那股暴戾之气,心道:“真想不到。师父总是说,人妖殊途,势不两立,原来也有好妖怪。”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师父跟他说的亦是除恶务尽,凡是妖怪都要消灭,可是在这仙人岛上,人和妖怪居然能和睦相处,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阿如带着他们走进村子。这村子甚小,走了没多远,便见前面有座宅院,门前还挂着一块“然翁居”的匾额。正要进去,却听里面传来了然翁的声音:“阿如,你这小丫头又说了爷爷什么坏话?”阿如吐了吐舌头道:“糟啦,原来爷爷已经回来了。”
一见然翁出来,陈靖仇忙和小雪、拓跋玉儿正色行礼道:“然翁。”
然翁走出院门,看了看陈靖仇他们道:“陈公子,请进吧,客房都准备好了。”
陈靖仇到了此时,心里一块大石才算落了地,他道:“然翁,没想到您比我们回来得还快。”
然翁笑道:“我是驭剑回来的,当然比你们要快了。先歇息一下吧,我这就给那位小姑娘看看伤。”
拓跋玉儿听然翁说是驭剑,忍不住问道:“然翁,您会驭剑?”
然翁捋了捋胡子,笑道:“一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阿如,扶玉儿姑娘到我房里去吧。”
阿如扶着拓跋玉儿进了然翁的房间,陈靖仇和小雪在外面等着。小雪见陈靖仇坐立不安,轻声道:“陈大哥,别担心,然翁老先生一定能治好玉儿姐姐的。”
陈靖仇这才省得自己有点失态。他强笑了笑道:“是啊,一定的。”只是心里仍在想着:“师父的事该怎么办?先前说了饕餮的事,然翁都说很棘手。”但事已至此,也只有一步步来,先治好拓跋玉儿的伤再说。
过了一会儿,阿如扶着拓跋玉儿和然翁一块儿走出来。拓跋玉儿的脸上已换上了干净纱布,然翁一边走,一边道:“小姑娘,你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拓跋玉儿道:“多谢然翁。”小雪连忙上前扶着她进房。等她两人进去了,陈靖仇见然翁若有所思,心头又是一沉,低声道:“然翁,是不是玉儿姐姐的伤……”
然翁道:“玉儿姑娘的伤很重,已伤到了眼睛。刀伤好治,不过这眼睛……”
陈靖仇的心刹那间沉到了谷底。他急道:“然翁……”马上又压低声音道,“然翁,请您一定要救救她,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然翁沉思了一会儿,才道:“办法倒是有。”
陈靖仇见他沉吟不语,急道:“要怎么样?”
然翁道:“要让她双眼复明,办法有一个,但要花点时间。我有点担心我不在这儿的时候,爱哭的小姑娘的伤会恶化,到时连我都要束手无策了。若能请得他来……”
陈靖仇急道:“是哪一位?请然翁明示,我一定去请他来。”
然翁苦笑道:“那个人,请是没用的,方才我磨了半天嘴皮子,他却一口回绝了我。”
陈靖仇一愣,问道:“是那位古月先生?”
然翁点了点头:“就是他。只是他再不愿出手,这事很难啊。”
然翁和古月先生乃是棋友,两人看来交情不浅,陈靖仇这才知道然翁让他们先回来,原来是代他们向古月先生求情。他心中又是感激,却也更加失望,心想:“若连然翁都治不好玉儿姐姐的眼睛,难道……难道玉儿姐姐只有失明了?”
他越想越是心痛,然翁怕他心里难受,便道:“先别着急,我已让阿榆他们去采药了,希望玉儿姑娘造化大,能撑过今晚。”
陈靖仇道:“然翁,您和古月先生都是世外仙人,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为什么不肯救人呢?”
然翁叹道:“这老狐狸也是心有余悸啊。唉,不说了。”他摇了摇头,又道,“陈公子,你就先安心歇息吧,既然来到岛上,便是有缘。”
这一夜,陈靖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传说中仙人都以慈悲为怀,然翁正是如此,那古月仙人却如此冷漠,实在让人想不通。然翁说他心有余悸,也不知悸的是什么。他正在思前想后,门外突然传来小雪的声音:“陈大哥!陈大哥!”
陈靖仇闻声翻身坐起,开了门道:“小雪,怎么了?”
一开门,却见小雪一脸惊惶,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低声叫道:“陈大哥,你快去看看玉儿姐姐,她的伤势又重了!”
陈靖仇吃了一惊。小雪和拓跋玉儿的房间就在隔壁,他连忙跑了过去,连鞋都没穿好。一进房里,却听得拓跋玉儿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声音很是微弱。他伸手去搭一下脉,才一碰到,便觉拓跋玉儿的体温高得烫手。他道:“怎么回事?怎么又变成这样了?”
小雪已跟了进来,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方才玉儿姐姐突然说起话来,我只道她在说梦话,可一摸她的手,竟然烫成这样子。陈大哥,这……这该怎么办?”
她越说越惊惶,眼泪已滚落下来。陈靖仇也不知所措,道:“我去叫然翁过来看看。”
他跑到然翁房前,轻轻敲了敲,里面却没有人应门。他还道然翁睡得太沉,将手势加重敲了敲,仍然没有人应答,倒是边上的门开了,阿如探出头来迷迷糊糊地道:“陈哥哥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陈靖仇道:“阿如,玉儿姐姐的伤势突然加重了,快请然翁他老人家来看看吧。”
听得拓跋玉儿伤势加重,阿如也吃了一惊,揉了揉眼道:“阿榆有一味药找不到,爷爷连夜去西母峰找了,他没在。”
听说然翁没在,陈靖仇更是惊惶。小雪听到他们的对话,走过来说道:“陈大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靖仇心里根本没有主意。然翁也担心今夜拓跋玉儿的伤会恶化,可怕什么偏生来什么,他道:“阿如,村里还有人会看病吗?”
阿如摇了摇头道:“除了爷爷,没有人了,村子里又没人得过病……”
陈靖仇听她这般说,更是茫然。小雪见他都没了主意,险些哭出声来,却听陈靖仇喃喃道:“看来只有这么办了。”她又惊又喜,问道:“陈大哥,怎么办?”
陈靖仇道:“小雪,你先在这儿用神农鼎再炼一次药,我去找然翁。”
阿如在一边道:“不行,陈哥哥,爷爷是驭剑去的,你又不会驭剑,要走着去,十天半月都走不到。”
陈靖仇和小雪又都是一愣。小雪看了看阿如,又看看陈靖仇,终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陈靖仇听得她哭泣,越发心烦意乱,小声道:“那,只有这么办。小雪,这儿有张方子,请你帮我炼出来好吗?”
小雪心想这张方子先前给拓跋玉儿炼过两回了,第二次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也一样无用。可现在这时候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好歹试一试了。她道:“好的。陈大哥,你要去哪里?”
陈靖仇急匆匆地向自己房里走去,准备把神农鼎放出来。听小雪问他,他头也不回地说:“去求古月先生。”
古月仙人是不是还在先前遇到他的地方,陈靖仇并不知道,只是他已无暇多想,满脑子尽是无论如何都要请古月仙人出手。虽然天色已暗,但他挂念着拓跋玉儿的伤势,已不顾一切,在山道上狂奔而去。
前面不远处便是先前然翁和古月仙人对弈的地方。陈靖仇不知古月仙人还在不在,心里正在忐忑,耳畔忽然传来几声琴音。陈靖仇对音律也很有兴趣,虽然师父不准他在这方面多下功夫,他不能奏琴,却也算个知音,听了几句,便知那是一阕《善哉行》。
《善哉行》乃是汉曲,是几百年前的古曲。陈靖仇心道:“《善哉行》曲辞中说‘经历名山,芝草翩翩。仙人王乔,奉药一丸’。你古月先生也算王乔一类人物,却不肯救人,弹这曲子岂不是自相矛盾?”想到曲辞中还有什么“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现在自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当真是口燥唇干,但来请古月仙人救人,仍是希望渺茫,又有什么好喜欢的。
他心中胡思乱想,脚下反倒更快,暮色中,只见一个蓝衣人坐在松下一块磐石边,正是古月仙人在奏琴。陈靖仇赶得太急,快到近前时,胸前的符鬼突然又是一颤。他吃了一惊,心道:“怎么有妖物在侧?”心中一慌,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个大跟头,琴音也戛然而止,只听古月仙人朗声道:“乱我琴音者,请上前来。”
陈靖仇听得古月仙人的声音,更是恼怒,心道:“你倒是四平八稳。”但已到古月仙人面前,他也不敢缺了礼数,整了整衣服,上前道:“晚辈陈靖仇,拜见古月先生。”只是他一路赶得太急,说起话来仍是有点气喘。
古月仙人看了看他,仍是端坐不动,缓缓道:“陈公子夤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
陈靖仇走到他跟前,深深施了一礼道:“古月仙人,家姐拓跋玉儿伤势突然加重,然翁老先生又外出未归,晚辈恳求先生一施援手,没齿难忘。”
古月仙人冷冷道:“陈公子,你难道不曾听然翁说过,我不救世上一人吗?”
听得古月仙人依然这般说,陈靖仇更是如兜头一盆冷水浇来。他又深深行了一礼道:“晚辈也知道先生之誓,但事情紧急,若先生能够相救,晚辈做牛做马,在所不辞。”
古月仙人看了看陈靖仇,突然又低头调了调弦道:“做牛做马,亦属不必,生死由命,陈公子请回吧。”
虽然有所准备,但古月仙人这等公然逐客,陈靖仇亦是受不了。他急道:“先生,玉儿姐姐的伤突然又加重了,我不求先生如何,只求先生授我一个权宜之计……”
古月仙人打断他的话道:“说到底,你还是要我去救人。你带剑而来,是不是我若不去,你便要动武?”
陈靖仇的长剑向来随身,从不放下,这回急匆匆赶来亦背在身后,只是从来没想过要和古月仙人动武。听得古月仙人这般说,陈靖仇又气又急,喝道:“先生若真个不愿,那晚辈纵知珷玞不足与连城争辉,也想试试!”
他是气头上的话,谁知古月仙人反倒一笑,淡淡地道:“那就好。只消你能迫得我站起来,我便破例去一次。”
陈靖仇本是气急败坏之下说的话,见古月仙人竟然如此回答,他心头一动,忖道:“虽然我肯定不是你的对手,可我这些日子功力大进,不信连迫你站起来都不成!”他一长身,喝道:“好,先生,得罪了。”
话音甫落,他伸手在背后剑鞘上一弹,长剑铿然作声,脱鞘飞出,陈靖仇将剑握在手中,极快地在地上画了四纵五横九道,喝道:“律令律令,四纵五横,万鬼潜形。吾去千里者回,万里者归。呵吾者死,恶吾者自受其殃,急急如律令!”
这是鬼谷秘术中的禹罡式。陈靖仇自然不敢真个用杀手,但禹罡式一使出来,身上登时布满了森严杀气,剑身上亦隐隐有冰霜凝结。只是古月仙人浑然不觉,伸指一拨琴弦,琴声又起,却是一阕《沧浪歌》。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据说先秦屈原沉江前,遇到一个渔夫,自陈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渔夫则以此歌答之。琴声闲雅,陈靖仇却觉身上的杀气如冰雪向日,一丝丝被化去,一口长剑也隐隐有点暖意,不由一怔,心道:“不好,他竟然这般轻易就破了我的禹罡式!”他知道古月仙人肯定深不可测,可也没想到竟然深不可测到这等地步,自己准备全力一击,而对方仅仅弹几个琴音就把自己的攻势化解于无形,这禹罡式用不下去了。若是当初,肯定马上就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但陈靖仇这些日子来屡遇强敌,更得张烈指点,功力已不可同日而语,他左手五指一屈,已捻成了天官诀,在剑身一指,喝道:“疾!”
借着禹罡式余势未竭,他已使出了驭剑术。刚使出驭剑术,陈靖仇便有些后悔,心道:“糟了!我又不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万一将古月仙人伤了那怎生是好?”本来右手一松,长剑便要直射出去,他一后悔,便想将剑柄握住。谁知这些天他的功力长进还当真不小,驭剑术说出便出,比以前更快了许多,长剑已如闪电般直射出去,连后悔都来不及,暗道:“这回真是糟糕!”嘴里已叫道:“快闪开!”
当初在雷夏泽公山师伯的小屋前与墨砚农一战,陈靖仇使出驭剑术也曾经险些被墨砚农收去,但墨砚农已是全力戒备,而且那时陈靖仇初出茅庐,现在的驭剑术比那时少说也快了一倍,现在墨砚农再想收定然已收不去。眼见长剑便要飞至古月仙人近前,琴弦忽地“琮”一声,长剑去势一滞,直如飞鸟投林,轻轻巧巧斜落下来,插在了地上,离古月仙人足足差了三四尺。
陈靖仇见此情形,心中既是一宽,又是惊叹,忖道:“果然奈何不了他。”古月仙人的琴声竟似在身边布下了一道无形罗网,连飞剑都到不了他身边。陈靖仇正在迟疑,古月仙人的手指已在弦上连弹三下。这三声琴音比先前都要高了些,古意盎然,那阕《沧浪歌》已终,转到了一阕《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说的是战争将临,士兵枕戈待旦,士气高昂,只待出征。原本古月仙人弹奏的都是闲雅之曲,这阕《无衣》却尽是杀伐之意,琴声也似有形有质,便如利斧大戟,迎面而来。陈靖仇甫听起首的三声,便觉前额像是被连砍了三下,双腿不由一软,已退了一步。他心中极是吃惊,心道:“原来琴声也可以伤人!”但他心中惊异,手上仍沉稳无比,长吸一口气,力贯双足,已然站定,右手捻诀一招,那支插在古月仙人身前的长剑又已飞起,回到了他的手中。古月仙人见他这么快就能稳住身形,眼里亦露出一丝赞许,但双手依旧不变,拂动琴弦,《无衣》亦转入了第二段。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第二段与第一段大同小异,只是声音已高了一筹。陈靖仇才将长剑握到手中,便觉得身上压力陡然加重。他心道:“不妙,古月先生的琴声能伤人于无形,我的飞剑却到不了他身边,从上盘攻击看来无济于事。”他记得张烈说过,术法在精而不在博,更重要的是活用,公山师伯传他太乙奇门时,也说过要活用术法。自己与古月仙人的功力不啻天壤,正面相抗不可能有胜算,唯有出奇兵才有可乘之机。主意是拿定了,古月仙人的琴音却天衣无缝,哪里有隙可钻?他握着长剑,闭上了眼,一边运心法与琴音相抗,一边想主意。
古月仙人见他一击不中,便不再上前,只是站在那儿闭上了眼,心道:“少年,虽然你小小年纪有如此功力也算难能可贵,但这八音奇阵到底不是你所能抵御的。”他知道这《无衣》威力太大,到了第三段,更是大巧不工,古拙异常,陈靖仇若是一味地强行抵抗,说不定还会受伤,因此弹到了第二段的“与子偕作”这句,左手五指一拂,便准备另换一曲《水仙操》。
《水仙操》是古琴师伯牙所创。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技成,成连便说:“我之所学,不能移人之情,你应该向我的老师方子春学习。”于是带着伯牙出海,到蓬莱山后说,“我去接老师过来。”但良久不归,伯牙只听得海水汩没,山林窗寞,群鸟悲号,恍然大悟说:“原来先生是要移我之情。”于是作了此曲。这一曲弹来,空山无人,琴声已与天籁同化,令人万念俱消。这一曲弹罢,陈靖仇的杀机便再不能起,唯有知难而退一途了。
古月仙人伸指刚弹响《水仙操》的第一个音,陈靖仇心头忽地一亮。古月仙人最先弹的那阕《善哉行》,一换为《沧浪歌》,二转为《无衣》,这些调子犹在耳边,他心道:“《善哉行》是土象,《沧浪歌》却是水象。土能克水,由土转向水,而《无衣》却是金象,金能生水,古月先生所弹之曲,一般也深合五行,正是张大哥说过的相生相克之理。只是他似乎五行皆通,弹奏之时流转如意,毫无滞涩,似乎连成一片,所以我看不出破绽。”这回古月仙人虽然只弹响了第一个音,却有沧海浩渺、吞吐宇宙之概,他心知一旦再陷入琴声之中,真个要石沉海底,再无还手之力。只是陈靖仇的脾气向来宁折不弯,明知不敌也要试试。他咬了咬牙,将长剑往身前一插,趁着古月仙人的琴声尚未大作,双手绕着剑柄连变数诀,喝道:“疾!”
这是木之剑。陈靖仇也知道自己仅剩这最后一击之力,若不成功,再无机会,因此也不再保留。随着他的咒语之声,剑下已有剑气攻出,便如春来万木萌动,根须在地底不断生长,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地底的树根很快就要遍布八方,破土而出。只不过一瞬间,古月仙人坐的大石四周,细小的沙石已在簌簌而动,却到了他三尺外便再不能前,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古月仙人周围画了个大圈。
古月仙人已感受到这次攻势从地底而来,心道:“原来这少年也知道我要弹《水仙操》了,只是他毕竟不知我这八音奇阵的妙用。”《水仙操》虽是水象,水能生木,陈靖仇的木之剑能更增威力,但八音奇阵不是仅仅相生相克一句话便可概括,陈靖仇纵然应对得法,也攻不破古月仙人的琴声。他十指仍然不紧不慢地弹奏,就算陈靖仇的木之剑有金刚大力,但这一阕《水仙操》还是如春风化雨,又如沧海无边,不论陈靖仇攻势多强,仍是化解于无形。
陈靖仇早知木之剑攻不进去,他双手又变了个诀,口中低低念道:“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左社右稷,不得妄惊。太上有命,搜捕邪精。护法神王,元亨利贞,急急如律令!”这已是土府真君咒。陈靖仇的本性属木,因此水木两系术法最精,火土就要弱不少,金系术法总是不得其门而入,陈辅最擅长的金系雷法他就一直学不好。但现在他对“活用”二字已然顿悟,术法在精不在博,与其强求五行皆通,不如精修“活用”,这样自己的弱项也能发挥出不可思议的威力。他的木之剑攻势受挫,马上以土之剑辅攻。
古月仙人已觉陈靖仇的攻势突变,心道:“这少年果然大有灵性。”只是不管陈靖仇怎么变,古月仙人仍是以不变应万变,《水仙操》弹来,已是物我两忘,天人合一,就如不管外面是狂风暴雨还是惊涛骇浪,他仍是端坐茅屋之中,风雨皆不能侵。
陈靖仇这土府真君咒运用极快,实已超越了他的极限。虽然仍然攻不破古月仙人的琴音,但他仍然不动声色,手上所捻之诀再变,忽地往剑柄连敲三下,喝道:“疾!”这三下一敲,长剑又没入土中一尺,已有一半插在土里了,剑身霎时变得通红,便如一支巨烛,映得周围红光一闪。这红光转瞬即逝,眨眼间又凝成一片冰霜,随着陈靖仇的厉喝,剑身发出的剑气亦随之大长,已是金木水火土五行剑气齐出。
这正是五行合一的太乙奇门。以陈靖仇的功力,本来不足以发动这太乙奇门,但他聆听古月仙人的琴音,触动灵机,对“活用”二字有了深一层的感悟,不知不觉间福至心灵,居然五行合一,大超水准用了出来。古月仙人只觉陈靖仇的攻势刹那间大变,竟比先前大了一倍有余,心中亦不觉一动。他十指连拂,琴声直如行云流水,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虽是一阕水象的《水仙操》,竟然亦是五行合一,层次分明,丝丝入扣,将陈靖仇的五行攻势尽数化去。
此时《水仙操》已至最后一段了。随着古月仙人手指一拨,余音袅袅,陈靖仇的攻势顿化乌有,胸中的豪情杀气也霎时消散。陈靖仇见这最后一击仍是无功,再无信心。方才这一波攻势亦已用尽他浑身之力,他腿一软,只觉便要坐倒在地,心里却在咬牙道:“不要倒下!不要倒下!”可心里这么对自己说,两条腿仍是不争气地软倒。他伸手扶住长剑,借力一撑,饶是如此,仍是单腿跪倒在地。此时云散月出,月朗风清,琴声的余音犹回荡在空中,方才的杀气却已荡然无存,只是古月仙人背后的那棵大松树上簌簌落下一片松针。
松树是岁寒三友之一,终冬不凋,何况这仙岛上四季如春。只是方才陈靖仇攻势如潮,这棵大松树受到波及,松针亦被击落不少。松针落下,在空中又被逼开,围着古月仙人落成了个大圈,没一根沾在他身上。见此情景,陈靖仇更是信心全无,颓然道:“古月先生,抱歉,是我学艺不精。”想到自己不顾一切也不能撼动古月仙人分毫,想求他去救拓跋玉儿那是没指望了。败在古月仙人手下倒不算什么,但想到拓跋玉儿的伤势只怕要受耽搁,说不定连然翁都救不回来,他越想越伤心,眼里不禁落下泪来。
知道公山师伯去世,只道相救师父无望,陈靖仇平生第一次流泪,这是第二次。泪水一旦落下,便再也止不住,滴在地上,将他身前都打湿了一片。正在伤心时,耳畔忽然听得古月仙人叹了口气道:“陈公子,能将一根松针逼到我衣上,也算难得了。”他闻声抬头,却见古月仙人仍然端坐在石上,手上拈着一根松针,想必是方才松针齐落,有一根飘到了他身上。他希望又生,忖道:“古月先生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却听古月仙人又道:“那小姑娘的伤势很重,你的方子也算对症,只是药力不足,还要加一味百年地稔草。这药前面紫音山头就有,你马上采来加入丹炉中,应该来得及。”
虽然古月仙人没答应去救拓跋玉儿,但这般指点迷津还是让他大为感激。陈靖仇站起身来,拔剑收回背后,躬身一礼道:“多谢古月先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转身便向山头奔去。身后却又传来古月仙人的琴音,仍是那阕《善哉行》:“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辙,以报赵宣。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何以忘忧,弹筝酒歌。”琴音和平中正,声声入耳,身上的力气竟然恢复了不少。他知道那是古月仙人以琴声暗中相助自己,虽然仍对古月仙人的冷漠有点看法,但心中不无感激。
陈靖仇一走,小雪便请阿如将药配了放在神农鼎中烧炼。想到这药只怕仍无效用,小雪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然翁还没回来,陈靖仇亦是一去不归,她更是心慌意乱,不时看看神农鼎,又看看床上的拓跋玉儿,心里不住地叫着:“陈大哥,然翁老先生,快回来啊!”
此时正是月落参横、北斗阑干之时。正在小雪坐立不安之时,外面阿如忽道:“爷爷!”听得她的声音,小雪连忙跑了出去,见然翁正从门外走进来,身后跟着那阿榆,阿榆背上背着个人,正是陈靖仇。她吃了一惊,叫道:“陈大哥!然翁,陈大哥怎么了?”
然翁叹道:“这小子,我回来时,看见他摔在紫音山下,人事不知。这么晚了,他居然还在爬山,准是摔了下来。”
一听陈靖仇从山上摔下来,小雪更是担心,正要过去给陈靖仇念疗伤咒,陈靖仇从阿榆肩上抬起头来道:“我不要紧,先别管我,小雪,快把这药放进神农鼎中,给玉儿姐姐服下。”
小雪接过了那棵药草,然翁在一边道:“这是百年地稔草,确是疗伤圣品。你是为了那姑娘去采药的吧?”
陈靖仇脸上已被刮了好几道,头上也沾满了泥巴,闻声笑了笑道:“是。”只是刚才说一句话已是勉强,这回再说一个字都觉得难了。然翁道:“阿榆,快把他放进房里,我来给他整骨。”
小雪拿着百年地稔草,既想早点放进神农鼎里,又担心陈靖仇的伤势,低声道:“然翁,陈大哥他……”
“他没事,只是些皮外伤,过两天便好。小雪姑娘,你快去吧。”
小雪听然翁这般说,这才放下心来,回房去开了盖将百年地稔草放进鼎中。一放进去,鼎里便升腾起一股五彩光芒,正与那次一样。见此情形,小雪大感宽慰,心道:“陈大哥果然寻着了对症的良药。”
她将药汁拿去给拓跋玉儿服下,果然立竿见影,拓跋玉儿的热度立时退了下去。她见拓跋玉儿一时无碍,睡得很安稳,便又到了陈靖仇屋中,见陈靖仇半躺在床上,精神已恢复了大半。看见小雪进来,陈靖仇一边挣扎着要起来,一边问道:“小雪,玉儿姐姐怎样了?”
小雪忙过去扶住他:“玉儿姐姐没事了。陈大哥,你伤还没好,别起来。”她一边用疗伤咒给陈靖仇治疗皮外伤,一边道:“陈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药的?”
陈靖仇道:“是古月先生指点的。”
一听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古月仙人指点的,小雪很意外:“是他?”
“是啊。古月先生说,原先那方子也算对症,就是药力不足,要加这味百年地稔草才行。”
小雪皱了皱眉,喃喃道:“奇怪,古月仙人怎么知道你的方子里少了这味药?”
陈靖仇闻言一怔。他一直没往这方面想,正待说什么,门外忽地传来然翁的声音:“陈公子。”
一听然翁的声音,陈靖仇忙道:“然翁,请进。”
小雪连忙去开门,然翁走了进来,给陈靖仇搭了搭脉,笑道:“陈公子,你真是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了,只是你胆子也大,居然这么晚还会去采地稔草。”
陈靖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得只有这药能治玉儿姐姐,就没想别的。”
然翁点了点头道:“确实。不过,地稔草乃人间所无,你是怎么知道的?”
陈靖仇道:“是古月先生告诉我的。”
然翁怔了怔,马上微笑道:“原来是这老狐狸,我一直很奇怪,玉儿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能撑到现在。”
陈靖仇摸不着头脑,问道:“怎么了?”
然翁叹了口气道:“玉儿姑娘的伤很重,你的方子只是寻常刀伤药,治不了她这么重的伤。若非先前服用过地稔草,伤势更要恶化。”
小雪突然“啊”了一声,叫道:“那……那回那人,原来就是古月先生!”
陈靖仇亦是恍然大悟:“一定是他!”
然翁被他们说得莫名其妙,问道:“怎么了?”陈靖仇便原原本本地将先前曾有人在神农鼎中加了点什么的事说了。然翁听罢,捻须一笑道:“老狐狸故弄玄虚,明明早就在帮你们,却一直瞒着我。”
陈靖仇听然翁口口声声称古月仙人是“老狐狸”,不由笑道:“然翁,您叫他‘老狐狸’,岂不是把他叫老了?”
然翁道:“不老不老,他年纪比我要大。”
古月仙人模样清雅,看上去就是个不到四十的中年人,听然翁这般说,小雪诧道:“然翁,古月先生年纪比您还要大?”
然翁道:“万年老狐,岂是易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