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支流亡的人类军队在远东大公路上从西往东前进。骑兵们神情沮丧,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连马蹄声也显得那么有气无力的。在一个路口,队伍前面的女军官挥手示意大家停步,队伍慢慢的停止了下来。
“后面还有没有人追来?”白川问罗杰。
罗杰停住了马步,跳下来把耳朵贴在地上倾听。过了一阵子,他抬起头来:“没有,他们已经回去了。”
白川环顾左右,看到那夜幕中黑黝黝的一片丘陵和林木,喃喃说:“对,这里已经进入魔族的地盘了,军法处的人不敢追过来的。”
明羽从队伍的后面赶上来,哭丧着脸:“这下怎么办好!这下怎么办好!我们被当成叛徒了,有家也回不了!”
危险已经过去了,大家又想起了现在的处境,顿时觉得人心惶惶。队列骚动起来,士兵们也跟着吵吵嚷嚷:“就是,我们怎么办好?”
“都是那个该死的紫川秀害我们的!”
“闭上你的鸟嘴!”白川一声大喝,明羽吓了一跳,赶紧收声。白川沉重的喘了口气,吩咐传令兵说:“各部队到路边的树林里休息,做早饭。保持警戒,安排双倍哨岗,预警范围扩大一倍。通知大队长以上级别的军官到我这里来集中。”
看到白川镇定自若的发布命令,周围六神无主的一群人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也镇定下来。
士兵服从的纷纷下马,炊事兵在林子里架起了锅炉准备做饭,其它的士兵忙着开始选地盘、扎帐篷、找柴火、铺睡袋,给马匹喂粮草和水,准备吃早饭和休息。
白川也跳下了马,只觉得一身酸痛,漆黑的天边已经泛起了红晕,她才发现,不知不觉的,原来已经黎明了。她随便找了个树墩子坐下盘算着,从距离来看,这里应该距离瓦伦要塞超过了五十多里路,已经超出了紫川军的守备范围,却还没进入魔族西南大营的防区。这个地区正是两军势力范围之间的一个空白地带,白川苦笑:这就像自己和秀字营如今的处境一样,既不属于紫川家,也不属于魔族王国,却被两方同时视为敌人。
究竟该怎么办好?白川迷茫,刚才她虽然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很有主见的样子,确实她心里也很彷徨的。只是她知道,草草成军的秀字营部队本就是乌合之众,士兵们根本没什么纪律和忠诚观念的,如果这个时候没有一个有威望的人出来主持一下的话,大家会就此散掉的。
只是可恨队伍里其它的两个将领明羽和罗杰实在不争气,一到关键时刻就软下了,不得已,自己只能以女流之身挑起了这副担子。
然而自己何必挑这副重担呢?“秀字营”散掉了不是更好吗?毕竟这支部队已经被家族总长视为叛军,现在已经以背叛的恶名而臭名昭着了,何不让这个番号就此从世间消失,大家散伙自谋出路不更好吗?
白川实在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这样做,她只能解释为有点舍不得,舍不得抛弃这些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朋友们,罗杰、明羽,还有秀字营那些年轻的士兵和军官,那些家伙虽然有点坏,有点下流,有点无耻,有点卑鄙,有点小气,有点色咪咪的,但还是……
还是……白川的思维堵住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找不出他们的任何优点。
不,白川轻轻的对自己说,应该说是舍不得自己的这一番心血。秀字营虽然说名义上是由紫川秀创建的,但实际上的操作全过程,从招兵买马到筹备,制订纪律,购买马匹武器防具、管理、行军、作战……有哪一件事情没有凝结着自己的心血?眼看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眼看自己亲手组建的这第一支军队已经初见规模,这其中的过程,不知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和期待。
在这面旗帜下,身为弱质女子的自己毫不退缩,和同伴们一起浴血奋战,奋力抵挡着潮水般汹涌而来的魔族大军;为了扞卫这面旗帜,无数战士的鲜血染红了旗帜上的飘带;就是这面光荣的旗帜,曾经光荣的与中央军的黑鹰旗帜一起飘扬在帕伊城头,在铺天盖地的魔族军队猛攻滥打下,旗帜屹立不倒。草草成军的“秀字营”曾与伟大的中央军团并列,同样地被整个世界所瞩目,在那一刻,为自己是秀字营的一员,白川感到无上的光荣与骄傲。
现在,这个光荣的名字已经被玷污了,而且是被它的命名者所亵渎的,自己的梦想和心血也都被毁掉了。想到这里,白川忽然真的很恨很恨,她始终难以接受紫川秀已经叛变的事实,无论怎么想,那个有着坏坏笑容的、无忧无虑的爽朗上司都没有理由投诚魔族的。
脚步声响起,有人向她走过来,她抬起头,是罗杰和明羽,后面还有秀字营的其它中层军官,大家一个个神情忧郁。白川站起来拍拍巴掌,问:“都来齐了吗?”
明羽代替大家回答:“十六个大队长,再加上我和罗杰,都在这了。”
“好,大家坐下吧,让我们讨论一下,究竟该怎么办吧。”
军官们围着一个篝火堆坐下来,一群人坐得密密麻麻。白川首先开口说:“情况大家可能还不怎么清楚,我详细说一下吧。”
她从头开始介绍,从进入瓦伦要塞和林冰副统领谈话的过程,一一讲述给部下的军官们,最后以一句话结尾:“各位,我们已经被抛弃了。”
军官们大哗,他们异口同声的痛骂:“紫川秀那个混蛋!这下害死我们了!”
许多士兵围拢在周围旁听的,也跟着七嘴八舌的叫嚷:“找到他,大家痛扁他一顿!”
等到乱七八糟的叫骂声告一段落,明羽拍拍巴掌:“好了好了,骂也没有用,现在要紧的是想想我们的去向和出路。大家有什么想法的,可以自由提出来。”
没有人出声,明羽又把话说了一遍:“随便讲,不要紧的。”
气氛凝重,军官们少有的神情肃然,一个个脸色苍白,但还是没有人出声回答明羽的话。
明羽皱皱眉,指着他部下的一个大队长:“尤格,你来说说吧,都有些什么想法呢?”
尤格大队长站起来,挠挠脑袋,有点困窘:“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的好。当然了,我最想的是回家,可是,这个,这个,我们已经回不去了。该怎么办,由大人你们下命令吧,我尤格是做小弟的,一定听老大的话。”
白川记起来了,在参军以前,这个人是地方上的流氓,专门收保护费的。
众位军官纷纷赞同:“对对,该怎么办,由白老大、罗老大、明老大你们三位拿主意就是了。现在阿秀龙头不在了,我们就跟你们了。”
看到这情形,白川不禁回想起了秀字营的第一次军务会议——参加会议的几乎是同样的人,当时也是陷入了困境,队伍快没粮草了,但队伍里却充满了欢乐和笑声,绝不像现在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呢?就因为少了一个人,那个色咪咪的、整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没有一点尊严的紫川秀,他在的时候,没有人把他看在眼里,他可以被称为“史上最不被部下所尊重的上司”了,大家都说:“哪怕路上随便拣一条狗来当指挥都比他强得多。”
直到现在,白川才明白过来,其实那个看似无能的紫川秀,才是秀字营的真正灵魂和支柱,这时她才真正体会到领导这么一支流氓军团的为难。执行命令是一回事,但作为领袖,为部下八千多人的命运负责,那种精神上的重负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
她轻轻咳嗽一声清下嗓子,引得大家的目光都向她看来。她若无其事的说:“废话我就不多说了,现在我们有三条出路。第一,大家回瓦伦要塞去,放下武器向军法处投降,接受审查;第二,前方就是魔族的西南大营,大家向魔族那边投降;第三,我们就地解散,大家各谋出路,愿意去哪里的,我们都不勉强。你们喜欢哪一条?”
没有人出声,三条出路看起来都不像是什么美好的选择。白川点点头:“那我们就来表决吧,愿意回瓦伦向军法处投降的,请举手。”
军官们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举手,大家都在犹豫着。有一个军官问:“我们回去,军法处会怎么样对待我们呢?会不会杀了我们呢?”对于秀字营的官兵来说,“军事法庭”、“军法审判”这些字眼——虽然他们并不怎么明白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却是挺吓人的。
白川沉默,她思量,如果是向林冰投降的话,自己这群人起码会得到正式的军事法庭审判,有机会当庭陈述辩解,自己也可以向总长进行书面报告,而且在正式法庭开始之前,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军法审查不在林冰的权限以内,而瓦伦城的军法官卢真简直就是所有军法官最恶劣品质的典型化身,他心胸狭隘、自大狂妄又残酷无情,为了向帝都方面邀功,他很有可能根本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直接割了脑袋就去领赏的。对,林冰肯定就是看到了这一点,不然,她应该会留自己下来接受军法审判的。
好半天她才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但总长确实是已经对我们下了格杀令。这是林副统领当面跟我们说的,她劝我们快走。”
军官们哗然,大家纷纷摇头:“我们不回去。”
明羽环视一下四周,没有人举手赞同,他犹豫的说:“那我们表决第二条出路,愿意向魔族方面投降的,请举手。”说到“投降”几个字的时候,他的嗓子就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声音含含糊糊的。
“不用表决了!”白川一声低喝:“如果选择这样,我更宁愿回瓦伦去受死。”
“白川,你不要意气用事,这关系到大家的性命……”
白川霍的站起:“谁想叛国的,说!我现在就杀了他!”
不知是被白川咄咄逼人的气势所压倒,还是大家都对祖国怀有最坚定的忠诚(白川暗想,根据自己对这群家伙的了解来说,那简直是不可能的。)也没有人出声。白川喘了口气,慢慢的坐下,这正是她最担心的事情,这支被祖国和希望所抛弃的军队走投无路之下,真的很有可能走上那条万劫不复的道路。
明羽无可奈何的说:“那我们只剩最后一个选择了,秀字营就此解散,大家各谋出路去吧。你们回去跟士兵们说一声,我们散伙了,愿意去哪的就去哪吧。散会了,大家自己好好保重吧。”
虽然已经说散会了,但好半天了,没有人起身离开,有人问:“不表决吗?我反对这个提议。”
明羽苦笑:“这已经是最后的出路了,不用表决了。”
军官们一个个表情像是要哭出来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上司指挥下过团体生活,不用自己担心明天,无论死活,起码身边还有许多同样命运的伙伴,不会感到孤独。现在他们被祖国抛弃,在完全陌生的土地上漂浮,将要一个人孤立无助的面对那前途难测的未来,他们实在感到十分的恐惧。
还是刚才的那个大队长怯生生的问:“白川长官,那你以后都不管我们了吗?那以后,谁来给我们下命令呢?”
军官们一窝蜂的吵起来了:“是啊!没人下命令,那我们怎么活啊?”
“白川长官,让我们跟你走吧!你叫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我们一定会听话的!”
“你不能这样就丢下我们不管啊!”
白川低下头捂住了脸,她不敢面对那一张张熟悉而热诚的面孔,是自己把他们从故乡骗到万里之外的远东来的。作为个人,他们有许多的缺点和恶习,但为了扞卫祖国,这些人确实是为国家流过汗、流过血的,他们曾经冒死跟随自己直捣魔族腹地,与强大的魔族军团殊死鏖战。
现在在这种最困难的情况下,自己却想把他们抛下不管?
白川抬起头来,跟罗杰和明羽说:“不能把他们抛下。如今的环境,如果我们抛下他们,他们唯一的出路就是去投敌了。”
罗杰也点头:“我看也是,确实不能这样做。”
明羽却反对说:“远东已经是魔族占领区了,如果我们还保持着这么大一支部队,魔族是绝对容不下我们的,倒不如化整为零,目标小了,大家更好找出路活下去,不然你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白川缓缓摇头:“我不知道,但法子我们可以慢慢想,但无论如何,队伍不能垮!”
听得白川的说话,军官们轰然喝起彩来:“白川老大,不愧是老大,豪气干云!”
“等下就开香堂饮血酒,白老大,我们跟定你了!”
“老大您一声吩咐,我王老五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哪个敢不听白老大的话,我赵小七将他三刀六洞!”
听着部下们纷纷表忠,颂声如潮,三个旗本面面相觑,罗杰苦笑,小声说:“天,我们带的都是一群什么兵?”
大家商议了半天,却没得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方法。有人不禁叹息说:“如果阿秀长官在就好了,如果他在,随时都能想出十七八个点子出来的。”话没说完,他已经被人捂住了嘴巴。
大家都沉默下来了,想到那位已经失踪多时的前长官,大家都怀有一种奇怪的感情。这个玩世不恭的长官有一种奇特的魅力,尽管明知道他已经背叛了人类,还害得自己落到了这么凄惨的境地,但是说真的,大家都感觉自己真的没有办法去恨他,没有一个人咬牙切齿的发誓:“一定要杀了他。”大家只是恨恨的骂:“再见到他的时候,一定要痛扁他一顿!”
秀字营军官们以前是地痞流氓出身,干的就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那是常事,现在虽然出来当了军官,但是见识和学问都有限,如果要他们打架砍人的话,比吃饭还容易不过,但若要他们正正经经想个主意,比杀了他们还难了。
有人大声感慨:“这样下去,还不如回去当强盗算了!”
白川眼睛一亮:“当强盗?这倒是个好主意……”
看到白川在很认真思考的样子,明羽害怕起来,连连摇头:“白川,你该不会是真的想改行去做强盗吧?我们可是紫川家的正规军啊!”
“我呸!”罗杰骂道:“紫川家早把我们给甩了,现在谁还承认我们是正规军啊?”
出身黑道的部下们纷纷赞同:对对对,占山为王,大盘称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工作轻松,节假日长,喊一声“留下买路钱”,就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花,比当兵快意多了。
“对啊!”白川仿佛一下拿定了主意,理直气壮的说:“我们不是强盗,我们是专门打劫魔族的复仇游击队,是正义的!”
先哲早就告诉我们了,其实人心里都怀有种种的恶念,只是苦于师出无名。一旦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就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了。
大队长们积极献策:“我们先要挑一个地势险要的山头做基地——比如我看杜拉森林就很好,丛林茂密,我们又熟悉地形。”
“再起一个吓人的名字,比如说黑风寨、狼牙沟什么的……”
“……推举寨主首领,找面骷髅旗子当标志……”
“……定下帮规,立下刑堂,喝血酒歃血为盟……”
“接着就出去干活了,找几头肥羊……”
“还可以兼营副业:绑票、走私、收保护费……”
部下们说得头头是道,显得非常熟悉又有经验的样子,三个出身正规军的军官听得简直毛骨悚然。明羽战战兢兢的问:“可不可以打扰一下,你们以前究竟是干什么的?”
部下们非常憨厚的“嘿嘿”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大人,这个您就甭问了。”
四月二十七日的午夜。
魔族士兵小心翼翼的前进,火把在他们手中劈哩啪啦的燃烧着,但火光能照明的地方却有限,整个树林里全部是茂密的桦树、荆林、山毛榉和橡树,哗哗响动的树枝就像墙壁一样的包围着他们。平坦的地面上长满了绿苔和厚厚的杂草,人走在上面,几乎没什么响声,看不到什么小径,即使有,也早已经被茂密的荒草湮没,到处是乱蓬蓬的叶冬青、野李树,密密麻麻而高大的荆棘,十步以外就看不到人。
士兵们轻轻拨开灌木林,悄无声息的一步步向前搜索,鸟儿在刺枪的上空啁啾,他们心中惴惴不安,害怕碰到自己要搜索的人。不到三天前,友军的一个中队发现了他,当增援的部队看到信号赶到的时候,五十多人的中队仅剩下十一个活人,个个身上带伤,要追赶的目标已经远逸。这件事情在搜索的部队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这说明了大家要追捕的对象绝非那种温顺的兔子。士兵们高度的警惕,灌木丛里不时有飞起的鹭鸶和雉鸠,每次都引起了他们的一阵惊恐。
忽然间,队列前面的纯种契卡猎狗狂烈的吠鸣起来,对着前面一个黑黝黝的树丛。顿时间,所有的人紧张起来,他们似乎看见树丛里面动了下,士兵们相互打着手势,不用军官指挥,他们已经开始布置包围圈子了。队长害怕自己的力量太过单薄,向天射了两支带火的箭矢,这是请示增援的信号。
夜空中,火箭在黑暗的夜幕中划了一个耀眼的弧线轨迹,轻飘飘地陨落在茂密的树林中。
弓箭兵偷偷的退到队伍的后面去,防止对手的突然袭击,握着利于近身作战的砍刀和刺枪的步兵不出声的站到了前列。大家都没有出声,寂静中,只听见风吹过树梢发出的轻轻的“哗哗”声音,还有不知名的鸟在树丛中刺耳的叫声。
援军来得很快,哗哗啦啦的枝叶响动声中,一大群个子高大的半兽人扛着巨大的狼牙棒穿过密密麻麻的树林出现了。队长皱皱眉头,他没想到来的是远东联合军的支持,对于这些围着兽皮呼哧呼哧喷着粗气的乡巴佬,他没有什么好感,对他们的战斗力,他也没有任何的期待——这其实也是魔族上下对他们盟军的普遍看法。
不过战力毕竟是战力,队长压抑了心中的不快,开始给半兽人们布置任务:一百人从左边过去,一百人从右边包抄,剩下的人从中间过去,为了稳妥起见,队长在每一个方向都布置了一些魔族的正规军,他不相信那些半兽人的作战能力。
“进去吧!”一声低喝,队伍前列的侦察兵放松了契卡猎狗的缰绳,猎狗低沉的“呜呜”咆哮着,第一个冲进了灌木丛林中。大批武装的士兵紧跟其后,他们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包围圈。
在丛林中间的一块草地上,契卡狗狂暴的吠鸣起来,用力的前扑,挖着草地上的浮土,士兵们追了过来,踩倒的草丛,淡淡的脚印,还有血迹斑斑的树枝和衣裳碎片。很显然,就在不久以前,目标曾经在这里停留过,他在这里包扎过伤口。
“他就在附近,而且受了伤,走不了多远的!”侦察兵断言道。队长不出声的点点头,想到了神皇陛下许诺下的大笔悬赏,他呼吸都急促起来了。这时他反倒暗暗庆幸了,好在和自己在一起的是远东的种族联合军,而不是其它的魔族正规部队,如果有什么功劳和奖赏,那就都归自己了。
“快,放狗继续追!”队长回头望一下后面慢吞吞跟上来的半兽人部队,出声催促:“快,动作快点!”又对自己的部下们说:“大家加油,拿下了钦犯,每人赏五十个银币!”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当然是活着的人了。
契卡狼狗奔跑得越来越快,前面的侦察兵几乎都是被它拖着走的。大家开始跑动起来,只是林子里实在太暗了,很多人边跑边被那些坑洼、藤蔓绊倒,“哎哟、哎哟”的叫声连续不断。
由于那大笔奖赏的动力,魔族兵跑得很快,冲在了队伍的最前面,而高大的半兽人则被拉到后面,本来密集的队列被拉得很长很长,稀稀拉拉的一长串火把在黑暗的密林中跃动着。
狼狗的鸣吠声音越来越响,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和口令,魔族的搜索兵在大声报告:“我听到里面有人声了!他就在里面!”火把的光亮也越来越明亮,他们正朝这个地方搜过来了。
这已经是逃亡的第三十一天了,魔族的搜捕行动仍旧在持续,紫川秀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一样,无论自己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身后阴魂不断的搜捕者。
开始时候,因为魔族反应的延误和卡丹的掩护,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将身后的追击者甩开了一段很大的距离,但是魔族方面迅速的发现了自己的失误,重新调整了搜索范围。他们采用快马和狼狗——那种经受过特别训练的纯种契卡狼狗,它们的嗅觉灵敏到可怕的地步,可以在五十步以内觉察哪怕最细微的一个嗅觉分子。
紫川秀曾尝试过藏进沙地里、躲进隐蔽的山洞里、爬到树上,甚至在小溪里涉水前进——每次当他以为自己已经甩掉背后的追踪时候,最多半天,背后又传来了大片的人声和喧哗,而且追得越来越紧了,越来越近了。在一次实在无路可逃的窘况中,紫川秀不得不与追捕者正面冲突,杀掉了十一个追兵后夺路冲出,代价是自己身上多了四道深深的伤痕,外加内伤发作吐血不止,魔族弓箭手的箭矢深深的射进了他的后背,拔下那带着倒钩和血肉的箭头时候,紫川秀疼得几乎昏了过去。
日日夜夜不间断的逃亡与追击,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意志和体力的残酷考验,但问题是一方拥有几乎无限的体力和援兵,随时可以把那些疲惫不堪的士兵换下而派上欢蹦乱跳的生力军。
而另一方却只有孤立无援的一人,没有食物,没有休息,没有睡眠,没有饮水……更重要的是,没有希望,他感觉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天罗地网中,不可能有挣脱的机会。
连续不断的逃亡,长达六十个小时无法睡眠,即使以他超人的坚强意志也实在经受不住这种折磨。他原来打算是前去瓦格行省与白川等部下会合的,但几天前的慌不择路之下,他早已经迷失了方向,昏天暗地的跑了几天,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已经三天三夜没能合眼了,刚刚躺下不到五分钟,敌人已经找上来了。他细心的听那一片人声和喧嚷,得出结论,敌人尚没有把包围圈合拢——也许是故意,也许是没来得及,自己还有唯一的逃生之路,穿过那密集的灌木林冲入林子的另外一边。
他艰辛的爬起来,久久的活动自己麻木的双脚,使得它们变得活络起来。可以感觉得到,伤口又在流血了,但没有人给他包扎,也没有东西可用来包扎。他站了起来,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一头栽进了装满雨水的树坑里,又赶紧挣扎的爬了出来,浑身湿漉漉的。靴子早已经烂掉了,受伤的赤脚踩在遍布荆棘的地面上,那密密匝匝的枝条仿佛有意识的直往身上腐烂、发炎的伤口里钻,每一步都伴随着刺骨的疼痛。他不得不咬住自己的衣裳,免得喊出声来,面上肌肉抽搐着,即使以铁骨铮铮的英雄也难以忍受这样可怕的酷刑,每前进一步都要在尖锐的荆棘丛中留下淡淡的血迹。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脚步拖沓,沉重得抬不起来,他只能扶着树一点点的往前挪,踉踉跄跄,跌跌爬爬。浑身的伤口都在火辣辣的痛,内伤又要发作了,胸腹之间连续不断的撕裂般的扭痛,口渴得要命,嘴唇已经干裂了。
面前的世界开始扭曲了、变形,意识一点点模糊……他恐惧的发现,自己慢慢的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这正是意志开始崩溃的前兆。纯粹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他只知道一件事情:跑,跑,跑,尽量往树林茂密的地方躲,不必考虑方向,只是想躲开背后阴魂不散的那一片人声和火光!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跟自己说:没用的,算了吧,躺下吧,不要再躲了,你逃不过的。他头脑开始昏昏欲睡,脚步软了下来。
“不,我绝不放弃!”紫川秀猛的咬破舌头,尖锐的疼痛刺激下,他清醒了很多。听到后面契卡狼犬凶狠的叫声,他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追到了一处空地上,前头的魔族兵停下了脚步,带路的契卡犬转来转去的兜圈子,不知所措的发出了“呜呜”的哀鸣,可怜巴巴的看着它的主人。
“怎么回事?”队长气喘吁吁的赶上来,问。
“长官,”侦察兵一脸的不解:“我们好像追丢了。在这里,契卡犬已经找不到目标的气味了……”
“怎么可能?”队长睁大了眼睛:“不是说契卡犬是最灵敏的狼狗吗?没有任何东西能逃得掉它的追捕?”
“是的,长官。”侦察兵非常困窘:“抱歉,长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种事情我们从没遇见过的,它们从没失过手的。”
队长正要发怒,后面的队列中传来一声拖得长长的凄惨叫声:“啊——”大家脸上变色,这是他们同伴的声音,因为跑得不快,他被落在了队伍的后面。后面传来弓箭手们惊恐的叫声:“他在这里!他藏在树上了!快来人哪!”
大家立即掉头。
紫川秀苦笑,对那只坏了他性命的鸟儿苦笑。
危急之下,刚才他灵机一动,他向前跑了将近一百米后,立即顺着原路返回,用尽全身力气爬上了一棵大树,藏进了树上茂密的枝叶中。他赌的是契卡狗会顺着他原来的痕迹追过去,等到一定距离后,智能不高的狼犬会忽然发现气味的踪迹突然消失,那他们就会失去他的踪迹。
屏住呼吸藏在茂密的树叶中,他眼睁睁的看着大群的狼狗和魔族兵狼奔兔突的从自己藏身的树下跑过,看到了无数燃烧的火把光亮,甚至看到了魔族兵高举的刺枪尖顶上红褐的血迹和刀刃的反光。跟随在狂吠的狼犬后面,魔族兵急速的经过,没有发现自己的痕迹。
等到大队经过以后,紫川秀轻轻松了口气,稍稍伸展放松下自己疲倦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几天来毫无停息的逃跑,双脚没得到任何休息的机会,疲惫到麻木无知觉的地步了。
这时他才发现耳朵边有点异样,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身边来了一只花斑的雉鸠,它死命的在他身边扑打着,用锐利的爪子撕打着自己,发出刺耳的嘶叫:“哇哇!”
紫川秀这才发现,刚才慌张之下,自己竟然趴在了一个鸟巢上,想来这就是那只雉鸠的窝了。他慌忙移开身子,却发现自己胸口一片模糊的潮湿,巢里的几个鸟蛋已经被压烂了,蛋黄蛋清什么的模糊一片,正一滴滴的往地上滴。失去爱子的雉鸠发出了愤怒的嘶鸣,拼命的用爪子抓他的脸部和手臂,翅膀噗嗤噗嗤的扑打着,发出了很大的声响。
尖叫声忽然嘎然而止,这引起了队伍最后面的一个落伍的魔族弓箭手的注意,他抬起头来望着茂密的大树,却险些给掉下来的死雉鸠砸个正着。他后退一步,蹲下翻看地上的死雉鸠,脖子上的锐利的伤口,很明显是人为的。
魔族兵猛然站起,正要喊叫,猛然间,一道可怕的刀光忽然从天而降。
“啊——”长长的一声惨叫,血花飞溅,魔族兵根本连躲避的动作都来不及做,刀光就从头到脚的将他劈成了两半,他临死的惨叫撼动了整个树林。
那一刀透支了身体里最后的潜能,紫川秀连站都站不住了,一下子软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他苦笑,看来天意真的是让自己死在这里的了。四面八方传来了魔族急速的脚步声和吆喝声,他躺在地上干脆闭上了眼睛,他疲倦得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铺天盖地的黑暗恍惚中如同无边的黑幕,慢慢的却是不可抗拒的,将他吞噬……
魔族队长喘着粗气赶到,看到一个衣裳褴褛、虚弱不堪的人类一动不动的躺在自己面前,好像已经昏迷过去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好运,拿出通缉令上的画像对照,对,就是他!
他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副无比美丽的图画:封侯,晋升,重赏……队长欣喜若狂,但是他还是保持了最大的警惕,这个家伙一动不动的躺那里,是不是有什么诡计?
毕竟,这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旁边地上那具自己部下的血淋淋的尸体已经充份的说明了这一点,自己可不要这么倒霉,奖赏没拿到,却先把性命给丢了。想到这里,他回头给半兽人们下命令:“你们几个,上去把他捆起来!”
队列肃然无声,个子高大的半兽人们一个个毫无表情的板着面,没有人行动。队长把命令再重复了一遍:“你们快把他捆起来!快,事情办好了,我给你们奖金!”
一个老半兽人出来很恭敬的向他鞠了个躬:“请问大人,捆谁啊?”
队长诧异的看着他,破口大骂:“你瞎了眼吗?上去抓住他,快!”心底里,他还是能为被称为大人感到喜滋滋的……
老半兽人恭敬的再鞠了一个躬:“遵命,大人。”
他抄起背后的狼牙棒,不慌不忙的把棒子举了起来,一棒就把魔族队长的脑袋砸得粉碎,白色的脑浆和红色血花溅了一地。魔族的军官站立原地,带着一脸错愕、不敢相信的表情,好一阵子,他才慢慢的、慢慢的向前倾,整个身子沉重的砸进了草丛里,发出扑通一声闷响。
空地上死一般的沉默,只听见鸟儿婉转的鸣叫声。盯着老半兽人手上滴着血的棒子,魔族士兵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惊讶,眼睛睁得大大的,一个个呆若木鸡。一声恐怖的喊叫撕裂了林中的寂静:“他们杀了队长!”像是非得喊一声来确认,他们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是事实。
他们反应得太迟了,没等他们明白过来,身后的半兽人们已经纷纷抄起了狼牙棒、刺枪从后面朝他们杀去。他们几乎是同时毫无防备地被从背后过来的狼牙棒砸死、标枪刺穿,一时间,魔族士兵们死伤惨重,惨叫接二连三的响起,划破了密林深夜的寂静,猩红的鲜血溅上了青翠的草丛。
一个魔族长矛手灵活的一跳,躲开了背后狼牙棒凌厉的一击,他愤怒的骂道:“你们在干什么?”挥舞起了长矛自卫,挑伤了一个半兽人的胳膊,但几十个半兽人立即从四面八方围攻了上来,漫天挥舞的狼牙棒中,魔族兵被迅速砸成了肉浆。
最后一个站在外围的魔族兵见势不妙转身想逃跑,那个老半兽人头领一声令下,凄厉的风声响起,十几根锐利的标枪带着可怕的劲头同时刺穿了他的身体,魔族士兵发出一声撕裂的惨叫,扑倒地上。
不到一分钟时间,魔族王国帕伊军区第六十一团队第十五大队第三中队军官连士兵一共五十三人,连一个活口都没跑掉。见证这一事件的,除了凶手以外,就只有林中啁啾的鸟儿了,林子里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
那个老半兽人带着严肃的神色吩咐:“四周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半兽人士兵们哄然应答,纷纷查看,在那些受伤的魔族兵身上加了一刀,打死了那些失去主人的契卡狼狗。十几个人挑选了一块土质比较松软的地方开始挖坑,准备掩埋尸体。大家都做得非常的认真,因为都知道,杀魔族士兵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事情一旦泄露出去,不但他们个人,连他们的家人、村落,甚至连他们的整个种族都会遭到魔族最残忍的报复,陷入灭顶之灾。
一个半兽人土医生小心翼翼的上前查看紫川秀的身体,过了一阵子,他抬起头来说:“德伦叔,光明秀有几处外伤很严重,但不是致命的。现在关键是他太虚弱了,需要休息。”
德伦上前轻轻摇晃着紫川秀的肩头说:“光明秀,光明秀,醒醒,快醒醒!”
紫川秀昏迷不醒,德伦无奈的摇摇头,起身吩咐那些年轻的半兽人们:“砍树和藤蔓,做一副担架,我们把大人抬回去。”
一个带着稚气的半兽人少年不解的问:“回去?回大营里?”
德伦瞪了他一眼:“笨蛋,我们这样子能回军营吗?”他放柔了语气:“我是说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乡。”
半兽人们发出了小声的欢呼,出来已经很久了,连续不断的残酷战争中,他们早就厌倦了接连不断的流血和厮杀,连梦里都在怀念着家园的故土和宁静的生活,期盼着可以回家的那一天。
他们七手八脚的搭造了一副担架,医生给紫川秀的伤口做了简单的包扎后,他们轻轻的把紫川秀放了上去,老德伦亲自挑选了十几个精干的小伙子专门负责抬担架。出了林子后,他们找了几辆马车,外表伪装成运粮草的车子,却暗暗的把紫川秀藏在了里面的暗格里,上面堆上了一堆稻草。一行人开始沿着远东大公路,向瓦格行省前进。一路过来得非常顺利,路上碰到的魔族巡逻队眼看这是半兽人的队伍,根本连查都不查就放行了,但德伦并没有因此而放心,他知道,最危险的关口还在前面……
黎明,在灰水河的瓦加渡口,一支半兽人的队伍出现在灰水河的东河岸。
河对岸黑暗中的魔族巡逻队喊叫发问:“瓦度沙亚里?(什么人?)”
在队伍前前导的半兽人老德伦响应道:“远东联合军五七一团队,奉命公干。”
对岸没了声音,吊桥的木板发出“唧唧”的怪声,几个魔族巡逻兵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浑身绿毛的塞内亚魔族军官对着老德伦“兀哩哇啦”的一顿盘问。老德伦很沉着的回答出了当日的口令和部队番号等内容后,那个塞内亚军官这才释然,却把怀疑的眼神投向了马车:“那是什么东西?”
“粮草。”德伦很镇定的回答,他注意到了魔族军官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想起一个可怕的可能,不由得恐慌起来。
“我得检查下看看。”果然,那个魔族军官嘟囔着说,仿佛有点不好意思,他又补充说:“这是神皇陛下的命令,我们正在搜捕一个逃犯。”他没有注意到,这时候队伍前排的半兽人那恐惧的神色。
他一声令下,魔族兵跳上了前面的几辆马车,开始查翻起来。他们用刺枪穿透马车的车壁和粮草的袋子,把粮草都给粗鲁的倒了出来,细细检查有没有夹层,动作十分粗鲁,简直就像是存心破坏似的,不到一分钟时间,他们就把第一辆车给翻过了,接着走向第二辆,又是第三辆……
德伦额头上涔出了汗——幸好天还没有亮,不然魔族军官看到了非怀疑不可——按照这么彻底的搜查方法,连一只青蛙也躲不过去,当他们发现一个受伤的人类正躺在马车里的时候……德伦不敢想像下去了,他暗暗做个手势,示意大家做好准备。
他身后的半兽人们对视一眼,手已经握上了武器,只是心里十分担心,这里并非那种荒无人烟的丛林地带,在瓦加渡口的桥头,魔族就设有哨卡,附近更是驻扎有强大的兵力,自己并没有把握将他们一点痕迹不留的全部杀死。如果在这里开战,即使可打赢,但暴露后,魔族可怕的追击也将随之而来,天涯海角将再无自己可以容身的地方了。
魔族兵已经搜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也就是紫川秀所躲藏的那部,德伦满面堆笑的上前跟军官说:“长官辛苦了,一点小意思。”他偷偷的塞过去一小袋银币。
魔族军官的眼神一亮,慢悠悠的掂量钱袋的份量,德伦急得直跺脚,魔族兵已经举起了刺枪开始作势要刺进车厢里去了。
“哧!”的一声清响,刺枪已经刺进去了一点,军官喊道:“不用检查了,放他们走吧!”
魔族兵们纷纷应诺,将刺进去了一小半的刺枪纷纷抽出。盯着他们手上的武器,德伦几乎屏住了呼吸,如果刺枪上面哪怕沾有一滴血的话,魔族就会发现事情不妙了。只要有一个人叫一声:“里面有人!”那整个哨卡都会被惊动,接着就是附近驻扎的大军也会赶来……
他长松了一口气,没有血迹,也没有魔族兵的叫声,前面阻拦的士兵已经让开了一条路,远东联合军“五七一团队”,又开始继续前进了。天刚刚微亮的黎明时分,队伍安然的渡过了灰水河,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松了口气,终于过了灰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