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夫人成了李太太杂货店的常客。她每次来时,都戴着鸭舌帽,穿着西装皮鞋,金色的长发仔细挽起来塞进帽檐,晃眼看去,就是个俊俏的少年。
她来的唯一目的,就是跟在第五篇后头,像个好学的小学生一样问长问短,一边问,还一边拿小本子记下来,包括人体穴位图,她都仔细画下来。这些来自异国的神奇医术,常常令她惊叹不已。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学生”,第五篇不喜欢,也不讨厌,只要她问,他就会一五一十地回答,如何分辨草药,如何对症下药。总之,老头给他的本事,他都如实教给了她。她在医学院里学到的知识,也是第五篇未曾接触过的,作为一个肄业的医学院学生,她也很乐意将她所知道的东西,传授给第五篇。
一连数月,他们之间的对话,从来都只与医术有关。可是,你来我往,互相切磋,倒也不太乏味。有一次,这个女人还带来了一部笨重的相机,非要与他合影留念,他拗不过她,与她并肩而坐,对着镜头,怎么也不好意思笑出来。
到了后来,如果她一连几周都没有出现,第五篇发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朝窗外张望几眼。
这个志同道合的女人,似乎成了他平静生活里的一个习惯,他习惯她拿着笔记认真倾听的姿态;习惯了她拿着药草往嘴里塞,忍住怪味咀嚼的样子;习惯了她的皮鞋,踩在木制楼梯上的声音。
他能肯定的是,这个杂货店,是他离开落英山之后,停留最久的地方了。
这里的冬天,又湿又冷,白天的雾气,固执地遮盖住所有角落。
今天是洋人们的圣诞节,可是,她却蹲在杂货店的楼上,跟第五篇坐在一起。两个人盯着地上的小火炉出神,炉子上,放着一个药罐,褐色的药汤咕嘟嘟冒着泡,浓烈但又含着清香的药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他配置的特效伤风药,是这个冬天里最好的东西了,又便宜又见效,穷人们的最爱。
“你戴着那个,不觉得黑吗?”他头也不抬的问。
从她进来到现在,鼻子上一直架着一副墨镜,突兀得很。
“睡得不好,眼睛不舒服,不好见光。”她如是回答,下意识地扶了扶墨镜,故意岔开话题,“你的英文越说越好了呢。看来李太太是个很好的老师。”
他的余光,落在她的手腕上,一道青紫的淤痕,清晰可见。
趁她不注意,他突然动作极快地取下了她的墨镜,旋即皱起眉头。
她本能地侧过脸去,充血的左眼,瘀伤的眼眶,无法藏匿。
“你丈夫打的?”他淡淡地问。
她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他要我跟他去印度,一个最贫瘠多病的乡村。”
他转过头,看着她:“印度?”
“他心心念念要加入皇家医学会,但是要正式成为这个组织的会员,他的资历还不够光辉。”她看着炉子上的药汤,“医学会里的人,有的著书立说,有的攻克了罕见的疑难杂症,有的曾化解过一场严重的传染病,总之都是曾为全人类的安危‘赴汤蹈火’过的‘英雄’。查尔斯拿不出这样的‘功绩’,所以当他千挑万选,选中了印度那个一直缺医少药的乡村。”
“赠医施药?”他笑了笑。
“沽名钓誉。”她冷笑。
“洛丽娅还好吧?”他问。
她摇头,炉火在湛蓝的眸子里跳动:“三天前,查尔斯已经让他的手下跟保姆,将洛丽娅带去了印度。我想抢回洛丽娅,可是力气不够。他说,上天入地,我都是他的私有财产,他在哪里,我就要在哪里。”
“哦。”他点点头,转身去柜子里拿了一盒药膏给她,“这个散瘀消肿很见效。”
她神色复杂地接过药膏,说了声谢谢。
他上前熄掉炉火,说:“那祝你一路顺风。”
一室沉默。
“那个……是什么?”她忽然指着窗口的葫芦。
“没什么,我的老师送给我的小玩意儿。中国古代的医生们,都很喜欢将药丸装在那里头。”
“那你手上戴的那串石头,也是老师送的吗?”她收回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越是幽暗的光线,那串石头的光芒越明显。
“不是。”他摇头。
“是个姑娘送的吧。”她突然笑了。
他老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第五篇,”她突然喊出了他的全名,“你会来印度吗?”
他背对着她,怔忪片刻,摇摇头:“不知道。”
两人再无对话。窗外,隐隐飘来唱诗班的声音,空灵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