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逃跑了。
去荆棘迷宫的路,他一步也没有上去。
传说中,藏在迷宫深处的,能赐予人无限力量的战神权杖,只是他的一个梦。不不,是梦都不敢梦的东西。
他害怕。会刺伤身体的荆棘,暗无天日的迷宫,凶猛的怪兽与蛇虫,一切都让他害怕。
身为存世不多的兽人中的一员,青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糟糕。
说来,兽人怕是宇宙中最名不副实的妖怪了,空有一个听起来唬人的名字,除了能在兽与人之间自由转换形态之外,便再没有别的本事了。世上任何能置人类于死地的物体与方式,对他们一样有效。世界这么大,不是所有妖怪都法力无边。
而每个兽人,即便一生平安健康,也只有三十年的寿命。
曦灵谷地,藏在克鲁格保护区边缘山麓里最隐秘的地方。繁茂的树木与鲜嫩的草地,拥抱着四季不涸的河水,河岸西边那座长得像匹骆驼的小山,总是在阳光里闪烁着点点金光,雨后,常有一道彩虹挂在山顶,美不胜收。
从青记事开始,谷地里的兽人同类们从三十几个,减少到了二十几个,当然还会继续减少下去。有一些病死,有一些老死,还有一些,死于非命。
青不知道除了家乡之外,世上还有多少同类的存在,如同他一直搞不清楚自己存在的意义一样。
看看他吧,从出生到现在,灰扑扑的一身皮毛,比一只小猫还小。就算随着年龄的增长,能将自己“转换”成一个少年的模样,可也始终转换不了他弱小的本质——他的本体,从来都没有变化,一只芝麻绿豆大的“小猫”。
赛跑、爬树、掰腕子,他从来都不是卡尔的对手。卡尔的本体,是一头健壮的小象。卡尔的口头禅是,要成为像天空叔叔那样的英雄,像他一样,找到那把藏在荆棘迷宫里的战神权杖,得到无穷无尽的力量。
不知从兽人们的第几代祖先开始,便有了这样一个传说,谷地东边最深处的荆棘迷宫里,有一柄神力无边的战神权杖,任何人只要能走到它的面前,就能被赐予无限强大的力量。所谓的荆棘迷宫,就是一大片找不到阳光的荆棘林,因为里头的地势太错综复杂,才有了迷宫的称号。那里不但路途难行,还有毒蛇猛兽盘踞,许多慕名去寻找权杖的兽人,大多失败而归,还有些受了重伤。按照祖先们的规定,每个兽人一生只有一次去荆棘迷宫的机会。
多年来,只有青的爸爸,走到了权杖面前。
而他,也确实变成了众人心中的英雄。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盗墓者,能逃过他的利爪与尖齿。他救下的野象与犀牛,花豹与狮子,不计其数。
在那段时间,盗墓者们之间流传着这样的告诫:“不要去克鲁格!那里有一头强大的怪物!”
青还记得,爸爸最喜欢带着自己,趴在猴面包树下,有时候晒太阳,有时候晒月亮。他看到象群里的小象掉到泥坑里,看到笨拙的犀牛一家轰轰跑过,都会笑个不停。那时候,这个世界对他来说,还是有趣而美好的。
但爸爸的眼睛,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地守在这里呀?我们的家不是在谷地里吗?这些动物又不是我们的同类,为什么要保护它们呢?”年幼的青,不耐烦地甩着尾巴,赶走在身边飞舞的蚊蝇。
“它们是我们的邻居。”爸爸摸摸他的脑袋。
青不解地看着爸爸:“可是,猎人并没有把枪口对准我们呀。”
“傻孩子。”爸爸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变得深邃起来,“当一个人的左邻右舍都被杀光了,他自己还能安全多久?”
青想了想,似懂非懂。
“我们的家,不仅仅只是一块小小的谷地。说‘邻居’其实都不太确切,我们也是这里的一部分呢。”爸爸笑了笑,“等你长大些,才能理解爸爸的想法吧。”
青眨眨眼睛,用尾巴拍死了一只蚊子。
可是,直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理解爸爸的想法。或者说,他不愿意去理解。
他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到了已经浑身是伤,连喝口水都会咳嗽半天的地步,都还是要坚持每天都去谷地外巡查的习惯,二十六岁的兽人,已经很老了,他现在,连一棵树都怕不上去了。
如果他肯稍微改掉这个习惯,哪怕就一天,或许,来自盗猎者的子弹,就不会穿过他的心脏。
那一年,青只有八岁。事发时,他就在离爸爸不远的地方。
他至今还记得那个站在敞篷越野车上的,叼着雪茄的彪悍男人,十几个手下围绕在他身边,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普通人不可能弄来的大威力枪支。
“哈哈,打中了!”那男人大笑,“把那家伙给我弄过来,家里正缺一张皮垫子呢。”说着,男人用力拍拍身旁那个司机的肩膀,夸赞道:“你果然是这里最好的向导。以后你干脆就做我的司机吧,本杰明。你是叫本杰明吧?”
“我是叫本杰明,布里曼先生。谢谢您的好意了,来这里当导游只是兼职,我最喜欢的,还是当保险经纪人。”驾驶座上年轻的欧洲小伙,俊朗中尚有几分稚气,看起来更像是个刚进大学的学生。
“这么说,我应该向你买份保险啦?”布里曼吸了一口雪茄。
“您一定会有兴趣成为我的客户。”本杰明笑笑,“我的保险,能让客户逃过一次死神的狙击。”
布里曼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有意思。回头来找我谈谈。”说着,他得意又轻蔑地看着前头那个在血泊里抽搐的“猎物”,大声道:“很久没这么痛快过了。只要肯花钱,保护区不也是我的私人猎场?”
“只有这一天,布里曼先生。”本杰明提醒道。
“一千万美金买一天自由狩猎日,不贵。”布里曼吐出一个烟圈,硕大的宝石戒指在手指上折射着刺眼的阳光,“这个世界,钱永远是最大的力量,哈哈。”
原来,他们不是盗猎者,只是一群用钱买乐趣的人。
满脑袋空白的青伏在草丛下,哆嗦着,从凌乱的缝隙里瞪着车上谈笑风生的男人与青年。男人的两个手下,小心翼翼地朝重伤的爸爸靠过来。
不能就这样让爸爸被他们带走啊!
青的爪子,把草根都抓断了,在对方的手碰到父亲之前,他嗖一下冲出去,狠狠一口咬下去。
手下之一疼得叫了一声,一甩手,青就被扔出去老远。伤者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只是几个渗血的牙印而已,不重。
“呀,还有个小的?!”布里曼迅速举起了枪,朝青落下的方向瞄准。
连续两枪,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去,那熟悉的身影却从地上一跃而起,一爪撕开了冲在最前头的随从的喉咙,旋即扑到青的身边,一口叼住他的后脖子,蹿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妈的!那家伙居然没死!”布里曼狠狠一跺脚,“给我追!”
本杰明没踩油门,看着那对父子消失的方向,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
青被吓呆了。谷地里的所有成员也吓呆了。
他们的英雄,带着一身枪伤,拼尽最后的力气,带着儿子回到了谷地。
青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掌,愣愣地看着爸爸。
“青,这里交给你了。”爸爸握住他的左手,说了最后一句话。
他“哇”的一声哭了,说不清是难受更多,还是恐惧更多。
他没有能力接受这么重的嘱托,他不敢像爸爸那样,闯进荆棘迷宫,得到战神权杖赐予的力量;他不敢为邻居们的危险做出任何反应;他不敢在敌人的枪口下反击;他甚至不敢再跟卡尔比赛——他这么弱小,“不敢”是天经地义的。
今天,他终是要走了,彻底地逃走。
他受不了谷地里那些对他既期待又怀疑的目光,受不了卡尔对他的挑战,更受不了月亮的妈妈每天都拿很多好吃的东西来,要他多吃,然后就能像他爸爸那样强壮。
他强壮不了!他的身体里,有一道无法突破的屏障,让他永远像一只小猫一样活着。
谷地里年轻的一代,就只剩下他、月亮,还有卡尔与星光。他跟月亮的关系最好,温驯活泼的她,本体是一只小羚羊,卡尔是一头象,而星光则是一只黑犀牛。如今,年轻的兽人已经不满足谷地这块小小的天地,他们有了新的理想,希望将自己短暂的一生,用到更大的世界中去。
星光年纪最大,也是最先离开的一个,他去约翰内斯堡两年,只回来过一次,说外头是多么多么好。青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而说过要回来接走月亮的他,也一直没有露面。
很快,月亮也要离开了,为了她给自己构造的美好未来。
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离开这个在他们眼中只有野兽与草原、猎杀与逃亡的家乡。
卡尔不肯离开,是因为他还放不下那柄“战神权杖”,他一定要在有生之年走到权杖的面前。
青没有收拾任何行李,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月亮。
赶在天亮之前,他悄悄走出了曦灵谷地。
他在左边的爪子上,戴上了一只手套。因为,他不想看到掌心上那排成一个圈的二十个小红点。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这些小红点,其实是各有形状的印记,有象,有兔子,有狮子,有羚羊。
这些红点,实在爸爸去世那天,从青的手掌里冒出来的。
从前,他在爸爸的左手掌里也见过,爸爸说这个印记,是他闯进荆棘迷宫,见到那柄传说中的战神权杖之后,那柄权杖握在他手中留下的标记。这柄权杖还会说话,它告诉爸爸,这就是战神的印记。有了它,就能领悟到巨大的力量。
着一定是谎话,一排红点点,如何给人带来巨大的力量?起码在青的身上没有奏效。爸爸已经去世六年,可自己的本体,依然没有任何改变,依然是那么弱小的,灰头土脸的一只。
什么骗人的战神印记,他只发现这些红点点的一个作用,就是每当谷地里有同类快死的时候,不管是生病还是遇到别的危险,其中的一个红点点就会变淡,到对方彻底死亡之后,红点点就会消失。到今天,只剩下二十个了。
他无法阻止越发猖獗的盗猎,无法保护邻居们的安全,更加无法阻止同类的死亡。
只有离开,可能是最好的方法。永远地躲起来,不用管别人,也不要别人来管自己。
“嘿,兽人!”
身后,突然有人这么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