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此妖物已被禁锢,今后尽可高枕无忧。”密室之中,年迈的和尚,恭敬地朝面前那身姿挺拔、龙袍加身的男人说道。
“退下吧。”他一挥手。
墙上的灯火,照亮了那个金乌打造的笼子,一把大锁,寒光闪闪地挂在上头。
笼子里,坐着继续缝制布偶的千机。
时隔多年,它又回到了笼子里。老和尚没费多大力气,它其实是自己走进去的。
男人默不作声,脸色很难看。
“你永远不会再让我跟着你了,对吧。”它头也不抬地问。
“对。”他冷冷道。
“再见。”它转过身去,聚精会神地缝它的布偶。
“你有什么要求,现在还可以跟我提。”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它的背影。
“我什么都不需要。谢谢。”
他转过身:“泥土跟水,会有人按时送来。无聊的话,就玩你的针线吧。”
摁下机关,千斤重的铁门轰然落下,他将所有的秘密,跟那只熊一起,永远封存。
离天亮还早,他遣退所有太监侍从,孤身行走于宫墙之间。他一出现,月亮就躲入了云层,不知是怕他,还是厌恶他。
再往前,便是练武场。多少年前,当他还是年轻的四阿哥时,曾在这里打到过无数人,当然,也曾被一些人狠狠地反击过。那些人,是与他同一姓氏的兄弟。
门口值夜的小太监早已睡得人事不省,他悄无声息地走进去,微光之中,熟悉的刀枪剑戟寂寞地立在墙边,铺在地上供人 摔跤练习的猩红色软毯,永远都散发着与战斗与死亡有关的味道,即便在这样宁静的夜里。
死亡……对,许多年前,他差点就死在这块毯子上吧。三双手,狠狠地摁住他,将他的脸死死抵在地上,成心不要他呼吸似的。
这是一场私斗,没有人知道他们四兄弟在这里“切磋”。下战书的,是曾经的太子,他的二哥,参战的,是他的三哥与八弟。
他知道这些兄弟历来看自己不太顺眼,尤其在皇阿玛夸赞他之后,这种敌视与鄙视更强烈。
谁说孩子就不会动杀机?或者该说,紫禁城里,年龄不过是个数字,活在这里的人,不论长幼,都是一样的。
他拼命挣扎,若是单打独斗,他们谁是自己的对手!
嗖!一道黑影从角落里蹿出来,力气之大,将太子等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趁势翻身坐起,大口喘着粗气。
与他形影不离的千机,口里发出呜呜的声音,一动不动地护在他的身边,尽管它的身形并不够威武——它最近的模样,只是一只黑色的小狗,身长还不足两尺。
摔疼了屁股的兄弟们坐起来定睛一看,先是一愣,然后哄堂大笑。
三哥站起来,指着那小狗道:“哈哈,四弟,你技不如人就罢了,居然要靠一只狗来翻身。”
“恐怕这就是真正的狗奴才?就算终日跟在皇子身边,它还是一条狗。”
“对啊,有些人,就算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可亲娘始终也是包衣奴才出身嘛。”
“所以这只狗才跟他亲近呀,都是奴才,嘻嘻。”
三位年幼的皇子,拍拍身上的灰土,说笑着扬长而去。
他攥紧了拳头,一拳砸到地上。
“你没事吧?”待到他们走远,这只小黑狗才转到他面前,竟开口说了话。
他的心口剧烈起伏着,不说话,
“不用生气啊,如今你要做的,就是习文练武,通晓做人治国之道,将来……”小黑狗摇着尾巴认真说着。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提要求?”他突然打断它,眼睛涨得血红,“谁让你出来的?谁让你帮我的?”
“你怎么啦?”小黑狗不解地眨巴着眼睛,“我再不出来,你就要被他们害死了!”
他“噌”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揪住小黑狗头顶的毛,用力朝地上一拽,白光闪过,一只布偶小狗被他捏在手里。地上,回复原形的千机似乎被他的举动吓到了:“你……”
“你听着,从今天开始,你不许再‘你你’的叫我,要喊我主人。”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只是一只牲畜。”
说罢,他将那布偶往地上重重一扔,跑出了练武场。留下千机一个,呆呆站在原地。
它听见了,这个已经长大的孩子,他的嘴,跟他的心,说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那天之后,他再也不去花房,也不许千机再变成小猫小狗跟在身边。
千机什么都不问,安安分分留在花房里,一如既往地过日子。
它不用问,也知道他在想什么。它有世上最神奇的耳朵呢。如果它愿意,它可以听到任何人的声音,包括他,包括皇帝。
它听到了他对于亲母出生低微的介怀,也听到了他渐渐翻涌的欲望。
时光荏苒,花开花谢已数载,它孤独地留在连苍蝇都不来的花房里,每天数着耳朵入睡。可梦里,再也看不见那只飞鸟,也没有婉转的鸣唱,只剩下重归黑暗的天空,与那一句反反复复的话——你只是一只牲畜。
他从阿哥成为贝勒,再成为亲王,有妻有子。当身边所有人都明争暗斗,如火如荼时,他却说自己只是个富贵闲人,无意争斗。有人信,有人不信。
只有它很确定,他志不在作闲人,而在龙袍。
可它还很确定另一件事——他的父亲,不会将皇位给他。老皇帝的心里,早已确定要传位给另一个儿子。大势已定,连遗诏都拟好,交给一位心腹收藏。一旦他西去,心腹大臣就会取出诏书,当场宣读。
老皇帝在心里,已经为他的江山布置好了未来。却没有想到这些想法,全被一只熊给“听”了去。
所有人没想到,最终登上帝位的,会是这个“富贵闲人”。
可是,没有人提出反驳的理由,他有重臣们支持,还有老皇帝的遗诏,上头清清楚楚写着他的名字。
这件事,对那些夺位失败的人而言,成了一个永久的谜,他们到死也想不通,他究竟是用什么办法改变了老皇帝的想法。
千机……
是它告诉他,遗诏由何人收藏,他才有机会让这位心腹大臣与真正的遗诏永远消失。
他最该感谢的,应该是千机。
可他也突然意识到,最可怕的,也是千机。原来它不止会利用布偶变身,不止会做各种有趣的玩具……他太低估了千机的能力。
让一只能听到他人内心的妖怪在身边,或许有莫大的好处。可反过来想想,难保有一天它不会将自己的心事出卖给别人。他不能冒这个险,绝对不能。这个妖怪,一定不能再介入他的生活!
他走出练武场,几片雪花落在他的肩膀。
京城终于飘下了今年第一场雪,也只在这种季节,天子脚下才显得尤为干净。许多人喜欢雪胜过雨,大约就是喜欢它能将一切不美好掩藏身下的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