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狗说的这个地方,存在于巴黎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只要顺着蒙恬大道走过去,眼看前头是一个交通指示灯架,红绿灯轮换闪烁,此时无论踞于何种交通工具之上,也无论平素多么忠厚良民,都务必要硬起头皮,罔顾前有警察,后无退路的事实,勇敢地对着空气一头撞过去,然后,就会撞进一扇形状像一根手指的绿色门里。
猎人欧洲联盟总部。
那门里,初看仿佛是个饰品店。疏落水晶架上,陈列着三三两两什物,形形色色,珠玉瓷器,乍眼不觉出奇,细看却有万千气象。深究起来,这店堂的设计与摆放者定是会家子。虽不见价格标牌,不过隐而不发这一物价政策,正是向世间无数豪客白生生颈子上淋漓一刀的最完美前提,亦是妙笔。
这里的所有商品,其他地方的商人,无论多么精明,都一定找不到进货的渠道,再巧手的工匠,也没有法子模仿。因为他们都来自猎物联盟。
有一些,是高等级的猎人们在九死一生的历奇生涯中寻获的罕物,另一些,原材料来自猎物,甚至猎人本身,死的,或者活的。统一由猎人联盟旗下制物司制作而成,浸润血泪与精魂。它们在架上安静等待的并非人客,而是知音。如此高的要求实在大逆不道,因此卖得出的向来很少。
山狗服役时便属于亚洲联盟,对欧洲部分并非特别熟悉,退役后更是隔膜,不过一脚踏进来,发现环境并无特别大的变化,旧地重游,分外感慨,顾不得向凤凰尽尽导游之职,自己打量起四周来。
正面的架子上,水晶贝壳状容器中拱卫的,是一颗小小的,八角形的黑色心脏。
他认识,那是八味草蛛的心脏。有一年,猎人联盟的究物司经过漫长的研究过程发现,这种非人的心脏具有缓衰回春的神奇功能,于是天下无数视老为最高畏途的男男女女,趋之若鹜,一掷千金,不惜代价,只求一心。在猎人们地毯式的追捕搜寻下,存活数量极少的八味草蛛被迫离开巢穴,四处逃亡,死伤仍然极为惨重。摆在这里这颗,从大小看已价值连城。怎么没卖出去?难道留作镇店之宝?
肚子里装满询问的人不止他一个,问的方式也相当多元,比如说就有一股阴柔而尖锐的劲力从山狗身后袭来,带着不祥的低低风声。随之另有一股更大的风声呼啸而起,再后来,就是啪啦一声。
山狗小心翼翼的伸手捻起那颗心脏,转头一看,凤凰悠闲的挥舞着翅膀作活动筋骨状,眼睛在架子上的东西间看来看去,而她身边,贴着一位穿着猎人联盟前台制服的接待人员,张开四肢,五体贴墙。显然是在出手攻击山狗的时候被凤凰反暗算了。山狗情不自禁地说:“嘿,我以前也守过门呢。”
凤凰指指墙上那个倒霉蛋:“这么矬?”
山狗摇摇头:“好一点。”他举起手里的那颗心,说:“你认识这个不?”
凤凰凑上来,闻了闻,说:“没什么特别嘛,这不就是八味草蛛的心脏吗?珍谷收了一颗好大好大的,据说如果磨成粉末,掺以天然珍珠粉,蜂蜜,茯苓,灵芝等十九种珍贵药材,连吃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返老还童。”
山狗大吃一惊:“真的吗?”
凤凰摇摇头:“没试过,不过,照我的经验来看,这么愚蠢的话只有你们人类才会信。”
一面闲聊,山狗一面摆弄收银台上的收银机,拿扫描头对着自己的鼻子眼睛肚脐眼巨细无遗的扫描过去,除了表示这种货币本地不流行的滴滴声以外,其他半点反应都没有。山狗怅惘的说:“糟糕,我们进不去啊。”
凤凰顺势坐下,开始捞过架子上一件样式奇特的项链把玩:“进不去,那我们等人出来好了。”
很多人一生都在等待。
等待离去,等待归来,等待急驰而去那石火电光,也等待撞南墙时一声脆响。
无论如何,等待始终是世间最有效的应付手段之一,看起来虽然很消极,却往往比积极更有用。
山狗和凤凰本来也可以很积极,强行突破猎人联盟与现实社会的半空间纽带,之后便暴露在联盟中最高明的机关制造者阿怒巴精心设计的防御体系之下,疲于应付接踵而来的一系列攻击。运气差一点点,就会被神经毒素泡泡泡成白痴,或者是生物腐蚀原子空间中的一堆烂肉。消极的话,怎么也可以看看珠宝啊。
他们的耐心总是会有回报,半小时以后,空间门开放了。
走出来的,是杀人狐狸。欧洲联盟大老板。
杀人狐狸不是一只狐狸,他是人。
非常非常平凡的一个人。
不老也不年轻,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模样不漂亮也不丑陋,穿一件黑色香云纱的长衫。头发仔细拢在脑后。
他像街头一根电线杠子,或者剧院里的一把座位椅子,天经地义,毫不出奇地存在着。奇怪的是,任何人只要看过他一眼,就永远不会忘记他,那好像是一种特殊的能力,他沿着你的视线,爬进你的脑子,然后在里面掏出一瓶520胶水,牢牢粘上了一帧自己的照片。
因此,无论有多久没见,山狗还是第一时间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们是很久不见了。从前,杀人狐狸并非他们的直属长官,但是经常在全球精英大会上碰到,他与梦里纱交恶,不要说互不买账,后来逐渐发展到各自带便携式氧气过滤机回避对方呼吸过的空气。万一不幸被安排一起坐主席台,那天的会议主题无论是什么,最后都以大家涌过去围观这两人掐架收场。不过很奇怪,他却非常欣赏梦里纱辖下的猪哥和山狗,说这一对心身皆大,有脑有胸,值得造就。
现在,对于山狗的出现,杀人狐狸的反应却和从前迥异。
他有点紧张。
山狗非常敏锐地注意到了这点紧张。好似一种天生的直觉,他的脊背微微爬过一丝凉意,仿佛感知到危险迫近。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并无头绪。
静静凝视彼此许久,杀人狐狸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审慎地说:“山狗,你终于又来了。”
山狗一怔。然后立刻出声解释:“哎,不是我不来啊,我退役了,我从亚洲那边退役的,梦里纱没告诉你吗。”
杀人狐狸上下打量他。良久,摇头。每个动作都那么缓慢,充满无名的疑惑。他再望向凤凰,后者耸耸肩,摆出一幅大无畏的姿态,不过摆完就躲在了山狗背后。他身子一侧,遮住凤凰,向杀人狐狸说:“为何要追捕凤凰,她不是受命去撒哈拉协助开发了吗?”
杀人狐狸眉毛一扬,斩钉截铁地和手下猎人站在了同一阵营:“凤凰一族,向来极为罕见,身为珍谷守卫,更不可能为人类笼络。”
山狗打个响指,凤凰配合得好啊,唰的一声把那张委任书丢出来。杀人狐狸劈手接到,一瞥之下,忽然脸色变得极为古怪,左看右看,嘴里喃喃自语:“没理由啊,没理由啊。”
以他的涵养功夫和老谋深算的程度,神情居然都会变成一砣狗屎那么难看,可见这张纸来头不小。沉思良久,他问凤凰:“你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凤凰胸无城府,约略一说,杀人狐狸刷的一转身,便招呼两位不速之客进去。
全球各大洲的猎人联盟,都是按照一样的设计格局进行装修,山狗一进那办公大厅,故地重游的感觉便油然而起,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桩桩件件,历历在目。他随杀人狐狸走过去,一边走一边感慨丛生,没有遭遇到任何记忆上的障碍。莫非那些蚯蚓其实是耍他的?
蚯蚓是不是耍他,尚不确定,杀人狐狸的嫌疑,倒是越来越大。眼看一路疾走,经过长长走廊,直到尽头,他才终于回身招呼他们站住,自己伸手在空气中,做了一个拉幕布的手势,那里便渐渐浮现出一道金色的门,上面三个大字:藏物司。
藏物司名字很文雅,其实就是个仓库,而且这一间还没什么抢头。因为它存放的是欧洲猎人联盟建立以来的档案卷宗。由于杀人狐狸对高科技不信任,文件必须全部以手写本形式入档,整个联盟最苦的劳工就是文秘八十指蜥蜴阿白白,没天没晚东西抄不完,导致每年年终算出来的补休日,居然比法定工作日还多。真是造孽。
推门进去,房间里一片清敞气象,疏疏落落四白落地,并没有想像中铺天盖地的档案柜子。凤凰最好奇,东张西望一阵,悄悄问山狗:“哎,东西呢?”
山狗也悄悄告诉她:“这里用的是异次元储存空间,要从特别入口才能拿到文件。”
说着话,杀人狐狸果然已经从一个莫须有的地方掏出了一本本子,正在那里看着发呆。头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偏,神色凝重,不晓得抽什么风。须臾,走过来将那本子向山狗一递:“看。”
满满一本,宋体黑字,红底公章,落款签名,和凤凰刚刚奉上的委任书都一模一样。大概是以前类似文件的留底,既不是杀人狐狸私藏的春宫,也不是小金库的账目,有甚好看?
杀人狐狸对凤凰的置疑毫不在意,只一指存档日期,简洁地说:“这是联盟创始之初,总部大老板签字盖章之后统一配发到各洲分部的文件范文,总共一百张,多年前已经用罄。”
数数,这一本下来不多不少,真的正好一百。会不会是从亚洲联盟或者非洲联盟流落出来的?杀人狐狸也一语加以否决:“不可能,全部交了原始记录去总部。”
猎人联盟的古董委任书,却不来自任何联盟机构,经过杀人狐狸一双老眼最慎重的鉴别,断定亦非赝品。如此推断下来,仿佛就只剩下一个可行的推测。
同时也是非常荒谬的推测。
杀人狐狸和山狗应当是同时想到了这一点,对望一眼,异口同声说道:“是他?”
是不是他,还需要更多的证据。
穿出藏物司,折回走廊,出门的瞬间,山狗听到耳边有一声极为细微的“咝咝”。像是雪亮的利刃穿过绷紧的丝绸。他来不及揣测来自何处,杀人狐狸已经击掌,大门关上,眼睁睁中隐没无形。
一扇门关,就有另一扇门开。其中要领,不过是一转身。坚持有时候是一种美德,有时候则是愚昧的浪费。而无论是哪一种,山狗他们都不具备。因此,他们进入了杀人狐狸的办公室。
极大的一间房,风味古雅,旧时文物的流韵,淌于四周。
明式梨花木高几上,一副扇面半展,绢面雪白,上书:衣椒茧,时背顾湘裙。也是瘦金体,清奇骨挺,俊炼非凡。凤凰歪头看了一会,嘴里咿呀不停,对杀人狐狸喊道:“这是你写的?”杀人狐狸挽了挽袖子,将自家书案上那尊香炉掩了掩,回头微微一笑:“你觉得呢?”凤凰不停摸自己的下巴,好像摸多两下会长出胡子来一样,终于笃定地一点头:“不可能,我在珍谷书画处看过笔法,这分明是宋徽宗的真迹,任谁也模仿不出这皇家气象。不过,不过,句子是冒襄写的呀,奇怪了,奇怪了。”山狗大不以为然,抢白了一句:“哎,有光行在啊,你还可以跑去宋代叫那个什么灰宗写‘长城那么长’,有什么好奇怪的。”凤凰张大了嘴巴:“光行?你们抓到过光行?”山狗摇摇头:“不是,猪哥以前停职的时候,经常牵一只光行来食堂蹭饭吃,怎么抓都抓不住。”回头吼了一声杀人狐狸:“是猪哥叫光行去宋代写的吧。”杀人狐狸点头如捣蒜:“小点声小点声,违规的……”
他这时坐在书案后,这书案式样简单,不过一张方正大台面,四角下卷,清清的枣色,下有四雕花纹柱支撑,台面上都空荡荡的。杀人狐狸伸手从身上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贴着书案边缘插进去,一扭一转一拉,好似开了个抽屉一样,然后郑重的捧了什么东西出来。
一台录像机。没有厂牌。
一盒录像带。没有名签。
一个遥控器,年深日久。
连接上电源,显示器借用了杀人狐狸身后那台巨大的电子屏幕,凤凰立马兴奋起来,找了个搁脚的小锦墩,往屏幕前拖拖,撑起下巴,睁圆两个大眼睛,聚精会神地把那屏幕盯着,一副农闲时期看露天电影的德行,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义重大,如此缺心眼,难怪找换心藤找那么多年。
随着轻微的沙沙雪花声,一道道蓝色光线在屏幕上闪过。杀人狐狸皱了皱眉头,举手想要快进,却被山狗拦住了:“哎,那好像是我。”杀人狐狸“嗯”了一声:“怎么没有洗干净。”
那好像是山狗。不过,好像又不是山狗。
凤凰所认识的山狗,有一张憨憨的脸,模样本来颇英俊,却总有一种灰头土脸的感觉,散散落落走在街道上,亲近起来毫无隔阂。
可是屏幕上的那个人,年轻许多,容貌看起来相似,却从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出为冷漠僵硬的气息,眼神铁石一般。视活人如僵尸那样扫视过去。笔直站在那里,一点点细微的动作都没有。
她打了个寒噤,碰碰身边这个她喜欢的山狗:“喂,这什么时候啊。”
杀人狐狸接过话来:“十五岁。”
他对山狗点点头,后者抓了抓自己脑袋,疑惑地说:“这是不是我啊。”
杀人狐狸陷入回忆:“你跟猪哥一起来报考猎人联盟,他带了一条老得要命的狗,你抱了一个死人头骨。”
山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么夸张?”
有录像为证明。真的。他的脖子上就吊着那么一个人骨头,白森森的。镜头拉开,他身边站着另一个人,也很年轻,不过俊得多,笑容更多,简直多到脸上都挂不住。不停东张西望的。至于他脖子上挂的东西,其醒目程度完全堪与山狗媲美,因为那是一条活生生的狗。老狗。
“我们这是在干吗。”山狗完全不记得自己干过这么特立独行的事。
“你们在面试。”
面试者,大家人人面过也。关键之处是要穿得人模狗样——猎人尽管是比较边缘的职业,不过怎么也边缘不过职业裸奔者。像猪兄狗弟这一对是怎么混进现场的,值得怀疑。
不管怎么说,这就考上了。每个人面前发了十片无论颜色外形都一模一样的骨头碎片,限时十分钟,要求分辨出最少五片分属什么物种。
镜头慢慢游移,转向其他候选者,原来声势还不小,其中有些人看起来简直天生就该做猎人,鼻子都特别大。此时一水蹲在那十片玩意面前,牙手口眼并用,从色香味形软硬诸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检验,隐约还听到有人念念有词引用“如何报考猎人”这一权威参考书上的指示:“硬白半透明的是影貘骨,烤一烤很香的是风翎鸟骨……”突然举头喊了一嗓:“可以烤不?”
比较起这种教条派,显然我们的主人公们从容得多,且看山狗,手指如弹琴般在片片碎骨上起落,轻柔而果断,有的如蜻蜓点水,一瞬即走,有的则踌躇半刻,他声色不动,却似胸有成竹。至于猪哥,猪哥呢?
猪哥不见了,在画面上出现的是那条本来挂在他脖子上的老狗,正把十片骨头逐一吃来,津津有味。
凤凰“啊”了一声,摇摇头惋惜地说:“他一定落选了吧,第二年重考才考上的吧。”
杀人狐狸否定:“没有,事实上他考得最好。”
为什么呢。
因为他赌赢了。
不错,在大家都在埋头捣鼓那些烂骨头的时候,猪哥将自己宠物抛下,跑到一边去摸出一副扑克牌,开了盘口。
每张扑克代表一个猎人候补生,下注赌他们的入围下一轮的机会,赔率不同,其中山狗赔率最低。他的生意相当好,因为几乎所有猎人联盟的工作人员都甩下考生不顾,跑上去下注了,考场失去监管,立刻出现一片作弊与反作弊的喊杀声。
凤凰大笑:“这样搞都不会取消资格?”
杀人狐狸脸上忽然出现罕见的尴尬神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支吾两声。凤凰一看,这是有内幕可爆啊,聚精会神的眼神就闪了过来,逼得狐狸老大无可奈何,说道:“没有。因为他一早已经跟我赌,说山狗一定可以拿第一,如果他赢了,我要无条件保他入下一轮。”
山狗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答应了。”
杀人狐狸没吭气,默认了。然后叹口气说:“我想了好多年都没想通,我当时其实已经收手了,他才见到我,怎么就知道我好赌呢?”
顺便还做了个宣传:“我没加入猎人联盟以前,世界上三个最大的赌场都被我扫到关门过。”
果然猪哥的注是下对了的。考试结果,山狗准确无误的,斩钉截铁的,一口气说出了所有骨头的所属种类。而猪哥的那条狗,就乘群众哗然之机,吃掉了所有的骨头。
凭着对猎人联盟人才培养事业的一份热忱,杀人狐狸一边看,一边喋喋不休向凤凰介绍考猎人的注意事项,言语中透出希望挖珍谷墙角的强烈企图。不过,他一开始说到,在追踪科的惊险,修复科的高尚之外,还有历史科的无厘头,凤凰便跟一只戳破了的气球,噗一声就没了精神。也就在此时,面试的画面猛然消失,继而出现的是一大群人围着长会议桌开会。
杀人狐狸抓起遥控器,定格,放大。聚焦在长桌尽头的主席位上。那里有个人窝着,一张脸藏在阴影里,寻常眼力,只能看到一团模糊,但凤凰就立刻低低尖叫:“是那个人,给我委任状的人。”
杀人狐狸眼角一跳:“你确认吗?”
凤凰连翅膀都要拍起来,屋子内立刻风声大作,她很兴奋地乱跳:“确认,确认。”
杀人狐狸松了一口气。转向山狗,看到一张十分迷惘的脸,在屋子略为有些暗淡的光线里,隐隐散发出一种不祥的白色毫光,沉寂良久,他叹口气,说:“看完吧。”
播放键按下,一句话立刻响彻了房间:“山狗出现在撒哈拉之眼,部分记忆被清洗了。应该就是换心藤造成的效果。”
有一个背对摄像机,又高又瘦的男人拍案而起:“去捉他回来!!”
另一人回答:“我们已经尝试过了。撒哈拉之眼外面被设置了强大的魔力结界,我们无法进入。”
那高个子怒道:“胡说,我们亚洲联盟的猎人分明前天才执行例行巡逻归来,说那里一切非人协作研究进程正常。”
那声音保持冷静,说道:“我们请总部动用了催眠术催眠贵分部的猎人,他们所执行的所有行动中,一旦进入撒哈拉之眼方圆三公里处,即失去知觉,醒来后脑子中就已经存在行动成功完毕的记忆。因此可以顺利回来复命,经过探查发现,那是一个蒙昧结界。”
他一边说,一边在桌子上摆出多份分析结果,与会者传阅,均哑口无言。满场一时默然。然后,长桌尽头,主席位上,发出一个无比苍老,老得简直要断气的声音,慢慢说:“能控制蒙昧结界的,非人中只有拔鲁达兽,能够植入记忆的,非人中只有嗜糖蚯蚓。能从联盟总部地下储藏室偷到换心藤,并请动这两大族类常年帮忙保护山狗的,只有猪哥一人。你们传我令下去,立刻在世界范围里搜捕猪哥。”
到此为止。录像全部播放完毕。凤凰锐叫一声:“换心藤?”
山狗立刻把她拉住,好声好气提醒:“别,别,我失忆,你现在发飙,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凤凰想想也对。收回了翅膀。瞪杀人狐狸一眼,他摊摊手,表示也不关我的事。
安抚了凤凰,山狗才有心思去莫名其妙:“保护我,猪哥干吗要保护我?”摊摊手,他喃喃自语,陷入苦思:“我也就是比较会种菜。”
山狗,从来都没有全名,连身份证上都写着这两个字的山狗。猎人联盟中古往今来,天生具有最敏锐直觉与反应的山狗,绝不是为种菜而生的。而保护一个种菜的高手,更无须劳动非人世界中最神秘强大的种族成员常年值班。
沉默。
谁制造的,谁就负责打破。
杀人狐狸关掉了录像机。在办公桌后坐下,双手撑住了头。他深思的眼睛在手指后微微泛光,好似水仙花盆底的石子,黑白冷清。山狗紧紧盯住他,那神情仿佛是面对无限宇宙的秘密,满怀求知而不得的痛苦。他张了张嘴巴,所想问的问题太多,却都堵在了咽喉间。杀人狐狸缓缓的声音,开始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一次,我到撒哈拉之眼公干。回程的时候,你刚巧开始休假,赶来要搭一程机。
“跟你一起的有个女孩子,你介绍说叫秋秋。个头不高,眉目清秀,而且非常白。在沙漠里看到这种白,就像在绝顶上发现一湖水,令我印象极为深刻。
“记得,秋秋好似是第一次出远门,兴奋不已,一直上了飞机都没有消停。跟她说话,她却不理会,只是看着我微笑。飞了一段时间,我不过上了趟洗手间,出来就发现飞机门居然开了,你趴在那里,脸色非常可怕,而秋秋,秋秋不见了。
“两万米高空,飞行途中,一泡尿工夫,秋秋去了哪里,这问题困扰我至今。可是我当时根本没注意到这个。我一门心思在你身上了。”
他冷静的眼睛始终注目在山狗身上。眨也不眨。而后者,整个人都被惊讶钉在了地上,完全无法动弹。
“我认识你和猪哥很久了,第一眼看到你,我就觉得,你有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凶暴和阴郁,令人感觉寒冷而危险。但是,可能是和猪哥在一起久了,你慢慢变得很像他,慢慢越来越温和起来。所以,看到你如此癫狂,我非常震惊。
“我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你像一头受了伤后狂性大发的凶兽。散发着极为恐怖的气息,迅速地抢到驾驶舱外,一拳打碎了舱门,抢下飞行员降落伞后纵身跳出了飞机门。我在门边单手撒下天罗网想打捞你上来,收上来却只看见一个大洞。能量定位罗盘显示你在茫茫云海中迅速下坠,转眼不见。再也锁定不了影踪。”
山狗转向凤凰:“然后我就出现在撒哈拉之眼?什么都不知道了?”凤凰沉思了一下,摇摇头:“从这位仁兄的表情来看,恐怕没那么简单。”
杀人狐狸的表情,之前一直都是没有表情,甚至连微笑都如同是一种涂料,不过起着装饰的作用。不过情况好歹有了改观,他的手掌在脸上左右左右缓慢的摩擦,似乎将要面临什么重大的挑战,需要镇定心智。故事在继续。
“过了两天,我在办公室看公文,还在想你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属于亚洲联盟,我与梦里纱素来交恶,也不愿意向他询问。这时候忽然自动警报器响声大作。我冲出去查看,就在办公大厅的监视屏上,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你,站在绿手指入口,盯住监视器,你的眼睛冷冰冰的,非常非常陌生。”
他顿了一下,仿佛在费力寻求一个恰当的形容方式。然后他找到了,那就是:“那感觉莫名使人战栗寒冷,你所散发的那种气息,是一种天然来自死亡的纯净凝滞,仅仅感觉到,已经可以使身体颤抖,头脑僵硬,是寻常妇孺半夜大雨,却孤身走到了一处乱葬坟地的感觉。”
凤凰“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明白。”
她的明白来得决不蹊跷,此刻杀人狐狸和她都目不转睛看着山狗,后者刻意抿紧了嘴角,拉动了脸上的纹路,绷紧,像刀锋一样锐利而不祥。杀人狐狸心情猛然烦乱无极,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手指在书案下轻轻画了一个安魂符,帮助自己压抑那种突然间恐惧的感觉。然后继续。
“我在大厅里看到你,不但有你,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在监视屏上背对大厅而坐,穿一件松松的白色睡袍,口袋里斜插了一本亲子版‘尼尔斯骑鹅历险记’,还有一支棒棒糖。他的手在背后向监视器摇摆,示意我们不要出去。”
凤凰胳膊肘子撞撞山狗:“你挟持了一个奶爸一起去猎人联盟做什么?”
山狗白她一眼:“我失忆嘛,你问我有啥用。”
凤凰很不忿的嘀咕:“失忆了不起啊,我也可以失忆啊,给我一棍不就得了。”
山狗听故事正听到自己命运交关,没功夫理她,整张脸摆出一副被诽谤了的表情,斜眼去看杀人狐狸,一边郁闷的说:“喂喂,你刚才说我什么来着?浑身放死光?我又不是杰狄武士,怎么就放死光了?”
杀人狐狸好整以暇的解释:“不是死光,是一种气息,一种~~”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发现山狗刚好在对凤凰做鬼脸,那鬼脸的意思翻译过来,就是把“你不讲讲清楚,小心我打你”。他一声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像煞当时那个人。”
猪哥,杀人狐狸说,当时代替前台接待员坐在绿手指前庭的,是猪哥。
“他叫你的名字,声音平静,温和,亲切,快乐。完全不被你那可以直接杀人的气势所影响。一声一声的叫。终于叫到你转了头。却是厉喝一声:‘走开。不然我杀了你。’
“你当时的表情让我们都知道,你是认真的。可是他只是竖起一只手指头,慢慢地摇,仍然是那么好心的说:‘杀了我你开心吗?’
“你的神气,阴郁如亡灵。你说:‘杀不杀你,我都不开心。为什么不杀。’
“你说那么绝,他却只是‘哦哦’两声,忽然站起身来,我要工作人员把监视器转向正面,看到他将睡袍上衣解开,在那柔软而强壮的身躯上,满布许多大大小小的伤痕。而且那些伤痕很奇怪,因为都给画成了什么狗熊头,满天星,茶杯把之类的图案,看线条和运笔,多半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其中最深最长的一条,是在腰腹间。仿佛是一条鞭影挥舞后留下的痕迹,从锯齿状的裂纹一路看过去,当时一定伤得很厉害。
“他问你:‘你记得吗?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你对他似乎始终有一种特别的顾忌,虽然那时候神情越来越狂躁不安,却仍然没有贸然冲撞。只是冷冷看着他,不答。
“结果猪哥很不满意的摇摇头:‘现在你就忘记了?是在亚马逊啊,我们运气好,看到了罕见的长荆霸王陆地虎莲。看看就算了,你非要说人家果子好吃,无论如何要摘到手。为了掩护你,居然逼我出去跳艳舞,刚跳到楚王好细腰那一招,对方就毛了,刷一鞭子过来,好嘛,把我腰眼打开了花,住了两个月医院。这么大牺牲啊,要说你摘到了果实,分分吃也就算了,最气人的是,那朵花其实是公的,压根就没果实!!!’”
杀人狐狸把这一段话说得飞扬跳脱、眉开眼笑,跟他自己语调声气完全是两个人,凤凰这个没心没肺的,完全不记得自己来干什么了,听得挺高兴,居然就拍起手来,一边笑一边喝彩,要是杀人狐狸拿个帽子出来,小姐说不定要赏人家两文。当事人就没那么有闲心了,山狗听到这里身子猛打了几下摆子。眼色阴晴不定。而杀人狐狸从头到尾都没有停止注意他,见他反应,身形即刻不易察觉的往后微微一倾,身后渐渐蒸腾起飞舞般的青色阴影。不过,叙述没停。
“猪哥掩上他的衣服,顺手把口袋里的童话书摆出来放着。他翻了翻书。随便的问:‘你要进去做什么?’
“仿佛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他立刻咳嗽一声,苦笑道:‘错了,我当然知道你要进去做什么。’
“他缓缓地说:‘你要伤害这里的人对吧,因为你认为,是猎人联盟谋杀了你最爱的人。你要报复。’”
房间里,一声比杀猪还凄厉的惊呼冲破了山狗的喉咙,他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另外一只手,几乎号叫起来:“你说什么?我?我伤害了联盟的人?”
杀人狐狸背后泛出的青色阴影更加浓烈,环绕着他,微微飘荡。他凝重地,一下一下地点头:“是的,而且出手非常重。我后来才知道,在你来欧洲区以前,已经将猎人联盟总部的工作人员大半送进了医院,其中有许多,终生无法离开轮椅。甚至有许多人成为植物人。因为你使用的是一种奇特的拳法,使人中拳后就昏迷,全身骨头软化。”
山狗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那双手。那不算一双好看的手,不够修长白皙,终年劳作,手指手掌上都带茧子,强健有力中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韵律感。山狗翻来覆去的,审视着自己的手。身子带着一点微微的颤抖,最初那点白色的毫光,开会渐渐凌厉。相应的,青色阴影也迅速扩张开来,浓厚得可以把杀人狐狸整个包住。凤凰眉头微微一皱。翅膀无法抑制的扬起,似乎要扇开那一团浓雾,却被山狗一把拖住:“后来怎么样了?后来呢?我和猪哥,怎么样了?”
杀人狐狸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思绪回到了遥远遥远的从前,那时候,山狗和猪哥是搭档,但是他人的感觉,好像猪哥是山狗的妈,连出任务时带淡水,都是猪哥一人背两人份,笑嘻嘻的,他永远在前面走,山狗永远跟着,一开始是面无表情,随着时间过去,两人星级逐渐升高,大概是一起混得太久了,行事为人,也越来越像双胞胎。
有一些东西呼啸迩来,破空击中了杀人狐狸的心灵。在他的胸口起伏中,有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那些变化反映在他背后所散发的阴影里,带着如同秋天枯萎草木那样的悲伤感觉。
他终于继续。
继续说,那些久远的,消失在山狗记忆中的,像噩梦一样的故事。
猪哥说,“你记得吗,杀人狐狸,每个月底我们两个没饭吃的时候,都是他帮我们垫付食堂备用金,每次梦里纱派我们出任务不给好设备的时候,他都破例给我们换。每次升级考上,他都和梦里纱打架要给我们加星。你第一件冬季衣服,虽然是我帮你去欧洲联盟仓库里偷的,其实也是他叫我去的。”
他声音低下去,有些伤感:“就算是梦里纱,那么讨厌我们的梦里纱,出任务遇到险情的时候,他也第一个冲来救过我们啊。”
有一些眼泪一样荡漾的东西软在他的言语中,浸润着山狗的皮肤,深入到他的胸口,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他之前一直抬着,戒备着,杀机勃勃的手臂,渐渐软下来了,放在了身子两旁。只是,当猪哥一停下,冰冷沉默重新统治了这个空间的时候,又重新回到了攻击的架势。越来越可怕。越来越可怕。
“然后,你杀了他。”
杀人狐狸一字一顿地说:“你杀了他。”
“在你的手指插入他心脏之前,猪哥正在说:‘如果你真的,需要伤害别人来发泄一下,那么,来杀我吧。我愿意被你杀掉,只要你放过其他的人,只要你觉得,这样做就会开心。’
“然后,你整只手,插进他的胸膛。
“每个人都看到他胸口喷出来的鲜血,飞溅在了监视器的镜头上。”
这几个字落音,便激起了凤凰的尖叫:“他死了?”
山狗的眼角,似乎要滴下血来。立在那里,身子不停发着抖。他的拳头捏得那样紧,似乎要从骨节中将每一滴骨髓都榨出来。他哑声重复了凤凰的问题:“他死了?”
杀人狐狸却一下轻松起来,他像一个出色的说书艺人那样,为自己成功的控制住了观众的心情与反应而感觉十分高兴,因此他虽然还保持着那副几许肃然,几许悲哀的神气,声音里却几乎带上了笑:“别紧张。你想想,我们刚才看到的录像还在说要追捕猪哥呢。”
既然已经把胃口吊足,他于是准备把这个故事来一个结局了。而结局所会带来的后果,连他也无法揣测会是什么。
身体前倾向站在书案前的杀人狐狸和凤凰,他的口吻轻松得甚至让敏感的人觉得有一点伪装:“鲜血染红了监视屏幕,我们听到猪哥在痛苦中哇哇大叫,还喊着谁的名字,仿佛在召唤人来把他接走。当我忍不住冲出去到手指前厅的时候,你们两个都不见了。我们动用了影像碎片分析,发现有光行族类留下的空间转换痕迹。”
杀人狐狸左右转了转头,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啦咔啦声。
结案陈辞:“犯下大罪的你,就这样,被猪哥以苦肉计救走了。”
他脸上浮现出蒙娜丽莎一样的微笑,冰冷的怨恨滲出嘴角:“你在换心藤的功效下,无忧无虑地生活,而那些被你无故伤害的猎人,却永远躺在医院里,消耗无谓的生命。”
杀人狐狸说完了最后一个字,出手了。
一个巨大的山字符咒赫然出现在杀人狐狸身前,带着金色粲然的强烈光芒,缓慢然而无可抵御地压迫过来。汇聚着山峦峰巅的至刚之力,能够镇压下一切顽强不屈的头颅。
这是山水五行诀,杀人狐狸借以成名的独门符咒。渊源自古中国的道法,一旦发动,每一个字代表自然界中五行元素所具备的独特力量。凤凰与山狗变起仓促,一念未转,身上便觉有千斤之重,竟动弹不得。杀人狐狸双手连连挥动,催动符咒前进,口中喃喃诵念,华岳,泰山,嵩山,黄山,每一声出口,都令被符咒力量所逼者受到更重的压迫,直到一个承受不住,便成肉泥,不得超生。
凤凰与山狗本都是站着的,片刻之后,竟然跪了下来,山狗心神大乱,无心反抗,只余下凤凰连连催动翅膀,连环设置消极防御结界,却只能挡住对方一时的进攻,防御力不断在减弱。她焦急之下,拼命叫山狗帮忙,双眼下望,猛然发现山狗支撑在地上的双手通体透明,她还有心思想:“哎呀,难道水晶凤爪是拿千斤锤压出来的?”眼角一瞥,惊觉他的整个后脑,也呈现出那种奇异的透明,脑髓在头骨中间,活似一碗白水豆腐,汩汩流动。
凤凰一辈子没见过这种人体奇观,大惊之下,翅膀一敛,疏了防护,符咒力量排山倒海般袭过来,背心处便好似被一锤打中般剧痛。她肠胃绞动,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吐了。凤凰一族皆清修净口,非饕餮之辈,吐出来全无食物,不过一些褐色粘稠的液体,山狗被这突变一激,心神像是醒过来了,闻到那是枇杷膏的气味,灵光一闪,全身能量极度提升,整个人身上便好似装了灯泡一样,闪闪发光起来,他干脆利落做了一个防护罩,暂时顶住越来越重的压力,一面高声提醒凤凰:“快,快叫出声来,快点。”
凤凰一愣便明白,清了清嗓子,长声呼啸。此时的声音已经回复到饮蚯蚓枇杷膏以前,无论天上人间多少山岳相叠,都在瞬间失了重量。两人立刻翻身跃起,双双向杀人狐狸扑去,后者大惊,眼看那金色山字符咒颓然落地,化为无形,立刻一改手诀符印,凤凰扑到他面前,一翅横扫出去,山狗也随同出手,隐约中他的手指如骨肉分离般透亮迷离,带着一股微弱而独特的腥气。两人攻势凌厉,却在将要触到杀人狐狸时各自感觉一阵剧烈灼热,急忙缩手。瞬间满目熊熊火焰便腾空包抄过来。杀人狐狸身前,更围了一圈摇摆跳舞的蓝色火蛇,火蛇中亮出一个血色的火字,原来是杀人狐狸催动了五行的火诀。
凤凰与山狗急速后退,一面以声音设置真空防护带,那火焰如蛆附骨跟上来,撞到了凤凰所设下的防御法术,虽然也只缓得那么一缓,却足够凤凰撩翅而起,万丈光华之中一把抓住山狗,笔直上冲,一面放开喉咙,做锐声长啸,能力之强,竟将空间与空间之间的分隔带震得四分五裂,杀人狐狸眉毛一扬,猛一挥手放出风字诀,一阵狂卷追踪凤凰的尾巴而去,终究缓了一步,转眼便被拉下了。
杀人狐狸颓然坐回椅子,从未照进来过的阳光在脸上快乐舞蹈,他长长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