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前,戊时一刻方向,闪光——三耀一定!”
阴暗的乌云深处,突然钻出一艘梭型的小型传令星槎。这艘传令星槎与菱这艘全新的指挥旗舰比起来,好像一只老鼠爬过大象的身边。它一边接近菱号星槎,一边减速,绕着菱号星槎转着。它船头顶端有规律地闪烁着,三短一长。一名士兵从窥镜前回过头来,喊道:“传令舟,来自北冥琨城,请求接收。”
他身后高高的铜台上,正在研究舆志图的菱号星槎常吉士*武奔抬起了头,沉吟道:“北冥琨城?穿越三千里?为什么不从曜青城过来?确认一下。”操纵室左首一名伍长应了,扳动手里的操纵铜轴。菱号星槎舰首的传令铜镜弹了出来,在那伍长的操纵下快速地开合,将铜镜后的灯光反射发出去。传令星槎立即侧过船身,从菱的舰首掠过。那名负责观察的士兵伏身在窥镜上,大声道:“确认了,船侧是北冥琨城的龙纹。可能在曜青城做过停留。”
武奔微微皱了一下眉,转过身走到窗边,一名侍卫忙拉开厚重的帘子,他往窗外看了看,道:“这样的天气,不好接收。风力如何?”另一名伍长从测风仪后报告道:“戊时方向,急风……”他仔细测算着,末了补充道:“接收困难。”
武奔身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也许是轻气不够了,用缆绳送些过去。我们保持航向。”伍长立即将这条命令发送出去。
传令星槎又绕了一圈,这一次靠得更近了,可以隐约看见那里面的传令兵正挥着手。观察兵追随着传令星槎的轨迹,报告道:“接收请求!仍然是接收请求!”他顿了一下:“有……来自北冥琨城的命令,大人!”
听到北冥琨城,武奔立即回头道:“是么?那么准备接收,全船减速,这样的风力,就按丙级方案接收。开启接收舱门。”
菱号星槎的舰身微微震动了一下,舰尾呈梯形排列的九扇冲镧*前厚重的赤铜门渐次关闭。随着主冲镧的关闭,星槎的速度立刻减慢下来,只有靠近中部的四眼小口冲镧还持续地喷射着轻气,保持舰身稳定,其中两扇关闭了一半,慢慢推着舰身向左偏移。
一盅茶的功夫,菱号星槎彻底停止了移动,舰首升起一尊飞狼铜像,张开四扇定风旗,以便让传令星槎确定方向。随着一阵急密的“咚咚”声,右面的舱壁上依次弹出数十段铜台,形成一条长约二十余丈的轨道,轨道的尽头是舰尾一段突出的舰身,此时已经放下一扇大门,与轨道连接起来,里面透出光亮。一名全身铠甲,连头都遮得严严实实的士兵站在舱门口,好几根铜链束在铠甲上,将他与船身紧紧相连。他挥动手中的小旗,发出了准备接收的命令。
传令星槎再一次从舰首绕过来时,展开了四片铜翅。云雾里的风不停冲刷着菱号星槎庞大的身躯,掠过凹凸不平的铜制表面时,产生出无数乱流。这些乱流撼动不了菱,却将传令星槎推来攘去。传令星槎小心翼翼地贴着接收轨道舱壁前进,这些舱壁上还没有碰撞痕迹,显示出菱号星槎的崭新,这几乎是它接收的第一只小型星槎。
传令星槎试了两次,但风太急,方向也乱,扯得它不停摇晃。要在这样的晃动中滑入轨道实在太艰难,站在舱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挥旗,要求它重新调整位置,保持与舰身的距离。
监视风向的伍长提醒道:“常吉士,风力在加强。”
“风向呢?”
“没有变化。”
武宽神色凝重,并不说话。一旁的庶吉士武扁道:“为什么北冥琨城会突然派人传信给我们?真是蹊跷。我们的任务重大,而且是秘密航行,只有曜青城城相*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常吉士,该当如何?任务方面,已经迟了两日……”
武宽沉吟半天,终于道:“你说得对。我们的任务更加重要,若确实无法接收……”
刚说到这里,一名士兵推开指挥舱门,大声道:“常吉士,接收舱询问是否要放弃,风力加大,轨道已经快稳不住了!”武扁见武宽略一点头,马上道:“通知接收舱,再试一次,不行就放弃,让传令星槎暂时返回。”
这条消息迅速随着接收舱门边士兵的旗语告之了传令星槎。传令星槎迟疑了一下,船头突然昂起,迅速爬升了一段距离,几乎贴着菱号的赤金脊背转到了另一面。舰身传来两声咚咚声,似乎传令星槎在左侧下降时在上面蹭了几下。庶吉士武扁紧张地道:“他要做什么?”
一旁的观察兵突然道:“常吉士,对方再一次请求接收!注名……北冥琨城的急信。”武扁道:“混帐,这是在违抗常吉士的命令!绕到舰身下面,是想阻拦我们么?一个传令兵竟敢如此嚣张?准备……”
武宽突然道:“等一下!他是想从下面绕上来,强行入轨。一定有什么要事……向他传令,同意接收。庶吉士,我要你亲自下去指挥。”
武扁一怔,但见到常吉士面色不善,忙道:“是,遵命!”快步跑下去了。
传令星槎等到了同意接收的通告,再次从菱的底部转了出来,贴着舱壁行进。为了保持稳定,它的七张铜翼已经全数张开。在这样的大风里通常最多只能打开两张铜翼,否则很容易被突发的旋风击中,导致旋转而失去控制。这真是冒险至极的举动,菱号星槎上的接收人员见他如此大胆,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同时也隐隐觉得送来的消息绝非善事。
风更大了,连庞大的菱都开始左右摇晃起来,船舱内响起一长一短的警戒锣声,舰尾上部迅速张开了几道定风帆。传令星槎船头向下,铜翼已经被顶弯了三片,它利用菱的船身顶住一部分风缓慢上升。刚要接近接收轨道时,一阵急风突然穿过了菱的腹部,转而向上,顶得传令星槎猛地向上蹿。眼看它就要撞到舰前部的主翼,站在舱门口的接收士兵拼命打旗要它规避,它紧急向左斜下方插去,与主翼擦身而过,“啪”的一声撞断了主翼边的一根风向标志。它自己的一张铜翼也被挑断,打着旋坠入下方暗流汹涌的云雾里。
武扁在舱内大声咆哮道:“见鬼,取消,取消接收!这个不要命的,不能让它耽误我们的航程!传令,向左,全速避让,收回轨道!”
接收士兵向舱内打出取消接收的旗号,十几名侍从慌慌张张旋动滚轴,轨道前的第一块平台开始慢慢向里缩回去,同时舰后的两扇冲镧打开,舰身猛地一震,开始转向。武扁叫道:“传令星槎呢?坠毁了吗?”接收士兵往下瞧了一眼,喊道:“没有!”
仿佛是为了证实他的话,舱门外不远处云雾翻腾,传令星槎侧向滑了过来,保持在与菱号星槎十丈远的距离。武扁忍不住咕哝一句:“这家伙的技术还真不错呢。告诉他,接收取消了,要他返回曜青城,或是等候下一次接收。”
接收士兵立即探出半边身子,打出旗语,将刚才的命令告知传令星槎。
传令星槎沉默了片刻,收回了铜翼,那三张撞歪的也收了一半。这是准备加速远航的标志,接收士兵松了口气,正打算再给它打一遍旗语,却见它稳住船身后,迅速升到了与轨道齐平的高度。它没有任何迟疑,突然向右猛地一摆,直插过来,船头“咚”的一下重重撞在接收舱壁上。接收舱壁粗糙的表面和其上向下弯曲的顶轴拉住了传令星槎,它剧烈地上下震动着,船后的冲镧全数打开,顶着它摇摇晃晃冲入了正在回收的接收轨道。
舱内的人都惊呆了,幸好接收士兵还算镇定,回身拼命压下开关,接收轨道的边缘立即弹出一排倒扣的轨道,卡住传令星槎船身的钩卡,保护着它一路滑入舱门。传令星槎尾部的冲镧尚未完全关闭,喷出的轻气在灯火照耀下显出耀目的七彩。这些轻气有毒性,直接喷到人身上,会将人蚀穿。接收兵身着重甲,并不惧怕,他笨重地往回走,打着旗子,指挥舰里的人依次收起接收轨道。几根粗大的铜链咯咯咯地卷动,慢慢关闭舱门,几名侍从匆匆跑上前来用特制的药水冲洗传令兵的铠甲,接收完毕。
传令星槎船头已经被撞得严重变形,连舱门也无法打开。几名侍从使劲撬开破碎的舱板,拉出里面的传令兵。他的头部受了重伤,血流得满脸都是,但还没有失去知觉,被拖出来后拒绝治疗,只是不停地喊:“快……大人……后舱,打开后舱……”
传令星槎只能坐一名士兵,密闭的后舱通常运送保密的信件,需要被送到舰后的密室里才能开启。但那名传令兵一只手紧紧抓着扇铜翼,死活不肯被抬走,口中吐出的血喷得船身上到处都是。云中族自居为龙子,军衔以龙之九子为等级标示,这传令兵左面肩头戴的赤金饰竟然是百户长才有的“嘲凤”,而寻常传令兵最多也就是个伍长。侍从们不敢用强,没有办法,抬头望向站在舱上部通道的武扁。
武扁略一沉思,走下来问正脱下厚重铠甲的接收士兵道:“你的军衔?”那人行礼道:“十户长,庶吉士。”顿了顿又道:“刚才他不循常规,用船首撞击本舰的接收舱壁以求减速,实在是非常凶险。他宁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后舱,看来后舱有重要的东西,可能需要立即取出。”武扁点头道:“我也正有此意,你我二人共同监督,打开后舱吧。”
他手一挥,一队侍卫忙上前将传令星槎团团围了起来。虽然云中族的攻击性赤金具*多得数不胜数,但由于星槎内部船舱狭小,所以舱内一般没有赤金具防守。几名操纵师只得把接收舱内用于搬运的三架赤金具引导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待侍卫和赤金具们站好了位置,两名侍从才上前开启舱门。因刚才撞击时,后舱几乎没有受到损伤,所以轻易地就拉开了。侍从们发出一阵低呼,后退几步——只见舱内一张灰色的布裹着什么事物。侍卫们一下按住了剑柄,几具赤金具也咯咯咯地动起来,进入攻击状态。武扁惊疑地道:“是人?”
那事物听到响动,抖了几下,慢慢舒展开,露出张老树皮一般的脸来。他慢慢环视了一下周围,与他眼光相触的人都忍不住一凛:好深邃的眼神。
那名受伤的百户长见到他出来,挣脱侍从的手,扑在地下道:“大人……大人受惊了!这……这里就是菱号星槎,您没有受伤,真……真是万幸……”他见到那人无恙,绷紧的心一松,吐出大口鲜血,昏死过去。
武扁和那名接收士兵对望一眼,都是一般的惊异:此人竟由百户长亲自护送前来,身份自当高贵,但他身上穿的是没有任何军衔标志的衣服,这在军人主政的云中族几乎不可想象。而且如果真是声名显赫的人,又怎会甘于藏在传令星槎狭小封闭的货舱里?武扁使个眼色,那接收士兵挤进圈内,一面吩咐手下收起兵刃,一面道:“阁下一路上劳累了,不知来本舰有何事?”
那老者自舱内钻出,揭下罩在头上的布,露出一头苍白的长发。他没有梳髻,不太可能是重礼到顽固的巫族人,从露出的脸和手上也看不到妖族特有的“源”的纹路,衰老的外表也说明他不属于妖族;简单至极的衣服,没有佩带任何玉,也不像以玉为尊的周国人。一时竟辨不出他是何来头。他先蹲下,查看那名传令兵的伤势,直到确信他并无大碍才让侍从们抬走,随即站直了身子——比身材魁梧的接收士兵还高半个头。他对接收士兵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他的声音不大,略带沙哑,态度算得上谦和——但接收士兵怔了半天,竟无法说出一个“不”字。他回头看一眼武扁,武扁轻轻摇头,他只得硬着头皮道:“阁下有何事,可否由小人代呈?”
那老者不答,走向武扁,侍卫们纷纷让出一条道。他走到武扁身边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我就是。”武扁挺直了腰。他最近刚晋升为千户长,军衔上与常吉士同级,肩头的铜饰也已经是螭首。此人来历不明,武扁觉得还是谨慎的好。
那老者淡淡一笑,仍然道:“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武扁暗自咽了口口水,知道瞒不过他,但也觉有些受辱,坚持道:“舰上的一切事务,本人也可作主,请你直接跟我说吧。”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堞,递到武扁手里,那玉堞通体翠绿,无一丝瑕疵,正面刻着密密的叠云纹路,正中是只面目狰狞的怪兽,武扁看了半晌,实在叫不出怪兽的名,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让我见你们的常吉士!”
周围响起匆忙的叩拜行礼之声,武扁觉得握在手里的玉堞像火碳一样烫起来。他慌忙放回到老者手中,单膝跪下,颤声道:“遵命!”
“请你立即转向西南方向,我必须尽快赶到巴国云山一带。”
因为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常吉士武宽匆匆换上正式的甲胄,面北叩首之后,将老者请进他的房间。老者开口第一句话就简洁明了,武宽的眉头不动声色地抽了两下,那一刻,就凭老者的服饰、话语,他已经大致猜到了他的身份。
他没有立即回答,请老者坐了,吩咐侍从端来茶和点心,等到一切妥当,才遣走侍从,关上房门。他在老者的对面坐下,请老者喝茶,自己也端起杯子浅浅的尝了一口。茶很苦,虽然是产自云梦山的极品“楚翮”,但因为已是隔年的陈茶,少了些清润,多了些涩苦。那老者一口喝光了杯子里的茶,面色依旧和蔼而沉静,等着武宽的回答。武宽心中道:“没有品茶的习惯,也毫不嫌苦,那么他果然是……”不禁犯难起来。不为别的,只为这次的航行对他来说不可更改。
云中族的云槎都非常庞大,最大的“黑权”可载人一万,赤金具三千五百架,甚至比小一点的浮空城“百草”都要大,当它突破云层降下来时简直遮天蔽日。一艘云槎可与人族数个国家同时交战绝非虚言。但云槎如此大,却也意味着它不但速度极慢,而且不可能着陆,甚至离地稍微近一点,也可能因触及山脉而毁灭。是以云槎绝大多数时候只在云层上方移动,需要与地面交易或是作战时,只能使用小巧的星槎。星槎的大小与人族或巫族的浮空舟大致相当,可以随时将云中族人和赤金具投放下地,但人员数量和赤金具的大小则大大受到限制。如此一来,云中族优秀的制造技术就无法完全发挥出优势。
一千多年来,云中族无论与夏、商或是如今的周国交战,尽管装备与技术上占尽优势,却始终无法打开局面,原因有很多,一是受制于己方人口稀少,兵源不足;二是昆仑山巫族为了所谓的平衡天下大势,尽其所能帮助人族,妖族内的高手也多为人族雇佣,利用其法术与云中族等抗衡。但最关键的,还是周天之气。
五大浮空城,白壁去东海岸六百里,曜青去阴山六百里,赤涯在南蛮以西,既苍高出泰山顶一千七百丈,最大也是最重要的琨城更是远在北冥。这些城不是距中土太远,就是太高,无法大规模派遣军队,就注定了无法维持长久的战争。虽然每隔六十年,周天之气变动,浮空城会下沉数百丈,北冥琨城也会靠近西北部的草原地带,但七年之后,周天之气就会再次将各城推回原位。这是人力完全无法控制的事。
如今的周国四境降服,承平已久,日渐繁荣起来,无论人文、技术都蒸蒸日上,云中族内已经有人预测它可能在数十年内达到商纣王时期的强盛。如果这预言真的实现,那人族将继妲己之后再度威胁云中族固有的云界领域。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的事。是以云中族加紧制造比大型云槎小,能够接近地面作战,却又比寻常星槎更大、更坚固的空中堡垒。菱号星槎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建造出来的第一只旗舰。
它是如此之大,内部甚至可以容下五艘星槎,或是运载超过一百五十架作战用赤金具,它又是如此灵活,凭借其鱼状外形,它的速度超过云槎数倍,能够在七十五天内往返曜青城与北冥琨城。尤其使常吉士武宽感到自豪的是,它的腹部开创性的装上了十六扇冲镧,全部打开的情况下,能在离地三十丈的高度悬停超过两个时辰。单凭这一点,它就够资格被大书入云中族的史册。
它是如此的崭新,以至于还只有“菱”这个暂时的代号,这是它的处女航,将要从曜青城直接飞往白壁,然后前往北冥琨城接受帝君的赐封。根据传统,它会取制造地曜青城的青字为姓,名字另定。
这是一趟即将改变云中族历史的航行,其中的意义,有着三十年星槎作战经验的武宽比谁都清楚。但同时也意味着这是一趟不容任何闪失的航行,一旦失败,他武宽就要成为云中族史上的罪人。想到这里,武宽放下茶杯,吐出口浊气,挺了挺腰。
“我恐怕……”他斟词酌句地道:“在目前的状况下不能答应阁下的要求。”
“我必须立即赶到巴国云山,”老者仍旧谦和地道:“而且需要常吉士的全力支持。”
武宽看着他的眼睛道:“冒昧的问一句,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我的身份,想来常吉士已经猜到了吧,”老者微微一笑:“我们与贵国结盟的事虽然秘密,但如常吉士这样资历深厚的人,应该很清楚才对。”
虽然身在自己的舰里,武宽还是忍不住稍微往后挪了一下。他再度打量老者半晌,道:“阁下果然是东海鲆岛的人。我听说你们甘于清修,毫无俗念,今日一见确实非比寻常。阁下是从北冥琨城直接赶来的?”
“是的。事出突然,且又涉机密,所以只有临时乘传令星槎直接飞来与常吉士相见。我们连续飞行了三天三夜,穿越风暴,辛苦那位传令兵了。”他淡淡地说来,一点也未提到自己,其实藏身在密闭的后舱内要辛苦得多。武宽不禁顿生敬佩之心。
他替老者添了茶,又道:“阁下是修行之人,我也不说什么客套的话了。我舰正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所以……阁下的要求我实在无法答应。你持有北冥琨城城君的信物,但有些事并非凭这个就可以通行无阻的……此次航行结束后,阁下有任何要求,我必将尽力相助。要不,我开具一道手令,阁下可前往曜青城,凭这道手令调动任何舰船。”
老者道:“我来之前对常吉士耳闻已久,倾慕不已,也知道凭常吉士的威望,要调动任何星槎绝非难事。不过我所要做的事,还非得菱号星槎才行。”
武宽越发谨慎起来,笑道:“哦。那我可要洗耳恭听了。”此时武扁敲门进来道:“云层已经变了,风向开始转向南方,前面可能有风暴。要改变航向还是下沉两百丈规避?”
“一直往前,没我的命令,哪怕一度也不能偏转!”武宽突然恶狠狠地道:“有风暴就给我冲进去!”武扁不明白他为何发火,灰头土脸地道:“是,遵命!”慌忙关上了门。想了一想,觉得不妥,赶紧跑去调遣侍卫,偷偷在门外布防。
“我要……”老者神色未有丝毫变化,伸出一只干瘦的手,做了个吊抓的动作:“取回一件东西。”
“一艘普通星槎的速度是菱号的几倍,可以为你取回任何东西。”
“贵国星槎的战斗力没有人怀疑,但恐怕就算有十艘星槎,也无济于事。实际上,那件东西掉进了一个大湖里……”老者第一次有些为难地道:“还不仅仅是湖那么简单……有些人……妖族的,周国的……当然还有巫族,这件事根本就是他们在幕后操纵……一个圈套,一个阴谋。”他摇了摇头。
武宽继续纹丝不动地坐着。
“我在北冥琨城的时候,城相敏大人曾经建议调动曜青城的部队协助,但最终还是放弃了……相信常吉士比我更清楚,在这个地区派遣你们云中族的军队,还从未有过。巴国山高林俊,别说云槎,就算是星槎,要在这里飞行也非易事。更何况如果一旦妖族或周国人真的赶到……周国的姬瞒派遣的很可能是他的精锐师氏集团。”老者说着,眯着眼打量武宽。武宽喝了口茶,随意地道:“师氏吗?我们在北部岷特草原上,曾经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当然。草原上使用星槎追击地面上的部队,简直是狼入羊群。”老者双手一展:“但这里是巴国。星槎在这里首先要面对的敌人是无穷尽的雾气与瘴气,是变化莫测的森林、山脉、河流……你要是曾经站在云山上任何一处悬崖边,你就会明白我说的话,哪怕仅仅只隔你十丈远,脚下的树木繁多而稠密,就再也看不清楚了。投放军队……根本是自寻死路。”
“我族的军队不容蔑视!”武宽一长身站起来厉声道:“阁下请注意你的言辞!”
“这不是蔑视,是忠告!”老者也猛地一拍小几,几上的茶杯们一起跳了起来。“砰”的一下,房门被粗暴地顶开了,武扁几乎是被身后手持长剑的侍卫们顶着硬挤了进来,大声道:“常吉士!”
武宽头也不回地道:“谁叫你们进来的?统统出去!”
“可是……”
“庶吉士,约束你的士兵,没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乱动!传令全船,立即上升三百丈,脱离云层,全员警戒!立即派人前往曜青城,我要十艘以上的星槎两天之内赶来护卫!出去!”
他说一句,武扁匆忙答一句,同时忙不迭地将侍卫们赶出房间。跟随武宽几年来,武扁还从未见过他如此果决而又小心慎重过。他心中打鼓,知道这老者一定带来了非同寻常的消息,不禁忧心起菱号的安危来……
等到众人都退出去,房间里再度只剩武宽与那老者时,武宽站起身来,背着手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虽说心中不情愿,但武宽知道那老者说的是实话。他也曾到过巴国,见识过那里延绵起伏的山脉和茂密繁盛的森林。赤金具和士兵们降落在里面,几乎就是陷入泥潭的大象,根本无法动弹。就算在空中游弋也需万分小心,因为变幻莫测的云雾会突然造访,让你迷失方向而撞上陡峭的山壁。没有比巴国更让云中族人讨厌的地方了。
就目前来看,确实只有菱号星槎有能力单独前往巴国,无论是它的载量,还是它的悬停能力。一百五十架赤金具,至少可以抵挡一支三百人的部队,而且星槎可任意悬停,取一件东西简直易如反掌。
菱号星槎是云中族的秘密,而且还在首航中,如果不是北冥琨城的人告诉老者,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北冥琨城城君甚至将自己的玉堞交给他做信物,那不是明摆着要征用菱号?等等……武宽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北冥琨城为什么对此事如此重视?
不单是北冥琨城,如果妖族、周国姬瞒和巫族都出动的话……几乎就是个天下大乱的局面,究竟那是个什么东西?他越想越觉得背脊发凉,直到两个字不期而至,一下就占据了整个脑海。
混沌……
武宽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他的手指捏得咯咯一响,尽量平静地道:“那东西……是什么?”
老者轻轻地道:“你终于明白了。”
“真的……已经穿透到那么深的地方了吗?”武宽犹不敢信,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老者道:“非常艰苦……不过,我们终于做到了。”说到“做到了”三个字时,他的声音竟也微微颤抖了几下。
当年黄帝与数万人族英雄乘龙上天时,半途却突然被黄龙抛弃在重重云海迷雾之中,雷电交加,风暴嘶鸣,眼看他们便要尽数命绝。黄帝在绝望中向深渊魔境发出呼喊,黑云笼罩了天空,长达十数年。过了很久,云中族突然出现在云界内,凭借其无与伦比的赤金制造术征服各个小族,建造了独霸云界的五大浮空城。这段久远的过去,尽管今时今日已不再有人提起,但云中族与深渊魔境的渊源却是云中族中人人都知道的事。
不过,虽然云中族人不像巫族或人族一般对混沌有天生的恐惧和憎恨,但那毕竟不是属于这个天地的事物。现在真的有人将它取出地面,武宽除了觉得不可思议外,更多的是深深的忧虑。混沌还未真正出现,世间最强的四个种族已经展开了争斗,如果它真的像传说的那样,能给人带来近乎神明的力量,恐怕天下都会陷入恐怖的魔境之中……
而眼前这个人,这个慈眉善目、谦和恭顺的老者,竟然就是亲手取出混沌的人。武宽看着他沉静的脸,几乎克制不住想要一斧头劈开他的头颅,瞧瞧里面究竟是什么。
老者似乎十分清楚武宽的心思,道:“我们所做的事,确非常人所能了解,但我们并不是疯子。相信我,关于混沌的可怕和不可思议,我们比任何人都明白。所以,阻止混沌落入世俗之人手中,也是我们最重要的责任。”
武宽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是怎么一回事?”
“一次背叛。”老人叹了口气:“我其实非常不愿意这么说但……确实有几名同僚,在混沌取出的最后阶段或有心或无意的背叛了我们。事情发生在半个月前,我正和最高长老‘净’拜访北冥琨城,商讨与贵国共同分享混沌之事。那时节,岛上的大多数人也正在准备防御海潮。我们太疏忽了。”
“有个妖族的人,现在可以肯定,他与昆仑山有着密切的联系。他利用关防转换的微妙时刻盗取了装有混沌的神器,并且成功地召唤出了一只神兽——他是有备而来的,而且一待就是二十年。趁着天罚之时出逃,他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察行司一位长老感应到了神兽的出现,我们恐怕连他怎样逃、去向何方都不知道。但那时神兽的再生已经接近完成,那位长老察觉到无法阻止他时,就以自己的性命为注,换取了一个血咒。他在骑上神兽的一刹那,与神兽接触的身体将融入神兽内,永远无法解开。这个诅咒出奇的成功,估计他的血肉有一部分同时融入了神器,以至痛不欲生,产生的怨念之强,几乎上达周天之气。你看——”
他伸出右手,沾了点茶水,在小几上画了一个圆形的符文。符文立即显现出红色,光亮越来越大。武宽暗中握住了腰间的剑柄,见老者闭上眼,手掌在符文上缓缓移动,道:“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这股怨念,所以知道他的所有动向。他先是逃匿到泰山附近,但那个地方距贵国的既苍城太近,立即遭到围捕。因为神兽也遭到诅咒的伤害,一时无法重新展开,他于是冒险利用妖族的‘蝽门’转移到东海的‘汨罗’。从那时起——我想说,真不幸——妖族和周国人都被惊动,开始全面搜索。这之后,他还乘神兽逃过了几次追捕,而现在么……他已经沉入湖底,不死不活地半埋在淤泥之中,永生永世接受惩罚。”
武宽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么……他不是骑上了神兽么?为什么又沉入了湖底?”
老者一手抹去了符文,有些迟疑地道:“这个……我只能感知他的情况,至于为什么离开神兽跌入湖里,我就不清楚了。常吉士既然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应该明白为何北冥琨城城君为何会赠与我信物了吧。混沌对你们,意义同样重大。城君不想它落入妖族或周国人手里,无论任何代价,他也希望我能取回来。”
这个任何代价,当然也包括菱号星槎的存亡,武宽当然明白。如果真是混沌的话,当得起这个代价。虽然心中不甘……甚至是无比憎恶眼前这个人,他仍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那么……菱号星槎从现在起,一切听从阁下的安排。”
老者微笑道:“常吉士过谦了。我何德何能?只不过可以指点一下方向而已。希望我们可以精诚合作,顺利取回这东西,避免落入凡俗之手,为祸人间。”
武宽听到“为祸人间”这四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只觉无比讽刺,他突然留意到那老者右手腕上的一个菱形刺青,脱口道:“原来你是齐国太史宫的人。”
老者的手迅速收回袖子,客气地道:“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