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 鲆岛 噬魂山脊还没有到日落时分,天已经漆黑一片了。
虽然因为禁制的关系,这个本该晴空万里的小岛上空从来都有一层淡淡的云霞,五十多年来没有一天见到过太阳,但毕竟仍能感受到日升月落。
不过,此刻除了偶尔划破长天的闪电外,真的是一丝光也没有。自早上开始,狂风大作,一条条灰色的云像列阵一般从东拉到西。那些云的间隙,无数云生兽在其间翻腾、变幻,吞食云精,其规模前所未见。午时刚过,高空的狂风略有减弱,云便很快弥漫开去,不到半个时辰,原本条状的云已相互连接,将天穹完全遮盖。想来云上方的云生兽仍在继续聚集增长,云变得愈来愈厚,愈来愈黑,仿佛昆仑山当头压了下来,终于将四野八合围得水泄不通,变成了现在这样漆黑的景象。
只有间或长长的根须般的闪电在云间流动,像天地间划破的裂口,然而因为离岛还远,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只是沉默地照亮一座座巨大的云的山峦,又沉默地消失不见。海水已经向后退去了五十丈,谁也不知道它扑回来时究竟会达到怎样的高度。
这是风暴来临前最沉闷的间隙,愈沉闷,即将到来的风暴就会愈加狂暴;这也是海啸到来前最低潮的时刻,越低潮,反扑的力量就越大。云山里怒火滔天,海涛内杀气腾腾,在他看来,简直是天造地设的机会。
因为,必须将井坑严密保护起来!
这是项艰巨的任务,现在的井坑可远不只二十年前的深度。向下两千两百丈,抵达幽冥黄泉后,整整耗费九年时间,更赔上一百多名“纯”和三万挖掘者的性命,他们才勉强在幽冥黄泉里挖了个完全由五行禁制构造起的小井。再穿越一千五百五十丈深的幽冥黄泉,使用了两千七百人牺,终于使其中一人沉入了深渊地狱,让混沌慢慢侵蚀入他体内,沿着纠缠在一起的人牺联成的灵魂之路向上攀爬,一年才收集得到一瓶……
一旦海啸灌入井坑,后果无法想象。虽然经过五十几年的加固,但因一直受到天罚地咒,坑内的结构仍脆弱不堪。从井坑顶部往下灌水,即便不能到达深渊地狱那样的深度,只要幽冥黄泉的禁制被稍微扭曲一点,那昼夜不停啃噬着禁制的万鬼就会乘虚而入,整个小岛都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不,也许更糟……整个凡间说不定都会因此乱到无法收拾,毕竟这是谁也未曾面对过的状况……
他们虽然做着疯狂的事,但毕竟不是疯子,所以长老会已经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井坑。九名长老会成员已经亲自加入到禁制构成体内,以自己的身体供奉神器。
长老会不用管了。
掌管水系的司水正在海边指挥手下构筑符阵,希望海潮正面扑上岛的时候,第一波潮水能在瞬间化为冰晶,阻挡其后的海浪。当然,如果这一次的风暴真的如预测的那样,可能达到当年“龙吟”的规模的话,这道防线还远远不够。所以,司土、司木和司金十天前就终止了井坑内的一切活动,将一队队串在一起的挖掘者带上地面,构造第二、第三道堤坝。而自己的顶头上司,司火及同僚们此刻也正焦头烂额地在所有堤坝上施以火行禁制,加固堤坝。
这样五司也暂时不用理会了。
挖掘者在下地前,都被剥去五感,铁链串过身体,并由精通精神控制的巫族高手夺去部分魂魄,使之浑浑僵僵,不被地底深处的幽魂所惑。但有的时候也会突然觉醒一部分人,发生叛乱。由于每批一百人的挖掘队在地底会连续待上超过半年的时间,日复一日,相互搀扶摸索着挖掘,彼此间已有极强的精神沟通,所以就算只有一个人觉醒,也不得不将全队所有人坑杀,避免动乱扩散。十天前第一批挖掘者刚出坑,就发生了五起集体苏醒事件,虽然经过巫族高手紧急吸魂,上来的挖掘者仍处于极度不安中,每天都有叛乱发生。执行监督警戒任务的察行司的几十人此刻连坑都来不急挖,直接将叛乱者一批批从东面的断崖上丢进海里。
忙得晕头转向的察行司不会在此刻注意自己的。
最高长老,净……每次想到这个名字时,他都禁不住地颤抖。上个月底,当第一批“混沌”顺利接收后,净秘密北上,赶往北冥琨城,与云中族商量交易之事去了。如果他还坐在他那狭小的静修室内,就算其他人全跳了海,他也不敢妄动……
可是,瞧啊,也许真的是上天的安排……
这几乎是他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在狂风中摸黑爬了一个多时辰,他终于爬上了最高的山顶。他抬头观察了一阵,借着闪电照亮天际的时候大致推测出云的高度,于是蹲下。从他怀中透出了隐约的红光,在黑暗中微微明灭。过了一阵,他释放出一个拳头大的火球,并让它悬浮在面前,这很艰难,为了不让已经制造完成的火球消失、跑掉、或者强烈燃烧,他极力控制,其他修行火行法术的人要是看到了,一定会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小心翼翼,在火球的光亮完全显现前,又在上面加了三道土术,直到完全掩盖住光为止。只有云层里的云精才能将土术慢慢侵蚀掉,所以在突入云层前,没有人能见到火球。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如果不是当年族内的长老们排挤,他现在大概已经位居妖族五老院之首了吧……
他恨恨地呸了一口。好吧,从今天起,他二十二年来甘心为“纯”的生活就要结束,他怀里藏的那东西,会帮他得到曾经失去的一切。
那东西……尽管那东西装在神器“具离”内,外面更有十二道禁锢和五道五行禁制层层包裹,他似乎仍感得到彻骨的寒冷。他曾经下去过一次,只是刚刚抵达幽冥黄泉之上的禁制驿台,那寒冷已经让他刻骨铭心。这东西……来自更深更匪夷所思的深渊地狱……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就算这玩意儿可以让他成神成仙,他也不要碰……
他定定心神,松开了手,球迅速升上天,须臾不见。他又站了一会儿,直到一道闪电让他看清楚球仍稳稳地向西飞去,才放下心来。
信号已经发出,现在是逃命的时候了。他脱下外衣,解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铜锁。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他亡父的遗物,却从不知道,二十几年来,每年的除夕,他都会偷偷刺破自己的手腕,让血浸润铜锁。
这个铜锁里,锁着巫族预备长老、八隅城君、以灭商建周而名震天下的巫昊送给他的东西——一只神兽沉睡的魂魄——这是个天大的秘密。
他能逃出岛的唯一希望。
他屏住呼吸,极轻极缓地用血在铜锁上画着解禁符文——没有几个人可以控制神兽,这是拿性命在赌博。一旦失败,自身将被神兽吞噬,别说骨头,连灵魂都不会吐出来。虽然巫昊保证它是一只绝对忠心的神兽,可谁知道沉睡了二十几年,它变成什么样子了?
铜锁上忽地燃起了一团蓝色的火焰,只有豆子般大小,但任凭风怎么猛烈也吹不灭它。火沿着他画的符文纹路一路烧过去,不时有红色的图案在火中显现,随即逐渐消融。火在依次破解禁锢符文。
他赶紧退开两步,裸露的双臂上,一道道“源”①隐隐闪现。他在自己周围连续列出三道屏障,一旦神兽失控,他至少得顶住第一波攻击。
就在这时,眼前一闪,一声霹雳就在他头顶炸响,轰然的雷鸣震得他五腹内都在颤动。他吐出口浊气,看着那蓝色的火焰渐渐消失,心道:来吧……眷顾我吧……
他这样想的时候,身后不远的地方,空中拉过极细极长的一根亮线。妖族人骤然警觉,然而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