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刻 暮 雨

  申时末刻 暮 雨

  师亚夫本阵立起三丈高的总帅大纛,发出了红色信号。从东到西,从城外到城内,传来数不清的号角声。徐军自辰时开始的突袭战已经完全停止,而周军自卯时开始的攻城战也接近尾声。祁河河水在黄昏到来时微微涨高,原野上的雨变得轻柔,像看不见的手,抚过河岸边的芦苇丛,芦苇花纷纷落入水中,在河道上流淌着长长的白素。整个祁洲平原似乎在低低地呜咽,却又听不分明。徐国已经死去,还有谁会哭呢?

  堰都城·内城 纯运门

  大雨落下来之前,郑可当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四个时辰,受他直接指挥的四千多名士卒在四里长、两丈宽的城头支持了四个时辰,承受了近四万周军、百余门火龙砲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战斗打到最后,城墙的三分之二已经坍塌下去,他手下的武官一个不剩全部阵亡。自那道天雷落下之时开始,败亡就已经是无可避免的事了。几乎就在眼前,他的最后一名部下和一个周军一起跌下城头,他近在咫尺,却来不及伸手拉一把。

  六名气喘吁吁的周军缠着他,尽管他已如血人一般,然而躺满他周围的周军士卒的尸身对这几名周军造成了极大的震慑,他们平端长戟,围在他身边一丈开外,可是谁也不敢走近一步。

  他们的指挥官就在离这个小小的包围圈不远的地方,藏身在一面盾牌后面。他胆子小,从在一大群士卒的簇拥下爬上城头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规规矩矩地龟缩在盾牌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肯露出头来。有时候双方士卒在城头上的白刃战趋于白热化,他宁可退下去,直到战局稳定下来,才重返城头。郑可当打了一辈子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活宝。

  然而,眼下他像困在笼子里的猎物,无论他怎么指挥,如何英勇,动员了一切他能动员的力量,把纯运门变成周军的屠宰场……一次次的反扑,这家伙一次次又不知从哪里集结来更多的兵力,不温不火地跟自己耗,周军在他的指挥下打得毫无激情,甚至十分地功利,掉头就跑的场面一再上演,可是一转过身来,他们又像蚂蚁一样不知疲倦地爬上城头……郑可当的部下渐渐地倒下,那家伙却像变魔术般不停召来军队,客客气气地向他挑战。

  内城的攻防战早已名存实亡了。师仲昶的军队是三支军队中最后入城的,可是打得势如疯虎,攻击的

  又是防守相对薄弱的东城景咸、坎离两门,郑可当想方设法要去增援东城,却被眼前这家伙死死地拖在纯运门上动弹不得。东城溃围后,残存的徐军被迫向内宫撤退,准备在那里进行最后的决战,北、西两城陷入大火和重围中的周军顿时压力大减。虽然大火仍旧在持续蔓延,可是城墙内外,到处都已是周军飘扬的旗帜和震耳的鼓声。为这场火陪葬的,最后不过是数万无路可逃的徐国百姓……

  郑可当无数次地望向北门。按照约定,荡意虎的大军应该出现了……又或者,应该已经横扫了周军的大本营,从那里发出信号……为什么周军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北门涌入?荡意虎在哪里?廉苍的骑兵到什么地方了?攻击还在进行吗?或者一切实际上已经停止,内宫已被攻破,徐堰王已经……

  耳旁一声大喊,郑可当乍一回神,只觉右边身体一阵麻木,一名周军乘他不备,一戟刺穿了他的右臂,势头不减,又贯穿了右胸皮甲,刺入右肋下才停住。那周军见偷袭得手,不禁大喜,向后猛拖长戟,郑可当从容不迫,左手接过右手的剑,一剑挥下,将戟砍为两段,那周军用力过猛,连退几步,脚后跟绊在尸体上向后便倒,一声惨叫,从女墙凹处倒栽下城,顿时无声无息了。

  其余几名周军不由得悲喜交加,连声呵斥,谁也不敢上前一步。不过郑可当半身血流如注,谁都看得出他站不了多久了。

  郑可当突然觉得一阵轻松,哈哈一笑,将长剑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

  几名周军见状,齐声大喊,便要一拥而上将他乱戟钉死,郑可当大张双眼,大吼一声,几支戟抵到身旁,竟然同时停住,刺不下去。便在这一瞬间,郑可当从腰间拔出一把长不盈尺的配剑,就地一滚,一名周军大叫一声翻身倒下,脚踝处鲜血喷溅,还没等他喊出第二声,背后已透出剑尖。

  其余四名周军齐往后跳,但是郑可当右手抱胸,在地下滚得更快,一转眼便又砍倒一人,滚上他的身体,等到再次滚下时,那人同样胸口狂喷鲜血。这几名周军都手持长戟,郑可当就地滚来,根本不及刺中,便被他滚进了身下的死角。那武官倒是见机得快,大喊:“换剑!换剑!”

  三人一怔,立刻又倒下一人,另两人将手中的戟抛下,伸手拔剑。其中一人刚拔到一半,噗的一声,一支长戟透胸而过,却是郑可当就地拣起他的长戟,反手刺进他的身体。

  另一人惊骇之下,竟然怔在当场,那武官大叫:“快跑!”他便转身奔跑,刚跑出两步,又是噗的一声,一柄短剑透胸而过。他大概想也想不到一个已经受伤如此的人竟然在瞬息之间便杀了五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方才扑倒,手中的剑跌落出去,直落到那名武官的盾牌前。

  郑可当一身是血,从地上半跪起来,嘶声道:“来呀!拔剑!”

  那名武官伸出头来,看看周围,又看看郑可当,想了想,摇了摇头,又缩了回去。

  郑可当用力撑起身体,但身体如坠冰窟,周身百窍渐渐麻木,只勉强撑起些许,左手便一软,整个人翻倒在地。

  那武官听见响动,才又露出头来,神态从容,好像早就知道郑可当会倒下一样。

  郑可当躺倒在地,沉重地喘息着。刚才这几下重手,已经耗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那几名周军血流如注,他自己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他躺在地上,视线变得模煳,仿佛一切都在围绕着他飞速旋转,头晕得受不了,闭上眼,周围的喧闹迅速离他远去,只看到在一片漆黑中,无数颗星星在上下飞舞……一会儿,飞舞的星星变成了芦苇花……春天来的时候,芦苇花飘得满城都是……妻在田野里走着……儿子、女儿,一人抓着一大把芦苇……花飞起来,满天都是……满天都是……

  他听见一个人在恸哭,声音熟悉,是谁呢……

  手中的枪一动,他全身一跳,睁开眼来,却见那武官正踩在他的枪上。郑可当本能地用力一拖,枪没拖动,手却无力地滑了下来。他心里一紧,随即又放松下来。

  到时候了。真是一种说不出的解脱。

  那武官也知道他不行了,很从容地把枪拖开,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郑可当躺着不动,感觉力气一点点离开身体,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将道:“我是周公殿下驾前的车右,宗聪。”

  郑可当微微点头,道:“……像你这样身份地位的人,居然一直在最前线作战……”

  宗聪颇有些腼腆地搔搔头,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攻城,我是第一遭,怕得很。墙高了,我头晕。可是士卒们已经登上了城墙,我不在这里,谁来指挥呢?”

  郑可当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回答,闭上眼,喃喃道:"打仗……谁不怕……既然……你害怕……那你……

  你指挥他们躲在后面,不就行了?"

  “我不敢。如果被人告到周公那里,说我畏战……”宗聪说着,还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郑可当哭笑不得,道:"既然……既然……内城早已攻破,你为什么不抢在……抢在前面,去内宫……

  内宫里争功……在……在这段没意思的城墙上来回折腾什么?"

  宗聪憨憨地说:“我的任务就是攻下这道城墙。”

  郑可当叹了口气,良久才说:“真遗憾。我的任务就是守卫这道墙。”

  宗聪看着他慢慢咽气,脸上十分惭愧,道:“对不住。”

  郑可当哈哈一笑,道:“你的歉意,我心领了。你来把我的头割下,去向周公领功吧。郑可当虽然愧对国家社稷,但在你们周人眼里,总算还值点功劳。”

  宗聪摇头道:“谢谢了。我不杀人取功。”

  郑可当沉默一会儿,才道:“你真有种。那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待着。”

  宗聪道:“你不能死在这里。马上就有援军登城,你是徐军主帅,又在巷战中死战到底,周公不会放过你,一定会摧残你的身体,让你死后受辱。”

  郑可当双眼圆睁,旋即暗淡下去:“死都死了……别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宗聪连连摇头:“不行不行。我大周是礼仪之邦,敌将失足堕车尚且要授人以柄,怎么可以灭人国而绝人祀,杀其人而锉其骨?我……我当面不敢跟他说,可是我是不赞成的。”

  郑可当突然觉得这人憨直得可爱,道:“那你……你想怎么样?”

  宗聪转头看看四下无人,弯下腰来,抱住郑可当的身体,用力将他扶了起来。这时候两人身体相接,如果一刀刺下,决无幸理,他却毫不防备,将郑可当连拖带拽地拉到女墙边,安放在墙头凹处。郑可当全身血已流干,眼睛已睁不开,神智却还清醒,道:“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放开我,让我自己来。”

  他歪头靠在墙上,最后吸了几口气。风剧烈地刮着,吹动他的身体。在他下方几丈处,大火正在内城中蔓延,崩塌声、爆炸声、大火噼啪声、人们的哀号、屠戮的战鼓……正在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没有力气了,随它去吧……

  “请你……找点东西,盖住我的头……”他轻声地说,不一会儿,感到整个身体都被什么软软的、湿湿的东西盖了起来,鼻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他点点头,道:"谢谢你了,可惜我无以为报……我郑可当……

  今日双手沾满了骨肉、父老的鲜血……死在地下,有什么面目去见他们呢?"

  他不再说话,往后一仰,高大的身躯笔直地坠下城头,落入了熊熊大火中,裹住身体的徐军战旗被火舌一舔,顿时变成一团明亮的火团,须臾之间,便又暗淡下去,消失不见了。

  不久之后,大雨倾盆落下,浇熄了堰都城。

  博望坡 齐军右行

  伯将站在博望坡的山边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西南方向。天色大变,西南方天际重新出现了淡青色的云翳。

  南宫奇蹲在他旁边,咬着根布条给自己右边胳膊裹上绷带,疼得满脑门冷汗。他年纪虽小,却也颇为刚硬,一声不吭地扎紧,左手提起剑,试着舞了几下,不料动作过大,带动伤口,虽然没有叫出来,左手却明显地软了,剑也歪歪地垂下来。

  坐在周围的数十名士卒一阵低笑,南宫奇涨红了脸,喝道:“干什么?快点准备,徐人可能马上又要回来了!”

  众士卒闻言,齐声答应着,拖着沾满血污的疲惫身躯,开始重新在山坡上构筑壁垒。这边南宫奇转过脸便是一个莞尔。士卒们连续顶住了徐人三四次冲锋,失陷在敌人的大后方,伤亡严重,却都还能笑得出来,说明士气正旺。打仗,有的时候就是比气势,双方都筋疲力尽的时候,谁的气势占优,那就赢了。

  他见伯将呆立不动,便走过去道:“大人……”

  伯将一听见声音,立刻伸出一只手,阻止他说下去,身体前探,望向远方,似乎急迫地等待着什么。

  南宫奇伸长了脖子,可是西南方向苍苍茫茫,什么也看不分明。

  稍过片刻,昏暗中一道明亮的烟火冲天而起,在空中斜斜地飞行了一段距离才消失。南宫奇看那位置,离开博望坡还不到七、八里地,正是徐军出发的方向,吓了一跳,叫道:“大人!徐人……”

  “已经到头了。”伯将接过他的话道,南宫奇一怔,却见伯将两眼放光,转过身来盯着他道:“那不是徐人放的信号。”

  “大人……难道……难道是卫离大人?”

  “他已经赶到徐国大军的尾巴上了。”伯将轻声道。他这时才觉得自己已经站得两脚都麻了,扶着南宫奇的肩膀坐了下来。南宫奇自己的胳膊疼得要死,却一声不吭,待伯将坐定了,才微微侧开身体,道:“大人,这么说……”

  “十万大军,十万大军,嘿嘿,”伯将绷得紧紧的身体乍一放松,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精神却十分兴奋,喃喃地说,“对手工于计算,果然不是荡意储……只可惜,再怎么计算,两万人是长不出二十万只手的。”

  他转向南宫奇,道:“我们要赶快通知全军,徐人的援军已经消耗完了。他们投入战场的部队一定也已经丧失殆尽,也许就在此时,徐人已经从所有的营垒上后撤。不能让他们从容地退出战场。”

  南宫奇道:“大人……可是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其他营垒上传来的消息。”

  伯将深深地出了口气,仰头望天,在心里默然盘算片刻,道:“不用了。徐人降下的黑幕还没有撤去,各国军队还不能判断他们的动向,轻易不敢试探。徐人乘黑而来,很可能会利用剩下的这点时间重新集结……要打乱他们。”

  “大人,烟火弹已经用完了。”

  “我们还有火吗?”

  “没有……”

  “那就点火,把大纛点起来,”伯将笃定地说,“把本阵四角的营火重新点起来。”

  “大人,本阵还在徐人手里……”

  伯将站起来,跳下巨石。正在构筑壁垒和休息的齐军士卒见他出现,一齐站了起来,向他靠拢。

  南宫奇跟在他背后,大喊:“伯将大人起驾!全体——重新整队!”

  营垒上响起悉悉簌簌的声音,还能动的人都快速地加入队列中,还有一些人匆匆地从伤者手里接过武器,挤进队伍。山谷十分狭窄,齐军只能排四列,便已塞满了谷底。从其他营垒上聚拢过来的许、鲁、刑军士卒奇怪地望着他们,其中一些便也跟着聚拢到队伍中来。

  伯将默默地扫视一眼队伍。聚集起来的还不到四百人,他心中忽然一动:万一徐军将本阵营寨设为了临时的营垒,可能会有一整支军队在山顶上等着他们……如果那样,这几百人可就是自寻死路了……但时间不允许他多想,自那道雷闪过,天空一刻比一刻更亮,徐军的隐蔽正在散去,毫无疑问,该轮到他们逃跑了。

  他一句话也不说,拔出长剑,高高举起,穿过人群,向山坡上本阵的方向走去。齐军默默地跟在他背后,一开始只听得见铠甲和武器轻微的碰撞声,渐渐的,大队越走越快,超过了伯将,前面的人已经开始冲刺,没有杀喊声,只有越来越重的喘息……

  前面是一道鹿砦,凌乱地摆放着,显然徐军只不过是把它们随意地从营中扔了出来。齐军士卒纷纷扑在鹿砦上,齐声大喊,将鹿砦高高地掀起,重重地撞在栅栏上,栅栏应声倒下,在徐军惊慌的喊叫声中,齐军已乱纷纷地一涌而入。

  等到伯将在南宫奇等人的簇拥下冲进营寨时,六十多名徐军已经横尸当场,剩下数十人在一名武官的带领正向大门处且战且退。齐军从正面猛攻,数十人快速地绕过两侧的木栅栏,向徐军的两翼和背后包抄。

  徐人已经镇定下来,知道陷入了无路可退的境地,双方士卒除了受伤的惨叫声,几乎是在一片沉默中咬紧牙关殊死对战。

  伯将抓住一名从身边跑过去的士卒,揪着他的领子往营寨中间推。

  “点火!点起火来!把大纛点上!”

  “大人!”南宫奇叫道,“请大人退到山下去,由属下在这里点火!万一徐军集中剩下的兵力……”

  “把四面角楼点着……不,把能点的都点着!”伯将转着身,向每一个人大声喊着,“徐人已经没有兵力了!不要怕!大火第三次点燃,徐人就要发抖了!来人,把火龙砲拉出来,向西南方向射击!南宫奇,让弟兄们把鼓擂起来,让他们逃跑吧!”

  火苗在栅栏底下一闪,浸满了血和油灰的木料先冒出滚滚白烟,紧接着便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火头在营中歪七倒八的废墟上跳动,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吞噬了所有能点着的东西,几股火头蹿在一起,腾起数丈高的烈焰。

  堰都城南门·祁河沼泽

  “博望坡——齐军——大火!”

  姬搏虎扔下手中的水壶,跳上戎车,望向西北方——在一片昏暗的天幕下,那团熄灭了近两个时辰的大火果然再一次燃烧起来,而且这次非同寻常,烟焰张天,仿佛整个博望坡都烧起来了。

  “徐人烧营寨干什么?”龚显德与他并排而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前面各国都已经溃逃出战场,徐人开始打扫了?”

  姬搏虎闭上眼,仰天沉默了半晌,忽然睁开眼睛,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大声召唤他的车右:“蔡泽,你他娘在干什么?命令全军上车!”

  龚显德道:“殿下!你要……你要逃走?”

  “滚你娘的蛋,老子要进攻,进攻!”

  “殿下三思!”龚显德大吃一惊,“逃……撤离,咱们可以慢慢想办法,可是现在前方战局不明,总帅连个命令都没有,咱们随意出击,落入了徐人的圈套怎么……”

  姬搏虎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将他像拎小鸡一样拎到自己面前,压低声音道:“你听听——嘘——你听听,这是什么鼓声,嗯?”

  龚显德被他巨大的胳膊夹得满脸通红,两只脚着不了地,在空中乱蹬,挣扎道:"殿……殿下……微臣……

  听……听……"

  姬搏虎冷笑道:“没听过吧?这是齐军的鼓声。齐人,还在那营里。”

  “殿……下……万一……这是……”

  身后传来兵车的轰鸣声,姬博虎微一回头,见自己车队的三百乘兵车都已经从各个营垒上赶来,蔡泽驾车驶近,看见龚显德的惨状,不禁一怔,道:“殿下!全军已经集合……要做什么?”

  “做什么?”姬搏虎低头看看兀自拼命挣扎的龚显德,手臂一扬,龚显德长声惨叫,远远飞出,咚的一声落入沼泽之中,“进攻!”

  蔡泽镇定下来,道:“请殿下指示方向!”

  姬搏虎望向东北方向,苦笑道:“奶奶的,老子也不知道……”

  便在这时,从那团燃烧的大火中,一颗明亮的火球高高飞起,在空中拖出一条长长的弧线,溅落在距离他们很远的沼泽上,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纷纷飞出,每一颗都很靠近虞国人的营垒,落地的大火连接起来,在他们前面划了一条斜斜地指向他们右侧身后的道路。

  姬搏虎道:“看见了?”

  “属下看见了!”

  “敌人的本阵就在我们身后。”

  “请殿下准属下直取敌阵,生擒敌酋!”

  “滚蛋!那是老子的事!你紧跟在我身后,不准超过我,听见没有?”

  蔡泽瞥了一眼正在沼泽中挣扎的龚显德,把一肚皮的话都咽了回去。

  姬搏虎示意御者驭马,当他的车沿着临时垫起的土路颠簸着前行的时候,虞国太子从车上探出身来,冲着身后大喊:“跟上!跟紧点!虞人,拿点志气出来!这可是最后一份功了!进攻,进攻!”

  祁河河谷 荡意虎本阵

  阵前的鱼龙幡已经取下,意味着本阵的最后一支预备队已经出发。镇守本阵的仅仅不到四百人,前来报信的传令官打马狂冲,一路连闯几道防线,侍卫官景成守在大帐前,见了不禁大喝:“混账!少主大帐,谁敢乱闯?还不给我拿下!”

  那马嘶鸣一声,前腿高高扬起,马上的人却死拽着缰绳不放,那马连退了几步,前蹄始终无法落地,终于连人带马翻倒在地。众侍卫抢上前看时,马已经脱力而死,那名甲士被压在马背下,口中鲜血狂喷,只来得及说声:“奄行大人已经……”便说不出话来,只睁着眼流血,再也不动了。

  景成心头狂跳,搜捡他的身体,只在他手上找到一面淡黄色的信符,上面被人用小刀粗粗地刻了几道杠,从痕迹看得出,划刻之人是在极其紧急慌乱的情况下留下了这最后的情报。他不敢怠慢,拿了信符便匆匆赶回大帐,在帐外报名请示。

  中行司马雎凤鸣亲自出来,接过信符,一见之下脸色大变,他却不立刻进去汇报,眉头皱得紧紧地,扫视了一眼已经变得大亮的天空,对景成道:“把你所有的传令官都派出去……本阵附近所有的部队,立刻向本阵靠拢,做好防御的准备,去吧!”

  他转身进入帐内。和外面已经开始亮起来的天不同,大帐内点满灯火,却显得十分晦暗。所有的侍卫都被赶到帐外去,剩下的十多名武官围坐在大地图前,一见他带着信符进来,几乎全部都跳了起来。雎凤鸣清楚众武官焦急的心情,但荡意虎木着脸坐着,他也不敢造次,向上行礼,将信符交到父夷奇手中。

  父夷奇拿在手中,立刻全身僵住,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木讷地翻动信符,端详了片刻,终于无声地透了口气,递给坐在旁边的奄国国君伯伦,伯伦将信符拿在手中时,已经满脸泪水……又递给下一个……小小的信符在众人手中无声地传递,大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连紧张的唿吸声都听不到了。

  都伦坐在荡意虎下首,接过信符,吓得全身一缩。他哆嗦着想要递给荡意虎,荡意虎却理都不理,只怔怔地看着地图,都伦便又软软地垂下手臂。

  在一种强烈压抑的气氛中,父夷奇对他身边站着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伸出一根长长的木夹,从地图上将代表奄行的小木块取走,随后又取走了它周围的所有小木块。几乎占徐军三分之二兵力的奄行彻底在地图上消失掉,代表徐军的红色小木块就只剩下前方廉苍和后方大本营的几小块。

  尽管都有心理准备,但当最后一个木块被取走后,众武官中还是发出了唏嘘声。奄行是伯伦的长子,将来奄国的国君,他的全军覆灭也代表着奄国全国的军力毁于一旦,几名奄国武官泪如泉涌,用手死死捂住嘴,不敢放声。

  荡意虎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手中握着的拨浪鼓也纹丝不动。过了很久,他微微一震,好像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一般,眼光疲惫地在武官们脸上一一望过去,道:“那么……就只有……等待廉苍的消息了。”

  声音又老又干又涩,若非亲眼见到,实在没人相信这个是从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少年口中发出。可是众武官谁也没去留意他的声音,所有人脑中转着一个共同的念头:廉苍在哪里?廉苍……还在不在?

  父夷奇沉吟一会儿,又朝他身边的侍官点点头,那侍官吓了一跳,可是在父夷奇目光的逼视下,不得不上前,迟疑着伸出木夹,将代表廉苍的木块和它旁边那几小块统统从地图上夹了下来。

  帐中一片死般的寂静,荡意虎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望着地图,嚷道:"父……父夷奇……你……你……

  你收到廉苍的信?"

  “少主,恰好相反,从鲁军营垒开始,我们没有收到廉苍任何消息,”父夷奇道,“所以,毫无疑问,廉苍已经……不在了。”他伸出手,在地图上方划了个大大的圈,“我们所有的部队,都……不在了。”

  荡意虎脸红筋涨,将手中的拨浪鼓甩出,重重地砸在父夷奇脸上,大声吼道:“父夷奇!你好大的胆!”

  父夷奇纹丝不动,任那沉重的赤金拨浪鼓在额上砸了条长口子,血顺着他的眉弓往下淌。所有的武官都惊呆了,父夷奇却浑若无事,只是端详着地图,过了很久才道:“少主……恕老奴无礼,老奴还是认为,廉苍大人已经全军覆没了。”

  “你胡说,胡说!胡说!”荡意虎脸红得发紫,两只眼睛都变得血红,不等他说完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廉……廉苍……”他嘴张着说不下去,刷的一下站起来,脚步咚咚地向父夷奇冲过来,两旁的武官忙不迭地往旁边闪。他冲到父夷奇身边,暴怒地望着他,伸手在地图上刚刚摆放奄行的位置上重重地拍着,一边拍一边大声吼道:“廉苍已经到了这里!这里!这里、离、离……师亚夫的本阵有多远?只有六里地,六里地!”他一边喊一边转过身,从侍官手里夺过代表廉苍的木块,双手发抖地往地图上放,“这前面还有什么?啊?这是师亚夫的软肋,他一个预备队都调不出来,一个都调不出来!除非他把姬冲的本阵往回调,可能吗?可能吗?!”

  他的声音在整个大帐中回荡:“廉苍的骑兵是天下最快、最犀利的!谁也挡不住他!师亚夫的头颅,现在说不定已经高挂在我军的旗帜上!你们慌什么?你们在慌什么?!”

  众武官偏着头,哆嗦着忍耐他的咆哮,父夷奇却丝毫不为所动,等到他气吁吁地喘息时,又从容地伸手将那木块从地图上拿了下来,这次却不交给侍官,而是紧紧地握在自己手中。

  大帐里的空气如同凝固了一般。在荡意虎越来越沉重的唿吸声中,父夷奇慢慢地说:“少主,廉苍大人的部队,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离开师亚夫本阵只有六里地,如果一切正常,那么师亚夫早该离开本阵,撤退到祁河以东师氏集团的营垒上,可是没有。咱们在东面的细作也没有发现师亚夫大规模调动师氏预备队。”他站起身来,比荡意虎高了足足一头,众武官忽然惊讶地发现,荡意虎仰望着他的眼神,竟然变得略有惧意。

  "虽然只有六里地的距离,可是少主……廉苍走到这里,已经长途奔袭了将近三十里,穿越了六道营垒,前后四个时辰!无论马还是人,能坚持如此长久的战斗都已是奇迹……少主……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少主在幕后指挥,代替储大人完成的那些扫荡小国的会战,使用骑兵快速穿插包围的战术确实屡建奇功,但是,今天咱们的对手……太强了……放眼当今天下,以周军实力之强盛,哪怕是云中帝君亲率大军,也不一定靠得近师亚夫的本阵。如果当初按照廉苍大人的建议,在穿越郑军营垒之后,向姬冲的背后发动攻击……”

  “向姬冲发动进攻并不能打赢这场战役!”荡意虎梗着脖子喊道,“打败一支攻城集团有什么用?!我精心策划这么久,为的是拯救徐国,打败周国!为什么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啊?我们离胜利只差一步,只差六里地,六里地!”

  父夷奇扫了一眼惶恐而立的众武官,长叹口气,道:“也许……这本来就是场赢不了的战争。”

  荡意虎刷地一声拔出小配剑,抵在父夷奇的喉头,尖叫道:“你……你混账!”

  父夷奇偏过头,并不挣扎,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道:"少主杀了我,老奴也是这句话。少主今日定下的目标,虽然看上去可以引领徐国险中求胜……可是少主,你在意的是徐国的未来,还是胜利?焚烧都城,使万民葬身火海,到底是为了保护国家,还是仅仅把他们当成武器?临行的时候,太卜大人跟我说,今日一战,乃是因为大王所行之事逆天,所以这是拿国运在与天意相赌。国运既是武运,亦是大王成败之数,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但若武运没有推动国运,则两败俱伤,不可收拾……

  “刚才内宫里的那声霹雳,现在看来,时间上大致与奄行大人全军覆没的时间差不多……少主……也许咱们已经败了,败给天意,非……战之罪……”

  荡意虎剑尖在父夷奇喉头划来划去,却刺不下去,泪水大滴大滴地从脸上滚了下来,终于大叫一声,将配剑用力摔出,那剑直飞出去,在帐上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在场的武官们终于撑不住,一个个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放声大哭。

  便在此时,大帐幕布一掀,中行司马雎凤鸣闪身进来,惊愕地看着乱成一团的武官们。荡意虎见他已经脱去袍带,全身戎装,心中一紧,道:“雎凤鸣,怎么了?”

  雎凤鸣见他脸色惨然,更是大惊,却不敢在脸上显出,行礼道:“少主……齐军大营……又燃起大火!”

  他声音虽不大,可荡意虎的脸色刹那间由红变青,嘴唇哆嗦了一下。父夷奇知道他年纪幼小,虽然长期指挥大军作战,可是面临情况如此复杂的大败还是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挡在他面前。荡意虎却很快镇定下来,伸手推开挡在身前的父夷奇,带头向帐外走去,众武官紧紧跟上。

  虽然荡意虎的本阵设在干涸的祁河旧河道中,但大帐位于一处小岛上,周围都是冲积平原,放眼望去,可见到几乎整个堰都城南面的原野。眼下,堰都城已重新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天已经亮起来。二十多里外的西山上,一团明亮的火光正在加速驱散笼罩在丘陵上的雾气。在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火光稳定,像黑色山嵴上的一个不动的亮点,刺得人眼睛疼。

  荡意虎站在帐前,怔怔地看着。他的身体僵直不动,双手垂下,袍脚却在微微抖动。众武官从未见过他如此,都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处的齐军营垒一再燃起的大火,却让这个叱咤风云统帅如此失态。

  只有父夷奇明白……他没有挤在人群中,独自沿着大帐走到后面,避开众人的眼光,在一处泥地上跪了下来。他摘下头盔,端端正正地放在地上,怔怔地凝视了它一会儿,终于忍不住用手捂住嘴,低声哭了起来。

  信念打败了工于算计……徐国灭亡了……奄行、廉苍……郑可当……你们的信念,已经被毁弃得不值一文了……

  他哭得老泪纵横,向前趴倒,头贴在地面上。冰冷的泥地沾湿了他抖动的白发,他却把脸深深地埋入泥水中,让那湿冷的故乡之水浸没自己……

  “前方——大军!”

  “大军——前方十里!”

  “虞国兵车!”

  紧急战报声一里一里地传递,前面的余音未消,更真实可怕的消息就接踵而至。离本阵不到十里远的地方,旧河道上游,一大片烟尘滚滚而来,不需要任何告警,人人都知道大限已至。定睛看时,却是数百辆黑漆漆的兵车,完整地排列成一个巨大的菱型,几乎充斥了整条河道,正在快速逼近;在其后方,飘扬着数百面旌旗,想来是徒卒阵型,因为车阵奔驰太快,将徒卒远远抛下,从车阵的速度来看,几乎不到半个时辰就可以横扫整个本阵。

  徐军武官个个动容。谁也没料到周军会来得如此迅速,且直接就使用庞大车阵的正面冲击本阵。本阵周围的预备队早已动员一空,现在剩下还不到两千人,在这样的车阵面前几乎连半刻钟都顶不住。人人心念电转,便有数人同时叫了出来:“少主!快走!”

  “快掩护少主离开!”

  荡意虎勃然大怒,喝道:“混账!谁敢离开?这算什么?虞国的那个蠢太子,自取灭亡!来呀,调集——”他一下卡住,才意识到所有的预备队都已被调空,顿时僵在那里。

  “撤退的时候到了。”

  荡意虎猛一回头,却见父夷奇站在身后。他满脸泪痕,神色却异常从容镇定。

  父夷奇向他微一点头,道:"虞人来势凶猛,他们的兵车是列国中最强悍的,本阵现在的力量挡不住。

  少主,为了三军计,还有各个为了大王的天命而聚集起来的属国君卿……现在要立刻撤离营垒,确保他们安全返国。"

  奄国国君惨然一笑,道:“已经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奄国反正也逃不脱周室的报复……现在要考虑的是少主的安全,只有他才能够继承徐国,为我们……复仇!”

  荡意虎烦躁地抚摩前额,语无伦次地说:“撤……撤离……不……不!我们还能打,对、对付这个、这个蠢蛋虞国太、太子……我们……我们……父夷奇……父夷奇!”

  雎凤鸣在后面说:“少主,属下职在中行护卫,请少主下令,由属下前去抵挡。”

  荡意虎心乱如麻,烦乱地说:“你拿什么去——”

  雎凤鸣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属下这条命。属下已经为少主和诸位大人准备好了车驾,请诸位大人立刻护送少主离开,这里已不宜久留了。”

  荡意虎大喊道:“谁说我要走?我不走!我不走!”

  雎凤鸣道:“今日少主一战成名,让周室军队遭受建国以来最重大打击,周室必欲得少主而后快。请少主勿要迟缓。属下及全军将士,都在盼望着少主能够东山再起,为我们大徐……复仇。”

  他不再说话,向父夷奇点点头。父夷奇沉默地将手一挥,几名武官立刻冲上来,紧紧架住荡意虎的双臂。饶是荡意虎反应极快,也没想到手下的武官说动手就动手,不由分说地挟持自己,他又跳又叫,大声狂骂:“雎凤鸣!父夷奇!放开我,放开我!你们好大的胆子!放开我!”

  雎凤鸣不再理他,转身上马。数百名骑兵一齐上马,同时拔剑平举,向荡意虎致敬,然后分成两路,向河谷中俯冲而去,千余名徒卒紧跟在后。部队在雎凤鸣的指挥下快速地在河谷中排成队型,相对于正在轰隆隆逼近的庞大车阵而言,这个队型显得又小又薄弱,可是鼓声响起,徐人最后的阵线踏着整齐的步伐,踩着松软的土地,毫不犹豫地迎头顶上。

  从河谷的左方暴发出唿啸声,数十发火龙砲弹掠过徐军头顶,向着虞国的车阵飞去,那是火龙砲阵地在进行最后的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