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洲平原 齐军大营 四月十五日 晴 晚间有云卫离看那巨型攻城塔,比在北冥“京观”堡垒见过的更大,更高,约有十二丈高,近五丈方圆。塔内共有三层载人结构,最上方的勾板竖起来也有三丈多高,若是搭上城墙,士卒足可从塔上直接进入城中。
为了将塔从缓坡运到平原,前前后后共用了两千多人连拖带拽,,煞是壮观。树林深处还有另外两台,必须要在今夜之前都拖到堰都城外的营垒。卫离暗叹口气,心想若非是动员举国之力,要想在十日之内备齐如此规模的攻城武器,只怕比登天还难。
远方的堰都城,还是裹在雾里。雾像块无可奈何的遮羞布,遮掩住徐人最后的一点秘密。虽然不能目视,但王室显然早已掌握了堰都城的规模和结构,征徐大军中有一支近两千人的工程部队,就是为了攻打堰都城而专门从各诸侯国调来的。攻城塔虽然是就地取材建成,但据说早就在王都建造了数架,用于针对性的研究和改进。除此之外,王军还提供了详细到街道甚至房屋间数的堰都地图,参与攻打的各国武官,对堰都城早已不再陌生。
可是,熟悉归熟悉,当亲身站在这被雾遮蔽了一切的宏伟都城前时,卫离还是觉得既紧张又惶恐。那城,太高、太大了,地图是显现不出这种实在感的。明天早上,自己或许就将率军突入,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城墙之下,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旁边的甲士轻声唿唤他:“司马大人,司马大人!”卫离一惊,突然意识过来他是在叫自己。因为右行司马谷牧在小汤河阵亡,他被任命为右行司马还不到十日,还很不习惯“司马大人”这个称唿。
他咳嗽一声,道:“怎么了?”
甲士指着远处道:“军前会议好像已经完了。”果然见小商山上,王军大营前同时降下了各国诸侯旗帜,不一会儿,数十架戎车开动,向各个方向驶去,参加军前会议的各军统帅返回各自营中。两辆齐国的兵车一前一后离开了大营,正是高国仲与伯将的车驾。卫离便令将车停在路旁,静候他们过来。却不料前面那辆车在山前便转了个弯,远远地向北驶去。另一支小型车队直向山前驶来,车上一人抱拳行礼,道:“卫兄!”正是齐军中行司马伯将。他因在小汤河战役中立下大功,又袭有伯爵爵位,小汤河之战一结束,立刻便被朝廷提升为夏官下大夫,正式成为朝廷大夫,因此虽和卫离一样是齐军司马,却穿戴着朝廷服色,带六乘护卫。诸侯国中不满二十岁而担此要职的少之又少,他一出现在山道上,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卫离拱手道:“伯将兄,我在此恭候多时了。”
伯将见他轻车简从,一本正经地等在路旁,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卫离道:“我猜这个会要开很久,时间晚了,殿下大概要大宴群臣,正在想着要不要偷偷溜进去蹭食呢!”
两人相视大笑,同时跳下车,背着手,沿着路随意地走。伯将边走边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想打听一下,明天攻城,有没有你的份。”
卫离叹道:“瞒不过你!我猜,大概明日没我的份了吧?现在右行,行不成列,排不成伍,能走能动的都没几个人了……”
伯将沉默地点点头,想起十日前战死在自己面前的范武、蒙素等人,长长地出了口气,道:“你,还有我,明日大概都只有坐冷板凳的份儿。主攻西门的任务由中行和左行负责,和山东诸侯国联军一起,攻打西门;右行照例守卫本阵。不过,我听说,要把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大人调去指挥明日的攻城战,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大人调离,另有任用。”
卫离苦笑道:“我要是没当这个司马多好!元帅一定不会让我落空——怪了,元帅怎么没有回营?”
伯将道:“元帅去山右了。告诉你一件事,”他看看左右,轻声道,“主君已经到了山右。”
卫离大吃一惊:“什么时候?”
伯将道:"咱们大军离开齐国三天,主君便奉诏去了王都,姑麓山大战前,主君已经往这边赶了——
奉诏,要在山右建立大本营,负责调集诸侯国跟进的部队。元帅……大概也调过去协助主君。"
他提到这里,顺口带过,卫离心里明镜儿似的。小汤河一战,高国仲身为中行元帅,弃营轻出,害得右行几乎全军覆没,还差点累及昆仑山预备长老巫如的法驾,其实已是重罪难逃,周公已上表朝廷革除了他夏官少司马的职务。齐国虽未革去他的官职,但此刻把他调离战场,已算是戴罪离职了。
伯将颇不愿意顺着这话头说下去,自言自语地说:“看起来,天子对战事过于担忧,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能全信了。”
卫离奇道:“不信任殿下?难道——”
伯将道:"天子与殿下一体同胞,怎么可能信不过?是怕服不住局面……召公殿下虽然交出部分军队,但是仍然领了六万人,停留徐国境内。如果堰都城三日之内攻不下来,还会有更多的诸侯国军队投入增援。
主君来此,就是为这个做准备的。"
卫离想想不禁觉得有些恐怖:“还要调派军队?这已经是开国以来仅有的大战了……堰都城里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伯将虚着眼睛眺望远方那座大城,喃喃地说:“姑麓山大战,你也见到了。双方动员的力量,都是匪夷所思……堰都城里的秘密,我们最好都不要去想,不要去问。”
卫离默默点头。小汤河一战,他亲眼见到徐国动用了许多可怕可畏的上古神器、法术甚至妖物,现在想起来还背上发寒。朝廷大举讨伐徐国,口号倒是一套一套的,真正参与了战争,才知道这其中颇有隐情,绝对不是他这号人物该听该想的。卫离道:“总之,你老弟怎么做,我就怎么做,要是有什么变故,你记得提醒兄弟一声,就见你的情了!”
伯将笑道:“你也就这点出息,刚刚还吵着要去攻城。”
卫离笑了一声,忽然又问:“既然中行和左行进攻堰都,为什么你老兄又被丢在一边晾起来?”
伯将扭过身子,神色大是尴尬。他在小汤河立下大功,朝廷不次超迁,提拔为夏官下大夫,可是随着朝廷旨意前来的,还有他父亲的一封信。开篇不见“孺子深肖,为父甚慰”等语,从第一句话开始就破口大骂,直斥伯将“黄毛稚口”,胆敢干预军国大事,顶撞上司,处事卤莽,不计他人性命生死,“妄送人命,而为己功名”,写到后面,“尔之处置天使(注:此指巫如)事宜,极尽乖张之能事,竟敢加诸刀斧之刑!……乃不知尔悖乱至斯,敢以区区之性命,而当司城荡意储,尔之性命事小,置尔之族、家、父母何地?”字迹狂草,老父替爱子担惊受怕之心,跃然纸上,吓得伯将一夜未眠,连夜给父亲写信告饶,送回齐国。仔细想想,父亲虽然生有十七子,可是疼爱自己远胜其他兄弟,还没到退隐的年龄,就将官爵家族一股脑地交给自己继承,老父远在千里之外,乍闻自己竟然经历如许危险,无疑吓得不轻,自己孝悌二字,从何说起?
可是父亲已决心不让他第二次涉险。齐侯到来,虽未入齐营视察,已经直接下令,将伯将调去后卫的右行。这种明目张胆的作法,实在是让伯将有点小尴尬,可是身为人子,岂能言父之非?苦笑两声,道:“……我也不、太明白……咦!那是谁来了?”
山坡下尘土飞扬,传来雷鸣般的车骑声。片刻之后,两面红底黑蛟旗从坡下面冒了出来。伯将眉头一皱,道:“怎么他也来了?”
便见车骑从坡下驰来,当先两乘兵车的车辕上还扎着厚厚的毛皮,每辆车上一名身材高大的骑士当轼而立,扶着大旗,车大人高,几乎比寻常所见的车骑高了整整一头。这两人身上穿的也是厚厚的毛皮,脸色黑里透红,干裂开口,像是刚刚才从冰天雪地中赶来一样。后面跟着便是连绵不绝的车队,粗粗一算,至少在三百辆以上。再后面更是涌动着数不清的徒卒,旌旗遮天蔽日。车队从他们面前滚滚而过,卫离的手下不得不拉住缰绳,以免马匹受惊。
卫离赞道:“好雄壮的队伍!这是谁?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伯将脸色怪异,吞吞吐吐地说:“这……这还能有谁?”
话音未落,一辆巨大怪异的车驶上了山坡。那车通体用胳膊粗细的原木制成,连树皮都没刮干净,比普通车驾大了至少一圈。粗大的车辕上捆扎着不知是什么巨大动物的黑色皮毛,四角还各挂了一颗弭头,张着血盆大口,随着车子前行,一晃一晃的。卫、伯二人的驭马同时长声嘶鸣,一个劲地往后退。
那车因体积巨大,除了御手和车左外,还站了两名甲士持戈而立,见惊了别国的车驾,车左叫道:"停!
停车!"
待车辆停稳,已经在好几丈之外了。那车左回过头来,将头上重达十余斤的赤金盔摘下来,露出红黑红黑的大脸和一脸的大胡子,粗声大气地说:“是哪一国的武人?惊了阁下的车驾,外臣在此赔礼了!”
卫离脸上勉强挤出笑容,正要说算了,伯将已经朗声道:“阁下这副尊容,越老越黑,你车上挂的弭头,到底是被你猎杀的还是吓死的?”
那人噢了一声,一个转身,他身上穿的赤金甲大得吓人,挤得两旁的甲士跌跌撞撞,差点从车上倒栽下来。他走到车尾,当的一声跳下,身上的甲胄还哗哗地响了半天,直向伯将二人走来,走得近了,便闻到一股浓浓的野兽味道。
那人在伯将面前停下。与他那一身宽大的赤金甲胄比起来,伯将身着的软甲布袍简直形同儿戏。卫离看他龇牙咧嘴的样子,很担心他一拳把伯将拍飞出去,却不料那人却先向伯将行了一礼,道:“伯将,好久不见!”
伯将还礼道:“姬搏虎,好久不见,近来可好?”
姬搏虎粗糙的脸上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道:“我被你用计骗到北冥,在冰天雪地里吃了三年的冰刨子,你说好不好?”
伯将笑道:“若非如此,你哪得如此成就?现在便已经封侯,等你继承令尊大人的公爵之位时,虞公的领邑岂不又要大大增加了?”
卫离这才想起,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虞国太子姬搏虎。虞国虽然封地狭小,可是与师氏一样,靠的是军功底子,在朝中的地位远远超过普通诸侯国家,虞国国君更是世袭公爵爵位,比齐、鲁、晋这样的大国还要显赫。姬搏虎是虞公的第二子,因是嫡子,三四年前随第三批远征军远赴北冥,是以在卫离的记忆里已有些模煳,一时竟没有认出。
姬搏虎冷笑道:“我在北冥吃苦多年,到底赶不上你一战成名啊,转眼间,便又要升到我的头上了。”
伯将脸露尴尬,道:“兄弟这叫做幸进,与兄长的殷实底子不一样——啊!你这么急地赶来,莫非是要争那攻打堰都城的第一功?”
姬搏虎道:“正是!我接到调令,连赶了整整两个月,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嘿!幸好在攻城之前赶上来。殿下调我来,必有重托,这次可不能让你专美于前了。”
伯将苦笑道:“我是被逼无奈,什么专美于前于后的?告诉你,这场仗,我是没份的。”他回头指指山下周公大营,道:“至于你有没有份,那也难说得紧。军前会议已经完了,任务也已分派完毕,你这时候去,怕不一定捞得到好处。”
姬搏虎不等他说完,巨大的身躯唿地一下转过来,卫离反应极快,往旁一闪,堪堪闪过他肩上飞起的赤金牙突。姬搏虎迈步就跑,一面还不忘回过头来对卫离说声:“得罪了!在下虞国姬搏虎,失礼之处,改日再谢!”
说话间已经跑到他的车后。他身上穿的盔甲不下百十斤,可是轻轻一跳便跳进车内,只听得他又急又恼,大声唿喝,整支车队立刻“驾”声一片,后面两千余徒卒跟着飞奔,转眼间便如滚雷般隆隆地转到山后去了。
卫离吐吐舌头,道:“这位姬公子好大的脾性!怎么,他跟你认识?”
伯将淡淡地说:“这是我辟雍馆的同学,师亚夫是他的老师。”
卫离道:“怪不得,好大的兵车。中原之内,怕是没有比他的车更大的了。”
伯将道:"车大人高是很好,就不知在徐原的沼泽上跑不跑得开,难道还能把堰都城撞倒了不成——
搏虎一腔子热血,今晚只怕要碰得满头灰——“他突然眼前一亮,伸手招唿一名手下走近,道:”你,快马追上刚刚过去的虞国太子,跟他说……"在那士卒耳边轻轻说了几句,那名士卒答应一声,跳上马追了下去。
卫离奇道:“你跟他说什么?”
伯将笑道:“不久自然知道了。搏虎人不错,我帮他一个小忙,让他不至于落空。”
卫离远望周公大营的方向,但见西边天空中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便升起云雾,遮挡了阳光,天色迅速暗淡下来。可是各色旗帜、车队、人马,源源不绝地进出大营,周围百里方圆,都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通亮,心下骇然,道:“马上便要开始攻城了,可你看看这满原的人马……殿下怕是把全天下的军队都调来了吧?”
伯将上了车,凭轼而立,眼望堰都城的方向,道:“在那迷雾里,必然有震动天下的东西,不久就会露出峥嵘——明日大战,真不知将是个什么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