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稍早一点 迷雾中的津河谷
前面的路几乎已经不能行走。泥里渗满了乌黑的血,踩上一脚就往外吱吱地冒,一团黑气萦绕在灌木和树干间。这黑气与雾气完全不相融,散发着强烈的血腥臭味,多吸两口便觉得剧烈的头晕目眩。
卫离半跪在草丛中,等待卢封臣的讯号。黑气中隐约有些声音,嗫嗫呀呀的,似乎许多人在来回念着几句同样的话,但声音模煳不清,听上去非人类所发。黑雾象有生命般,随着那些声音的韵律不停变化,吹动树叶、草丛,仿佛一只巨大的手掌在整个林中不停地抚来抚去一般。
突然,前面灌木丛稍一摇动,卫离剑还没拔出来,卢封臣已经窜进他的藏身之处,一手把他拔出一半的剑推回原位,另一只手蒙上他的嘴,免得他喊出来。
卢封臣一脸严峻,低声道:“隔得远,只能够简单地看一下。跟徐逆那孬种说的一样,有一团形似雾气的东西,估计就是他所说的紫岫凝雾炉……看守得很紧,但不管怎么样,这东西存在一刻,联军和贵国军队就多一刻危险,咱们就是豁出性命,也得把它拿下。”
卫离道:“好!”
卢封臣从怀里掏出一张淡灰色的符纸,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符文复杂异常,不像是人族术士所为。他拿在手中,稍一迟疑,又道:“里面情况很糟糕,贵国的死者不计其数——咱们的兄弟都埋伏好了,如果你不想……”
“我去。”卫离虽然早有预感,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全身一抖,却道,“这事不能少了齐国卫离。”
“好。”卢封臣道,“你等我放出烟火信号,立刻含着草药杀入。里面一共有三十名徐逆和二十八根旗帜,你杀死附近的徐逆,必须尽快把旗帜一一砍倒,切记,要连根砍倒!”
卫离还未来得及回答,卢封臣已经不在草窝中。卫离探出头去,只见他如同鬼魅般在一堆堆草窝中快速穿行,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齐军大营已经破了?卫离接二连三地打着寒战。自己离开大营,已经四个时辰,带出来的人一个个消失,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他还是不敢相信,战无不胜的齐军会被这小小的徐国打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远处一个什么东西被打翻在地,啵的一声,卫离张眼看时,只见浓密的大雾中突然显现出一个巨大而通红的球体,它似乎是在缓慢地扩大,但是卫离却发现那速度十分惊人,几乎一转眼间,厚重的黑雾就被巨大的冲击波撕得粉碎,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夹杂着碎石泥土铺天盖地地砸来,卫离死死趴在地下,等到那冲击力一过,立刻拔剑跃起,迎着尘土杀进去。
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烟尘中闭气直冲,突然前方烟气裹挟着一团模煳的身影直撞过来,他闪身避过,却见那分明是一个徐国官佐,头盔已被炸得不知去向,满脸是血。他更不打话,挺剑刺去,那官佐两眼都是血,已经看不见,反应却仍是敏捷,剑噗地一声扎进左肩,他大叫一声,肌肉用力,卫离竟然一时拔不出来。那徐国官佐右手握着一根铁枪,横着便扫过来。卫离临空跃起,以剑为轴心打了个转,避过铁枪,那剑已在徐国官佐肩上剜了个巨大的洞。那人惨叫一声,翻倒在地。
卫离心知他已无力再战,落下地便即往前疾奔,烟尘中又有两名徐人踉跄而出,他照章办理,一人一剑放翻在地,脚下不停,殊不料前面突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根灰色木杆,他冲得既快,那木杆裹在烟尘中又完全看不清楚,等到发觉时已经收不住,他大叫一声,向后仰起,两脚蹬在木杆,堪堪刹住身形。耳旁风声掠动,他身在半空中便一剑刺出,对方挡了一剑,低声道:“自己人!”
卫离这才注意到,二十余名各国斥侯都已杀入阵中。刚才的爆炸实在威力惊人,守卫的徐军虽然都是些精英级的高手,究竟身体是肉做的,只剩下不到一半勉强能动的在拼死反抗,眼见马上就要尽数拿下,可是刚刚那个人只说了一声便撒丫子狂奔而去,好像在逃避什么东西。
他持剑凝神细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场地中间有一团巨大的红色光芒,似乎是某种禁制与雾中水汽相合产生的,光球之内,三个用黑衣从头笼到脚的人品字形站立着,守护着中间一团看不透的白汽。卫离这才明白刚才那次爆炸何以威力如此巨大,爆炸的冲击波被防御禁制重重的反弹出来,威力比普通的爆炸自然要强出许多倍。
周围如卢封臣所说,有二十几根旗杆,每一根上都有一根长索与禁制中的白汽相连。他正要仔细找卢封臣所说的齐军尸体,突然眼角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举剑一迎,只觉半边身体一麻,却见从他眼前跑过去的鲁国的孔汲哎哟大叫一声,被一道闪电打翻在地。
卫离大惊,还好打倒孔汲的闪电并不算太强,他躺在地下破口大骂:“卫离!你他妈的混蛋!站着挨闪电不算,你打老子算什么?”
卫离还未来得及答应,眼角又是白光一闪,他本能地一挡,又一道闪电打在孔汲身上,顿时没声音了。卫离爆出一身冷汗,便在这时,卢封臣从面前飞奔而过,大叫:“快跑快跑!雷光星陨阵会打不动的人!”
饶是卫离反应快,等他开步时又是一道闪电打来,然后转移到孔汲身上。他一边跑一边大叫着问:“不是要砍倒旗杆吗?”
卢封臣头发散乱,身上多处冒烟,气吁吁地道:“先保住命再说!”
两人并肩飞奔,跑到下一根旗杆处便同时跃起,从左右两侧滚过,顺势砍在旗杆底部,跟着继续向前跑。其他人也跟着边跑边砍,但脚下的土地异常溜滑,好多人跑着跑着便一个跟头翻在地下。只要稍一停留,马上就被旗杆顶生成的闪电打得嗷嗷直叫。卫离跑了半圈,觉得脚下总踩着些软软的东西,抽空低头一看,顿时吓得当空一跳。
原来卢封臣所说的尸体,全都半埋在血淋淋的泥土中。这些齐国的士卒,大多已在刚刚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少胳膊没腿,一个个张大了嘴,僵直地看着天空,密密麻麻的少说也有几百具。
卫离大喊:“怎么会有这么多齐国人?”声带哭腔。卢封臣边跑边道:“放心吧!离齐国人死完还早得很!”这无论如何也不算句人话,可是卫离听了倒满服帖,心想没死完就好!
两人气喘吁吁跑了十来圈,累得两眼翻白,参加突袭的人已经倒下去十之七八,但二十八根旗杆一根都没砍倒,只在最下端砍了无数条豁口。卫离忍不住喊道:“这么着不成事,要不要先撤出去?”
卢封臣稍一停顿,拿定了主意,手中剑顺手一甩,咣的一声,一道闪电从剑上折射出去,刚刚爬出泥泞的孔汲又惨叫一声重重倒下。他两手往腰后一摸,解开腰带,对卫离大叫:“老卫!把剑举起来,搭我一程!”
卫离虽不明白,但还是两手平举剑,卢封臣故意落后几步,突然大喊一声,飞身而起,在卫离剑上一踩,已腾到半空中,手中腰带甩出,在空中散开,原来居然是一根极长的银白色细绳叠在一起扭成的。细绳头上的小玉佩牵着绳子缠在一根旗杆顶。他落下时,卫离已经赶到,刚好落在剑上,两人一叠一送,卢封臣高高跃起,又将第二根旗杆缠了两圈。
他第二次落下,又落在卫离的剑上,卫离被踩得两手两脚都发软,笑骂:“老卢,你倒不轻!”用力将他送出去,缠上第三根。他二人脚下不停,转眼间将二十八根旗杆顶都缠上了。卫离大声叫好,又道:“你的裤腰带可够长的!”
卢封臣道:“这是倥侗山雪玉蚕丝,老卢的看家宝贝,现丑了!”两人合力拉着绳头,围着阵形飞奔,但凡还能动的人都爬起来跟着拉,那绳是用细麻糅合了蚕丝密密织成,虽然细不盈筷,但拖拽近千斤的渔网都不会断。细绳在各旗杆之间越缠越紧,张力越来越大,终于啪咧一声,第一根旗杆从根部豁口断裂,直倒下来,后面跟着噼哩啪啦一通乱响,二十八根旗杆顿时倒下一大半。
旗杆倒下之时,数十道闪电在剩下的旗杆顶端生成,乱无目标地打了一通,什么都没打到,一道道钻入泥中不见。同时,场地中央那团红色的禁制也闪烁起来,越闪越暗,渐渐消失。
卢封臣慢慢站直身体。站在禁制中的那三名术士似乎对大难临头已有觉悟,停下手中的符咒,望着从周围泥地中爬起的人。他们中的一个人忽然放出一道火焰,但那道火焰还没从他手中飞出,便同时有三支箭穿透了他前胸后背,火焰失去控制,蔓延开来,那一身黑袍裹着的躯体顿时惨叫着变成一团火球。
他一倒下,另外两人突然脚下踉跄起来,好像承受不住什么沉重的东西。从血泥地上腾起无数道淡红色的烟雾,像一股一股的烟柱,慢慢地围绕着这二人旋转,好像他二人是一个大磨盘的磨眼一样。烟雾一边旋转一边向他们靠拢,那二人拼命向站在外围的卢封臣等人挥手,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哑哑的嘶叫。卢封臣等背上汗毛倒竖,不住脚地倒退。
转瞬之间,那二人都已变成一团扭动的烟雾,又跳又滚,嘶叫之声如同鬼哭狼嚎,直到全部的红雾都附到那二人身上,慢慢凝结成血水,顺着台面淌下来,那二人四条腿乱踢一阵,突然同时伸直,再也不动了。
饶是卢封臣等杀人如麻刀头舔血,也不禁心跳停止,连打冷战,道:“今天真是开眼界,好恶毒的妖法!”。卫离跪在地下,摸着染满齐国人鲜血的泥土,冷冷地道:“没什么新鲜的,这就是东夷的三品纵尸法,若阵中缺少一品,阵法倒逆,行法者必为所纵之尸的万魂所嗜——行邪法者,终有一报!”
卢封臣走上两步,见那团白汽嘶嘶作响,中间隐约有一个几寸高的三足莲形炉不停地喷射着雾气。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原来这便是紫釉凝雾炉?”
完全同时间 小汤河河洲?浮空舟“寄雨”
扑哧一声,伯将的剑深深扎进巫如的右肩锁骨中,跟着扑哧一声,又深深地扎进左肩锁骨。巫如的身体徒劳地挣扎一下,长长的尾巴便倒卷过来痛苦地缩成一团。
伯将放开剑,转过身来,周围的人不知怎么地,竟然有跪在他面前的冲动。他眼光从负魁、冯敛的脸上一一扫过,所过之处全是惊恐万状的眼神,最后停在封旭脸上。
封旭长长地叹息一声,大喊:“全体准备!打开两侧铜箍,准备紧急起飞!”
却见负魁高高跳起,叫道:“等一等,我有话要说!”声音清丽,仿佛完全变成另一个人。
稍后一段时间 牛犊岗西侧卧牛坪?王军前阵
几乎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连绵在远方黑雾上方的那道数百丈长的闪电,那道闪电来得奇特,先如游龙般在黑雾的上方蜿蜒盘旋了许久,然后竖立起来,变成一道连接天地之间的电桥,从它又分出许多小的分支,轮番抽打着黑雾,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相隔数十里外都听到了那接连不断的雷鸣声,才突然一下子消失。
闪电消失的同时,黑雾中又闪过一道微弱得多的光,随后一颗亮如小太阳般的光球从雾中升起,迅捷无比地直飞上天顶,连天上的云层都被撞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越升越高,直到消失在视力范围之外。
仆荧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可看姬瞒的脸色,又像笑又像哭,便知事情不妙。果然,姬瞒从车上站起来,扶住车轼怒骂:“你们这群废物!花了这么久时间,连孤家的‘寄雨’都保不住!废物!废物!”
靠近车驾的大小官佐全都翻身落地,跪在地下。姬瞒更是脸都青了,咆哮道:“跪在这里干什么!齐军大营破了!等不了雾散了——传旨给太史寮,让他们统统都去死!剩下的预备师全部转向,进攻津河谷。你们还想等到荡意储杀到孤面前来吗?都给我滚!”
虎贲尉姬如朔道:“启禀殿下,恕属下等不能奉命!妙峰坡方向眼下胜负未分……”
姬瞒道:“革去你的职务。”
姬如朔趴在地下,脑中一片晕旋,张口结舌说不下去。
姬瞒道:“妙峰坡方向有师亚夫,懂吗?师亚夫!一个顶得了你们一群!快滚,省得孤看了恶心!”
众人眼见顶头上司一句话就触了霉头,哪里还敢多说半个字,纷纷打马而去。不一刻,便见紧密排列在牛犊岗下方的王军一行行一列列的行动起来,向着东北方的黑雾行进。
姬瞒天生近视,军队排列太密,他怎么看也看不清楚,便拍一下车帮子。仆荧跪在旁边给他指,哪里哪里是哪支军队,飞虎军怎样列队,怎样前进,飞熊军如何下到河谷……姬瞒闭着眼睛不时嗯一声表示赞成。突然仆荧怪叫一声,道:“殿下……殿下……!”
“叫什么!”
“雾气……”
姬瞒哆嗦一下跳起来,大叫:“怎么?!”
“雾……散了……”
下午 酉时 小汤河河洲
雾气消散的速度难以察觉,可是渐渐的,视线像长上了翅膀,越飞越远。河水不再是黑色,对岸的草地、远远的树林、更远处的山脉都隐隐约约显现出来。
浮空舟“寄雨”坠毁的地方燃起大火,火势更加速了雾气的驱散。从它坠落处到最后停下来的树林,四十多丈长二十丈宽窄范围内,全是五颜六色的碎木片、赤金具、和压得一塌煳涂的徐军士兵,连带最后那一下爆炸在内,说不清到底有多少徐军卷了进去。除去惊恐四散的徐军,站在河岸上的只剩下三百多人,呆呆与河洲上剩下的五六十名齐军士卒对望着。
突然,河面上现出一个明亮的光圈,紧接着又是一个,河面上出现了数不清大大小小的光圈,这些光是阳光穿过雾气,从树叶间的缝隙透射下来的。阳光宣告了笼罩在津河和小汤河上空整整六个时辰的大雾彻底消散。
河洲上传来齐军欣喜若狂的喊叫声,河岸上的徐军则如丧考妣,从最初上千人的军队,到现在廖廖数百人,虽然人数上还占据绝对优势,但是士气已溃,没有人愿意再次去碰触那条不可逾越的河。从树林各方传来许多混乱而模煳的响动,这里那里,到处都是人喊马嘶的声音,困在大雾迷局中的齐国主力、联军的信号弹不时出现在远方的天空中。
一个接一个,徐军转身步入树林。这里毕竟是徐国,是他们的家国,即使马上要陷入十万大军的包围,这些人仍然选择沉默地离开。战争对他们而言已经结束,接下来是生存的问题了。
蒙素带头跪在伯将身旁,大声道:“恭喜大人,徐逆已经离去……咱们赢了!”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连声音都变调了。众士卒一起跪倒,有喜极而泣的,更多则是想起倒在身前身后、遍布河中死无全尸的同袍,痛哭失声。
封旭与一班妖族人看着树林里兀自冒烟的“寄雨”,也是欲哭无泪。这艘船是周公姬瞒最喜爱的浮空舟,从来随行左右不离一步,这次为了囚禁巫如,交托给他不到半日便成残骸……先不要说身为船长的自己,只怕周公一听到消息,自己的老朋友仆荧就要惨遭毒手。封旭下死眼看牢伯将,心想人人都逃不脱惩罚,但这小子是罪魁祸首,跑了谁也不能跑了他。
伯将两腿发软,直想坐下。但是所有的人都已视他为统帅,地下已经没有他坐的位置了。他只能强自撑着,转头看那幔帐。
按照“鸦越香”的喉舌负魁的请求,同时也为了尊重巫如的身份,幔帐被原封不动地搬到了船外。此刻到处一片欢腾,幔帐中却死一般沉寂。他想起负魁的话,再看看眼前这些正在庆幸死里逃生的人,不禁心下一寒,道:“蒙素,快起来!你马上指挥,把浮桥搭建好,越快越好。”
蒙素道:“是!”剩下的齐军士卒都知尽快搭起浮桥与大营相连的意义,只要还能爬得动的,莫不卖命,将河洲上的木栅栏一排排地砍倒,放到河里。封旭却知伯将话里的含义,轻轻咳嗽一声,剩下的术士们便都默默地走到河洲各处,暗暗准备。
蒙素站在浮桥上,指挥着后面的人把浮桥往前推。忽然,上游漂过来一块浮冰,轻轻地撞在浮桥上,他也没在意,河里的浮冰尚未完全化去,河底下冻着的尸体开始慢慢浮起,这也不奇怪。眼看便要通到对岸,脚底下又传来咚咚的浮冰撞击声。
一名老兵忽然咦的一声,蒙素低头一看,才发觉不知何时,浮桥的缝隙处已经被冰完全封冻住。浮冰撞到木头上,怎么会这么快就把木头冻起来?转眼看时,只见一块接一块,许多块巨大平坦的浮冰不停地从上游漂下来,每块浮冰相互碰撞,立刻便合为一体,越来越大,已经几乎将河面封起来。
蒙素心中剧震,拔出剑大喊:“快快快!快点推!”一面返身奔回河洲。远远的看见伯将还站在幔帐前,蒙素叫道:“大人!河里有异!”
却见伯将沉下脸来,道:“我已知道。你快带大家返回大营,听候右行舆司马大人的调遣。”
蒙素奇道:“大人,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伯将道:“我还有守卫之责。”
蒙素道:“在下等愿追随大人!”站在河洲上的齐军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不明所以地停了下来,连已经登上浮桥的也都返身来看。伯将急道:“这里的战事已经结束,你们只不过是普通人,不需要在这里守卫。听我的命令,全体返回大营!”
蒙素迟疑了一下,回头对众人道:“伯将大人有令,大家列队返回大营!”将剑还鞘,不言声地站到伯将身后。
站在浮桥上、河岸上、河洲上的齐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又走回河洲。伯将大怒道:“你们胆敢违抗命令?”
齐军一个个悄没声地走到伯将周围,拔出剑,平端着枪,不理会幔帐,却只把伯将紧紧围在中间。齐军自封邦建国以来所经历的战争几乎比中原所有国家的战争加起来还多,百余年的征战给这支军队铭刻下许多不成文的传统,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的统帅当成灵魂来保护,齐军历史上全军为此一起覆灭的史不胜书。伯将此时已经深信负魁所言,知道要来的是绝非人力所能抵挡的东西,但眼前这些人是赶也赶不走的,不由得大急。
河中的浮冰越集越高,咯咯作响的直堆到河岸上来,寒气渐渐散发,河洲上气温急剧降低,流血过多的伤兵禁不住全身发抖。天上的云气受这巴掌大一块地方的寒气影响,开始在头顶上积聚,林间的河谷再一次黯淡下来。
只听一名齐军道:“大、大大、大人……树林……”
伯将抬头一看,只见河岸后的树林,正对自己的方向,一排排的树无声无息地分开、倒下,每一个巨大树冠在倒地之前便迅速从苍翠变得枯黄,树林间接二连三地响起爆裂声,仿佛一道巨大的冰川正在接近。渐渐的,一团黑影慢慢走出林子,下到河岸。
那黑影被一团黑灰色变幻不定的雾气所包围,再仔细看,那团雾气却是由数十道极细的黑烟,快速地围绕着主体旋转形成的。黑影约有三人多高,从外形上看很像是一个骑马的人,但高度如此,可以想见马有多高。饶是齐军视死如归,阵形中还是隐约响起粗重的唿吸声。
伯将原本希望能在浮空舟坠毁后再拖半个时辰,到时候无论大营、主力还是王军的救援部队,总要赶到一支。自古邪不胜正,妖邪之气从来都不敢和人间大军对垒,但自己身边的这些人疲敝已极,出气比进气多,看眼前这样子,只怕光是冻也冻死一大半了。封旭等人几乎已是最后所剩的战力,却毫无动静,显然还是想把齐国人当成肉盾。他心中愤怒已极,只想甩手走人,可是幔帐中人关系实在重大,如果他此刻抛下不管,留住是自己的命,却铁定会给齐国带来政治上的灾难。
那黑影走到河边,毫不迟疑便踏上了河面,此时冰层已经冻硬,马蹄踩在冰面上,非但没有破裂,反而腾起一股寒气,冰面冻得更高,好像所有的寒气都是从那马蹄上来一样。伯将暗叫不好,这个东西比负魁说的还要可怕,自己的手下死是小事,如果被变成那些行尸一般的东西,那真是万劫不复了。只见那黑影走得不紧不慢,似乎没有马上冲来杀个干净的意思,他灵机一动,低声道:“大家听我命令,分成两组,往左右散到河边,准备好包围他——等候我的号令行事。”
众人哪知他想的是什么,齐声应道:“是!”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黑影,一面分成两组,呈一个弯月型散开来。那黑影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前进,已经踏上了河洲。
众人看得清楚,那原是一匹通身漆黑、四蹄雪白的巨马,马的身上包裹着重重的赤金甲,漆成黑色。马身上的人仅仅坐着便有一人高,也是全身黑色重甲。大周的冶金技术逊于前商,除了极少数作坊外,很难打造出又薄又结实的甲胄,所以一般官佐穿着的甲胄只有肩头、胸口等处用赤金。若像这人这么全身穿戴,只怕压也压死了。那人不仅身上穿着厚甲,头上也戴着一顶巨大的赤金盔,整个脸都遮在头盔的阴影里,看不清楚。
他慢慢前行,马蹄落处,地面立刻冻成一小团硬硬的冰。眼前齐国士卒排成长列,后面排着好些妖族术士,他却完全视若无睹。齐军都在盼望着伯将发出号令,眼看他离伯将只有不到六七丈的距离了,伯将还是一言不发。
封旭等人远比这些不明就里的齐国士卒知道底细,齐军还在猜测,众术士中竟有忍不住开始微微颤抖的。封旭一直不说话,禁制便发动不起来。
一名弓手眼见伯将动也不动,再也忍耐不住,手中一松,嗖的一声,一箭射出。伯将刚要大叫不好,却见那势如流星的一箭正中那骑士的头盔。齐军士卒还未叫出好来,那箭突然变得雪白,已然结冰。紧跟着一条白色的细线沿着箭路迅捷无比的倒射回去,那弓手根本不及任何反应,便象被人兜头倒了一身面粉般的变得全身雪白,站在他身旁的人只感到冻气扑面,转眼间自己也被冻上。
那股冻气仿佛会传染一般,一路不停,一转瞬工夫已经冻上了十余人,后面的人拼命想躲,怎奈那冻气快如闪电,远远超过人族所能达到的速度极限,伯将大喊:“趴下!”已然来不及,一名妖族术士躲闪不及,刚用手在面前画出一个火圈,那冻气无比凛冽,竟然将火焰冻成一整块冰焰,反砸中那妖族人胸口,顿时喷出一口金血,可是血也没喷多远,便连人带血一起冻住。眼看河洲上的人全都要被活活冻上,眼角白光闪动,幔帐掀开一个小小的口,一道白练似的东西临空飞出,正搭在一名齐军头上。那名齐军一瞬间便即冻上,那白练似的东西也即冻住。偏偏这么一来,冻气已经转移到白练上,下一名齐军狼狈跑开,人肉冻链就此终结。
那白练似的东西尾部落入水中,冻气便一路直下,顿时将整个河面都冰封冻结起来。
伯将、蒙素以及侥幸逃得性命的数十人下腹剧痛,这一下变故来得太快,实在非常人所能理解。只听幔帐中那清越的声音道:“好寒的混沌之气,封旭,你们切不可发动符文火,否则不可收拾!”
封旭眼前便有一名齐国士卒冻得硬硬的,他虽及时放出一道冰精水墙,但那冻气太过霸道,他也被冻得半身麻木,苦笑道:“是!”
那骑士脚下丝毫不停,已经到了伯将的面前,蒙素明知不敌,还是一步迈到伯将身前,大声道:“贼……”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变成一块冰团。那寒气来得太快,虽然是冻住他的,伯将被风扫到,顿时半身麻木,翻倒在地。蒙素的左脚还未落地就被冻住,冰人站立不稳,摔倒下来,断成几截。
剩下的齐军悲愤大叫,一起扑上来。伯将躺在地下,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大家不要动!小心他伤及我!”众军士一起呆住。
那骑士本已要纵马从他身上踩过,如果被那冰蹄子踩实了,一百个伯将也是死。听见伯将这么喊,他倒停了下来。
伯将趴在地下,那寒气慢慢侵袭全身,如同坠入冰窟般,全身百窍无不封冻。他一开始冻得牙关紧咬,可是片刻间就变成了牙关咯咯相撞,几欲晕去。他心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勉强抬起头,这才看清来者的容貌。原来他全身都裹在黑色厚重的披风中,上饰着六根紫金飞齿的巨大头盔一直遮到肩头,连脸上也戴着一张可怕的赤金面具,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一毫露在空气中。那面具是一张栩栩如生的野兽脸孔,做得极其生动精致,眼窝处两个大洞,却仍是看不见眼睛,只觉得两个黑洞寒气逼人。他停在伯将面前,低头将伯将打量了一会儿,忽然道:“尊驾可有名号?”声音也冷得不像活人。
伯将透出一口气,道:“我、我乃齐、齐国伯将!”
那人点点头,又问道:“你爱惜士卒,脑筋转得也挺快啊——这么说刚才在此打败我部下的人,就是你?”
伯将道:“不错,便是我。这里一切事情,都由我负责,他们听命行事,与他们无关。”
那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你指挥战斗,有多少年了?”
伯将无力地周围看看,反问他:“现在是什么时辰?”
那人似乎有点奇怪,道:“酉时三刻。”
伯人道:“那……那便正好三个时辰。”
虽然裹在重甲之中,仍能感到那将大为震撼,道:“当真?那便太好了!”
伯将不懂他何以说“太好”,反问他道:“你……叛逆何名?”
“我乃徐国司城荡意储是也。”
伯将点点头,道:“我猜也是你。今日一战,若我有一万名士卒——不,两千……便足够打败你了,可惜……”
司城荡意储诚恳地摇摇头,道:“你错了。你用四百人,已经打败了凡人司城荡意储。可惜啊,天下没有这么公平的事。你费尽心力赢了我,我还是要一一报回来。今天在这里的人,一个也活不了,你拼命救他们,我便让你最后一个死,让你尝尝被混沌吞没身体魂魄的滋味。”他一句话说得长了,便听出来,原来他并非只是口气冰凉,这么长一句话,说得完全没有任何语气、起伏,比鹦鹉学舌还要平淡。
伯将情知他说到做到,马上就要将这里所有的人杀个干净,心想自己怕是马上也要冻死,不再犹豫,嘿嘿嘿地笑起来。
荡意储冷冷地道:“你别以为你装硬气,我便会放过你。”
伯将道:“我的确怕死,却也犯不着求你饶命。我只是笑,原来你也懂得天下没有公平事这个道理。”
荡意储道:“什么意思?”
伯将道:“你用妖术,要把这里所有的人杀光,上天给你一副好身板,我没脾气,悉听尊便。但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嘿嘿,却也偏偏得不到。”
从出现以来,荡意储头一次顿了一下才开口,道:“我想要的东西,我都得不到,就凭你一介凡人,难道反而得到了?”
伯将道:“我得来做什么?我也没那本事。不过,大家都得不到,反而容易些。”
荡意储道:“胡说!”寒气大张,周围的齐军全都冻得一缩,伯将冻木了,反而没什么知觉,嘿嘿冷笑,道:“你以为我齐国伯将战到最后一刻,为了什么?保全那人?你错了!我保全的是王室的秘密,和我大齐的尊严,除了这些,没有任何东西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你要的那东西,我已抢在你的部下渡河之前毁去了。若非你那些没用的部下临阵退逃,你早就该亲眼见到了!”
荡意储面具后发出嘶嘶的气流声,稍一迟疑,举起重甲包裹的左手一挥,凭空出现一道薄如刀锋的冰面,他手往前一推,那冰面飞出,将幔帐上半部分平平削去,下半部分失去支撑,整个无声地滑落在地。
荡意储全身一震。只见帐中一片血海,八名巫族倒在地下,长袍被血染红,另有七八名妖族也一个挨一个,围成一圈倒在地下,看不到血,妖族的血液本就重如金属,显然已深深渗入地下。这些人倒下的方位十分整齐,那八名巫人更是按照伏曦八卦的方位倒下,看样子是同时遭到砍杀,以至于连逃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人都围着中间一个半人半蛇的躯体,被一把长长的剑钉在地下,正是巫如。只见她一动不动,全身青紫之色,已然死去多时。
那面具后嘶嘶之声大作,显然荡意储心神激荡之致,他不再理会伯将,黑马轻轻一纵,落到巫如身前,却又不知是何原因,并不下马,只呆呆地望着巫如的尸身。
伯将哈哈大笑,既而咳嗽两声。荡意储叫道:“你又笑什么?!”声音激动,已不是刚才那毫无语感的调门。
伯将道:“我笑你自己钻进陷阱,却不自知!”
刚刚幔帐中明明有一女子的声音,而且看她出手相救齐国人的手法,绝对是超一流的高手,可是眼前却什么都没有。荡意储略一凝神,什么强大的法术都没感到。他疑惑无解,可是伯将明明已经成为地下的一块冻肉,偏要笑个不停,终于惹得他恼羞成怒,喝道:“你还想救你的部下!我今日定要杀光齐国人,让你死在最后!”
伯将咳得气也喘不过来,道:“我不是笑,是恨!我恨那八隅禁制,发动起来如此之慢,这世上的乌龟都躲得过,还居然号称是天下最强禁制,简直是气死人了!”
荡意储听伯将说得奇怪,听起来实在有些煳涂,心中不自禁地想了一下。他习惯性地伸手轻提马缰,却陡然间发现左手并没有动。他全身一震,突然之间,周身百窍好像都离他而去,除了看得见、听得见,其他的感觉统统消失,动弹不得。
躺在地下的巫如慢慢融化,变成一滩水渍,只听一个女声笑意盈盈地道:“司城荡意储,你终于落入我鸦越香手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