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间 牛犊岗侧?王军前阵
“妙峰坡方向有变!”
姬瞒团扇一扔,转头看时,整个妙峰坡狼烟四起,一时竟没看出哪里有变,倒是仆荧眼尖,叫道:“殿下请看,妙峰坡顶,似乎我大周的旗帜和徐逆的旗帜交缠在一起——奴婢眼拙,怕是看错了罢?”
姬瞒眼神不大好,虚着眼看了半天,连林子和树都分不清,更别提什么旗帜。愤怒之下,姬满蹬了仆荧一脚,却也没多大力道。仆荧道:“是!是!奴婢细细看来……仿佛是第八寨的方向,许多旗帜纠缠往来……嗯……不对吧?咱们的旗帜在往下退……奴婢真是眼花了不成?”
姬瞒抓起杯子兜头就扔过去,仆荧往下一扑,趴在地上,堪堪躲过,道:“殿下莫急,奴婢看见有人来了!”
果见一车飞驰而来,转眼间便到面前。定睛看时,却是已被发配到前线的中军车右宗聪,只见他没戴头盔,披头散发,狼狈之极,驾马跑到跟前,自己从车上翻下来,匍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启、启……启奏殿下……咱们、咱们被打散了!”
姬瞒不等他说第二句,先回过头来找仆荧。仆荧见机不妙,不等御腿伸来,自己就一头倒栽下车。姬瞒手边找不着可以扔的东西,气得两眼发晕,只好又转过来,道:“你、你你你、你说!”
“回殿下:如殿下所料,杜、杜宇就就在第八寨!”宗聪面红心跳,气喘如牛,想起刚才死里逃生的光景还禁不住发抖,“躲在寨里,寨门洞开……咱们第十一、第十六旅以为寨中守卫已经弃营而出,没有留意……被杜宇打乱了!前军溃散,小臣……小臣好容易……师亚夫正在调集六个旅,准备……”
“不对吧!”仆荧在车下叫道,“奴婢怎么看见第八寨门口还有咱们的大旗?”
“那、那是……师亚夫的掌旗手,奚谷浑。前军尉师樊大人下令前军后撤到第六寨整顿,他违抗军令,邀集了两百名乱兵,正在第八寨门口的崖上死守!小臣……小臣差点被他害死!幸亏小臣……”
“全靠他拖住杜宇,你才有命回来报丧!”姬瞒照脸啐了一口,道:“要是全军后撤,人家踢也把你们这些王八蛋统统踢下坡了!一群蠢货!师亚夫为什么不在前军亲自指挥!啊?!”
在场的人全部匍匐在地,不敢稍动,一时间鸦雀无声。姬瞒呆了半响,这才觉得不是味儿,因转头望向仆荧。仆荧道:“奴婢听说……师氏中有人排挤军司马,甚至谣传师樊要取而代之……这师氏嘛……”
姬瞒恶狠狠地狞笑一声,道:“好!好!好得很,师氏果然有眼光。去给我查清楚是谁在背后搞鬼——传令,革去师樊一切职务,命令师亚夫亲自指挥,告诉他,我要在第八寨活捉杜宇!”
“遵命!”
“那个奚谷浑是什么爵秩?”
“回殿下!是、是奴隶……”
“你呢?”
宗聪心下升起不祥之感,道:“百……百夫长。”
“交换。”
“……”
“听着,”姬瞒从车上满脸嘲讽地望着这个新任的奴隶,“暂时把脑袋寄在你头上。带六百人从小路上去,增援奚谷浑。如果被杜宇破营逃出,要你二人的命。滚。”
宗聪云里雾里地磕了个头,自己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大汗淋漓地站在自己车旁。
同时间 津河岸?浮空舟“寄雨”
“下游方向!齐军——三百人!”
伯将与冯敛跳起来,一口气冲上三层甲板,那名甲士闪在一边,指着上游的方向道:“大人请看!齐军!”
站在三层高的船楼上,雾气似乎稍微淡薄了一点,看得见周围灰扑扑的树冠,雾气像大团大团的白纱挂在树梢,树冠相接,他使劲辨认了一会儿,才看出下面黑色的河面。
果然,在几十丈外河上游一处浅滩上,站着黑压压一群人,看不清楚面目,可是青色的甲胄、黑色长袍,确是齐军装备。伯将心头一喜,叫道:“不是敌人——是咱们的大军!”
站在身旁的甲士摇摇头,道:“大人!你带来的人已经接触过了,对方先行攻击。”
伯将便看下面,范武正在河洲上跑来跑去,大声喊叫,指挥齐军士卒将河洲上原有的木栅栏加固。他听见伯将招唿,便抬头喊道:“大人!是敌人!派了几个弟兄过去,还没靠近就被射死了!”
“看清楚是哪支部队吗?是不是中行元戎大人回师了?”
“回大人,没有旗帜,没有车骑,喊话、发旗语都没有反应,就只一动不动地聚集在那里!”
伯将心下咯噔一声。冯敛在旁道:“大人,这一定是司城荡意储派来伪装成贵国军队的。卑职这就请示鸦越香大人,准备发动禁制。”
伯将想说“别慌”,但话堵在嗓子眼里没说出来。他的心思转得特别快,冯敛想到伪装,他却已经想到更远处——司城荡意储如果想要以伪装之齐军偷袭的话,应该是很不错的战略;依靠大雾的笼罩,再加上齐军自乱阵脚,分为两部分,更可制造混乱,奇袭必可奏效。可问题是,为什么这些人都站着不动?齐军派人联络,便将人射死当场,这不是自露行踪?行踪败露后,还是一动不动,没有争取最后机会奇袭,这没法解释,显然伪装云云说不大通。
但这些想法还在他脑子里打转,便听范武大叫道:“敌人来袭——举盾!”数百支箭穿破白纱雾墙,刹那间已在眼前,冯敛把他一扯,一支半尺多长的箭擦着他的身体铮的一声钉在甲板上。下面梆梆梆一阵乱响,有人长声惨叫,还有人大喊:“箭上有毒!”
伯将扭头看那箭,箭簇兀自颤动不已,从尖到簇都是绿幽幽的,还有的地方沾着污血,十分恐怖。这毒发作奇快,浮空舟外传来受伤者的惨叫,不过三五声便没了声息;突然,又有几人凄厉地叫起来,几声之后也即寂然。范武哑着嗓子喊:“别碰死人的身体!准备盾牌!”
冯敛将伯将按坐在甲板上,一把拉下舷窗,大叫:“关上所有舷窗!张开禁制!”全船上下顿时响起噼噼啪啪的声音。早已列队站好的术士一起贴近船舷外围,口念指划,同时在船的周围张开强力禁制。
通常情况下,如此集密的禁制可以防御数十发以上的火龙炮攻击,但此刻浮空舟外还有数百人无可依靠。伯将一把扯住冯敛,道:“外面还有几百个人呢!大家同为朝廷效力,岂可见死不救?”
冯敛伸手将他扶起,低声道:“大人,现下这里由你负责,你说了算。”
伯将心知他负不起责任,关键时候撂挑子,但眼下已容不得自己犹豫观望,便道:“那好!你跟我来。”
一面急匆匆往楼下赶,一面招唿浮空舟里的人:“不需要这么密集防御,每层甲板六人!妖族火云使、水澜使立刻到大厅集合!浮空舟升起风帆,准备起航!”
众人见他神情镇定,不容置疑地下命令,车骑尉冯敛恭恭敬敬地跟在后面,便知浮空舟已经易主。这些人都是王军中的精锐,又比伯将更知内情,大敌当前,早已惶恐不安,难得有人做主,立刻齐声答应,行动起来。
幔帐中那人尖声叫道:“大胆!好大胆!这里的部署,岂能由你一个外臣来干涉!冯敛!冯敛!”
冯敛大声道:“伯将大人已经接管本船!”
伯将在大厅中稍等了一下。他以为鸦越香会从幔帐后面出来,当面对峙,可是没有人出来,那人也没有再接嘴。十余名术士集中到大厅中,大部分都是妖族,身形矮小,穿着样式奇怪的衣服,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脸上全是各种各样颜色不一的符文。
伯将道:“我是清河伯,齐军中行司马,参与知晓巫如殿下病情的十二人之一——在王军赶到之前,这里由我负责——布下八隅禁制的是谁?”
一名紫袍妖族男子道:“大人,执掌八隅禁制的八人,现下不在此地。我是朱提部的,名字叫做封旭,这艘浮空舟的船长。这些都是我的部下。”
妖族人性子散慢,对中原礼仪教化向来看不上眼。这个人说话前面不忘加上“大人”两个字,已经算很是客气了,看样子居住中原已久。伯将点点头道:“徐逆主帅司城荡意储可能已将殿下作为目标,为了巫如殿下安全,你必须立刻准备升船远去。”
封旭额头上的符文金光一闪,却又马上平静下来,道:“大人是朝廷重臣,发令我等岂敢不从。但是妖雾弥漫,这雾似水而沉,似气而腻,浮空舟实在无法升空!”
伯将知他说的是实情,且不说浮空舟无法升空,就算真的升起,难保司城荡意储没有什么法宝可以临空击落浮空舟。他皱紧眉,沉吟道:“这雾妖气逼人,必是妖术所致。既然是妖术,在大太阳底下总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王军就在左近,加上我齐国大军、十二国联军,总共有十余万大军环侍,只要能拖到大雾散去……”
封旭点头道:“不错。所以,大雾消弭之时,就是元凶毕露之时。大人只要能坚守到那时,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伯将咀嚼他这句话,总觉得不是随口说出的敷衍话,内里大有深意,不禁眉头越皱越紧。封旭微笑道:“早知伯将大人生性狐疑,果然如此。”
伯将奇道:“怎么你——”
“大人!烟火信号!”
伯将吓得一跳,叫道:“哪里?是谁的信号?”
赶来报信的正是高氏家臣蒙素,他的身上被雾气浸透,水淋淋地跪在地下道:“是在下的人,东岸树林,两发红色,发现敌踪!”
河东岸也发现敌情,河洲隐然间已陷入包围,徐军已随时可以发起攻击。伯将把头盔往头上一扣,一面对封旭道:“我手下只有四百多人,最多还能支持一个时辰。”
封旭道:“我的手下,可任由大人差遣。”
伯将点点头。有一群妖族的人帮忙,自然要轻松些。但司城荡意储还远未暴露实力,想想实在可怕。他望了一眼紫色幔帐,自他开始发令以来,那人一直奇怪地保持着静默,这时候也不及多想,站在门口的两名车骑尉举起盾牌,护卫他走出浮空舟。冯敛等自去守卫巫如。
仅仅片刻时间,齐军已经将原来河洲上的栅栏用随身携带的牛皮、衣甲等严严实实地加固起来,在靠近上游方向,还用木栅栏围成帐幕模样,只是没有顶。范武见伯将在重重保护下走出,后面居然还跟了十余名术士,连忙大叫:“第六队!盾牌保护!第七队,竖起屏障,快快快!”
几十名士卒高举盾牌,列队围绕在伯将等身旁,顿时遮得密不透风。范武行礼道:“大人,属下已为大人准备好帐幕,请大人登帐。”
按周制,无论什么样的战斗,第一重要的是为领兵之人建立帐幕,不让双方主帅在战斗中面对面。伯将点点头道:“好。这些术士由你去指挥他们协助建立壕沟和阵地。”
范武道:“是!属下已经在浮桥对岸建立阵地——请示大人,留多少人在对岸?”
伯将迟疑了一下。他升为高级官佐还不到四个时辰,还不习惯亲自对每一件事做出决定,犹豫道:“嗯……不要太多……三十……不,四十人。”
他走了几步,改变主意,道:“对岸不要留人,守不住,咱们不能无谓地消耗实力。浮桥不得命令,不准截断。”
负责警戒的士卒大声唿喊,又是数十支箭从上游方向射来,没有掩护的人慌忙低头乱窜,乱箭射在盾牌上叩叩直响。
说话间,已经走到临时帐幕中。伯将看看周围,木栅栏上已有妖族布下的水火禁制,大概勉强能抵御两次火箭或者火龙炮攻击。没有地毯,脚踩烂泥,没有顶棚,几十名士卒吃力地踮着脚高举盾牌——这离他梦想了一百遍的属于自己的中军大帐相差实在太远,想想觉得滑稽,突然有种想笑的冲动。
范武走上一步,趴在栅栏上,道:“大人请看——那些伪装为齐军之人,似乎有点不对劲。”
从栅栏中望去,数十丈之外的敌人密密麻麻地站着,不动、不语,不成列,不成队,十分怪异。
便在这时,上游西岸的林子中无声地升起两道红色烟火信号,微微闪烁后即消失不见。
“三个方向都有了。”伯将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合围本是意料中事,问题在于司城荡意储的进攻,似乎颇有些不择手段,现在埋伏在树林里的,不知道是些什么,己方也无从着手准备。他想了片刻,转脸对对封旭道:“封大人打过仗没有?”
封旭道:“我跟随周公殿下时日也不短了,不过离这战场嘛,却从未这么近过。想来大人是久经战阵了。”
伯将道:“我也没打过仗,这是第一次——看来我们眼下,还得靠那个什么八隅禁制多拖点时间呢。”
封旭道:“八隅禁制的确是破坏力惊人的强大禁制,但……也不是不可以破的。”
“我知道。”伯将无所谓地说,“天下就没有不可破的禁制。我想知道,它能支撑多久?”
“那要看司城荡意储采用什么样的战法。”
便在这时,上游密林中响起一阵哨声,声音凄厉。本来大雾中声音显得沉闷,分不清方向,但这哨声尖利异常,众人都听得清楚,是从上游东岸方向传来的。
那群呆立在上游河口处的伪齐军,仿佛突然被哨声唤醒,一个个动了起来。
同时间 迷雾中的津河谷
那声音近在咫尺,且来得毫无预兆,卫离本能地向旁一跳,却不料落脚之处软绵绵的,有人大声惨叫。卫离吓得又是一闪,锵啷啷,拔剑在手。
这一拔不要紧,只见脚下草地、大路旁的落叶堆、树根下、树干后、树叶中乃至树顶上,同时冒出好多人的肢节屁股;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有的拔剑,有的挽弓,刀枪剑戟,一时齐备。
卫离背上冒出老大一身冷汗,在这严寒的雾气中顿时冻僵。他持剑在手,僵直不动,其他冒出来的人便也不动。一时间,树林中十余双眼睛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竟是鸦雀无声。
过了半晌,卫离已支持不住,偷眼看去,似乎人人都已僵硬得发抖,尤其是那两个挽弓的,不停地松开弓,又使劲挽开,越来越没有力气。有一个干脆就放下弓,呆呆地坐在树顶看着这诡异的场面。
有个声音咳嗽一声,朗声道:“这里妖气弥漫,大家都把兵刃放下,小心一不留神伤了自己——在下是执政周公殿下家臣卢封臣。”
卫离心中一动。那卢封臣据称乃天下剑术第二的高手,虽是周公家臣,却是赫赫有名的周公黑衣亲兵队的队长,在朝廷中也享有盛名。他当即丢下手中剑,道:“在下齐国斥侯官卫离,久仰卢大人大名。”
被他踩在脚下的人半身麻痹,挣扎着将手中兵刃抛出,道:“在下、在下鲁侯殿下侍卫、孔汲……”
转眼间,众人纷纷丢下兵刃,自报家门。一时间,鲁、卫、刑、绉、虞……参加攻徐的各国人士几乎到齐。这些人都是各诸侯国的斥侯,大多数都互相认识,只是在黑蒙蒙的雾里待久了,人人都已是惊弓之鸟,虽然从树上下来,还是一个个贼头鼠脑地四下观望,摆出随时准备操兵刃拼命的架势。
卢封臣三十多岁,一脸精悍,引人注目的是他右边额上一道刀疤,斜斜地划过眼角,右眼被挤成小三角眼,看人就未免显得有些阴险。他声音虽然镇定,可是跟大家一样,衣服肮脏,手脚挂破,全身散发着恶臭。其余人就更是邋遢,超过一半以上的人都和卫离一样,解开衣服往外一捧一捧的倒虫子,场面蔚为壮观。
简单交谈之后,众人面面相觑。他们分别从不同的地点、方位、时间进入这片大雾中,在雾中跋涉了整个上午,却不约而同都到了这里。有些同路进入的还试过分成几个方向探索,但是无论怎么走来走去,永远都是回到这滩烂泥中来。卢封臣坐在树根上,默谋良久,把嘴里咬着的草根吐出来,道:“这雾不简单,单凭雾气,就可布下八卦九宫之阵,实在厉害。”
他是周公亲信,自然而然成了主心骨,众人见他识得此雾,更是振奋不已。卢封臣道:“八卦九宫阵法,是上古时黄帝所用过的阵形,依照八卦的相生克原理,分为乾、坎、艮、震、中、巽、离、坤、兑九宫,这本是极阳极正的阵形,但是自来又许多分支,据说某些入了邪道之人,还将此阵分为什么生死惊变等等九个门,各门相互生克,循环不息,除了生门,其他的门都是兜头路,转来转去,总要转到死门里。看来咱们是着了道了。”
卫离道:“不对啊,刚刚明明看见徐军从这里经过,难道连他们自己的人都陷在里面?”
卢封臣道:“不会。识得八卦九宫阵的人,无论在哪一门中转悠,都不会迷路,反而可以利用各门之间的生化关系,快速地在极大的阵中穿行——那群人带着那么个妖物,必然是去攻击我军的,怎么可能迷路?”
他一提到那妖物,在场的人顿时个个脸色难看。孔汲道:“那东西……那东西……真是臭得可怕,好像浑身上下都是……尸臭气?”
众人都默默点头,谁也不敢张嘴,生怕忍不住吐出来。卫离心中早有不详之感,慢慢细想那怪,道:“那东西……那东西莫非……”
卢封臣耳朵尖,忙问:“卫兄弟,难道你见过那妖物?”
卫离道:“那种不祥之物岂是寻常能见到的?我只是在想……我齐地民间素有传言,说道我国先太祖公奉先周公殿下之命,辟土东海的时候,曾经和东夷交战多年。东夷术士有一套邪法,称为纵尸,可以操纵尸体为己所用,十分恶毒,我国小儿有童谣,‘跳尸的三品,臭尸的觜阌’,说的就是这么一种怪物,专门替纵尸者吃死人的脑髓,所以尸臭难闻,是全天下最恶臭的生物。”
众人都是中原人士,乍一听到这些边僻之地的传说,都觉又惊心又恶心,有几个终于忍不住吐出来。
刑国的姬冲奇道:“吃人的脑髓?做什么?”
卫离皱眉道:“详细我也不清楚,听说被觜阌食了脑髓的死人,才可以变成被操纵的行尸。”
“把死人变成行尸?”姬冲道,“做什么,难道来打扫战场?”
卢封臣啊的一声跳起来,叫道:“原来如此!他们要把刚刚战死的人拿来作为攻击武器!”
午后 末时三刻 小汤河河洲附近树林
那火龙高高跃起,在十余丈高的空中快速盘旋,紧接着重重地一头扎下,穿进树林,所过之处树丛顿时变成一把把巨大的火炬,烟焰遮天,火头一下子就烧干了树叶,却点不燃树干,就此消失。火龙越压越低,穿过树干的间隙,靠近地面的灌木丛也化为飞焰——火龙庞大的躯体压下河谷,站在河谷中的数十人躲避不及——或者根本没有躲避,轰然巨响中高高飞起,身体发肤一瞬间就焦黑枯烂,如灰泥般坠下。
那火龙继续向前穿插,一直到划完一个完整的圆圈,才缩短成一个火球,落在地上跳动几下,消失不见了。
伯将没有去理会周围响起的欢唿声,他眯起眼睛看看狼烟四起的河谷,再偷眼看封旭,那人一脸沉心静气的模样,一扭头看见伯将正幽幽地看着他,忙道:“伯将大人,这八隅禁制,威力还不错吧?”
“很不错。”伯将点点头,道,“我更希望祝融八方火龙缚没有千人的限制,那么无论天下什么人进攻此地,我们都可以高卧无忧了。”
“其实也未必满了千人就一定能破,”封旭笑道,“这千人限制,不过是极言我妖族这祝融禁制的霸道而已。实际能伤多少人,全看火龙的力量可消耗到何时,若是布下这缚的人修为高深……”突然间脸色大变,张口结舌,再也说不下去。
“……”
片刻沉默。
伪齐军仿佛不知死活,继续蹚水而来。一跨过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数十丈长的火龙便飞腾而起,大雾再一次被映照得通红。
“真正的八隅禁制,在什么地方?”火光熊熊中,伯将幽幽地看着封旭,问道。
封旭艰难地咽口口水,道:“大人,可否容我……”
伯将心头火起,一把捏住他的手腕,道:“真的有八隅禁制吗?还是只是想骗我们放下心来,死守此地?这……这浮空舟里,到底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秘密?”
封旭看看自己的手腕,伯将虽然暴怒之下用力捏紧,但他只需手上符文一闪,便可将他电出去十丈八丈远。他镇定下来,微笑道:“大人,你我这样身份的人,关心的不该是王室的秘密,而是如何尽职保护王室的秘密——您说是不?”
伯将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放开了他的手。
封旭道:“这祝融八方火龙缚,已是天下一等一的禁制,待得火龙力量耗干之时,虽然缚破了,徐军也必然损失惨重。眼下只等司……”
话未说完,河滩上传来惊恐的喊叫。伯将和封旭对视一眼,并肩走出,却见一大群齐军抬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赶来,见到伯将,慌忙跪下,将那堆东西抬出来。
伯将还没凑近,便闻到满鼻子难闻至极的烧肉的臭味,他捏着鼻子仔细辨认,骇然发现这是一具烧焦的尸体,湿淋淋的,显然是刚才被火龙缚烧死的伪齐军尸体顺水漂下,被河滩边的守卫打捞上来。
他捂着鼻子道:“这人什么来历,可有什么线索?”
一名齐军士兵似乎悲不自禁,在地下磕了个头,泣声道:“大、大人请看……”小心翼翼地掀开尸体上覆盖着的烧焦的甲胄,露出下面的衣衫。
伯将只看了一眼,顿时全身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这是……”
那齐军哭道:“大人!河里漂着的,全是这样儿的……咱们捞起来二十几具,全、全都……”
伯将深深吸气,尽力保持心里冷静。封旭虽看得摸不着头脑,却也知情况大大不妙,问道:“大人,这——”
“你的火龙缚已经破了。”伯将冷冷地答道。
“什么?!”
远处传来火龙狂暴的咆哮,在林中快速穿越,发出砰然巨响。火光在伯将脸上跳动,看不出他什么表情,只听他道:“这些是真正的齐国人——是齐国的死人。”
封旭爆出一身冷汗,忙细看那尸体,却无明显标志,伯将道:“他们身上穿的里衣,是他们母亲亲手缝制的白麻衣,天下只有临淄子弟才会在出征时穿着,别处哪里仿制得来?”说着挽起自己袖子,露出里衣,果然是一色的白麻,只是和士卒穿的略有精粗之别。
封旭奇道:“怎、怎么贵国的军队会……”
刚才报信那士卒道:“这位大人难道看不出……这是已死的人?”
封旭闭一闭眼,再仔细看,才看清楚那尸体的左肩和身体已经分开,一直裂到腰际,虽然也被烧得焦黑,却分明是刀伤所致,这个死者显然在被烧之前就已死于这可怕的刀伤。
封旭大怖之下,连声音都颤抖了,道:“这、这这这是……纵尸?”
他在踏足中原之前,曾听说过人族术士之中,有一类专门以操纵其他生物的,称为操纵师,而有些堕入邪道的操纵师,据说和幽冥黄泉有过交易,可以操纵死者,号为纵尸师,为天下极邪恶的法术,妖族中没有操纵这一说,所以他也一直以为只是传说,没想到竟然亲眼见到。
齐国立国之初,与地处东方海边的东夷打了几十年的仗,东夷中就颇有纵尸高手,给齐国人留下过极其恐怖的回忆。东夷降服后,所有纵尸师都被齐国处以极刑,但纵尸一事对于齐国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事了。
伯将不再搭理他,径直走回帐幕,招来范武、蒙素,简单地道:“听好,与我们交战的,已经确认是天下闻名的司城荡意储大将。”
二人沉默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伯将吸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道:“我们每一步,都落在他的圈套里。他算得很精。吸引王军主力进攻妙峰坡,吸引我军主力救援联军,再用大雾将我们封在这里,连妖族布下的禁制,他也事先想好了破解之法,就地取材,罔顾逝者之尊严……咱们自己,却连今日为何而战都搞不清楚。周公殿下和如殿下有太多的秘密,连司城荡意储都知道,只有我们蒙在鼓里……今日若老天无眼,我齐国大军可能全军覆亡在这迷雾里。”
那二人对望一眼,垂头不语,脸上肌肉抽动,极力压抑狂怒的心情。火龙不停奔腾咆哮,大火离河洲越来越近,已经可以清楚地听见树叶发出的噼啪声。
“所以,从现在起,一切都不能再让他如愿。”伯将笃定地道,“齐军征战天下百年不败的记录,不能毁在我们手里。范武——”
“属下在!”
“你给我死守浮桥,绝不许失守。”
范武道:“大人,属下以为……”
“什么?”
“如今三面都已有敌踪,只有浮桥一面没有,敌人渡河攻击不易,定会抢夺浮桥作为通道,咱们何不……”
“不行。”伯将一口回绝,“浮桥上面就是大营,如果我们不守浮桥,就等于把大营的后背让给敌人。另外,只要死守住桥,就和大营还有一丝联系,孤城难守——咱们不能轻易地和大营失去联系。”
范武脸涨得通红,大声道:“是!属下明白了!属下愿亲自守卫浮桥!”
伯将拍拍他的肩头,道:“你要当心,滩头争夺可能十分激烈。记住,敌人比我们更想要保全浮桥,所以,不要死顶死撑,不妨多和敌人周旋几个回合。还有……浮桥……要做好紧急拆除的准备。”
范武睁大了眼,道:“遵命!”见伯将无话,转身去了。
蒙素道:“大人的战法果然高明。予与不予之间,多少时间拖过去了。”
伯将摇摇手,不准他说下去,把下巴向正自茫然的封旭背影歪了歪,低声道:“你给我盯紧他。”
“大人……”
“你是高氏家臣,不是国家大臣,不需要对外交礼仪负责。”伯将道,“这里有太多秘密说不清楚,咱们得提防着有人最后关头丢卒保帅,把咱们都卖给徐逆。”
“大人,难道巫如殿下……”
“你听着,现在在这里,重要不是什么殿下,而是战役的输赢。”伯将两眼放光,恶狠狠地道,“司城荡意储要的东西,绝不能给他。万不得已时,哪怕杀了巫如,也绝不让他如愿。”
蒙素颤声道:“这……这是周公殿下的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见封旭终于过来,伯将快速地说完,站直了身体道,“封大人,你的火龙缚,还能坚持多久?”
封旭满脸是汗,道:“这、这司城荡意储真是疯狂之极,竟然以贵国士卒的尸身……”
伯将打断他道:“死人已矣,没有知觉,不用去管。荡意储如何知道你布下此禁制的,我也不想再追究。我只问你,还有多长时间?”
封旭道:“照此下去,不到一刻钟便会失效,到那时……”
伯将道:“荡意储应该已经在附近了——这里四面环水,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敌人无法乘舟顺流而下?”
封旭道:“如果我族水澜使一齐施咒,可将河水暂时冻结一两个时辰,但是,冰层冻结,又怕有人涉冰……”
伯将道:“不用怕,如此最好——把冰层冻得很薄,一踩就破……”
他尚未说完,封旭已然大悟,道:“不错!我立刻安排。”
“好。”伯将盯着他道,“把你的人配备给我的部下。可能马上就要与敌人正面交手了,我需要动员所有的力量。”
不到片刻工夫,范武已经将齐军在小小的河洲上全部部署完毕。第六队约一百多人守在浮桥口,中间安插了数名妖族火云使。四名妖族水澜使在盾牌阵的掩护下下到河中,很快,河水的流速开始减缓,渐渐变得黏稠,等到白色的寒气升起,水面已经变成一片银白。由于冻结太快,连水面的浪花和涟漪的形状都完整地保存下来。冰面之下,数百具烧焦的齐军尸体一动不动地悬浮着,伸着残缺的手,张着黑洞洞的大嘴,十分恐怖。
伯将远远地看着水澜使们退回河洲。他手里握着几颗石头,每一次火龙腾起,就扔一颗到地下,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再扔了。封旭紧张地站在他身边,正要说话,忽听河对岸再次响起久违的火龙咆哮声,但这次火苗只堪堪升到树梢的高度,便猛地缩成一团,闪出一道刺得人睁不开眼的强光……等到强光消弭,火龙已化成数百丝微弱的火苗,散入雾中,须臾不见。
被火龙驱散的浓雾迫不及待的重新降下。四周密密丛丛的树影中,传来数不清的细碎声音。一个、两个、一群、两群……带着赤金头盔的徐国士卒渐渐地显现出来,隔着河水看不清徐人的面目,只有手中的兵器星星点点地闪着寒光。
伯将将手中剩下的石头抛到地下,拍拍手,道:“开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