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姑麓山合战 (五)

  午后 未时 牛犊岗?王军前阵

  哎哟一声惨叫,仆荧从高高的戎辂上摔下,地下的泥土再软,也经不起他接二连三的摔,已经轧得平平实实。仆荧结结实实摔在地下,眼前一黑,几乎晕去。

  车上姬瞒探出头来,问道:“摔得好不好?”

  仆荧心胆俱碎,在地下挣扎几下,竟然爬不起来,哭道:“奴婢……摔得难看,碍了主子的眼……”

  姬瞒无精打采地叹息一声,缩了回去。仆荧面哭心喜,知道这位主子的兴趣总算是过去,自己的小命算是拣回来了,但也不敢赖在地下,挣扎着爬上车,匍匐在姬瞒脚边。

  姬瞒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皱眉望着东边的天。现在,在牛犊岗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远方津河两岸的大雾了。这雾极不寻常,像一团黑沉沉的云团直接压在津河上,可怪煞的,也就那么黑乎乎的一团,其上方的天空与妙峰坡的天一般无二。不需要任何人解释,也知这是妖术所为,陷入浓雾中的齐军,想来必然凶多吉少。

  等待在岗下的数万预备师开始传出喧闹声。这里离被黑雾吞噬的津河谷地仅二十里之遥,若是遇上顶头风,妖雾一眨眼的工夫就会扑过来。

  姬瞒不耐烦地把扇子扔到仆荧身上,那奴才赶紧捡起来给他打扇。靠近车驾的虎贲抬头望望被风吹得乱动的旗帜,奏道:“殿下,此处风大,可否将本阵向西移动三里……”

  “住嘴!抽调六个预备旅向东,做好进攻准备——卢封臣呢?为什么还不回报?”

  “启奏殿下,目前无一人从雾中返回。”

  姬瞒不怒反笑,道:“呵呵,奇怪煞的。阳光普照之下,还有这些阴霾森气——我呸!调孤的寄风号来,给我活埋了这些畜生。”

  “殿下,殿下的寄风号现在北冥,恐怕……”

  “你个王八蛋,孤让你说话了?孤难道不知道船在什么地方!”一脚把仆荧从车上踢下,姬瞒叫道,“一群混蛋!传令太卜……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术士,一个时辰之内不大雾散去,孤就要拿人喂狗了!”

  护卫、寺人趴在地下,听着姬瞒在戎辂上破口大骂,大气都不敢出,除了姬瞒的喊叫,就是仆荧在地下惨叫,两个你唱我合,倒也颇为合拍。喊叫一阵,仆荧越叫越惨,姬瞒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道:“仆荧,你个杀才!孤踹你一脚,你跟死了亲娘老子一样嚎什么?滚起来!”

  众人皆长出一口气,心想侍侯姬瞒有那么多人,惟有这仆荧荣宠不衰,果有独到之秘,他人学不来。正要纷纷站起,忽见后营尘烟大起,一车飞驰而来,车上赫然打着太卜宫的旗帜。车上驭手连滚带爬,扑到姬瞒车下,道:“启奏殿下,太卜大人有紧急奏折!”

  “讲。”

  “据微臣、各国太史、妖族术士等联合勘察,笼罩津河谷之雾,乃风精冰精所造,绝非人间所有,据臣等所知,似唯有上古神器‘紫岫凝雾炉’有此效用,但……此物消失凡间已久,恐怕……”

  “废话少说!什么时候能驱散?”

  驭手干净利落地在地下磕了个头,道:“不能!”

  众人心中都是一寒,趴在地下的身体不由自主往下一沉,恨不能埋到地里去。谁知雷火万丈的周公殿下竟然半晌没有声音。

  只听仆荧幽幽地道:“奴婢给殿下倒杯茶。”话音未落,就头朝下地从车上被姬瞒一脚踹下。

  “巫劫到什么地方了?”

  “启奏殿下,按巫劫殿下昨日所处位置和周天之气气流速度推算,至少还要三个时辰才能赶到!”

  “传令,孤的本阵,立刻向西移动八里。所有的预备师向东,点燃犀角,准备突袭。告诉师亚夫,攻下第九寨的时间必须限定在两个时辰之内——还有,叫太史寮算算,如今齐军大营怎么样了?要是再算不出来,孤就不养这帮废物了!起驾!”

  几骑传令兵滚雷般的如飞奔去,从清晨起便驻守在此的王军大营喧闹起来,车声轧轧,周公的戎辂在数百面旗帜的簇拥下缓缓移动。

  姬瞒坐在车上,看着仆荧浅一脚、高一脚地跟在车边走,浑身尘土,脸青面黑,心中不禁大起疑问,道:“仆荧,你这个杀才。为何你怎么摔都摔不死啊?”

  “奴婢命贱。”

  “废话。有多贱?”

  “奴婢比狗还贱。”

  “胡说!”

  “是是……奴婢侮辱了殿下的狗,请殿下恕罪。”

  “你个杀才,孤由你这么贱的人服侍,你把孤也扫带进去骂了!”

  “奴婢有罪。”

  午后 未时 津河?齐军大营

  姬瞒担心齐军大营陷入合围,但此刻齐军已经被压缩到了极限。徐军的第二波攻击与第一波截然不同,没有了骑兵的突袭,代之以火龙炮暴风骤雨般的轰击,以及数不清的徐军步兵排山倒海的冲锋,齐军主力,兵车,失去了冲击的空间,只能依靠为数不多的步兵在狭窄的阵地间拼死抵抗。一刻钟不到,完全无险可御的前阵便告失守。齐军后背即是小汤河,无路可退,只能以兵车围成三圈半圆形、不足三里长的阵地固守。眼看徐军从大雾中绵绵不绝地涌出,步兵与骑兵混合编队,围绕着车墙,从所有可能突破的缺口猛攻,饶是天下无敌的齐军,也禁不住心胆俱寒,只盼着他们的元帅能够尽快统领大军返回。

  谷牧接到本阵的命令,立刻返回大帐。他的头在连续不断的火龙炮轰击中受了重伤,半边脸都裹在白布中,由两名士兵扶进大帐,一进门便顺势坐倒在门前几上,喊道:“嘿!竖子小儿!大人,这么着不成啊!”

  王子腾与他共事多年,还没见过他如此狼狈,忙走过来细看他伤势,道:“怎么?连你这样的猛士,也喊顶不住了?”

  谷牧狠狠地唾了一口,道:“他娘的!我看全部徐国人都压上来了!围绕大营至少有三拔人马,每拔至少三千人以上!他们有骑兵,火龙炮压着打,步兵不要命,只管往前冲,这样没法子守!咱们的兵车虽然强,没有距离冲击,只能等死!乘现在后面还没有徐军渡河,走!末将在这里顶着。”

  “要走一起走。”王子腾脸色阴沉,望着帐外滚雷般不间歇的火光,“但是这大雾……中军和右军走了没多久,按道理,这里打得天翻地覆,他们早该回来了;既然没有动静,说明他们也陷在雾里了。这雾这么大,往哪里走?”

  谷牧道:“走不了,那就逆袭!把最后一排兵车集中起来,裹上重甲,然后用咱们的火龙炮把前面两排炸开,冲出去,杀他个措手不及!就算咱们势单力薄,也够冲死他们一地人,总不能便宜了徐逆狗贼!”

  伯将插嘴道:“兵车不能冲!他们的骑兵可以单独作战,咱们兵车冲出去,大雾中容易失陷,被他们的骑兵一截断,那就只有任人宰割了。”

  谷牧愤愤地盯他一眼。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刚刚解救了前阵两千多人,打败了徐军骑兵的突袭,确也不是等闲之辈。他脸上的伤疼得直抽搐,忍不住一把扯下裹伤的白布,血淋淋得甚是吓人,道:“贼竖小儿!他们的骑兵莫不是中了邪,又快又狠?从来就没见过这么强的骑兵!”

  “伯将正在说这事,”王子腾道,“他看得清楚,徐国的骑兵是仿效前商的装备,有鞍有蹬,人可以站在马上,自然势大力沉。自我大周建国以来,兵车观戏,早已禁止这种骑兵装备,想不到……”

  谷牧虽没听说过什么前商的玩意儿,但他几十年的老兵,骑士能站在马上,身体就可和马的力道合而为一,这种道理一说就明白。顿时大怒,道:“反了反了!竟敢公然违禁,这、这还有没有王法?!”

  王子腾与伯将对望一眼——对方早就反了,闹得大周沸反盈天,还说什么王法?王子腾道:“伯将,眼前形势紧急,我看我们等不及大军返回了。你有什么看法?”

  打从前线回来,伯将就一刻也没停止疑惑。这个仗,除了开头那一阵,其余打得过于平淡了。跟开头那场精心策划的突袭比起来,现在虽然齐军依旧是节节吃力抵挡,却并不像谷牧说得那么凶险。齐军构起兵车阵型,对骑兵冲击起到了效果,虽然迟早也是守不住,但问题就出在“迟早”二字上。

  眼下在整个姑麓山战场,共有十八万各国精锐,围着司城荡意储的二万八千人狂攻猛打。以大周倾国之力,整座山都要推倒。司城荡意储唯一的胜机,只有利用精锐部队穿刺庞大而漫长的讨徐大军,将部队分割,打乱部署,进而寻机歼灭一、二支部队。但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从王军正面攻打妙峰坡开始,荡意储除了后退已几乎没有别的选择,可他却费尽心力,将齐国大军骗出营地,然后投入主力,狂攻实际上已经没有多少价值的齐军大营——这是说到哪儿也没有的理。

  他心里隐然有了一点头绪,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两位大人,依二位看,徐军的骑兵突袭,目的是什么?”

  “探营。”谷牧不假思索地说,“当时他们分成六队,分布在我军阵线的全部地段,杀进又退出,依靠冲击速度尽量靠近本阵——大雾弥漫,他们看不清我们阵地的纵深,所以用这种办法,摸出我军阵地的实际情况,这样才好安排兵力,在最短时间内压缩我们的阵地。”

  伯将道:“不错!第一轮骑兵冲锋是试探,这没有疑问,但这也正是奇怪之处。他们明明已经摸清了我们的阵营,知道咱们阵线长不过三里地,纵深不到百丈,这么小一块,绝非我军主力。他们费尽心力,把我军主力调出去,现在不去围歼孤悬在外、无营可守、无路可寻的我军主力,在这里围着我们四五千人,有什么意义?”

  王子腾道:“正是!这讲不通!我们这点人……”

  一发火龙炮正打在大帐之上,轰然巨响,淡蓝色的闪光中,伯将跳起来,叫道:“后营!”

  王子腾脸一侧,旁边的斥侯官立刻跪下道:“回大人,后营没有动静!小汤河河洲以内,一片静寂,没有徐军渡河迹象。咱们的人只能到达河洲边上,再过去,已被王军把守。”

  王子腾这才知道巫如被安置在何处。后营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不清楚,但单凭“巫如”这两个字,就绝非等闲小事。

  伯将脸色惨白,道:“末将一直猜测,司城荡意储的目标是我军主力,恐怕是错了……荡意储,他的目标……恐怕是……如殿下。”

  王子腾道:“如殿下今天早上才驾临,司城荡意储怎么可能这么快知道?你看这雾、这精心策划的攻击,绝不是随意而为,必有充足准备——荡意储若冲如殿下而来,哪能如此迅速?”

  伯将道:“实不相瞒,巫如殿下现在突患重病,已经不能视事,由王军和各族高手护卫……大人,如殿下久在中原,怎么会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患病?她患病,按理该在王军大营修养,或者直接送返昆仑,为什么会突然送到我们齐军的驻地——常言道,物反常即为妖——王军提前总攻,会不会因为这事已经到了遮掩不住的地步?”

  王子腾倒抽一口冷气,用扇柄敲敲自己的额头,道:“言之有理!”

  伯将道:“大人,事关重大,请速调派五百人,加强后营防卫!”

  谷牧叫道:“如此紧要关头,哪里有多的人?现在两翼敌军已经增加到各三千人,正面的敌军还未从雾中出来,我们……”

  王子腾伸手止住他,低头沉吟半晌,突然抬头望着伯将,笃定地道:“你带三百人去。第六队、第七队和第十一队全部交给你——记住,如果大营破了,那全部的压力都会集中到小汤河上。我们会在此坚持到最后一人,以后的事,就是你的责任了。”

  伯将瞠目结舌,道:“末……末将……”

  谷牧道:“大人!伯将从未带过兵,这种责任怎么扛得起?属下这点伤不算什么,请大人允许末将……”

  王子腾摇摇头,道:“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是以昆仑山预备长老为目标,司城荡意储一定会亲自动手——荡意储当世名将,我们什么事没在他预料之内?所以我偏偏不叫他如意!”他看着伯将,道:“听着,和荡意储交手,不能靠名臣宿将,而是要靠智力,赌运气。无论如殿下究竟如何,在此关键时刻驾临本营,一定事关重大,周公殿下绝不会让她有任何闪失。如果没有这场大雾,王军可以随时策应,而现在,我们只有等……等不了,就拖,拖不了……就跑!”

  伯将的心眼转得比别人都快,王子腾说到一半,便已知道他的用意。俗话说,凶的怕蛮的,蛮的怕傻的,傻的怕不要命的。司城荡意储的厉害,哪怕没听过传说故事,只看他今日不按常规出牌的战法,便知整个征徐大军中也罕逢敌手。别说这时候齐军主力已倾巢而出,就是全部到齐也不一定斗得过他。王子腾紧要关头,索性以烂打烂,司城荡意储再精明也绝对不相信齐军会让从未带过一天兵的人来与他交手。齐军大营眼看便要玉石俱焚,他的话中有话,其实是暗示能逃就逃,给自己留条活路。

  王子腾站起来,掀开帐幕,外面接连不断的火龙炮闪得众人睁不开眼。王子腾道:“大营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留下是死,离开还有活路,伯将,还不快走?”

  同时间 迷雾中的津河

  朦朦胧胧中,仿佛有许多爬虫在身体百窍中四处爬行,又麻又痒,卫离全身抽搐,突然脚一踢空,顿时醒了过来。

  他脑中一清醒,便觉得全身真的是痒不可当,低头一看,自己半埋在泥地里的身体里,无数的几寸长的红头大蚯蚓正在衣服和甲胄之间游动,卫离全身一跳,从土中跃起,双手用力,衣甲迸裂,一大团各种虫蚁滚落在地。饶是他久经战阵,也吓得心差点跳到喉咙口。卫离在泥地上退了两步,觉得不对,软软的黑土里到处都是爬虫蛇蚁在蠢蠢欲动,整个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地面像长了短发的活物一样。卫离全身毛发一根根竖起,站在原地,几乎不敢迈腿。

  忽然,周围若有若无地浮出一股臭味,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身上烂泥发出的,然而那味儿越来越浓,臭得他直打干呕。前方的浓雾中,开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卫离用手捂住口鼻,往地下一趴,就势打滚。他汲取刚才的教训,只想滚得离大路越远越好,一直滚到后背重重地撞上树根才停下来。

  他还没来得及用枯枝烂叶把自己盖好,雾中的队伍便显现出来。数十骑徐军骑兵,衣甲鲜明,人人的口鼻都用布蒙得紧紧的,一声不响地沿着路走,一团黑影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等到看得清楚,卫离吓得一哆嗦。

  那个妖物长约两丈,四条细长的脚半跪着前行,只是趴在地下便有两人多高,全身黑毛,头部的毛又多又密,连脸都遮住了,身体上却只覆盖一层短毛,后面拖着一根长长的湿淋淋的尾巴,看起来丑陋至极。那恶臭的味道便是从它身上传来,离得近了,臭得卫离只欲晕去,若不是用手紧紧捂住口鼻,只怕连胃肠都要吐出来了。

  那队徐军用一根长长的链子套着妖物,一路不停,转眼间又进入雾中。卫离拼死憋住唿吸,过一会儿觉得自己头都涨大了,终于憋不住吐故纳新,空气中余臭未消,臭得他像条死鱼样在地上抽搐。

  只听见身后很近的地方一个人叹息一声,道:“妖孽!”

  午后 未时一刻 津河口?齐国后营

  雾彻底降到地面,已经看不清河水的流向,树林、芦苇丛在浓雾中只显现出模煳不清的影子,无风,却在摇摆,露出无数朦憧鬼影。雾气将天地四合融合在一起,声音变得失去方向,前营的杀喊、爆炸……仿佛围绕着整个河谷,四面八方都是轰隆隆的回响。

  守卫在河岸边的高国仲家臣见伯将帅数百人匆匆赶来,忙上前行礼,道:“奴婢等参见清河伯大人!”

  伯将见一百多名高氏家臣都集中在河的这一边,奇道:“河洲上现在没有人守卫吗?”

  领头的家臣道:“启禀大人,前营开战之前,王军车骑尉大人便命令我们离开河洲,奴婢等没有家主的命令,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才聚集在这里。听车骑尉大人说,如果后营失守,他们就要截断浮桥。”

  小汤河水虽然不宽,可是却有五尺多深,一旦后营失守截断浮桥,守卫在岸上的家臣们就无路可走了。伯将心中一寒,道:“谁下的命令?”

  “车骑尉冯敛大人。”

  伯将暗叹一口气。高国仲不在,少不得他来照顾这些无主之人,便问:“你叫什么?”

  “在下临滋人蒙素。”

  伯将拍拍他的肩膀,道:“现在已是生死关头,元帅外出未归,你们归我统属。你们都是剑术高手,擅长单打独斗,不能抵挡大军冲锋……你多派人手,沿这两边的河岸隐蔽警戒,准备好烟火信号,其余的人跟我去河洲。”

  “遵命!”

  伯将深吸一口气,整理衣甲,带头跳上浮桥,高国仲的家臣们默不作声,一个个负剑而行。

  浮桥的另一头为雾气笼罩,什么也看不清楚,可是他们刚走到桥中心,便听见有人厉声喝道:“大胆!此处已奉周公殿下之命,列为禁地!尔等何人,速速退去!”

  范武走在最前头,大声回答:“中行司马、清河伯,伯将大人奉右行舆司马之命,前来宿卫巫如殿下!”

  那一头的人显然吓了一跳,道:“吾等恭迎大人。”

  伯将走下桥,冯敛等人按剑而立,一共是六名车骑尉,十余名甲士,另有数名妖族术士散在四处。那河洲本不大,形状如同一枚果核,两头尖中间宽,只有一头有浮桥通往岸上。小汤河水从四面包围,虽然深达五尺,但对于攻击一方来说并非不能渡过,反过来,对于防守一方来讲,却是守也守不住,逃也逃不掉,这就是兵书上所谓死地了。伯将看得心惊肉跳,道:“车骑尉大人,这里是谁负责?”

  冯敛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内,伯将便已升为中行司马,无论爵秩、爵位都远在自己之上,忙躬身道:“是卑职负责。”

  伯将道:“这艘浮空舟还能开行吗?”

  “回大人,能开。”

  “那为何不立刻将巫如殿下带离险境?这里眼看就要落入徐逆之手!”

  冯敛道:“回大人,浮空舟不能动。卑职奉周公殿下严命,在巫劫殿下到达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让巫如殿下离开河洲一步!”

  伯将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决断,不禁一怔,道:“你没听见声音?徐逆正在猛攻我军前营,而我军主力已经不知去向!最多再有一个时辰,徐军便要逼近这河岸,这里无险可守无路可退,巫如殿下的安危谁来保障?”

  冯敛等守侯在河洲,早已觉出不对劲。大雾弥漫,前营又杀喊声起,见伯将身上带血,带来大批军士,便知已是十分紧要的关头。他只是个奉命行事的车骑尉,无论威望、能力都担不起眼下的大局,便凑近他,低声道:“伯将大人恕罪……此地已经布下八隅禁制,无论如殿下是死是活,卑职都……不能离开此地。”说话的时候,嘴脸抽搐,显得无可奈何。

  虽然早已隐隐猜到内情不简单,但冯敛居然连这种话都说出来,伯将还是大吃一惊,道:“……八隅禁制,是什么东西?”

  冯敛道:“卑职不知,只知道……”他嘴角向河洲对岸努努,声音压得更低,道:“这周围四下,一共有八名高手,布下了禁制,这是守卫如殿下的鸦越香大人的命令,卑职做不得主。”

  在王都学习时,伯将也曾见识过许多禁制,的确有强大的能力。但以昆仑城八隅为名、且需要八名高手发动的禁制,却从未听说过。王军中的武夫与术士向来相互看不顺眼,冯敛受制于这个名叫“鸦越香”的妖族术士,难怪心里不敷贴。

  此次参加征徐的妖族术士一共三十人,但名单上似乎没有鸦越香这个名字。伯将一边回忆,一边道:“我可以谒见巫如殿下吗?”

  冯敛退开一步,道:“大人请……但请大人将带来的部属撤回对岸……”

  伯将打断他道:“我的人不能退到对岸去,这座桥也不能放弃。”转头对范武道:“就地以栅栏为依靠,建立工事,这里太零乱了——不能一点准备都没有!”

  范武道:“遵命!”手下的齐军不待他吩咐,立刻就地取材,在浮桥桥头建立防御工事。

  冯敛叹息一声,转身走到浮空舟下面,两名甲士打开舱门,将他二人放入。

  浮空舟内,比伯将想象的还要紧张:一进门,便紫光耀眼,上下三层的空间中,左一道右一道,浮着的都是巫族高手凭空书写下的符文;更多的是人族术士写的符咒,各种质地都有,鲛绡、丝绸、麻布、葛巾……密密麻麻地贴在浮空舟的舱壁上。每一层都有几名术士,严肃地面壁而立。

  这些都是禁制高手,一齐布下禁制,要想以单人之力攻破的确有难度。但是再强的禁制也是死的,决计抵挡不住大军的冲锋,连数千人的齐军都抵挡不住徐军的突袭,这些人想以禁制来抵挡,简直是找死。

  伯将随冯敛走到紫色幔帐前,跪下道:“齐军中行司马、清河伯、伯将叩见巫如殿下。”

  幔帐中无声无息。伯将抬眼细看周围,觉得紫光之下,似乎周遭所有的人都隐然有惶惶之相,他心中更是不安,大声道:“启奏巫如殿下,徐逆以诡计引诱我军主力出营,又以漫天妖雾笼罩津河两岸,眼下徐逆正调动主力突袭我军大营,此地已不可久留。小臣奏请殿下立刻移驾,不可迟疑。”

  幔帐中一个声音忽道:“不行。此地乃如殿下修养之地。殿下现已身患重病,移驾有伤贵体。”

  这声音沙哑难听之极,而且完全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伯将道:“事有轻重缓急。徐军来势凶猛,且其主帅司城荡意储行踪不明,有可能绕过我军大营,直奔此地,如殿下岂可留此危难之所?”

  那人尖声道:“你何以知道司城荡意储会来攻击殿下?”

  伯将道:“这是小臣的揣测。但此刻确非详谈之时,为殿下安危计,小臣只能以小错换大罪,无论徐逆是否来攻,请殿下立刻升船远去。”

  那人冷笑一声,道:“此地已经布下八隅禁制,一旦发动,可保安然无虞。巫如殿下现在绝不能妄动,你勿庸再奏,立刻去做好你自己的差事。”

  伯将料想这就是那位“鸦越香”了。虽不知道她是什么爵秩,但他自己的伯爵身份已可面王直奏,因此也没什么忌讳,道:“请殿下留意,天下间的禁制,可防妖孽者甚多,但小臣还没听说可以抵御大军的。徐军布下重重迷局,将他们的全部实力投入到这小汤河附近,我军大营尚且危在旦夕,恐非一二重禁制所能抵挡的……”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大怒道:“放肆!八隅禁制乃神授之术,精妙无比,威力绝伦,岂是微末小术可比!巫如殿下如今重病在身,稍有移动便会危及性命——冯敛!你好大胆!你身为护卫之首,却在这里听从外人之言!”

  冯敛道:“伯将大人秩在伯爵,现在又已升为齐军中行司马,此地以他职分最高,卑职当然得听从伯将大人的命令。况且伯将大人尚不知如殿下现在已是……”

  那女子尖声打断他,叫道:“大胆!你敢满口胡说,我立刻取你项上人头!”

  伯将跪着的身体抖了一下。今天早上他来参见过巫如时,是冯敛接待的。但现在冯敛故意这么说,那巫如断然不是患有重病这么简单了。他突然觉得像在做梦一样,从早上到现在,所有的事都包着一层又一层的伪装,重重叠叠的隐藏在漫天大雾后面。

  便在这时,一名甲士从浮空舟第三层的甲板上探下头来,大喊:“敌人进攻——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