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起
穆王十二年,春,三月十三。
天幕沉重。一丝残月横躺在愁云缭绕的空中,不时被吞没,显现,再被吞没,留下一缕清光在云层中跳跃。不久之后,连这一点光亮也消失了。
乌伯纯向空气中无声地透出一口气,看着那白雾蒸腾向上,须臾不见。夜露严寒,他紧了紧头冠的带子,将露出赤金甲外的布领口用力掖紧。他的坐骑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踱步。
周围四下不时传来叮当声。八百名和他一模一样装束的骑士已经在这深林中等待了数个时辰。再过几个时辰,太阳便要升起,驱散夜色,把笼罩在他们身上的伪装撕去。
他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乌伯纯暗想,如果需要,他不会让明天的太阳升起。
跨下的马匹忽然躁动起来,低低地打着响鼻后退,乌伯纯赶紧拉紧缰绳,俯下身去安慰他的坐骑。林子中所有的马都躁动不安,宿鸟惊恐地飞起,嘶鸣着在低空盘旋。
所有的骑士不约而同地从马上立起,拔出剑,准备向他们的统帅致意。但是现在还看不到他——从骑士所处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看见浓密的白雾从熊岩顶上缓缓地灌入姑麓山的茫茫林海。
拂晓寅末三刻 津河口?齐军大营
那山黑沉沉地屹立在凌晨前的夜色中。
天空中星芒闪烁,斗柄流转,无数星星从乌柏岭的山头落下,又有无数星星从熊岩的顶上升起。星光投射在徐原冷清的大地上,树林、灌木、草丛都沉沉睡去,夜枭无声地掠过大地,不知名的鸟在林子里凄惨地哭号,津河水仿佛在梦中汩汩流淌。
伯将睁开眼,抹了一把脸,觉得手心比脸还要凉,自己躺在门楼上,快要冻僵了;离天亮还有一阵儿,但是在这硬梆梆的木楼上也实在睡不着了,索性站起来。他趴在木制女墙上向下望了望——站在营门四围的士兵却仍是一动不动,偶尔只听见一两声衣甲轻脆的撞击和松木火把迸溅的声音。
遵照中行元帅高国仲的命令,从前日开始,昼夜两班当值的军士增加一倍,陪同当值的官佐增加了三倍,几乎所有旅贲都只能三天睡一晚上,情势看上去十分紧迫,伯将却在夜里偷偷地打瞌睡。在他看来,一切都如同眼前的徐原一样平静,甚至可说是宁静。战争似乎仍然离得很远。作为统领山东十二诸侯国、大周朝实际上的诸侯领班——齐国,其在封邦建国以来参加的所有战争都是在远离本土的异国他乡进行,以巨大的诸侯盟军,镇压撮尔小国,战争变成了游戏、示威和像伯将这样的年轻人炫耀进阶的资本。打完这场仗,伯将就满二十岁了,将要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为齐国八卿之一。下一场战争,他就将成为行司马,统率一师,不再只是如今这样的小小旅贲。
他哈了一口气,看着白色雾汽慢慢消失。徐原的春天,又冷又干,十分的难熬——家乡这阵子,已经在为下海做准备了。父亲极力推荐自己来参加高国仲的军队,原以为高国仲与父亲关系非同寻常,自然是要关照的,谁知到了徐国前线,自己与其他下层出身的旅贲一样,干最苦的差事,值班巡哨,累得半死。高国仲前夜还发出命令,天明时即将自己与其他四名旅贲统统升为元尉,名义上是升了,其实是为着发配到更艰苦的左右两军去当差做准备。伯将一肚皮的不舒服,巡夜时偷偷睡觉,也算是小小地发泄一下。
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那山,觉得压抑得慌。家乡的山没有这么高,也没有这么昏暗险恶。他心里哼了一声。也许只有徐国才有这样的山。什么样的国,有什么样的山水,也出什么样的人,哼,难怪呢!
徐国的新君徐堰自穆王元年即位以来,叛王不尊,停贡不臣,乘着朝廷连续十年对羌、狄用兵,及与云中族在北冥对垒,大陈军备,国内空虚之机,连续蚕食了附近十六个异姓小国和六个姬姓国家,本来位仅叙子爵,却在一夜间扩大为侯国版图。穆王八年、九年,连续两年益封徐子为伯、侯,实在是朝廷腾不出手来收拾,不得不怀柔罢了。哪晓得徐堰乘着王室退让,变本加厉,从穆王八年开始,就大规模营造宫室、城墙,规模远远超过诸侯的规制。穆王十年,徐国造车万乘,建六师,无臣之心昭然天下。王室因北境战事紧急,只派了使臣严厉叱责。徐堰深知王室空虚,故意礼遇使臣,并遣使献上贡物;使臣前脚刚走,后面徐堰就关上徐都大门,接受十六国朝贺,南面称王。
此事震动天下,终于闹到不可收拾。穆王十一年春,周天之气流转,推动北冥琨城再次上升,回到上层天界。一直受云中族控制的羌人遁去极北之地,北方战事刹那间消弭无影,朝廷总算腾出手来。十一年七月,下诏令徐堰毁弃城墙,称臣纳贡,徐堰斩杀使臣。王即以召公为将,率领郗、卫、郑三国军队,进攻徐国属国。至十二年正月,王亲拜执政周公为统帅,调集六师、前商师氏、齐军、山东十二国联军,总共一万三千乘兵车、十八万八千马步兵卒,征讨徐国,规模前所未见,甚至超过国朝初期对羌、狄及云中族的全面战争,天下大震。巫、妖二族在军中派遣了大批使节、术士,名义上随同讨逆,实则是严密监控。
进据徐国的第七日,王军的主力部队就与徐国军队正面接触。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由徐国副将杜宇率领的徐军并非浪得虚名,面对数万大军丝毫不落下风,双方在鹿原夏泉关恶战十余日,直到充任左右军的齐军和山东十二国联军先后赶到,前后夹击,徐军才被迫退出夏泉关,退保徐原雉水关。二月二十八日,从晨到昏,六万大军轮番攻打,终于迫使徐军撤至徐原东侧的姑麓山上。
传说姑麓山是座神山,从中原往升仙界的仙人都要经过姑麓山的云雾丛林,才能抵达昆仑之墟的南天门。这山也是徐国的最后屏障,翻过姑麓山,徐国的堰都城就在眼前了。杜宇撤退到山上的第二天,徐国发举国之力,男子八岁至六十四岁全部征召入伍,由司城荡意储亲自率领,增援姑麓山的防御。
那司城荡意储更是非比寻常,关于他的传说广及大周的每一个角落。穆王元年,为纪念先王扩土攘夷,举国诸侯比武,年仅十四岁的荡意储以徐国小吏之名,勇夺诸侯国六艺第一,名动天下,甚至有传闻说荡意储际遇不凡,才有如此本事。徐堰在数年间称霸南疆,荡意储受封司城之职,为其东征西讨,居功至伟,且深得徐国军民爱戴。增援前线不过三五日,便沿姑麓山修建了三十七处营寨,看样子打算死守不退,要在这里与王军决一高下。
王军其实是可以绕过去的。姑麓山左侧流淌津河,右侧是矮小的章丘,无论从哪一边都可以轻易地突破徐军薄弱的防线,直抵徐都。但是,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周公姬瞒却在姑麓山前停了下来。三月三日,稍事休整后的王军正式布阵姑麓山脚。王军、师氏占据入山道路前的牛犊岗,山东十二国联军居山北麓,准备攻击徐军侧翼,齐军居中,策应王军。按执政周公的部署,大军在姑麓山对峙徐军主力,召公的另率一军在扫平徐国附庸后,从鲁荡原直入徐国,或进攻堰都,或进军荡意储的身后,进行战略合围,时间与形势都在王军一边。
司城荡意储显然也看穿了周公的计略,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要想不被合围,除了撤回堰都城外,就只有寻求与王军决战一条路。奇怪的是,一连过了十天,召公已经打到了鲁荡原的边上,徐军却既不出战,也不后退,姑麓山上半点动静也没有,两万八千多的徐军仿佛睡着了一般——白天只看见山涛起伏,晚上连营火也不见一处——这么不合常理,必有所图,司城荡意储举世名将,不可能不放手一博。周公下令各国,昼夜提防,死守营寨。
夜特别长,但终有过去的时候。近处黑茫茫一片,远方却清晰明亮,东方的天空刚刚还是漆黑一片,现在已缓缓地惨白地亮了起来。伯将在门楼上慢慢踱步,来回走动,几名坐着的军士见他走来,忙不迭地站起行礼,伯将素不拘礼,一面打哈欠一面按他们坐下。一名十夫长屁股乍一碰着楼板,又一下撑起来,指着营门外,叫道:“元尉大人——您瞧!”
伯将回头一看,只见数里之外的津河河畔,不知何时亮起几盏灯来。他心下一紧,扑在女墙上看时,那些灯火晃晃悠悠,迅速变大,伴随着的是隐隐的马蹄声,但河边晨雾缭绕,一时也看不分明。
此刻,守门的军士都已惊醒。那马蹄声越来越响,伯将兀自支愣着,忽然想起自己当值营门,忙轻声唤道:“弓手——”
“大人请看!”那十夫长眼尖,一把拉住他的手,道,“是王军的旗帜!”
伯将定睛看去,却见两乘兵车从前面的树林中并驾而出,车身玄黑,各御四匹黑马,御者居左,站在车右的甲士黑甲红袍,一人高举一面大旗,赫然便是王室的龙旗与周公的蛙旗。车声隆隆,将晨雾都驱散了。后面又是一模一样两乘车驾。
整个树林,忽然被照得透亮,一束束的光从林中射出,整齐划一地向后甩去,仿佛无数根光的桨在划动。齐军中惊讶之声刚起,便见一艘中型浮空舟从林中缓缓飞出。浮空舟通体雪白,上下两层,一张紫色的风幡挂在船头,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标志。浮空舟之后,又是四驾一模一样的兵车护卫。
伯将在王都见过不少浮空舟,但只用紫色风幡,没有悬挂旗帜的却前所未见。那当先的两车已到门楼之下,其中一名甲士将手中王旗一举,朗声道:“我等奉执政殿下之命,护送巫如殿下前来齐营。尔齐国官佐速速开门跪迎!”
听到来人如此呈报,众兵将倒也罢了,伯将却大吃一惊。他虽为小小元尉,但袭有伯爵之位,因此与高级官佐一样每日收到朝廷邸报。巫如据说乃是巫族年轻一辈中杰出高手,与天下闻名的巫劫、巫咸等同为巫族预备长老,将来巫族长老的不二人选,身份地位与人间帝王相当。此次来到中原,连天子也礼敬有加——只听说有巫族加入对徐讨伐战,谁曾想竟然是如此身份之人!
他顾不上走楼梯,从门楼上一跃而下,在泥地上连着踉跄几下,一迭声地喊:“快快快!快开门!”自己端正冠袍,在门前单膝跪下。众军士忙推开大门,跟着跪了一地。
当先四乘一声不吭,从容入门,车声凌凌,径直往中军大帐去了。众人接着便听见一种轻微的声音,仿佛数百只蜜蜂一起振动翅膀,营前的地面仿佛到了正午时分一般反射着强光,唬得众人不敢抬头,死死地伏下身子。伯将爵位在身,却也不敢怠慢,低下头不敢逼视。那浮空舟离地一尺多高,慢慢滑过,隐约听见里面有些模模煳煳的人声,似乎还有人轻叹一声——他心中没来由地怦怦跳动,待抬起头来,浮空舟已进入了二门。紧跟在后面的四乘车也跟了进去。
齐军斥侯官卫离跟在最后。他是奉命在王军大营听调的,不知为何跟了回来。伯将与他极熟,但此刻见他一脸肃然,紧跟在王军车骑后面,进了二门。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便看见中军营内一阵骚动,一面绣着黑色狐狸的锦旗快速升上旗杆顶端。那是紧急召见旅贲以上官员的信号。伯将回头吩咐众人:“仔细看护营门,有什么事情立刻奏报!”抓起自己的头盔,奔向中军营地。只须臾间,三十多名旅贲以上官佐便已齐聚在中军大帐门口,值夜班的一个个脸青面黑,刚起床的更是忙着整衣正冠,一一依职位分班列队。左行舆司马陶卢定、右行舆司马王子腾二人脸色凝重,见众人匆匆站定,对望一眼,同时一掀帐幕,带头走了进去。
进入大帐,眼前便是一亮。外面刚刚黎明,大帐内却点满火把灯烛,亮如白昼。齐国上卿兼朝廷夏官少司马、中行元帅高国仲身着紫红色锦袍,面色阴沉地坐在帅位上。卫离怀抱一卷羊皮,站在他身后。诸将参拜完毕,各自落座。伯将爵秩虽高,但刚刚入伍,职务排在最低,只能坐在靠门的小几子上。
明明是紧急军情,可是高国仲坐在帅位上却一言不发。在场的官佐大眼瞪小眼,在一阵压抑的沉默中,只见他举起左手招了招,似乎是在示意卫离发言。众人便又注目于卫离。
卫离脸现尴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诸位……王军大营昨日亥时军前会议已经决定,今日辰时开始,全面进攻妙峰坡,以今日为限,扫平徐逆顽敌。”
大帐中轰然一声。王军大营决定全面进攻妙峰坡,作为右军的齐军居然到了凌晨时分才得知消息,而且仅仅是低级传令官的通报。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卫离大约是料到会有如此反应,脸色微微发白,走到大帐中央,将抱着的羊皮展开,赫然便是姑麓山的山形图。上面密密麻麻布满标志,黑色的徐军营寨,布满整个妙峰坡,白色的是大周王军,依山下寨,连绵近百里。
卫离指着地图道:“诸位请看,这是重新绘制的形势图。昨日午时,召公殿下的前锋已经渡过漆水河,离姑麓后山只有不到六十里路。为防备司城荡意储察觉后撤,周公殿下命令,必须在今日上午展开总攻,拖住徐军主力。王军大司马师亚夫大将负责今日早上的攻击。诸位请看——辰时开始,王军十二个旅,师氏十一个旅,将以妙峰坡左侧鹤岗为目标,沿山嵴左侧而上,采取越寨攻击战术,攻击徐军第一、三、五、七、九等营寨,同时间,将以王军两个火龙炮旅和师氏六个发石车阵地,持续攻击妙峰坡山嵴正中的龙嵴大路,以阻止右路徐军增援,分隔徐军部队。战役目标是到午后三刻,占领鹤岗,姑麓山天险尽入我手,迫使司城荡意储后撤……如果那时候,召公之军能够按时到达姑麓山后山,将形成在峡谷中包围荡意储之势,如此,则为我军的全胜。”
“那么,”他的话音刚落,坐在首席的左行舆司马陶卢定便道,“中军发起进攻之时,齐国大军和山东十二国联军,做什么?”
“十二国联军将从巳时一刻开始,从妙峰坡右侧向徐军第十二、十四、十六三个营寨发动佯攻,进一步阻止徐军左右相顾。我们……居中……待命。”卫离说到这里,吞了口口水,便转头望向高国仲。
高国仲冷冷地扫视一遍诸将,道:“你们都听到了,王军的部署可谓算无遗策——还有什么意见没有?”
齐军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脸上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王军仰面强攻由司城荡意储率领的徐国主力,居然将强大的齐军放在一边观望,仅仅动用十二国联军那些又小又穷的军队作侧应——这也叫“算无遗策”?
沉默多时,右行舆司马王子腾开口道:“仰攻妙峰坡,以下击上,仅以不到八万军队攻击,且王军大部是车骑部队。将敌营一分为二,越寨攻击,其实只攻击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营寨,不知如何进行?十二国联军以不到一万两千的兵力进攻右翼司城荡意储的大营,如果司城荡意储不救杜宇,直接攻击十二国联军,把他们击溃,王军的侧翼便暴露无疑——请问又如何应对?”
“王军故意忽略我们齐军,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左行舆司马陶卢定接口大声道,“打从我国封国以来,凡是征夷讨逆,咱们齐国哪次不是前锋主力?王军如果觉得不再需要咱们齐国,那还把我们千里征调到前线来做什么?简直……”说到这里,他一眼瞥见高国仲阴沉的脸色,咽了口口水,气哼哼地不再说话。
他要说什么,在座的都知道。自打出兵征讨徐国以来,号称天下第二强的齐军就坐上了冷板凳,连着两场大战均未沾边。打不了仗就无功可立,齐军官佐大多是国人出身,全靠军功提升爵位,早已深感不满。这下子,连可能与徐国的最后一战也捞不上了。陶卢定自己也是国人出身,靠军功升为齐左行舆司马,他这样一口气问出来,在场齐军官佐顿如炸了锅一般,气势汹汹地责怪王室“不公”,师氏“亡国后裔,跳梁争功”,大声嘲笑者有之,交头接耳者有之,高声抗议者有之,愤愤不平者有之。
高国仲早知道会如此。王室轻慢齐国,实在不是一天的事情了,其中内幕,他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这口气他也忍了很久。但他身为二万二千名齐军的统帅,不能没有立场。他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却听见一人道:“列位大人可以放心,王军的确有必胜的把握。”
声音不大,在乱轰轰的大帐中显也显不出来,却偏偏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渐渐的,大帐静了下来,人人都用惊讶的眼光看着那个坐在末席的小小元尉。
陶卢定盯着伯将足有半晌,问道:“伯将?你个小小元尉——你说什么?”
伯将本来颇后悔自己多嘴,但被陶卢定这么轻蔑地盯着——他的爵秩远在陶卢定之上,也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站起来向高国仲一躬,道:“元帅,末将的一点粗浅见识。末将以为,王军此战战法凌厉,必告全功。”
“你讲。”
“是。”伯将沉吟一下,指着地图,道,“列位大人请看,这是徐军的阵列图形。徐军此次布阵,沿妙峰坡而下,结营连环三十七座,这条龙嵴大道,将整个妙峰坡分为对等的两半,司城荡意储居最高处的熊岩,杜宇居鹤岗,正好把垂穆峡谷夹在中间——看似牢不可破,其实颇多破绽。”
“哦?”
“前天王军大营的作战会议已经讲明了,妙峰坡名为一坡,其实是两道坡,在这里——”他用手在妙峰坡前一划,道,“从正面看,很难看清楚,但这里其实是一条平沟,横亘整个妙峰坡,是鹤岗与熊岩前的一道岗。属下以为,这条沟与龙嵴大道交汇之处,就是整个妙峰坡的杀劫所在。”
高国仲深喘了两口浊气,连连点头,道:“说说看!”
“是。”伯将用手在图上比划了一个十字,道,“诸位请看。这条沟与龙嵴大道交汇成一个十字,左上是鹤岗,右上是熊岩,左下右下则是依龙嵴大道分开布阵的徐军左右两军。龙嵴大道是山嵴,又高又宽,没有任何遮挡。在十字中心以下,王军的火龙炮和投石器可以将大道守得死死的,徐军很难翻过大道,将左右军阵连成一片。”
他在十字中心上点了点,望一眼周围专注的众人,道:“这里驻扎的是徐军左阵第九寨。我敢说,徐军的重点防御也在此处。诸位请看,一、二、三、四,这四个营寨,离王军展开攻击的正面不到八里地,完全落于火龙炮与投石器的攻击范围之内,即使不用符灵弹,半个时辰之内也足够把它们打个稀巴烂。司城荡意储在坡正面布下这么多营寨,一是分散我们对第九寨的注意力,二是延缓进攻,使左右徐军能够在高于十字线以上的垂穆峡谷,完成换防和支援,巩固高地的防御。”
在众人死一般的沉默中,陶卢定咳嗽一声,道:“你说的……是徐军的势,或者有些道理。试问你又怎么认为王军这次稳操胜券?”
伯将看了看他,叹口气,道:“大人——王军已经看透了司城荡意储的布阵方略。为什么只攻击一、三、五、七这四座营寨,而跳过二、四、六三座营寨?诸位想想看,徐军了不起两万八千人,却遍布三十七座营寨——司城荡意储天下名将,绝不会把兵力平均分配——这些营寨中有虚有实,前面这些营寨,统统没有什么价值,更没有强有力的防御,根本不能在对进攻造成多大阻碍。王军的目的很清楚,就是赶在中午到来之前,找几个寨子作为暂时的落脚点,以支持强攻第九寨,现在看来,只要火龙炮保持不间断的攻击,是可以做到的——徐军左右两翼根本就没有时间相互增援嘛!一旦占领第九寨,上可以攻击杜宇的鹤岗大营,下可以翻过龙嵴夹攻右方的徐军,妙峰坡的天险,其实就是敌我共有了。请诸位大人留意:仗打到这份上,也就没有什么劲头。司城荡意储不撤也得撤了,除非他想把全军葬送在这里,依属下看来,绝无此可能。”
高国仲惊讶地望着他——伯将的父亲是齐国八卿之首,他上一次见到这小子时,他还穿着开档裤呀呀学语。原以为这愣头青入伍不过是想在继承卿位之前混点军功当底子,自己也一直把他当下级旅贲使用,没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远不是这么回事。他随口说的这些分析、推断,自己倒也有所认识,但还没有宣之于口,就被这个貌不惊人的年轻人说了出来。甚或有自己都没想到的地方,经他的话一一印证,立时便赫然开朗。
心下强压着讶异,高国仲沉吟道:“各位可都听见了。伯将说的,也还颇切中道理——执政周公虽然年轻,但其人智略超群,师亚夫大将更是久经战阵,若说连他们也考虑不到这些,那便是笑话了。伯将,你退回班里去。”
伯将鞠躬称是,转身退回到大帐最末的角落里去。偏偏陶卢定抵死不服,大声道:“一个小小元尉,说话未免大气。司城荡意储是傻子?会坐着让人掀了他的营寨?王军强攻左路,右路交给联军——那些小国军队,能顶什么事?若被荡意储看出漏洞,一轮冲击就冲垮了,到时候王军侧翼失陷,再补救也就打乱了部署,能不能按时攻下第九寨,那就难说得很了。”
伯将已走回自己位次上坐下,闻言微微一笑,低声道:“荡意储不会进攻。”
“你说什么?”
“属下说——”伯将坐在位子上向陶卢定微一欠身,大声道,“属下以为,荡意储不会进攻。不管王军露出多大破绽,今日一定会攻克妙峰坡。”
陶卢定涨红了脸,强压怒火道:“说得倒轻巧——兵凶战危,岂是你一人说了算数的?”
“这是天下大势。”伯将道,“岂有以撮尔小国以当天下者?岂有以区区两万疲敝之卒,而当十八万虎狼之师者?岂有以一山而挡十四国者?难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司城荡意储起举国之兵,来防守这毫无天险可守、无回旋余地、无城池之固的姑麓山,难道还真的指望能挡住王军的步伐?不要说这山前的十八万大军,若是加上召公殿下的大军,前后夹击,石头也磨成粉了——司城荡意储天下名将,会明知故犯如此大错?”
陶卢定顿时语塞。这问题其实在座的官佐们大多谈论过,司城荡意储自蹈死路,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事,至于为什么,那就众说纷纭了。因传说徐君堰早已得了疯颠之症,便有说法,是疯了的徐君强迫荡意储出阵迎战;也有人说,这是司城荡意储主动迎战,以避畏战之嫌。这些说法原也说得过去,可这时候被伯将当场问出来,陶卢定倒犹豫了,觉得这些说法太过牵强简单,只怕说出来当场就要被驳翻。想了一下,陶定卢道:“也许司城荡意储受迫于形势,或者迫于压力——徐国破亡就在指日之间,他身为徐国上卿,难道不应该以死相争?”
伯将轻笑一声,道:“以形势而言,徐国已是必亡之国。以战事而言,徐国人口不足二十万,举全国之力发兵不过四万,除了投降,唯一的自保之法就是死守堰都城。那徐堰经营堰都城十年,号称天下第二都,城高池险,储备充足,如果死守,运气顶了天,只怕还能求得城下之盟。可是杜宇和司城荡意储却弃坚城而出,冒着被合围的风险在野外与王军交战,为什么?”
这话,连高国仲也问住了。这个问题在王军大营的会议中也讨论过多次,连执政周公在内,人人都拿捏不住,议来议去,只能以“必有阴谋”四字概括之。伯将这么问出来,似乎竟然有了答案,高国仲不禁站起身来,背着手踱了几步,这才指着伯将道:“说——说说看。”
伯将站起来,欠身道:“是!属下有一个猜测,那就是,司城荡意储把姑麓山防御当作疑兵之计,就如同他在妙峰坡上布下的阵势,其实一捅就破。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堰都城拖延时间。此刻堰都城下,必有重大阴谋,而且必然耗费弥时。为着徐国存亡计,竟然不得不先有杜宇死守夏泉关,后有荡意储亲赴前线,故布疑阵,以他威震天下的名头,吸引全部进攻徐国的主力——这是其一。”他见陶卢定还要开口,马上加重口气,道,“其二,既是疑阵,疑者,诡也,必为虚幻之物。荡意储绝对不会把徐国的主力耗尽在这里,他还要守城,没有了军队,堰都变成空城,什么阴谋也没有用。他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已处于两路大军的夹击之中,因此,一旦正式交战,荡意储必然立刻收缩防御,属下担心的就是他完全放弃抵抗,一触即溃,若被他逃回堰都城中,终是祸害。”说完舔舔嘴唇,若无其事地又坐下。
大帐内一时间鸦雀无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之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虽然袭有爵秩,但齐军一向只认军职不认爵秩。伯将入伍不到三个月,因有爵位不能与普通士兵同列,才新晋的旅贲,在官佐中位列最末,一向只能干点打杂、守门之类的事情。前头几次军前会议,众人对他连点印象都没有,此刻突然一下显山露水,就把左行舆司马堵了个哑口无言。
高国仲虽然对王军大营的决策一肚皮的不舒服,但毕竟对王军的胜负也颇担心,伯将这一分析,心中松动,脸上却不带出,咳嗽一声,道:“这是所谓洞穿七札了。伯将不容易,一是看得多,二是思得细,关键时刻派上用场了。”他轻描淡写地表扬两句,脸色已经拉下来,说道,“你们平日口口声声说齐军强于天下,我看也稀松平常。齐国是大国,更是诸侯之首,天底下的小国都在看着我们!如今我们既然已有军令在身,奉命行事,才是我们齐军的本份——只知道争尺寸之功,蝇头小利也津津有味,算什么英雄?办砸了差事,等着全天下看我们的笑话吧!”
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走回帅座坐下,厉声道:“传令:全军立刻整营,埋填锅灶,收拾帐篷,辰时起在营内列阵,随时准备开拔增援王军!——伯将你留下来,其他人散吧。”
数十名齐军官佐轰的一声站起来,弯腰行礼,依班次鹭行而出,刹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大帐前半截空落落的,只留下伯将一个人,站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颇有些滑稽。
伯将静息屏气,等着高国仲发话。临行前,父亲一再嘱咐,不得在军中显摆。自己今天当众将倒了左行舆司马,想起严父,不由得一阵阵心慌。隔了半晌,才听见高国仲喑哑的声音,说道:“伯将,你过来。”
伯将道:“是。”但高国仲已绕过帅位,站到了大帐外面,他赶忙一低头,跟了出去。
中军大帐后面,不知何时已被黑布严严实实地封了起来,连顶上都用黑色纱布笼罩。黑布围成一条仅一人可过的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后营。高国仲一言不发,走在前面,伯将只得紧紧跟上。转过几个弯,下了一条长长的阶梯,便听见了水声。伯将知道这是后营坡下的小河沟,名字叫做小汤河,再往前两百余丈便汇入了津河。小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道路两旁虽然被黑布遮盖,却隐隐看见长戟露出,显然沿途都有守卫。
下到河边,小河潺潺流动,他们从搭在河面上的小浮桥上走过,走到河心的岛上,这岛本是一片长满荒草的河洲,河洲上建有一些简单的栅栏,似乎是从前徐军废弃的小营地。因为四周森林密布,地势又低,无法展开军队,因此虽然是齐军大营的背后位置,却没有派兵驻守——早上神秘进营的那八乘王军兵车连同那艘浮空舟都停在河洲的中央。百余名身穿黑甲的甲士一动不动地围在浮空舟周围,这些人不执戈矛,腰间悬剑,却是高国仲随军带来护卫自己的封邑亲兵。
眼见他一步步走向浮空舟,伯将忽然醒悟过来,这里面必有重大隐情。按朝廷礼制,军中重大机密必须有两名子爵以上贵族共同主持;齐军营中,陶卢定国人出身,不过封男而已,王子腾也是王室支族,只袭子爵,只有他们二人爵位高于子爵,拥有参知朝廷极重大事件的权利——重大事件就是重大责任,天下绝没有白看的稀奇,伯将想着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但高国仲已站在浮空舟右侧门的帐幕前,伯将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灯影昏暗,看不清高国仲脸色,只听他轻声道:“听着。你我二人,身拥朝廷重爵,所知所见所做,皆有责任,与常人不同。”
伯将吓了一跳,忙道:“是!末将……”
“小声点。”高国仲横了他一眼,伸手掀开身后帐幕,道,“你进来看看。”说着闪身而入,厚厚的帐幕放下,隔绝了一切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