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自己胜负,所有与有苏国有关的一切,都必将封闭在这无人知晓的矿道深处,哪怕是自己……这是最最忠实于他的部下。
他仰天打了个无声的哈哈。回头看时,不知是有苏射了那一箭,还是另的原因,水龙已经消散,改为从矿道口源源不断地奔腾涌入黑黑的水流。只他站住的片刻时间,水就已没及大腿。周围的人或跑或死,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短刃,纵身跳上有苏所站的大石,分心便刺。
有苏听得明白,身体一侧,反手来抓,基邦右手回夺,左手一拳向有苏脑袋击去,有苏仿佛全身都是眼睛,身体往前一扑,扑到基邦怀中,躲过这一拳。
基邦双手在外,被有苏扑入怀中,自知不免,悲愤大叫。
有苏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身体。基邦右手短剑反转,正要从后刺入有苏的背嵴,却听他道:“抱紧我!我带你出去!”
基邦抖了一下,但手已落下,短剑“噗”的一声扎进有苏瘦小的身躯中,直没至柄。
有苏全身一震,两手却将他抱得更紧,道:“抓紧我!等到——”
两个人同时一歪,水已将两人的身躯浮起,身体没入水中,顿时分不清上下左右,耳中只有巨大的轰响,身上只觉得刺骨冰冷……
基邦不会水,早已存必死之心,但有苏半拼命抱紧他,两脚乱蹬。有苏虽善泳,但在如此湍急的乱流中,如何能稳得住?两个人浮浮沉沉,被水越抬越高。
基邦全身僵硬,脑中一片空白,由着有苏抱紧自己,只求速死。两人身旁的水渐渐发红,一股股血从有苏背后喷出,在水中染成一团一团乌黑的痕迹。
直到两人的头同时顶上了洞穴顶上的石笋,基邦才全身一抖,回过神来。
石笋距离头顶的岩层,不到两尺宽的距离。却不知为何,水涨到此,疯狂上涨的势头稍减缓,想来另有通道,可供供水宣泄,直到矿道彻底被水淹没之前,这里还有片刻的喘息之机。
但有苏已经支撑不住了。
那短剑是基邦亲铸的,上面的血槽比普通的要宽上一倍,短时间内,有苏全身血已流尽,脸色惨白,气力已竭。
他抱着基邦的手慢慢松开,身体向后倒去,基邦一手扶住石笋,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领子。
有苏头脸都泡在水中,基邦拼命将他的头抬出水面,有苏昏昏沉沉,却道:“这……这次……看来……你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比试……”
基邦将他拉近,凑近他的耳朵,大声道:“你知道,是谁杀了你的父亲吗?”
有苏一哆嗦,两手忽然紧紧抓住了基邦的手。
基邦将他拖到石笋旁边,把他的两手紧紧扣在石上,水越涨越高,眼看两人只剩下唯一的一处空隙,可供唿吸,基邦将有苏推的空隙中,自己仰首,只留鼻口在外,咕噜咕噜地道:“有……有苏……你记着……射死……你父亲……的箭……是用青孚……的仔鸟……你父亲帐幔上……涂……涂着……青孚的……这……策问大人……可谓算无……”
他抓住石笋的手慢慢松开,失去了所有浮力,慢慢地向下,沉入一片混沌的泥水中。
有苏木然地漂浮着,水轰隆隆直往上冲,将他紧紧地压在穹顶。泡沫泛起,很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奇怪得很,在即将失去一切感觉、一切意识的时刻,有苏却感到镇定、宁静。
他感觉到自己在下沉、下沉,有一个力量却在将他拉起,推涌着他,包围着他,从四面八方挤压着他……他血已流干,很想就此沉沉睡去,可是那力量抓着他,让他在痛苦地清醒着,越清醒,越愤怒,怒气喷发,仿佛胸中响起的闷雷……
大水奔腾咆哮,吞没了一切,地底下的喧嚣,大水灌满坑道,坑道的轰鸣慢慢低落,只剩下空洞的咕噜咕噜声,一个个气泡,仿佛在述说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悲惨瞬间。
恍惚中,听见燃睛虎滚雷般的声音:“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声音飘飘浮浮,听不分明……
苏君慢慢从帏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慢慢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父亲……
父亲……
父亲!
咕噜咕噜声渐渐增大,渐渐扩散。
地底下冰冷的水,忽然像煮开了锅一般沸腾起来,水在封闭的地底膨胀、奔腾,却无处宣泄,发现隐隐雷鸣。
起初,站在苏国大社洞外的人们,并没有把地底深处传来的一连串巨大雷鸣放在心上,以为那不地是闷在坑道中的建筑倒塌声。
那时候,他们正恭敬地站在城宰策问大人的身后,望着无数泥土从山上倾泻而下,须臾间掩盖了山谷和矿道的出口。
尘土飞扬,洞内有阴气受到冲击,尖啸着喷出洞口,声音越来越高,直到洞口被密闭,泥土表面还能看到许多气喷出,良久不散。
黎国大夫们手持火把,黯然而立,唯有火把猎猎作响。
虽然很少有人知道真相,但他们都已接受主君薨逝的事实。站在背影坚定的策问大人身后,他们更容易接受另一个事实:黎国,已经在主君疯狂的冲动中幸存下来。在事实上统领黎国数十年的策问大人,将会把黎国引向更稳固强大的道路。
大行人新任将作少监韦素一站在离策问最近的位置,激动得全身发抖,躬身道:“大人神策,人所未及!呙葛真备大人既然已不幸遇难,济北方伯少府的位置,非大人莫属!属下在此恭贺大人,并祝愿我国昌盛!”
策问不置可否地点头,缓缓地道:“为祖宗社稷,今日黎国牺牲甚大。我等当尽心竭力,昌大黎国,至于这个人荣辱生死……主君已经以身作则,咱们做臣子的,还敢希图什么?”
韦素一道:“是!请大人……大人……”
策问注视着翻涌的泥浆,忽然回过身来,道:“现在有许多事情,必须马上处理,否则便功亏一篑。我要亲自出去安抚济北军,城内的事,就交给你处理。记住,大社是不祥之地,要清理干净。济北军很快就会入城,呙葛真备大人的遗体……要处理好。时间很紧急,务求万无一失。”
韦素一道:“是!属下遵命!”
两名下士跪在地下,服侍策问登车。火把的微光中看不清他的脸色,只听见他身上的佩玉叮当作响,声音凌乱。
他一登上车,车子立刻前行,但行了不到两丈,又停了下来。
韦素一赶紧抢上去。策问却没有立刻说话,沉默一时,才道:“如果……如果情况有变,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要立刻返回黎国,拥立太子登位。”
“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策问转过头来,望着他,严厉地道:“人事已尽,不可能再起变化。若有,当是天为这。天若要昌大黎国,则我等都平安无恙。天若弃黎国,你也要负起责任,一定要违天逆命,保全黎国,明白吗?”
“属下明白!”
“你记住,”策问不再看他,车子轧轧而行,“天命不可惧,需要的乃是决心。”
韦素一立在地下,怔怔地想着这句话,保时车子消失不见,他都没有注意到。
一名下大夫举着火把靠近他,道:“大人,泥土已尽,坑道口完全掩埋了。请大人示下!”
韦素一收敛心神,回头望去,苏国大社后面的山谷,已经完全陷入一片黑暗中。
经过精心策划,只不过片刻时间,小半座山都倾倒在坑道和山谷中,就算济北军此刻入城,也绝对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呙葛真备和贾岸力的遗体已经搬入苏国大殿,许多场面还需要修饰为造,韦素一道:“放一把火,把大社烧毁,此乃有苏所为,你们可要谨记。其他人都跟我到大殿去——你、还有你,带人重新搜查一遍城中,严防走漏任何一个苏人。”
黎国众大夫一齐答应,立刻便有数十支火把扔入苏国大社中。
大社中本已堆满了干燥的火柴,见火便着,火头同时从多处冒了出来。
韦素一料定大社在半个时辰内便将烧完,吩咐道:“你们在此准备一些灭火的器具,呆会儿济北军入城时,要做出奋力灭火的样子来,听见了吗?”
几名下士跪在泥中,齐声称是。
韦素一情知这里的安排布置乃是整个计划的重中之重,不能留下任何破绽,因此上了车还犹豫了很久,想在这里看着火灭,心里又牵挂着苏国大殿中的布置……
轰然一声,大社的屋顶滚落下大半边,无数巨大的木材落入火中,火势反而剧烈地向上升腾起来,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火星。
离得近的黎人猝不及防,被火焰燎得须发尽焦。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忙将火中的同僚抢出。
韦素一没料到大衬如此之快就烧得崩塌,虽然伤了数人,但毕竟全数塌了,省去许多麻烦,不禁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车右道:“咱们走吧。”
车右打马便行,车子沿着破碎的道路向上,还没走出十丈远,突然身后一连串巨大的喷发声,马吓得高高仰起前蹄,韦素一猝不及防,从车上重重地倒栽下来。
他大骇之下伸手在地下一撑,不料着手又湿又软,两只手同时陷入泥中,他撑不住,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啪”的一声,溅起一大片水花。
周围的人、马同时惊叫起来。马群乱跳乱路踢,许多声音仓皇大喊:“怎么了?”
“大人小心!”
“地面怎么了?”
“哪来的水?哪来的水?”
“我陷进去了……啊!”
燃烧中的大社发出巨大的轰响,大团大团的蒸气腾起,火药味头迅速消亡,四周顿时暗淡下来。
前后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大社周围的地面已经变得泥泞不堪,泥地翻着浆,吐着泡子,像是夏日里连下数日暴雨之后的田野,站在大社周围的数十人陷入泥中,拼命挣扎着往外爬,但湿地扩散的速度远超出人们的想象,转眼间数百丈内已无可容人落脚的干处。
韦素一在地上打了个滚,全身已从头到脚煳满了烂泥。他拼命挣起,脚下的泥地却越踩越软,两只脚都深深地陷了进去。终于,泥地彻底破裂,冰冷的地下水剧烈地翻涌出来,泥水几乎立刻便淹过了大腿。韦素一被冷水所激,连着好几次扑在泥水时,根本无法再泥地中站稳。幸亏他离着自己的车驾不远,两匹马已经陷入泥中,车子整个倾覆过来,他拼命一把抓住车辕。此刻泥水已涌到胸前,车子动了几下,浮了起来。
车右袁宾也同时落入水中,和韦素一隔车相望,紧紧地抓住车的另一头,泥水疯狂地上涌,转眼间两人都没至颈部。那水冰冷刺骨,两人全身冻得僵硬,相隔这么近,却连叫一声都叫不出来,只能张大了嘴拼命唿吸。变故如此之快,两人的脑中都一片空白,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巨大的轰鸣声渐响渐强,声音有点像牛鸣,或者其他什么可怕的动物在咆哮。
泥水随着那咆哮声剧烈上涨,从大社的方向迅速向城中蔓延,泥浪推动车驾,韦素一和袁宾两人咬着牙使劲伸直身体,可是转眼间脚已经踩不到底。
两人同时慌乱地挣扎起来,车子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顿时没入水中。
韦素一头脸浸入水中,他不会游泳,便知已无幸免可能,身心一片冰凉,不料抱着的车子忽然猛烈向上浮起,耳边“哗”的一声,头已冒出水面。
韦素一心中狂跳,勉强睁开眼睛,只见车的另一头,袁宾已不知去向,不知是力竭被水卷走了,还是主动将车让给了自己……韦素一根本来不及思考,耳鼻口眼都被泥煳得满满的,只感到车子在泥水的漩涡中团团打转,时沉时浮……
他抓住车辕的手指几科陷入木中,只要感到头顶冒出水面,便本能地张大了口拼命唿吸,想要在没顶之前多吸几口气,又冷又腥的泥水灌进来,呛得他剧烈咳嗽……
忽然颈子一紧,领口被什么东西用力提起,他使劲睁眼一看,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已和车子一起被翻涌的泥浆推到小山头边,山头上一株倒伏的树权勾住了自己的领子。
泥水疯狂地向城中涌去,韦素一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旋,领口从树权上脱出。他吓得魂飞魄散,拼死向上一挣,右手死死抓住了树权尖,左手抓着的车子却被冲走,两边一扯,将他悬在中间。
车子在泥水中沉沉浮浮,树权也欲断还连,泥水疯狂哆嗦,小山头转眼间便可能淹没在水中。
韦素一的身体被巨大的力量拉扯得变形,忍不住大声惨叫,在这死生一线之际,策问临走时留下的话异常响亮地在心里回响。
“天命不足惧,需要的乃是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