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问在门外叩首,沉痛地道:“请主君降罪臣下——臣等失责,适才那有苏狂性大发,竟然乘我等不备,暴起施虐,济北方伯少府呙葛真备大人一行惨遭毒手,臣等属下,也伤亡惨重!”
黎侯顿时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好一会儿才道:“那……那逆贼有苏呢?”
策问道:“幸甚,幸甚!有赖主君这德,上天垂罚,那有苏杀死多人后,气力已竭,已被打落悬崖,命丧黄泉,总算为少府大人和将作少监报仇了!”
黎侯站在悬梯边上,壮着胆子往下面看了看,下面风尘滚动,什么也看不见。他有些心虚地道:“策、策问……有苏真的死了?”
门外策问叹了口气,道:“自然是死了,绝无生还之理。”
“……少府大军在外,这件事处理好了吗?”
“完全按照计划,处理好了。”策问道,“只有贾岸力逃出洞外,但尚在城中便已被捕杀。按计划放出去的济北军,已经将有苏为逆的事传开,有人有证,不由得公孙婴不信。此计得手,我们已经全身而退。”
黎侯长长地松了口气,几乎站立不稳,伸手扶住悬梯。从深深的矿井中吹出来阴冷的风,一刻比一刻大,渐渐的,付出呜呜的声音,悬在深渊上的木屋咯吱咯吱地响起来。
黎侯望着下面,忽然想起一呈,道:“有苏如此英武,寡人担心基邦杀不死他。再者,下面还有这么多苏国遗民,他们若都知道有苏活着,岂不是大大的危害?”
策问道:“主君放心。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今天一个也活不了。将作少监如果杀不了有苏,也……只好以身殉国了。”
“怎么?你已有新的计划?”
“不是计划,而是已经实施。”策问淡淡地道:“臣已下令,掘开通往矿洞的霖河故道。半刻钟之内,若将作少监不上来,便只好与那六百苏民一道,统统葬身鱼腹,为国效忠了。”
黎侯顿觉心被什么东西一揉,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转过身来,几步走到门边,伸手推门,一边道:“你……你疯了……你疯了!那里面还有咱们的一百多工匠和下士啊!还有苏民六百多人!将作少监、将作少监……”
门发出“哗哗”的声音,却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
黎侯怒道:“开门!你还愣着干什么!开门!”
“请主君恕臣无礼。”
“……策……策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主君,”策问的声音隔着门,显得又冷又哑,道,“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主君还没有觉悟吗?城外三千大军,是来此地为苏国复仇的!如果有苏不死,少府不死,那么弑君、灭苏国,所以的罪责,都将要由黎国来承担!我们现在已经站在深渊之上,无路可退了。你不能退出,也不能动摇!将作少监已经有所觉悟,要以身殉国,这个时候稍有动摇,一直以来付出的努力和牺牲就全白废了!黎国,祖先之国,也会被判以重罪,国灭国亡!”
黎侯张大了嘴,全身发抖,道:“你……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说……我们已经全身而退了吗?……开门,寡人打不开这扇门,寡……”
策问厉声道:“主君,请你听听!这激荡的风声,奔腾的水声——苏国剩下的一切,有苏,将作少监,已经无处可逃,统统化为亡魂!请你也要有所觉悟……臣万不得已唯有请主君……为这场大计划完成最后一步,方可解我黎国之患。”
黎侯脑中一片空白,口舌僵硬地道:“策……策问……你……要寡人……做什么?”
“主君,旬日之间,苏君薨于我国,我军夜入苏城,苏国之民,无一幸存,少府呙葛真备入苏城而亡……无论怎么解释,天下间已无容我黎国之处,朝廷必深究,除国绝封之祸,就在眼前。主君即家国,家国即主君,当此时刻,主君当为家国社稷着想,自行承担责任。臣追随先君十年,不忍家国破灭,但又不忍亲手加刃于主君之身……臣请主群就在此自戮,以成全国家。”
策问声音平静如水,仿佛坐在殿中,娓娓道来。
黎侯悲愤交加,涕泪横流,叫道:“灭苏之计,是你所定,寡人虽有罪,何至于此!”
策问道:“灭苏之前,臣就已说过,苏国无辜,一旦灭之,后患无穷。主君不听,乃有此祸,亡国之罪,非你谁属?”
黎侯拼命打门,打得门“哗哗”直响,门外不知拴了几重赤金链,根本推不动。他发狂地踢打屋子墙壁,内里包了数重厚铁木板,黎侯只踢了几脚,就疼得抬不起脚来。
只听外面一人道:“策问大人!外面已经收拾妥当,尸首和器物都已挪到城中。这里马上就要封闭,请大人速速离开。”
策问道:“甚好。通知他们,准备缟素衣物,为国君举哀。”
那人简洁地道:“是!”犹豫了一下,又道:“主君,微臣……告退!”这话显然是对着黎侯说的,说完之后,立刻起身而去。
黎侯依在门上,双腿发软,身体慢慢往地下坐。
他兀自不死心,颤声道:“策……策问……寡人愿亲身前往朝廷伏罪,保全黎国,如何?”
策问冷冷地道:“主君去也难逃刑诛,更无法保全黎国。无益之举,何必劳神?”
黎侯哽咽道:“寡人……愿离家去国,自隐于山野……请你……请你看在先君……”
策问长长的叹息一声,道:“主君,到时此时此刻,你还没有觉悟么?只有你一死,外面的三千大军,才会得到最后的真相,有苏弑父弑兄刺杀少府刺杀主君,黎国为平乱,已付出巨大代价!只有国君之死,才洗得掉我国阴谋的嫌疑!黎国,将获得最后的一切!等到明年,大水退去,所有的一切化为腐朽,只有硫铜会在地底里永远不朽,等待我们发掘,完成主君的大计!难道这还不足以告慰今天牺牲了的一切吗?这不就是主君您的梦想吗?主君还期待什么呢?”
屋里屋外,一片沉默。
风声从万丈深渊之下传来,似哭似号,听不分明。门,“吱吱”地响着,赤金链呵呵叮叮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黎侯终于失魂落魄地站起,一步一顿地走到深渊边上。
风从下面刮进他的袍服,吹得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手紧紧捏在一起,仿佛要抓住什么不存在的东西一样。
策问的声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回荡:“看吧,好好看吧,多少完美。这不就是你的梦想吗?今日之后,你须记住,君主的梦想,乃是用白骨构成的。”
浪头扑进来的第一刻,基邦发出凄厉的狂喊。
那狂涌而入的水有一丈多高,裹挟了数不清的泥尘,又黑又沉,像一条黑色找巨龙,扑进大厅。离坑道口近的人、架子几乎立刻便消失在滚滚泥水中。
基邦跳起来,发狂地往后便奔,周围但凡能动的都跟着拼死奔逃,但人哪有水跑得快?
大水瞬间就漫过脚背,许多人翻滚在水中,惨叫声也被水死死堵进了咽喉。
基邦跑了几步,却见有苏站在石上,毫无退缩之意,反而从容地挽弓,搭上最后一支箭,瞄准水头,“刷”的一箭放出。
基邦不由自主转过头去,见那箭射入泥水中,连涟漪都没有激起。
洪水奔腾咆哮,绝非人力所能阻挡。
基邦忽然在离有苏不到一丈的地方止住了脚步。
这座建于数百年前的硫铜矿井,虽然枝节蔓延数十里,但他早已烂熟于胸,知道此处还算是矿井较高的地方,往前跑,无论往哪个方向,都不过是死路一条。
原来……策头号大人果然算无遗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