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岸力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指,有苏点点头,木杖轻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紧闭双眼,在昏暗中微一搜索,便望向策问,道:“城宰大人,有苏有一句话要问。”
策问哼道:“你不是有苏!”
火把的光影在有苏脸上跳动不已,只听他冷冷地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策问指着他怒道:“你这奸贼!苏国国君不是你的父亲!至于被何人所杀,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被那无耻叛乱之徒有苏所杀,何须再问!”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片刻,微微侧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道:“原来如此。有苏有眼无珠,但神明自有眼。有苏本就该死,以命换命,不信神明不还有苏一个公道。”说完转身便走。
策问退后一步,脸上阴晴不定。旁边一名中大夫大声道:“大家提防!”不知怎么地,也是中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抖。
有苏踩在腐朽的木板上,慢慢行走。
这里原来便是苏国的兆域之所在,按苏国的传统,成年之前的孩童是不能能来这里祭祀祖先的,但有苏现在孑然一人,也许除了他,再也没有苏人能来到这里,祭祀建立了苏国的列祖列宗……
虽然目不能视,但那条不知在什么地方奔腾哆嗦的河流,已经将黑暗中的洞穴照亮,他能感到周围的空旷和阴冷,还有面前渐渐逼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一口吞下的深渊……
深渊底下一直往上吹着寒冷的罡风,呜呜作响,但是很明显的,河流并不在这下面……深渊里面,另有动静……
他缓步走到屋前,以瞎子的耳力而言,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楚,屋里无论是谁,应该都不知道他来了。
隔着腐朽的木板,他能听见屋里两个人的唿吸声,两个人都很紧张,唿吸急促,但仔细一听便知道,这是“有所准备”的那咱紧张,而决不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紧张。
黎国射艺时,有苏早已领教了黎国人的“准备”。这几个月来,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巨细靡遗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越回忆,越清晰。
黎国人行事,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绝无意外,即使有意外,那也是计划之中的意外,而其计划总是像他们制造的精致赤金器皿一样,堪称完美。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不过是黎国人的另一个计划。
他不在呙葛真备面前点破,因为他更清楚,对方一定会用尽所有花样,直到自己形单影只地走进这间屋子。
不要紧。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伸出木杖,搭在门上,那扇腐朽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屋里两个人的唿吸顿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重新唿吸起来,但明显的,一个紧张的急促,另一个却越来越缓,越来越深地唿吸,即使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他高涨的气焰。
有苏更有何惧?一步踏进门内,木杖用力在地下一顿,声音十分沉闷,却也快速地将屋子里大致境况勾勒出来——屋子比外面看起来的大,几乎四面板墙,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地板中间有一条宽大的缝隙,缝隙似乎是人工所为,因为边缘很平整,下面传来唿啦啦的风声,直通到深渊中。
两个灰色的影子站在屋子靠外的角落中,一看见他进来侧耳倾听的样子,其中一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已经瞎了么?”听声音正是黎侯。
此时此刻,苏城。
贾岸力派出的下大夫打马狂奔,直到城门,可是城门已闭。下大夫站在车上在喊:“开门!我奉少府大人之命,有紧急要事通知城外驻军!”
城门紧紧关闭,城上有人道:“奉黎侯之命,此城已闭,未有黎侯之命,不得开门!”
那下大夫怒道:“我乃是奉了少府大人的命令,尔等也抗命吗?”
城上人道:“少府大人已经剥夺了黎侯的权力吗?”
那下大夫迟疑道:“这……”
城上的人道:“既然没有,我等便只能遵守黎侯之命。”
那下大夫道:“那我当如何出城?”
城上的人道:“我等不知,请大夫到其他门看看。”
下大夫掉转马头,驱车沿着城墙而行,刚刚转过拐角,城墙上一箭射下,下大夫拔剑击落。
更多的箭雨点般落下。
那声音又嘶又哑,仿佛困于浓雾中的野兽,有苏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心中大震,胸前的珠子如从前一样迅速沸汤般热起来。
“是你!”
“策问算得很准,你果然来了。”
“你们早知道我要来?”
“不错。寡人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了。”
“等我?”
黎侯长叹道:“黎城一见,寡人实在是欣赏你。你的神采气度,射艺胆量,都非常人所及,寡人窃慕之……可惜你已经瞎了!”
有苏摸摸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道:“可惜?为什么?我长了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不如瞎了看得清楚,有何可惜?”
黎侯道:“你还是那么英武不凡。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有苏,寡人一直赏识你,如果你愿意效忠寡人,寡人不但赦免你的死罪,还可以向朝廷奉奏报,立你为苏国国君,如何?”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道:“君侯大人,有苏今日来,只是想问问,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黎侯嘿嘿而笑,道:“何人所杀?难道不正是你么?在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你一箭射出,正中你的父亲之胸……”
“我没有!”有苏大喝一声,手一抬,形状弯曲的木杖不偏不倚地指向黎侯,“蒙上眼睛我也看得清楚,那一箭……那一箭……”
黎侯冷笑道:“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场的苏国大夫一个个为你而死,他们若见有其他人开弓射死你父亲,为何不告诉你?你说你看得清楚,那你说,射死你父亲的,是谁?你射出的那支箭,又射往何方?”
有苏举起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早已不知翻滚了多少万遍。
无论白天黑夜、醒着梦中、走路吃饭……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思索,特别是眼睛瞎了这些日子以来,过去的一切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那天,那人,那挤满了人的庭院……甚至于许多当时在场的他根本没有留意的东西,现在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然而,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始终没有下落,不知射去了哪里,脑海中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他明明能在黑暗中,用声音看到一切,难道那支箭没有声音?难道那支箭,射出去就熔化在空气中?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呢?但无论怎么探询自己的内心,他都得不出答案。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是毫无疑问的……他绝没有射向父亲!如果没出意外,那一箭一定会洞穿靶子,彻底打败嚣张的将作少监!
“是谁?这就是我有苏瞎了眼睛,来这里要问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道,胸口火般的烧灼感,让他越来越感到全身上下紧绷的力量,“是谁杀了我的父亲……是你!谁动的手,并不重要,是你……你要逼死我,逼死我的父亲、兄长……我苏国与你黎国何干?为何要不择手段,必欲害死我父子为快!”
黎侯长长叹气,不停地搓着两手,道:“说来惭愧……士大夫应当重义轻利,可惜寡人实在……这也要怪你的父亲,太愚昧、太石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国家自古就藏有宝藏,原本可以富甲济北,可你们的祖祖辈辈,却为了向那个已经逝去了的时代效愚忠,而甘愿贫困至此,甚至要向邻国弯下你苏氏高贵的腰。你的父亲,太愚昧了!僵直不化,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匹夫有责,怀璧其罪,白白招来杀身之祸,唉!”
父亲赔笑着的脸,一闪而过,有苏心底忽然酸楚难当,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他定定神,挺直胸膛,道:“那是我国的事,与你们的何干?你们想要夺取苏国,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来夺?”
“时代不一样了,”黎侯不用胜唏嘘地叹息一声,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局势所迫,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啊……你不用太过在意。亡国灭神,自古有之。寡人不忍伤害你,只要你愿意,寡人……寡人便让你复国,啊?如何?你虽没有了父兄,但……但可以重新光复苏国,如何?”
有苏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了父兄,没有家国,苟且偷生于世,就是为了复仇——覆国难复,即使复了,不过是你这帮卑劣之徒的傀儡,我有何面目去见苏国的列祖列宗?”
黎侯十分焦急地叹息,道:“真是可惜。前商的承诺,又能何必要延续百年之久?唉……苏民太过刚直,怪不得贫困这么多年。”
父亲在田间佝偻的背影,霎时间闪过心底。有苏鼻子酸酸的,却道:“谢谢你的提醒。可惜苏国穷得只剩下骨头……你们要来抢,那也可以。我苏国有苏,今天要和你们堂堂正正地结束这场争斗。”
黎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果然如策问所言,你如果活着,就只是一支射向仇敌的箭,有去无回。好在你这支箭突破太过刚直,太过引人注目,破坏力太大……若没你这支箭,我国又如何能如此轻易地灭掉苏国,洗清所有罪名?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苏脚下的木板“啪”的一声,跟着“啪啪啪啪”连串爆响,被他踩裂的木板一路裂过去,直到屋子中间的大条缝隙上才终止。整个腐朽的木屋横着摇摆起来,黎侯脸上变色,连连后退两步。
一直站在他身后悄然无声的那人,走上前来,以身体遮挡住黎侯,冷冷地道:“你这支箭,已经洞穿了所有的妨碍,现在应该到头了吧。”
有苏静静地站着,过了一会儿,道:“那就在这里做最后的比赛吧,将作少监大人。”
城外。
几乘战车滚雷般驰上小山坡,公孙婴不等车停稳,便大声问道:“下城、河边情况如何?”
车上的人气喘吁吁地道:“大人,下城和河边没有动静,黎国人没有布防!但城下依旧有人巡视,看样子,还是在提防什么人出城。”
“城门打开了吗,为何城内始终没有动静?”
另一名大夫道:“属下已经四次叫门,门上皆托黎侯之言,拒绝开门。我们的人没有发出信号……”
公孙婴眉头紧紧皱成一团,道:“既然如此,那只好准备攻城了。来人!”
“大人,少府大人没有命令,我们攻城就是与黎国公开交战,恐怕……恐怕在场的人没有谁有这个权利。”
公孙婴怒道:“混账,难道置少府大人的安危于不顾吗?”
“大人……难办之处正在这里……若少府大人无事,只是没有及时出城,那我们攻打黎军,可就犯下了大错……恐怕反而会牵连到少府大人,请大人三思!”
公孙婴沉默半晌,一拳砸在车轼上,道:“……再探!”
那块石头扔出去,“啪啪”连声,响亮的声音扩散开来,让有苏将身处之地看了个清楚。
站在崎岖的乱石上往上看,深渊底下比顶上看起来还要宽阔,像个倒立漏斗,越往下越宽,声音几乎无法勾勒出洞底的边缘,周围的地面和石壁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穴,那块石头一路响亮地滚进了一处延伸向下的洞穴,很久很久,回声不绝。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的河水声,此刻听起来如同奔雷咆哮,这巨大的声音非但不能帮助有苏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反而让一切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雾,不过不要紧,在洞穴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响动都会被这曲折蜿蜒的洞窟放大,在这里,瞎子才是眼明心快的人。
果然,他很快便“看到”了抢先一步下来的将作少监基邦。
和几个月前比起来,将作少监基邦似乎更为高大——这也许是因为目不能视,声音在洞穴中被放大的缘故——他身披射甲,袒露右臂,河水的咆哮声撞击在他身上,在他身体周遭形成一团像火焰一般跳动的白雾。
眼前这个人比几个月前更加强大,简直气焰逼人,不过有苏还是沉默地走上一步,顺手将裹住自己身体的白袍掀下。
他里面仍旧穿着上次射艺时的射甲,袖口、衣角都用线密密缝了起来,成为一件贴身的软甲。
基邦无声地仰天而笑,道:“三十年来,你是基邦唯一看得起的对手。很好,很好。今日剥去一切伪装,你不用拼命地想要赢,我了不用再拼命地想要输给你——堂堂正正,放手一战,如果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是谁杀了你的父亲。”
有苏点点头,道:“好。有苏决不占人便宜,你告诉了我,我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基邦哈哈大笑,道:“今日之战,有你无我,有我无你,若我真的战败,也不过是赶在断气之前告诉你罢了。我基邦岂是出卖国家求生的人?”
他细细打量有苏,道:“你没有带武器。说吧,你要什么?我专门为你准备弓、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