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一扬,阻止公孙婴再说下去,轻拍车轼,车驾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随。
公孙婴眼巴巴地望着车队穿过济北军的战线,又穿过黎军战线,直入城门,才回过来头,望着身后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们。
“大人……”
“备战。”
“少府大人已经……”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备战,派人收缴黎军已经放弃的兵刃,把投降的黎军带到城外看管起来。”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弃战,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里,没有弃战这一说,”公孙婴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听好了,就按投降办理!立刻解除全城黎军的武装,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
马蹄声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见苏城里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马蹄声,如同一道道划过黑暗的闪电,街道、房屋……一次次闪现,又持续不断地隐入黑暗中。
有苏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尽力去倾听,去寻找——
没有动静。没有鼎沸的人声。也没有往日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礼,过午不食。但苏民总是劳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归耕回城,叔伯兄弟、邻里友朋,坐在街头巷尾饮酒而歌;姑嫂妯娌忙着为家人做一日里的最后一顿晚饭;垂髫幼童,奔走游戏,喧闹不已……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偶尔,马蹄声在冷清的街头踏出冰凉的“嘚嘚”声,声音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会闪过一两个灰蒙落到实处的人影。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苏却看得清楚,那些不过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国士卒。
苏民呢?这里还是故国吗?仅仅过去两个多月,那个曾经的家园物是人非,从此再难寻觅了吗?
一股股热浪从衣袍中喷射出来,将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却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无法阻止……
车队走到城中,却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转向了右下,穿过一条长街道,绕到了小山的背后。
有苏侧耳听去——山坡上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落里没有人声,只听得见那株大树在风中孤独地辄辄作响。
他以为这便要下车,从小路上山,不料车子一转,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听呙葛真备问车右贾岸力:“此去何处?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贾岸力道:“属下不知——黎国车驾引路,不见其停车。”
呙葛真备便不作声。过了小会儿,越发觉得不对,便问有苏:“此处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树林,是何去处?”
有苏“啊”了一声,低声道:“此去乃是鄙国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谓兆域,其实便是墓地。
自来习惯,墓地都修建在各国的大社之旁,因为乃祖先安眠之地,所以称为兆域,取其吉祥之意。
呙葛真备十分不解,道:“难道黎侯将死,这便要下葬了么?”想想,却也没有诸侯薨逝,葬在他国兆域的礼。
空气中多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有苏抬起头,使劲吸气。但车上众人似乎都没注意到。
车驾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向左转抽,车上众人忽然齐声“噢”了起来。
呙葛真备惊讶地道:“这、这是何物?”
有苏虽然目不能视,但感觉比眼盲前敏锐了底色,虽然一时还没有大声响起,大致地为他勾勒出面前画面,他已经感到——这里不是兆域。
这里充斥着奇怪的焦味,地面也在隐隐地发出不同寻常的热浪,在地下深处很远的地方,仿佛还传来一阵阵的金属鸣响的声音。
也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车驾停在一处凌乱的广场上,昔日恢弘的苏国大社,此时已被拆去一大半,裸露出光向秃秃地梁、柱,周围空地上摆满了石材、木料,仿佛大社正在重建。
车驾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车右贾岸力大声喝道:“大胆!此乃济北城相司马少府呙葛真备大人的车驾!尔黎国臣工还不速速见礼!”
立刻便听见许多披甲戴盔的人跪拜的声音。一人朗声道:“黎国城宰策问在此恭候大人!”
有苏耳中“嗡”的一响,身体晃了晃。却听呙葛真备道:“策问,好久不见。此处是什么地方?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道:“少府大人请见谅,非臣等愿意失礼于大人,实在是我国主君病重,不能起身。为了苏国内乱之事,还劳动大人来此,实在是我等之罪。眼下,我主君吊民伐罪,已经平息了苏国的内乱,不敢劳动济北大军。主君已命策问备好子女财帛,恭送大人府上,还望大人笑纳。”
呙葛真备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苏国内乱,方伯讨之。方伯不在,吾自付之。贵国越俎代庖,实在是有劳了,怎么还好意思要贵国破费?免了吧!”
策问脸色十分惭愧,连连作揖,但拦在大社门前,并无邀请呙葛真备下车的意思。
贾岸力喝道:“策问,少府大人远道而来,调解乐曾事务,难道还要少府大兴等在门前吗?”
“是……是是……”
“大胆!”
呙葛真备面带寒霜,回顾左右,道:“既然如此,一呀,出城。”
谁都知道,出城即意味着重新开战,策问头上汗如雨下,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请少府大人恕臣等失礼之罪……”
“策问,”呙葛真备冷冷地道,“黎侯……不是生病了吧?”
“少府大人容禀!”
“尔只有最后一句话可以说——黎侯在什么地方?”
策问深深地叹息一声,慎重其事地叩首,道:“少府大人见问,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鄙国……鄙国主君……主君大人……被苏国逆子有苏动劫持,现在正在这大社之中!”
……
车上车下,一片死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呙葛真备松开按在有苏手上的手,徐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便是今日上午发生的事,臣等有罪!”
“尔的罪慢慢再说!”呙葛真备喝道,“尔等不是已经上报朝廷,说有苏已在刺杀其兄懔苏的现场,被乱剑刺死了吗?”
“臣等愚昧!”策问连连叩首道:“当时,苏国国充发生太快,有苏非一人反叛,乃是联合了苏国十二名大夫叛乱,在刺杀苏君现场,十二大夫被杀,有苏被擒。鄙国国君害怕苏国国内尚有叛臣,来不及上奏大人,连夜起倾国之兵赶赴苏城,就地擒拿苏国叛臣。可惜谁也没料到,逆子有苏竟然如此强悍,乘我等不备,当场杀死其兄,手段恶劣,令人发指!”
贾岸力用力按住有苏,不让他乱动。
策问继道:“臣等奉主君之令,将有苏拿下,本该就地斩首以谢天下,但主君言道,苏国内乱,一夜间君臣父子皆亡,若杀有苏,无人继承国统,必被朝廷夺去封国,我等于心何忍?以臣等所见,有苏公子本来品行纯良,只不过前些日子,听说他曾冒险进入漾山。漾山自古乃禁地,多有妖异之物出没,难道有苏公子性情大变,也与此有关?所以臣等斗胆,一面连夜奏报,已经杀死有苏,一面将有苏关在此大社中,广为寻找名医,为有苏公子医治。此事,鄙国上下都是知道的。”
呙葛真备拍拍车轼,道:“尔……尔继续说。”
“是。”策问道:“今日上午,听闻少府大人带领大军,前来苏国处理国变事务,鄙国国君立刻亲自带人前来,想要亲见有苏,观察其状,谁知那有苏,果然已中魔障,竟然脱开刑具,当场杀死数人,将主君劫持进入大社之下的苏国兆域!变起仓促,臣等实在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君被有苏掳走,少府大人统帅大军又在城外列阵,鄙国上下乱成一团,不知所为何来?臣实在百无计可施,为免与方伯大军起冲突,不得已令全军出城弃战,以示我黎国绝无乱臣之心!”说又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死罪!请少府大人发落!”
呙葛真备“哼”一声,有苏忽然觉得背上一紧,贾岸力用一柄小匕首抵在他背心,低声道:“别动!”
呙葛真备揉揉额头,道:“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既然如此,吾倒要弄个明白。黎侯、有苏在什么地方?带吾去。”
策问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恕臣无礼,此乃危地,策问不也从命。”
“大胆。吾奉方伯之命,统领十国,济北上下,谁敢不从?”
策问在地上叩了个首,亲自上前,扶呙葛真备下车。
贾岸力用匕首推推有苏,跟着下车。他全身笼在袍中,连路都看不见,全靠用一根木杖在地下敲击。
往在社中走了两步,策问忽然想起一事,道:“少府大人,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城中甲士齐出,已无人防守此城周围。臣担心有苏劫持主君,逃出城外,请少府大人下令,令驻扎在城外的方伯大军戒严此城四周,捉拿苏国逆贼有苏。”
呙葛真备淡淡道:“这有何难?来呀,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逆贼。”
策问似乎没注意到他省去的话,弯腰在前方引路。一名济北军下大夫驱车出城,赶去传令,却见一名黎国大夫几乎与他并驾而驱,也在匆匆赶出城外。
城外数千人都看得清楚,两辆车并驾出城,济北军大夫直奔公孙婴的本阵,低声复述了呙葛真备的命令,那边黎国大夫却一面允车在城前狂奔,一面大喊:“奉主君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苏国逆贼有苏!”反复在阵前往来喧哗。
公孙婴感到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大夫也不明白,为何黎国人要如此作势,道:“这、这是黎国城宰与少府大人下达的命令。”
公孙婴道:“有苏不是和少府大人在一起吗?既然要捉拿有苏那么有苏现在何处?”
那大夫在出发之前,亲耳听到黎国城宰说有苏在大社劫持黎侯,又见到贾岸力在车上以短刃逼迫有苏,早就煳里煳涂,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属、属下不知。”
便在此时,洞开的城门轧轧关闭,黎国军人虽然没有拾起武器,却开始排成长列,在城墙下站岗。所有人都面城崦站,似在提防城内有人越墙而出。
公孙婴叹了口气,道:“传令,围住城池,全面戒备,若发现有苏……立刻就地捉拿。”
情势就此发生根本转变。
呙葛真备等人步入大社,便吃了一惊。
从外面看,大社的一半屋顶都被掀掉,进来才发现,原来拆除工作是由内而外进行了的,内部已经被完全拆除,苏国先祖先民的神位荡然无存,其余像什么神床、厢房、拜殿等等统统被拆个精光,和外面的空地一样,堆满了石材和木料,木料都被截得不足两尺长,决不是从大社上拆下来的,也决不能用来重建大社。
呙葛真备处理济北方伯的事务三直多年,一眼便看了这是要修建矿道所用。苏国藏有价值连城的硫铜矿的传说,他也颇有耳闻,心下稍稍一转,便已知端倪,却不说破,只问策问:“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引导众人往前,边走边苦着脸道:“臣也不知……将作少监基邦和司马韦素一正在追查,大人请……大人请……”
越往内走,地势越低,苏国大社前面只有一殿,后面却修建了很长的走廊,走廊依山石而建,刚开始,还只是一面是山石,到后来越来越低,两面都被山所包围,仿佛要下到深谷之中。长廊弯弯曲曲,蔓延一里多长,终于到了尽头。
跨出长廊,深谷也到了头,前面封住山谷的高高石壁底下,露着一处黑乎乎的洞穴,洞中隐隐有光,隔着老远,也能闻到冰冷的泥腥气。
车右贾岸力眼见情势越来越凶险,抢先一步站住,手握剑柄,喝道:“策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少府大人岂能入此险恶之地?”十余名下大夫分成两列,抢来上护住呙葛真备三人。
策问连连鞠躬,道:“大人……小臣有罪……那有苏挟持黎侯,退到苏国兆域之中——将作少监基邦、司马韦素一等已带人追入。请少府大人暂时回避,等臣等解决了此间的大事,当自缚前来谢罪!”
呙葛真备道:“此事甚为古怪,吾一定要亲眼看看,带路。”
贾岸力道:“大人要亲临危险之地,恕属下直言,关防人员不够,是否等待公孙婴大人带大军进城——”
呙葛真备正要开口,便听见石洞中传出一连串的惊唿,声音穿过曲折的山洞,变得瓮声瓮气,隐约听得见许多人连连敲打盾牌,乱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唿喊:“小心殿下!当心!”
策问脸色大变,顾不得在呙葛真备面前失礼,从一名黎国军士手中抢过火把就往里跑,黎国众甲士慌忙连滚带爬地跟上,霎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贾岸力还要再说,呙葛真备直截了当地道:“通知公孙婴,派两百人入城,但不可失了城外戒备。多找原苏国百姓来此,吾要当验证。”一面说,一面匆匆跟在黎人后面入洞。
贾岸力一直抓住有苏的胳膊,此刻也感到他全身激动得直抖,不敢放手,更不敢离开呙葛真备,仓促间对一名下大夫吩咐两句,便带着剩下的甲士,押着有苏入洞。
这洞是济北山中常见的溶洞,洞口及其狭窄,刚开始还能容两人并肩通行,到得后来,连一人都只能侧身而过。
贾岸上力紧紧抓住有苏的衣袍,拼命往前挤,只听见里面闹声不绝,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嗡嗡的,里面的空间似乎不小,一直有阴冷的风往外吹,风里还带着些似硝亿霉的腥味,十分难闻。
好容易挤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忽然间,洞壁向两边延伸,退到黑暗中去,再也看不到边。
贾岸力举着火把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已经进到了一个极大极宽阔的洞穴中,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见远远的到处都是微弱的光点,有人将火把在洞中到处插满,可就算这样,也完全照不到洞穴的顶和边,可见其广大。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巨大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在很近的地方,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随同进来的济北军都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仰头四看。
远远的有火把晃动,传来呙葛真备严厉的声音:“尔是保人!胆敢犯上作乱,欺凌黎侯?黎侯乃是册封诸侯,国之干城,尔如此无礼,不要命了么!”
有苏身体一震,贾岸力紧抓不放,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要乱动。是非曲直,自有少府大人作主,你敢乱动,我立刻斩下你的首级!”
有苏道:“请把我的手杖还给我。”
贾岸力道:“可以。”便将下车时从他手中抢过来的手杖塞到他手中。
有苏用杖在地下轻点,笃笃声中,犬马之劳迈开步子,向黑暗深处走去,竟似比贾岸边拿着火把还看得清楚。
走到近旁,只见数十名黎国甲士远远分散开,围成三个大圈,越往圈子中走人就越多越密。地下也不要是乱石,而是用木板、青石等铺就的道路和地板,只是年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残破不堪。
越往前走,越是心惊肉跳。看似偌大无边的洞中,竟然还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深沟,青石和木材搭就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深沟之上,在那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台子,台子远远地探出地面,悬在深沟之上,在只有星星火光照亮的地底,就像是悬在地狱之上的楼台。
黎国军人将台子紧紧包围起来,剑拔弩张,气氛十分压抑,除了熊熊的火声,连声咳嗽也没有。
贾岸力见呙葛真备与随身的四名侍者站在人圈中,顿时放下心来,静立观望。
台子最边缘是一栋小小的木屋,旁边还有几支黑色的巨木撑起来的架子,架子上挂着许多凌乱的绳索,显然曾经有一个巨大的绞盘,现在已经不见了。
屋子外面数名黎国大夫持剑以待,却不敢进去,里面“乒乒乓乓”,激战正酣。但见在场的黎军多有挂彩者,黎国人显然经过苦战,才将他们口中的“有苏”逼到那间屋子里,贾岸力不禁暗自心惊,难道这个“有苏”真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在重重包围下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抓住有苏的袍子,有苏却丝毫没胡挣扎之意,由着他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