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破国箭(16)

  策问又道:“要立刻派使臣赶往济北伯处,向方伯大人奏报,懔苏、有苏兄弟弑君犯上,黎国恐苏国亡于贼子之手,已连夜入苏,斩懔苏以谢天下。请方伯大人立刻奏报天子,派人接管苏城。”

  基邦一怔,道:“什么?派人接管?那我们……”

  策问一笑,道:“你慌什么?三个月前,我让你以将作少监的名义,向将作大匠大人奏报硫铜的事,你做了吗?”

  基邦道:“是!我早已奏报,可是将作大匠大人一直没有回音。”

  “马上就有了。”策问笃定地说,“苏国内乱,朝廷一定会廷议,选定平定的人选。将作大匠一定会在廷议会上支持我国吞并苏国,你太可放心。”

  基邦又惊又喜,道:“难道……大人有什么办法?”

  策问冷笑摇头,道:“你呀,总是少根弦。照做就可以了。这里交给你们收拾,我这就去迎接主君入城。”周围的人同时弯腰称是。

  经此一役,基邦对这老头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他出去,不禁在后面喊道:“策问大人,此番基邦真是受教了!大人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毫无偏差,只三天便灭了苏国,真神人也!”

  策问闻声微笑不语,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依在门边沉吟半响。

  “……还有一件事,我算错了。”

  基邦错愕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一定杀得了有苏。”

  基邦怔了一下,道:“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他,但……他一定已经死了!”

  “万事没有绝对。”策问皱紧眉头,叹息一声,“此子的存亡,乃是整个计划的核心,若此子尚在,今日苏国之亡,恐怕旬日之内便要应在我国。危矣,危矣!主君待我等恩重,策问此计若不能成功,反而害得主君国灭人亡,那策问虽死犹恨!”

  基邦全身血往上冲,按剑大声吼道:“基邦誓以性命效忠主君!若有苏仍在,我必亲手杀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皇天后土,永鉴此誓!”

  “但愿如此。”策问头也不回地出去,一面叹道:“留下此子,实在是我国的祸害……若天要亡苏,何不令其就死?若天不亡苏……唉!待我慢慢想来……”

  火盆里的炭火,慢慢地冷却、熄灭。行旬响起一声鸡鸣,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亡国之民的痛苦哭号。

  无知无觉的某处

  不知是时候,不知是什么地点,不知是什么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边嗡嗡的,有时候又是“咕咚古咚”的声音,听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远真实。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辗转反侧,疼得失去了意识,意识却又总在模煳的边缘徘徊。

  一时,看见哥哥在林子里走动。哥哥,没有生病时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时,看见父亲在田野里走动。父亲扎着宽宽的裤脚,在水田里走着……

  一时,都不见了。

  有苏翻身坐起,大恸无声,在石上连连抽搐。刹那间,他觉得有股水从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着是剧烈地呕吐,直吐得整个世界都疯狂地旋转起来……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时时能看见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浮现……好像树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许多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看着他,围绕着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萦绕不去……

  天大亮着。一只鸟站在树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苏呆呆地望着那根晃动不已的树枝。鸟飞走了很久,树枝却还在不停地晃动着。懒洋洋的阳光被绞得粉碎,变得千万朵闪烁的光圈。

  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

  有苏静静地躺着,却不伸手。

  小时候,苏国多云,晚上只能勉强见到一些模煳的星影。偶尔见到晴朗的夜空,他总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总笑话他。父亲把他扛在肩上,让他尽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苏深深吸气。

  夜里,芦苇丛中满是萤火虫,一片一片,像卷动的闪光的河,顺着干涸的沟流淌。

  哥哥在萤火中走着,带着他,往深沟里走……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煳,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苏拼命吸气,否则便要窒息。

  天还末明,父亲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开始耕种的田地……他抚摸着有苏的肩头,把他拥在怀里。

  黑夜遮不住父亲的眼睛,他指给有苏看,那里,一片又一片,从明天开始,将要经历怎样的转变……何时嫩苗会从黑色的水田里冒出来;何时秧苗会蔓延开来,一片一片;何时田野会变成一片金黄……有苏靠在父亲怀里,感觉到他粗大的手掌,铺天盖地,吞噬全部意识。

  有苏尽一切可能深深地唿吸,唿吸、唿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急剧地升高,也许再有一点,再有一星半点的回忆,痛苦就会像决提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尔醒了。”

  声音像石头滚过天棚。有苏全身一震,转过头来。

  燃睛虎坐在不远的草丛中,气定神闲地望着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团冰冷的水。

  有苏微一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嗓子都感觉不到。

  燃睛虎点点并没有,道:“别说话,别动。”

  它转过身,慢慢踱到草丛的一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苏躺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白石上放着葫芦,草藤编就的藤箕,树根雕成的小碗,还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头前,一本正经地用它那双巨大的虎掌,熟练地将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放进石头研钵里,用一根石杵起劲地捣。

  “尔,实在命大。”燃睛虎边捣边念,“在霖河里泡了四天四夜,顺水而下,竟然不死。看来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又继续捣:“尔身上所受重伤,乃是用一种奇怪的产贯穿所伤,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呜唿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有苏木然地摸摸自己肩头,那里已经用藤和不知名的草叶包得严严实实,没有感觉,但是立刻,黎国少监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剧痛,统统回忆起来,他的身体忍不住连打几个寒战。

  燃睛虎捣了一会儿,将舂碎的草叶倒入簸箕中,摇晃着筛动,一而继续念叨:“发生了什么事,尔还能记得起来么?”

  箭,赤金簧、门楼、台阶、父亲……一闪而过,有苏身体摇晃两下,默默地点头。

  燃睛虎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不忍,但终于还是说道:“尔的父亲,已经……”

  身后传来响动,它刚一回身,立刻又转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有苏问:“苏国呢?”

  燃睛虎“夺夺”地捣药,过了很久才道:“已经灭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着石杵,停了一会儿,继续捣:“听说,已经去世了。”

  “谁干的?”

  “一个叫做有苏的叛徒。”

  有苏重新躺回石上,仰视一片模煳的夜空。

  “是我杀死了父亲。”

  “尔还小,不要听信人言。”

  “我亲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长叹一声,停下手里的活儿:“尔亲眼所见?”

  “他们给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结了?”燃睛虎哼一声,“人心的难测,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似幻似虚,更何况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苏声音暗哑地说。

  燃睛虎怒吼一声,声音穿透从林,来回激荡,无数夜鸟惊飞,走兽逃避。

  “尔眼睛被蒙上了,难道心也被蒙上了吗?尔射艺精绝,仿佛于九天之上的落雷,无人能当,是因为你的箭发乎于心,而不是动于躯体!”

  它的声音像是暴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响起,动如雷震:“听听尔的心!听听尔自己的声音!站在尔父亲的面前,尔会杀吗?下得了手吗?尔的心到底是如何说的?”

  虎啸如同雷霆,在林子中来回冲撞,好半天才逐渐平息下来。几只鸟飞进来,又扑刺刺地逃走。

  “请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头考虑了一会儿,才道:“吾在这林中,生活了不知几千百年了。这里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恒,花开花落,草长木秀,生活于此,可消万古之愁。如果吾治好尔的伤,尔愿意留下来,不再问世事吗?”

  “……对不起。”

  燃睛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闷头继续捣药,过了很久,才说:“即使尔不在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时时爆发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为尔。尔性格刚直,漾珠便会将乐变成一支箭,一支为了复仇、有去无回的箭……可是尔性格刚硬,心肠却软。而今已不是上古纯良之世,时移世迁,世间那么残忍,人心如此狡诈,尔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么样呢?”

  有苏伸展开自己疲软的身体,闭上眼。

  他不再流泪,可以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载着他的躯体,寒意透进心窝,冻结了灵魂。

  七月十一日。排岸山,济北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