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鼓声在场中四下回荡,很快变得混淆不清,不过,第二声响起时,有苏还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这时,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响动,箭离弦而去出,有苏从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紧紧跟上箭箭羽,听见箭破空飞远的声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镜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箭穿过场地。箭道秀清晰,还同等箭中靶,有苏便在心中一叹:中了!
“噗”的一声闷响,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两厢爆发出欢唿声。基邦脚步变得轻浮,显然洋洋得意。
一只手递过一支箭,有苏接过来。那只手牵住他的右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牵着他转圈。转过四圈,手公开了,隐入深远的黑暗中。自始至终,那人未发一言,仿佛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苏公子!”韦素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引弓——”
有苏深吸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搭箭,却不开弓,而是垂弓而立。偏着头,等待鼓点。
“咚……”
声音绵绵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有苏凝神细听,忽然之间,心底大亮,已借助鼓声勾勒靶子周围十丈大致的建筑、人物分布,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如亲肯所见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惊。
鼓声从前传到后,一百多步远。仿佛一支笔,将整个黎宫大院完全地勾勒出来。
有苏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嘘了口气。
鼓声慢慢去,周围变得暗淡下来,便在此时,“咚……”第二声响起,鼓点发出的地方,仿佛太阳升起一般明亮,周围再一次随着鼓声的传播而明亮起来。
有苏毫不犹豫地挽弓,瞄准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后消失无影。
有苏茫然地偏着头。
周围没有动静。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胸口处,慢慢有股灼热的感觉,这一次不再是漾珠烧起来的感觉,却像是某种热热的液体,从胸口流淌而出。他大惊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却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还是没有声音,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有苏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头,再一次抬起头进,看见的是射人韦一素一惊骇不已的脸庞。
他茫然四顾。
围在两厢、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却无人说话。怎么了?
有苏屏住唿吸,摸着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谁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亲。父亲应该会——
父亲?没有看见父亲……父亲本该从遮挡面目的帷幕后面探出头来,看自己射箭……父亲呢?父亲……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便看见了苏君的脸。
苏群慢慢从帷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缓缓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兀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苏眼前一白,胸口剧烈撕痛,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他后退一步,脚下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随侍在父亲帷中的苏国大夫元演从帷幕中扑出,趴在父亲身旁,放声大哭;黎侯从座中起身,黎国大臣一拥而上,将他拥入殿中,殿门随即紧闭;韦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殿前阶上,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陆续有人许多重甲披挂的下士拥上阶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备什么攻击……
直到这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几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剧烈。
父亲倒在那里,已经被无数重盾牌挡住,看不见了,他换扎着站起来……
基邦一面由人给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着他,直到他站起,才朗声道:“主君有命,苏君之子有苏,杀父弑君,罪当一死!先斩有苏者,赐地百户!”
阶上阶下、堂上堂下、东西两厢,无数人齐声答应:“遵命!”数百名身着重甲的下士一齐拔出剑,整齐地列着队,一步步紧逼过来。
有苏喊:“父亲!”
“父亲!”
“父亲!”
回答他的只有雷鸣般的脚步声。
长剑的锋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苏却还浑浑噩噩地站着,如在梦中。
突然,左面阵列中一片大乱,站在最前排的几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浑身是血的苏国大夫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黎人举剑乱砍,两名大夫回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无数的剑穿透他们的身体,却也带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苏国大夫元盈腿上受伤,挣扎着扑到有苏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腿,有苏被他带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声,拼命将他扶住,这一下用力过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远,他却浑然不觉,抱着有苏大喊:“少主!少主!中计了!”
“噗噗”几声,几柄剑刃从他胸前透出,元盈放开有苏的腿,双臂张开,用力向后倒,用身体压住黎人,他张嘴想喊,却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压倒一切的恐怖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有苏!回去救你的兄长!”有苏浑身一抖,睁开眼,眼前白光闪动,无数的剑已经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从胸口涌起,仿佛沸汤一般浇遍全身,有苏大喝一声,双臂挣开,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已经旋转着跃起,他手中的长弓随着他横扫一圈,数不清的断剑、破甲甚或断手折臂随之一起飞起,紧围着他的几圈黎国人向后狂倒,场中顿时倒下一大片。
“父亲——”
韦素一闭上眼,浑身发抖,不敢去听那撕肝裂肺的咆哮声。基邦去从容地举上进心赤金簧弓,搭箭瞄准。
韦素一惊道:“场中还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开他的手,怒道:“顾不了那么多了!”
韦素一转身向场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尽,耳旁一声爆响,赤金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韦素一顿时失聪。
只见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国下士,有苏站在场中,双眼流泪,那箭透过黎国人而来,毫无预警,正中左肩,从肩窝下射入,去势不减,整支箭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又射中另一名黎国下士。那下士顿时翻倒栽葱,围在有苏周围的人一齐趴倒,只留下他陆运一个人站在那里。
有苏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鲜血才从他的作口中喷射而出。有苏却视若不见,僵直地回身,从下士尸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韦素一还没反应过来,基邦已经将身旁两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揽,“噗”的一声,箭羽已透过两人。
这一箭来得太快,韦素一甚至还没看见有苏挽弓,这边两人已经毙命。只是有苏的弓并非劲弓,穿透二人后,只冒出箭头,没有射进基邦的重甲。
基邦将两个替死鬼往韦素一身上一推,可怜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么也没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压在尸体底下。
周围一片混乱,无数人惊声狂叫,踩来踩去,韦素一几乎不免成为脚下冤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横着扯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场地里遍地哀号,廊上廊下,到处横溅血污,苏国人全部尸横就地,黎国人的尸身也在两厢下摆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将作少监就站在子时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的脚夫下,摆放着苏君已经冷了的身躯。
将作少监满头大汗,脸色涨红地站在策问身边。
韦素一偷眼望去,只见策问脸色极其难看,低声问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摇摇头,道:“洒水翻涌,我……我没有看清楚。他跃入水中之前,已经将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断。不过,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过,身上创口至少三指宽,落到河中,岂有活命这理?”
策问不再说话,望着场中纷纷乱乱的人群,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
黎侯面色十分复杂,似乎高兴中又有些许遗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问同时转过头来望着他。
基邦脸色十分难看,道:“我国的赤金簧弓……确实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点点头,过了很久才道:“可惜!”
五月初六日,凌晨
天顶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蒙蒙的银色。
正是一日间最凄寒的时刻,雾气从山上下来,顺着苏城外,田野间的沟壑慢慢流淌,最后注入护城河中,将苏城团团围住的,还有一千二百名黎国甲士。他们连夜赶路,从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赶到这里,为的是赶在苏君的身躯彻底冰冷之前,将他送回苏国入殓。
因为消息是午夜时分才送到,苏国的老百姓全部都在梦中,无人知晓。黎国城宰策问亲自带领三百名甲士,以铜柩载苏君之尸,立于城门之外,高声通报城内。
苏城上只有几点冷清的火光,过了好久,两丈高的大门才发出沉闷的声音,“咯咯咯咯”地打开来。
苏国城宰苏呈全身丧服,匆匆赶出,一见苏君灵柩,顿时痛哭失声,扑倒在地。黎国城宰策问下车,行客问主人吊礼,苏呈不也怠慢,回以丧礼。
礼成,驾驭灵车的将作少监基邦扶苏呈登苏君丧车,并肩驱车入城。
苏国的城池,是典型的济北前商属国样式,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边落差不高的悬崖上,三面皆无门而入,只有大门与原野相接,易守难攻。
城有两道门,驱车进入大门,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狭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一旦敌军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门之前,都只能挤在这条通道中承受从两旁落下的箭雨滚木,实在是易守难攻。
进入甬道,已经看不见头顶的星空。两旁高墙上没有任何灯火。匆匆集合起来的八十名苏国甲士,俱都全身缟素,整齐地排列在甬道两旁。
按苏国习俗,国君丧礼,枪尖都向下。八十名随行的黎国甲士也分两列进入,一直排列到甬道尽头的二门前,才统一转身,与苏国甲士一对一地相向而立。
这是诸侯规格的葬礼。丧礼必肃,在场的人无论悲痛与否,都屏息静气,不能出气。
灵车进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军一齐动手,将灵柩下的肩杠展开。
一名黎国大夫负责协调在场人的动作。他每喊一声“起”,黎国人便一起行动,喊“咄”,一起停住,几声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稳稳地将灵柩抬了起来。
苏城二门霍然打开,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苏国大夫列两队走出,走到黎军的扶军士身后,一一对应。
这是交接国君灵柩折仪式,接礼,应该还有三部三答的仪式,但苏君是“暴薨”于外的,死因来无未公开,眼下两国的国君都不在场,便统统省去。
黎国大夫喊“起!”黎军一齐停住,“咄!”接应的苏军将肩膀顶在肩杠下,“起!”黎军一齐向旁边一步,退出肩杠,将灵柩彻底放到苏军的肩上。
“咄!”在场的黎军一齐转身,准备退出灵柩通道。
“起!”
突然之间,所有黎军同时身体下蹲,转身面向与自己一一对应的苏军。
“咄!”
“哗哗哗哗”,仿佛一道狂风刮过甬道,在场所有苏人胸口,同时被插进了一把利刃。
苏人本就悲痛万分,事前又毫无征兆,黎军行动统一,快得简直看不见,九十六名苏军同时被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过了好久,才慢慢一个个相继歪斜,尸体重叠地倒在一起。狭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黎军扶柩甲士,在刺死苏军扶柩甲士的同时,一齐伸手扛住灵柩,苏军倒下了,灵柩丝毫未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训练,以免灵柩落地,闹得不可收拾。
基邦将剑从惊呆了的苏呈胸中抽出,一脚路踢到车下,冷冷的举手一挥。黎军乘势杀光大门、二门为数不多的苏军,大开城门,早已等候的黎军大队沉默而整齐地冲进大门,潮水般拥过甬道,只听见一片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脚步声,片刻间便消失在苏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待大队都已进城,基邦才与策问对望一眼,挥挥手。十六名穿着苏军甲胄的黎军过来,接过了灵柩。
策问问先进城报丧的大夫黎印:“懔苏在什么地方?”
黎印虽是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看着满地骸血液成河,早吓得脚软,哆嗦着道:“在……在殿后……苏君的卧室……等,等……”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