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人韦素一催促堂下众人,将“侯”撤去,换上用木竹编造的铠甲。
黎国是工匠之国,铠甲自己制作得格外精细坚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层叠一层,一共叠了十层,用韦绳紧紧缚在一起,然后竖立在地上。
有苏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层,但隔了这么远,恐怕能射穿两层就是运气了。
基邦却十分轻松,在侍者的帮助下将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见胸口、肩膀,肌肉虬结,果然壮实无比。侍者将他的弓换下,不一时换上另一张黑弓。
有苏正在发愣,却见一名侍者上来,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样的黑弓。
有苏摸摸那张黑弓,触手发寒,不觉吃惊,拿起弓来,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张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来也是张木弓,只不过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实,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两边都夹上了赤金做的张簧。
这种造弓的技艺,只有在北方的军队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会偏硬,射箭的技巧和准确性都会下降,但坚韧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强,据说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扎。但反过来,能挽开这种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紧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动。再加劲,直到手指都发酸了,才勉强扣开。那弦也不不变普通的弓弦,而是掺进了赤金丝。不知道黎国人如何做到,竟然将赤金拉到如此细,还能编进弓弦之中。
有苏心下发寒。自己可从来没有挽过这样的弓,如果挽不开,那别说洞穿几扎了,连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头看看父亲,又忍住了。父亲……父亲想让自己败下来,但难道自己还非得当众丢脸不成?
顷刻之间,堂下准备停当。因为各国很少举行力射的比赛,所以两厢卿大夫们都拥到廊下观望。
基邦先射,刻意举着弓,向周围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着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头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寻常的箭重了好几倍。基邦轻轻取过箭,十分从容,有苏接过箭来,手直往下沉,心也跟着下沉……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望父亲。苏君一脸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见有苏转过脸来,便直视他的眼睛。
父子俩对望片刻,苏君极缓极缓、极轻极轻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脸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亲……父亲想要我失败……父亲……教我射箭的父亲……想要我败在这弓箭之下……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知道父亲想我失败……父亲……带着全族老小,挣扎求生的父亲……想要我败于人手,换取可怜……
渐渐的,胸口比刚才那会儿更加灼热。也不知道这感觉是种幻觉,还是珠子真的烧起来。虽然越来越热,但却并不疼痛,反而令有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烧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内心里的寒意,可惜,事与愿违,他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热,心却持续冰凉。
耳旁传来哄然之声。有苏回过神来,基邦已经高举起弓。
射人韦素一高喊:“报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连忙从盾墙后跑了,将基邦射中的厚甲解开,从后往前一张张取出,取到第三张,便露出了箭头。“侯人”十分激动,站起来主喊:“基邦大人!透七扎!”
两厢一片哗然。能射透黎国自制的七扎铠甲,已算是诸侯国内少有的成绩,基邦向有苏傲然一笑,将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几名侍者赶紧抢上起。
有苏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响,射人韦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连拿起箭来手中都没有一点知觉。
前面的“侯人”已经躲在盾墙后面去了,盾墙严阵以待。有苏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还怕我射穿十扎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憋住眼泪——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声,喉头却堵着。
举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将箭架在弦上,他用种冲动,想要拉弦试试。
举弓、搭箭、拉弦,从五岁开始,这个熟悉的动作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万次,早已成为一连串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下意识动作,等到他想拉开弓弦时,他的双臂已经在用力扩张。
好个有苏,在喊一声,身体从俯到仰,双手一撑,已经将赤金簧弓稳稳地拉开,弓弦大张,他身上的袍服剧烈鼓起。韦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连着后退两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轰”的一声,一百五十步外,厚甲从地上翻腾起来,滚入盾阵中,阵中大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堂上堂下数百人目瞪口呆,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从盾阵后面冒出头来,神色仓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伦大受伤不治……死、死了!”
韦素一耳朵嗡地一声,顾不上失礼,抬脚就跳下阶梯,拼命搂着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两厢卿大夫们骚动着往下跳,想看热闹。韦素一一边狂奔一边指着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仪!”廊下的军士们忙将人往回赶,现声顿时乱成一团。
他冲到盾阵里面,却不料盾阵里的军士都滚得乱七八糟的,韦素一一脚踩上谁的腿,立时摔了个马趴,数不清的手抢着来扶他,韦素一又踢又打,把他们推开。
早有几人抬了一人过来,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经裂成两半,满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经死得透了。韦素一哪管得上看这个,一脚踢开,扑到捆成一扎的厚甲旁边。
他跪在那里,后背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过了好久好久,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来。
堂上有侍从大声道:“射人韦素一!主君有话问你,射穿几扎”韦素一哑着喉咙,喘着气,大声喊道:“禀、禀报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宁静,人人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觉得脸上有此痒。他木然地转眼一望,只见城宰策问装醉趴在桌上,两眼圆睁地望着他。见黎侯望向他,策问极缓、极深地点点头。
黎侯顿时反应过来,双手麻木地拍了两下,渐渐拍得流畅,大声叹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两厢同时响起唏嘘之声,越来越大。
卿大夫们都是自小学习射艺,对箭道全部了如指掌。以黎国的甲做靶子,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亲眼所见,也实在难以相信。
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只有有苏一个人在怔怔发呆。他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这双手,真的拉开了那张重弓?刚才那一射,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箭射穿十一扎,还死了一名披甲人,父亲……
他心里一哆嗦,偷偷转回头,却见父亲正在注视自己,有苏以为他已经勃然大怒,吓得赶紧回头,想想,又觉得不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再转回来。
苏君的脸色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看,却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欣慰……
一只手按上苏君的肩头,却是黎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一樽酒。苏君连忙行礼拜谢。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兴奋,将自己樽里的酒一饮而尽,道:“壮哉,美哉,国君之子也!诸侯四方,未闻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贵国兴盛,指日薄西山可待!来,为尊君寿!”
苏君怕的就是这话,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蛮力,岂能委以国这重任?外臣已立长子为太子……”
他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赔笑道:“外臣的一点煳涂念想……若,若尊侯不嫌弃,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后,即送到尊侯国中,为尊侯殿前持弓护卫,以示我国愿永奉贵国为尊,举国以供驱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闪,继而逝去,笑道:“岂改有劳尊公子的大驾?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胜负已分,来呀,赐有苏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苏国。”
苏君正要推辞,却见将作少监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么,将作少监,你不服?”
基邦道:“当然不服!”
黎侯皱紧眉头,道:“大胆!难道你没看见有苏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检验一下?”
基邦仰起头,道:“臣不用检验。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里有假?你若说不出证据,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职在将作少监,国内的一弓一箭,统统都要经过臣的设计监造,才能制作出来。难道还有比臣更了解黎国弓箭的?我国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决定的,岂是人力所能改变一箭射穿十一扎,还射死一人,不要说咱们黎国,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几把弓能做到!有苏公子刚才使用的弓乃是寻常之物,怎么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这……”
有苏脸上早已飞红。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刚才还滚烫的漾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温度,回复了从前的状态。
苏君本来就不想儿子赢了位高权重的将作少监,忙道:“既然将作少监有异议,外臣以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皱眉,沉思不语,似乎对将作少监的举动十分不满,脸色渐渐难看。
这时候,城宰策问终于也“醒”过来了,见席上气氛不对,卿大夫们都面色发白地望着眼看便要大发雷霆的黎侯,忙站起来,先到苏君席上,为苏君斟酒,道:“贺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国家其昌!”苏君拜谢。又到黎侯席上,为黎侯斟酒,道,“贺喜主君,有臣如此,精于工艺,国家其昌!”
黎侯脸色勉强缓和了点,道:“寡人也太纵容了些!难得请苏君到此,不过比比射艺,将作少监便无礼至此!”
基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下臣自知失礼!但今日射艺之呈,基邦不服!请主君容臣再试一声,若败,臣愿交出封田俸禄,听凭有苏公子发落!”
苏君吓了一跳,将作少监是黎国重臣,怎么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外臣无意逼迫少监大人!刚才一场劣子胜得蹊跷,某以为,应该是少监大人胜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试!”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气了。”转脸冷笑一声,道,“将作少监,寡人先不治你失礼之罪,你倒是说个比试之法出来,让苏君听听。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试盲射。”
“哦?”黎侯将手中折扇一拍,道:“何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击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气,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属不易……将作少监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强吧?”
基邦大声道:“不仅要蒙眼睛,还要原地转五圈,侯人击鼓不超过三声,臣便能射!若超过三声不发,臣便认输!”
黎侯便望望有苏。
有苏虽然淳朴,却决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对基邦发火,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在拉偏架,护着基邦。有苏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按礼,自己身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参加比赛,已是受辱,对方却怎么都输不起,明仗着苏君低声下气不也得罪黎国,便不肯罢休,非要令他输在当场……
他脑中一片混乱,正在想着如何答复,却听苏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苏一怔,望向父亲。苏君垂眼而坐,脸上表情僵硬,不敢与他对视。有苏心里忽然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涌上来,大声道:“好,有苏愿比!”
待到一张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连近在咫尺的声音,也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隔着数重同墙般,模模煳煳,听不分明。
有东西触碰手臂,有苏一摸,是自己的那张弓。他接过弓,木然地抚摸着。
射人韦素一在高声下令,远远地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侯人盾阵再次排列起来。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见的时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和十步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旦只能靠声音去感觉,立刻便觉得遥不可及,简直像隔着千步之遥。
有苏心里打了个突,手不自禁地握紧弓柄。
两厢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突然,响起了第一次击鼓声。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