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破国箭(10)

  这一扑一咬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直到有苏低头射过,他的右脚尚未着地,被这一扑之下,身体已向右歪,然而迎面已是劲风扑面,不用看也知什么东西来了。这主仆二怪面前后夹击的时间拿捏得一分不差,正是狐、豺在山林中夹击猛兽时的惯常伎俩,不知有多少熊、猕或是猎人在这间不容发的夹击下瞬间丧命。

  好个有苏,大喝一声,单立在地下的左腿微微一屈,猛然向上爆发。就见他背着犬豺如离弦之箭般升起,在空中用力一扭身,将犬豺猛地翻在身下,自己仰面朝天。

  白胡君已彻底脱去人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裹夹着一团紫雾凌空扑来,有苏突如其来地空中翻身,身体高度与白胡君发起攻击时相比只稍稍低了寸许,白胡君凌空越过,长长的狐狸毛在有苏脸上拂过,扑了个空。

  草甸中一道闪电向上射出,直刺云端,过了好一阵儿,才散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地隐入夜空。

  有苏从草丛中站起,左肩鲜血淋漓,右手持着把同样血淋淋的短刀。一只爪子还钩在他的腿上,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他前面的草丛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得乱七八糟,留出一道几丈长的深深压痕。白狐巨大的身躯躺在尽头处的乱草中,前胸雪白的毛发已被染得乌红,血兀自“汩汩”地从胸前的大洞中喷射出来,面前的草地也被染红一大片。

  有苏紧握短刀,沉默地走近,白狐全身抽搐,尖尖的嘴里流出乌黑的血,挣扎道:“……好……大……你……你……你这……大……大胆的……狂……竟敢……竟敢……”忽然翻起白眼,胸口急剧起伏。他紧咬牙关,喉头发出可怕的喘息声,直到口鼻中都喷出血来,终于忍不住张开巨嘴,“哗啦”一声,喷出老大一口血来。

  血一喷出,紧跟着便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白狐巨大的身躯痛苦地缩成一团,几声剧烈的咳嗽中,一颗被血沾染的乌黑珠子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在血泊中滴溜溜地打转。

  白狐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扭动身躯,怎奈有苏这一箭其实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震碎,他本已弥留,又怎么挣得动?四肢不过抽动几下,便再也无力动弹。

  白狐失声尖叫,望着有苏道:“快!快……我……我的……帮我……给我……求求你……快给我……捡……捡回……快!求求你……快……”

  有苏刚刚才死里逃生捡回条命,怎么也再上狐狸的当?小心地站在白狐的污血之外,喘息道:“你这妖狐,最无信誉,我无意杀你,你却自寻死路……你现在还有什么诡计没便过?”

  白狐口中、胸前血如泉涌,明知越是挣扎死得越快,却仍旧苦苦哀求道:“不!不……不敢……求求你……我现在……已是垂死之躯……我错了……求求你……我乃千年修行这身……如果……没有这珠子……我就魂魄……不保……求求你……”

  有苏听他哭得凄惨,握住短刀的手顿时松了,不觉向前一步,踏入狐狸的血泊中。

  忽听得巨虎在身后呜咽一声。他心中一惊:刚刚巨虎好几次呜咽,都是在狐狸一步步将自己骗时圈套的关键时刻,自己怎么一直没有留意到?巨虎一定是想提醒自己,可惜自己却以为他在呻吟。他略一沉吟,又退后一步。

  白狐吐出珠子,身体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来颇有光泽的毛发迅速暗淡下去,脸上的肉也深陷下去,露出可怕的眼窝。他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低,见有苏前进一步又退回去,知道已然求救无望,不禁双泪长流,道:“有……有苏……你……你好……我……我活不了了……念在你……还算守信……我要告诉你……黎国……要你捕捉青孚……的秘密……”

  有苏奇道:“什么?”

  白狐力气已竭,头往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肩上滑落在到草上,胸口也不再起伏,口中呜噜噜地呻吟,什么也听不清楚。有苏抢到他身旁,弯腰凑近他的脑袋,叫道:“白胡君!你说什么?”

  白狐一动不动,但眼中还有神气,只看着有苏默默地流眼睛。有苏看见脚旁的珠子,一弯采捡了起来,犹豫着是否该还给白狐。珠子一入手,便觉彻骨奇寒。

  巨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中充满焦急之意,有苏扭头去看,便在此时,耳旁腥风大作,他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让,白狐巨大的嘴从他身体右侧扑过,露出的尖牙在他的右臂上划了条深深的口子,但终于还是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血泊中。

  有苏大骇之下往后疾退几步,白狐挣扎着抬起头来,尖叫道:“有苏!你坏寡人的大事,伤了寡人的身躯,寡人死在这血海中,万劫不复!从此以后,你必如寡人一样,不得好死!苏国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统统都要为寡人陪葬!”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白狐张大血口,缓缓地浸入血中,终于再也不动弹了。

  天色渐明。早起的鸟儿穿过晨雾,开始在林间忙碌觅食。漾山的晨雾与他乡不同,重重的、湿湿的,像一张不太厚的棉被,顺着山嵴滑动。千针森林的树梢刚好露出浓雾,鸟儿从雾里钻出,又一只只潜入雾中不见。坐在雾里,周围越来越喧闹,却只能在一片流动的白茫茫中看到一些急速穿梭的影子。

  燃睛虎发出一声呻吟。不过他已经好我了,身上留下的数十条血痕正在快速地消散。它依旧趴在卧石上,却不像刚才那样狼狈,而是庄严地抬起半身。

  “白狐一族类的诅咒都很灵验,刚才尔实在不该有妇人之仁,差点儿害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它严厉地说,声音沉闷,如同滚雷。

  有苏摸着右边胳膊,道:“君子不乘人之危。我本无杀他之意,又怎能——”

  “君子不乘君子之危?”燃睛虎咆哮一声,更加愤怒,“如白狐辈,本就是无信背义之徒,尔还讲什么道义!”

  有苏叹了口气,望着草甸另一头白胡君那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道:“白狐一族的诅咒,真的很灵验吗?”

  燃睛虎哼一声,道:“尔以为如何?那白狐本与吾同在这漾山中修行,不过彼比吾更得机缘,修行千年便已得人身。彼被吾赶出漾山后,苦心经营数十年,便是想要重返漾山,夺回这天造地设的宝地……被尔一箭破去,功败垂成,彼的魂魄不散,岂能善罢甘休?狐性本来就是睚眦必报,被彼缠上……喂!尔……尔做什么?”

  有苏捂着肩膀走到白胡君巨大的骷髅旁,默默地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左手用力一扯,将缠在伤口上的布扯下,握在手中,血“滴滴答答”滴落在骷髅之上,顺着那巨大的眼窝流淌下来。

  燃睛虎大惊,喝道:“尔做什么?”

  有苏朗声道:“白狐!今日杀你之人,是我有苏,与漾山和苏国无关,你若含怨气,便请着落在我有苏一人身上,有苏奉陪到底,决不逃避!若你迁怒于人,我有苏决不放过你!天地可鉴,永铭此誓!”

  草甸中响起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草叶无风自动,一浪一浪地起伏着,围绕在有苏身旁,很久很久才平息下来。

  燃睛虎目瞪口呆,道:“尔……尔这是……”

  有苏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有苏杀此妖物,有何诅咒,自然该有苏一人承担,岂能连累国家?”

  燃睛虎叹了口气,道:“尔……尔太过刚直了。尔也不用担忧,灵验不灵验,在人不在事。自古以来,老天说话都不算数,难道一只狐狸下的诅咒,便能成事吗?尔只须要小心提防,自己邪不侵正。但尔如此刚直,刚而不弯,就容易折断,吾深为尔担忧!”

  有苏微微一笑,道:“我不怕……要怕也怕不过来。”

  燃睛虎不觉点点脑袋,道:“罢了。尔人族之间的险恶,实在非吾辈所能想象,尔活在其中,能自保已不错了,多一点白狐的小小威胁,其实也不算什么……”

  有苏想起国家多难,不禁苦笑一声。白狐君死时,说知道黎国求换青孚的阴谋,到底是在骗自己上当呢,还是真有其事?隐隐觉得,以白胡君的狡诈,大概真的能从中看了什么阴谋诡计……

  他从怀里掏出白胡君死前吐出的不珠子,珠被血所污,但仍旧放射出微光,捧在手心里滴溜溜地转,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燃睛虎叹息一声,道:“漾山乃是上古时,落地而殒的神物所化,这颗漾珠便是漾山的精华之所聚,可惜被那妖狐玷污,若不除去妖气,恐怕再难返漾山了……呜噜噜!”

  他愤怒地打个响鼻,心情沉重,看看有苏,脸色又缓和过来,道:“今日若非尔出手相救,吾自不免受尽这妖狐的折磨而死,漾山也必被他带来人间的祸害而毁于一旦,唉!受尔恩重,不知道如何报答,这颗珠子就请尔暂时带在身边,或能帮尔解脱妖狐的诅咒,也未可知。”

  有苏道:“真的?这颗宝珠,有何作用?”

  燃睛虎搔搔下巴,道:“说来惭愧,吾也不太清楚,所以当初白狐向吾索要,吾便给了彼……传说此珠又名镜珠,拥有者的本性会在这颗珠上尽显……唉!当年白狐与吾一同修行时,何其天真可爱!被彼得了这颗珠而去,数十年便修成了人形,却多了副卑微阴险的心肠,得此,失彼,福耶?祸耶?”

  有苏将珠子一抛,正落在燃睛虎的掌中,道:“既是漾山之精华,我岂能独得!有苏不敢贪恋异宝,只要青孚能救我国于水火,有苏就感激不尽了。”

  燃睛虎受伤后头晕目眩,反应迟钝,珠子在它的巨掌里转了好几个圈,它才狂叫一所,虎爪一哆嗦,珠子“噗”的一声落入卧石前的草丛中。它似乎还生怕离珠子近了,狼狈万状地从石上滚下来,远远爬开。

  有苏奇道:“难道……这珠子有毒?”

  燃睛虎尴尬赔笑道:“这珠子天造地设,怎会有毒?尔多虑了!唔……吾是很久没碰过,所以有些激动……这珠子能反映物的本性,吾尚不知道自己为何物,怎么也轻易碰触?万一吾也变得如白狐一般贪婪,岂不糟糕?此事不可不慎……嗯!不可不慎!”这话虽是对有苏说的,但它盯着珠子,却一刻也不敢放松。

  有苏道:“足下修行年久,尚不知自己为何物,那在下岂不是更不知自己为何蠢物了?足下怎么敢把这珠子托付于在下?”

  燃睛虎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吾不知吾为何物,是因为吾乃天造地设。天地给予吾何德可有,要靠吾修行才能知晓。但尔生为人类,本性如何,吾却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尔人品贵重,自尊自爱。骄傲之人,又怎会轻易放弃自我?但个性太过刚直……这颗珠子带在身边,也许对尔有些好处,不信,尔再拿起来看看?”

  有苏弯腰在草丛中搜寻,却见那珠子闪闪发亮,上面沾染的血迹已无影无踪。抓在手里,刚才那侵骨般的寒冷感觉也已消失,反而觉得有些暖意,不过这暖意也很快消失了,拿在手里,只感觉到重量,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

  有苏十分奇怪,捏紧拳头,可是不管怎样,再也感觉不到珠子的温度。

  燃睛虎道:“看吧!这珠子是随心而变的。尔的身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尔带在身上,一点也不会感觉不适。”

  有苏无所谓地一笑,将珠子塞在怀里,将自己肩膀上的重伤重新掩上,背上弓,把关着青孚的笼子仔细地别在腰上。

  一夜奔波,历尽无数惊险,身上已是衣衫褴褛,他却从容不迫地重新将绑腿松开系紧,整理停当,向尚在喃喃自语的燃睛虎一拱手,道:“天色已明,有苏国事在身,这便要离开了。今日得足下相助,他日必报,告辞!”

  燃睛虎道:“如此甚好。漾山本不容凡人在此过夜。上古之精华于人不利,尔也不宜久留。尔身上怀有漾珠,不会再受山林的阻碍,从这里往东去,顺着山势往下,便可直出漾山了。”

  有苏向虎微微躬身为礼,燃睛虎卧在石上,咆哮致意。

  他走出几步,燃睛虎在后面叫道:“尔要仔细!漾珠不仅会反射本质,更有放大本质的作用。万事万物都要有限度,才能称为善,如果超出度,善恶也许会逆转。千万小心!”

  有苏挥挥手,继续大步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