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喝道:“尔那国主,听着!这漾山乃是前商国大京武丁封予我苏国先祖之地!此虎与我苏国有恩,给我放开他!”
白胡君两只精光碧绿的眼睛转于几下,从刚才的惶恐中清醒过来。他受自己原来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险之事总要先惊得木然半天,实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这副样子总能令对手麻痹大意。因见有苏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两声道:“原来你便是苏国的有苏?怪不得有这虹矢……难怪难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噜着,头慢慢低下,忽然间轻烟一冒,小车只轻轻地一晃,却已不知去向,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的草丛中,白胡君已然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林,苏国的箭再怎么厉害,寡人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胡君一怔。刚才那电光石光的一瞬,难道有苏已经放了一箭?射在哪里?
他扫一眼小车,只见车上白花花的一片,随风飘舞,却是自己身穿的长袍,被一支箭钉在车架上。再低头一看,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风一吹,凉得异常,白胡君怪叫一声,双手不由自护住裆部。
有苏挽开弓,瞄准白胡君,道:“有苏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胡君生来的毛病,在惊恐万状之时一定会不自主地麻木好半响,好在脑子还没煳涂。
刚才那一下是他祖传的逃脱技能,他其实已尽全力,如此瞬间的移动,就算早有准备的猎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更何况是毫无预备的有苏?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厘之间,实在匪夷所思。这下暴露了祖传的玩意儿,要再来一次恐怕就玩不转了。
白胡君尴尬万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动,顿时冷了场。
左边草丛中“哗啦”一声响,两人同时转眼望去,却是白胡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离白胡君几丈开外的草中跃起,只稍稍高过草尖,立刻又隐入草中,消失不见。
白胡君暗道声“有救!”。
只见又一道草浪从右边涌来,声势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搅动草丛,从白胡君面前一晃而过。
胖侍者与瘦侍者两个围绕着白胡君转圈,在草丛中像两道浪头,分开又相交而过,第二次绕回,眼见要与白胡君撞在一起,白胡君大喊一声,“咚”的一下,场中草屑乱飞,白胡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声,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白胡君和他的两名侍者,三颗脑袋同时从卧石周围三处冒出来。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却不引弓,一时场中数人均静默无语。
三颗脑袋转来转去,相互看了看,白胡君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脸露惨笑,两眼翻白,慢慢地血从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进草丛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贯穿了身体的长箭。
瘦侍者尖叫一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人类所发,毫无疑问是兽类的嘶叫,小小的身体往草丛中一钻,立刻不见了踪影。
白胡君倒也想钻去无影,但大骇之下,不能稍动,只听见弓弦“咯咯”作响,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过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电转,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话说!”
有苏凝弓不发,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白胡君汗如雨下,说话还算镇定,道:“你来此,是来杀寡人,还是来救燃睛虎?”
有苏一怔。白胡君何等样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来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杀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结徊草环便无人可解,定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它生生缠死。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低若杀了寡人,难道不怕给你苏国带来危害?”
有苏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杀你,你解去虎的束缚,我放你走便是。但你从此要离开漾山,永远不得回来。”
白胡君伸长脖子道:“这有何难?但寡人不能就这么给它解开百结草环。”
有苏奇道:“为什么?”
白胡君道:“阁下乃是国君之子,说出的话自然绝无反悔,寡人信得过。但这燃睛虎乃是一只山中的精怪,兽性不改,说来惭愧,受寡人折磨,现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现存放开它,难道它清寒容得寡人离开?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诺言,又怎么兑现?”
有苏一呆,想想倒还真有道理。他向来视承诺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发,一掌拍死了白胡君,自己可就是负义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胡君偷偷斜眼望去,见他手上的劲力都已松懈下来,知道命已经保住了,不禁长出口气,道:“这个……其实倒也不难。公子,寡人有两个办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结草环的器物,然后自行离开,请公子等寡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再行……”
他话没说完,有苏便打断他道:“不行!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开?”
白胡君一点脾气也无,立刻便道:“其二,请容寡人再给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动弹不得,然后解去百结草环,等得寡人离开之后,这道符咒……”
有苏又道:“不行!”
白胡君涨红了脸,道:“那公子是想让寡人冒死……”
有苏道:“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让你死于虎掌。你仔细考虑,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白胡君暗暗出了口长气,故意半响不语,终于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公子,寡人盗用贵国的虹矢,来骗取这片山泽,实在是有错。曾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子坦荡,哪怕是随口许下诺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实在是羞惭无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么寡人自也不能失信于公子。便请公子下来,站在寡人与燃睛虎之间,寡人当冒险为虎除去百结草环。若燃睛虎尚有一丝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这躯之隔,就此离去。若虎欲令公子成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这番话说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苏心中沉思,不觉将弓垂下。巨虎缚在石上,早已无法开口,这时候呜咽一声,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
有苏想想,也无其他办法,便道:“好,依你便了。”说着从树上平平跃出。“嚓”的一声落在草中,身体只是微微一弯,双手搭弓,架势不变。
白胡君脸上变色。就这一下子,便知自己和那两个侍从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少年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惊人武艺,怪不得可以只身闯入人类禁入的千针之林。
有苏挽弓走近,白胡君似乎对他手中的弓箭十分忌惮,紧紧盯着,脚步移动,不也让弓离自己太近,但又不敢跑,脸上表情十分尴尬。
有苏走到虎身旁,巨虎眼望看他,眉头紧皱,似乎有话要讲,却讲不出来。
有苏道:“虎史!适才受你太恩,为我苏国捉到了救命的青孚,但我带来的箭却害你受此大难,有苏惭愧。”转脸对白胡君道,“还不快解开!”
白胡君寒着脸,看看巨虎,道:“是……是!”他本来面貌俊朗,神采奕奕,此刻脸色难看自不用提,有苏觉得他的脸隐隐有些发胀,连五官都悄悄挪位,变得十分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有苏,慢慢伸手摸进怀中。
有苏镇定地道:“你若有什么花样,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箭,不信试试看。”
白胡君脸上抽搐几下,哑着嗓子道:“寡,寡人岂是失信之、之人?”在怀里摸索半天,居然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通体白色,与巨虎的黑色葫芦造型模样十分想像。
白胡君将葫芦递出,道:“你将葫芦里的酒倒在百结环草上,草就会枯萎。”
他说的与巨虎的猴儿酒恰巧相反,但既然两个葫芦如此相似,颜色又相反,倒有几分可信。有苏挽着弓,道:“你去。”
白胡君脸色更难看,道:“寡人不去!这酒倾下即会见效,燃睛虎立刻便会脱困。我怕逃避不及,被燃睛虎一掌打死。你既然说了要让寡人走路,岂可违信?”
有苏一怔。如果要接下葫芦,势秘要放下弓。白胡君狡猾异常,行动之快非人所及,如果不用弓箭,只怕世上再无一物拦得住他。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僵住了。
巨虎发现一声有力无力的呻吟,似乎是在提醒有苏。有苏眼光不离白胡君,看不见他的状况,只觉得他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百结徊环草端的十分凶猛,站在近旁,甚至能听见它的藤蔓越拧越紧时发出的声音,若是换其他动物,只怕早就被绞成碎肉了。
白胡君道:“你犹豫一刻,百结草环便收紧一寸,你可想清楚了,呆会儿失机误事,可休怪到寡人的头上。”
有苏挽弓不放,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脚碰到一股正在扭动着的藤蔓,便知己背靠卧石。他向白胡君一点头,道:“把葫芦扔过来。”
白胡君脸上变色,道:“怎么扔?”
有苏道:“扔过我的头顶。”
白胡君心中念如电动,一瞬间转了几百个弯子。但有苏不放下弓,或者燃睛虎脱开囹圄,自己就绝无逃生的可能。这少年头脑虽然简单,但这种简单至极的办法还真让自己无计可施……他心里憋得难受,全身都颤抖起来。
有苏将弓弦扣得更紧,道:“抛过来!”
白胡君怒道:“好!既然是你说,那我抛下就走!你敢杀我,就是不遵守承诺!”暴怒之下,连“寡人”的自称也忘了九霄云外去了。
有苏道:“不行!角不开草结,你就走不出二十丈。”
白胡君龇牙咧嘴,全身衣袍胀鼓鼓地隆起,脸面一瞬三变,恍惚间仿佛能看见一张尖嘴细脸瘦长眼的模样,尖声叫道:“好!生死有命,给你便了!”说着长袖横扫,将白葫芦高高抛起。
他这一下似乎用尽全力,葫芦来势奇快,有苏迅速抬高弓,箭头直指葫芦,等待它飞越过巨虎一刻。白胡君早有预谋,等葫芦飞临巨虎前的一刻,袍袖一抖,那葫芦仿佛在半空中被兜头一击,突然改变方向,直往下落。
有苏双手挽弓不及往下,本能地伸脚去勾,他生怕用力过大把葫芦踢得更远,只能用巧劲轻挑,足尖刚刚将葫芦挑起,耳后风声大作,一个东西正快速地扑上来。他双手挽弓,一只脚挑在空中,无论如何已闪避不开,情急之下脚尖用劲,将葫芦“砰”的一声直直地踢向空中,全身紧绷,硬生生地随后面扑来的一击,只觉一个人身躯重重地撞在自己背上,肩上、腰间同时感到刺疼,已被尖锐的东西刺入。
他微一偏头,眼角已看到一团黄雾和一张长长的兽嘴,正是那消失了的瘦侍者,此刻已经形貌大变,除了身上的衣冠,嘴脸都已不再是人的模样,活脱是犬豺的样子,四只锋利的爪子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它潜伏在草中,早就等待这一时刻,犬豺扑人,都是从后扑上人的后背,然后伺机在人回头时一口咬断人的咽喉,有苏见机极快,立刻低头含胸,右边耳朵只听见“咯”的一声巨响,犬牙紧合,只差半分便咬住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