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段路,透过树桥下的缝隙,可以看到下面闪们发亮的水面,原来谷底大部分地方都是沼泽,这树桥倒真成了唯一可行的地方。
树桥上横生的树枝渐渐多起来,须得不时地爬高蹿低才能通过,不过走上一两丈远,总能看到那巨大的爪印,一路引着有苏向山谷深处前行。
渐渐的,前方亮了起来,树冠上透下许多束白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有苏走到一个光圈下,仰头望去,原来月亮已经升起,皎洁的月光穿透了密林。
在终年云雾弥漫的漾山下住了这么多年,有苏还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月光,连自己的影子都清晰可见,登时大为惊奇。榕树林到这里变得稀疏,不久便走到了树桥的尽头。
榕树林的外面,是一道不算陡峭的山嵴,山嵴上生满野草。月光正照在这面山嵴上,野草在晚风下拂动的影子可看得一清二楚。
有苏只往草地里看了一眼,立刻后缩,将身体隐藏在树干后。
隔了一小会儿,他慢慢探出头来。
那野兽就在草丛中,一动不动。风吹草动,隐隐勾勒出一个庞然的身躯。
风横着穿越他与野兽之间,双方都闻不到彼此的气味,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但凝视许久之后,有苏已能从它那缓慢起伏的背嵴上,“听”到它强行压抑的唿吸声,沉闷中还隐约带着难以言喻的“咔嗒”声。
这野兽的行动很像老虎。
如果刚才那爪印是它的,比普通的老虎足迹大了足足一倍有余,这可不是个变通的大家伙……虽说狩猎兽对他来说已是日常劳作的一部分,但……狩猎两只老虎是一回事,狩猎两只老虎那么大的老虎,恐怕又是另一回事了吧?
有苏手心偷偷地出汗。听父亲说过,老虎能闻到人恐惧的气味,他赶紧将狂跳的胸口按住。
还好,看起来,他们俩静静守候的对象都不是对方。
老虎在草中隐藏着。树林、草丛、沼泽,一片宁静。这可不是拔腿就跑的最好时机。
有苏握紧剑柄,老虎不动,决不动弹。
月亮越升越高,对面的山嵴被照得雪亮。在这群山环抱的峡谷内,到处都是参天的古木、长藤,要么就是深不见底的湖泊、沼泽,唯独这道山嵴,只长着一种高过人胸口的草,别说树,连根不同品种的杂草都没有。
风吹过,草面像被吹皱的满面一样起伏着。
山嵴顶上渐渐亮了起来,那不是月光照亮的,倒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白色火焰。
白色火光渐渐变大,什么东西正从山嵴的另一面往山顶上走,终于,一个瘦小的身影出现在山嵴顶端。
白色的火无声地熊熊燃烧,包裹着那个看起来像鹿的动物,半个草坡都被这白色映得亮如白昼。草丛紧密地围绕着火团,却连烟都没有冒出。
有苏握紧了剑,另一只手忍不住摸一摸弓。
找了四天四夜了,青孚连个影子都没见过,如果能抓到这样的精怪,是不是就可以………不行。黑暗中,他叹了口气。父亲一向认为,苏国的一草一木,都是拜漾山山神所赐,苏国的子民,都是靠着漾山的庇佑才艰难地活下来。此次若不是逼不得以,他也决不会派人进山猎取青孚。这头鹿如此华贵,显然是漾山中一头不得了的精怪,说不定就是山神,自己岂可贪图?
他这么一想,心立刻悬了起来。在草坡下埋伏的那头巨虎,难道……
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地面上反而不如适才那么明亮。巨虎的身影在草中几乎不可辨认,但有苏看过一眼,便再不会忘记位置。
风向也发生了改变,现在山风是从山嵴上迎面吹来,风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香气,但也隐隐带着一股腥味。香味似水而淡,腥气如火如荼。
白色的火焰开始移动了。鹿缓慢地走下山坡,如同一轮耀眼的明月滑下山嵴。森林里一片死沉沉的宁静,只听得见白色火焰升腾燃烧之声,草像波浪一样分开,让鹿走过。很快,鹿的白色火焰,离巨虎所在的位置不远了。
风里的腥味越来越重,那巨虎不安的低低喘息声越来越大。然而那只燃烧的白鹿在上风,毫无警觉地走着,眼见就要走进虎的伏击范围之内。
在这只有荒草的坡上,如果踏进老虎的伏击圈内,几乎是一击必杀,绝无幸免。
十丈、八丈……更近了。
有苏还没有见过巨虎的真形,但人草堆里的轮廓看起来,它那巨大的身躯展开来至少两丈,那么只要鹿走近它六丈之内,它便可一跃而至。
紧要关头,容不得细想,有苏深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唿吸,不让自己有丝毫的抖动——挽弓搭箭,一箭流星般射到鹿前方两丈远的草丛中,“砰”的一声,直没入土。
鹿吓了一大跳,立刻停住脚步,巨虎隐身的草丛一阵骚动。
有苏这一箭时机算得十分精确,正好是巨虎喘息的间歇,气已出,而后箭入土,巨虎震惊之下,必然要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才能跃起,而受惊之后,巨虎早已全心全意准备的势头被打断,再也不能隐藏身形。
果然,草丛中黑云闪动,一头巨虎跃出草丛,但只扑出两丈多,势头已尽,从空中落了下来。不知怎的,有苏似乎还听见老虎咳嗽两声,倒像是这一下仓促扑出,血气翻涌所至。
那鹿事先已经警觉,老虎的身形一现,立刻掉头就往山坡上跑。
有苏心中大叫:“不好!”山势不急,又都是草丛,一匹小鹿如何能从如此巨虎的爪中逃脱老虎踉跄两步,终于稳住身形,一声咆哮,只见一团黑云高高腾起,等到落下时,已在那鹿上方三四丈之外。
这一跃,从下而上,足足有十丈远,有苏倒抽一口凉气,没想到它的能力远远超出自己的预期。
那鹿反应极快,更兼身体瘦小,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折返向下。
往上跑,它腿短个头小,显然不是巨虎的对手,但往坡下跑却是十分的灵便,几乎脚不着地,左一跳右一跳,速度快到只看得见一道明亮的白光在山坡上快捷无比的闪烁,不要说老虎,就是流星箭也追不上它的身体。
然而巨虎却不追击,咆哮着从山上一跃而下,落下之处溅起巨大的水浪,有苏只觉树桥一阵摇晃,水花竟然从桥下涌到桥面之上。
原来巨虎早看清了那鹿的去路,乃是树桥之下水草丰茂的沼泽。巨虎直接迈过草坡,落下之处正是树桥下沼泽的入口。
它身形巨大,沼泽只漫过它的小腿,这么横着一立,立刻将鹿的去路封得死死的。
白光剧烈闪动,鹿转眼已到坡下,眼看就要投入虎口,那鹿长鸣一声,四蹄用力狂舞,一团火焰高高升起,向着树桥冲来。
有苏只来得及双手抱头往旁边一滚,一团温暖之气便掠过身旁。有苏心中大喊不妙,滚动中再使劲一蹬,身体歪至树桥的边缘,几乎是电光石光的一瞬,狂风夹杂着扑鼻腥味便席卷而至,树桥剧列抖动,有苏有枝干上连撞几下,等到回过神来,已经头下脚上地滚下了枝干之间的缝隙。
他双腿用力回勾,挂在一根小枝条上。那枝条立刻被他挂得弯下来,眼看就要折断,有苏握住弓的一头往上一甩,挂在一根枝干的梢上,轻轻一荡,重又跃回树桥。
绵延数里长的树桥剧烈起伏,千年树桥发出可怕的呻吟声,前方树影浓密之处,两团光影正追得难分难解舍。
那鹿上蹿下跳,箭一般地越过横七竖八的枝干,身体周围白色的火焰照得林中光影乱闪。那巨虎却如一团黑色的巨石,一路冲过去,再粗壮的枝干都被它一碰即断。
鹿闪到树桥靠山的另一头,巨虎往树桥边缘的树干上猛撞,树桥猛地一晃,鹿站立不稳,前面树干被撞得翘起,无路可退,只得返身往回。巨虎身体横向一扑,顿时遮蔽了大半边树桥。
鹿后退两步,身后便是凌乱的树墙。它身形瘦小,可以从树洞中钻到下一层去,但巨虎紧逼上去,须发皆张,弓背收腰——有苏见过虎啸时的模样,若是这样个头的老虎咆哮,可不是好玩的事,立刻死死蒙住耳朵——虎啸如巨雷般震响,整个树桥剧烈地摇晃起来,比适才巨虎跳跃带来的震动还要猛烈,饶是有苏蒙住耳朵,还是不由得一阵头晕,桥下的水激荡潮涌,从缝隙中扑出一波波的浪头。
鹿正面承受了这道山崩地裂般的咆哮,顿时四肢抽搐,软软地靠在树墙上,身周白色的火焰也被腥风刮得干干净净。巨虎踏前一步,便如屏风般将鹿围得死死的,再无转寰的余地。
有苏跳到树桥中间宽阔处,拔出支箭,放在嘴里用力将箭头咬下,搭箭弯弓,箭头微微向上,“刷”的一声射出。箭似流星,正中树桥顶上的枝干,被坚硬的树枝反弹,在几根树枝间来回弹了几下,“砰”的一声,正中巨虎的后脑勺。
那虎体型巨大,毛皮厚重,普通的箭根本伤不了它。但有苏特意挑选这支供于苏国大社的楠木箭,比普通的箭身重了两倍有余,再加上树干的反弹,正着在老虎的后脑软弱之处,巨虎身体前倾,这个位置正好是身体力道的中心,被箭重重地一压,那巨虎全身一震,脚步不免趔趄几下。
正是绝好的时机,鹿却已被吓得动弹不得,有苏前箭甫发,后箭已至,“夺”的一声钉在鹿身旁的树干革命上。
鹿本能地兴起前蹄避让,顿时便反应过来,往前一扑,已从巨虎身前冲出,轻巧地跃起,四蹄伸展,从一处树桥缝隙处蹿了下去,桥下水面迸发出强烈的白光,一闪而逝,侧耳听去,听不见任何踏水声,那鹿凭空消失在了沼泽中。
树桥上顿时暗了下来。
到处都在“咯咯”作响,仿佛适才那惊心动魄的一瞬,惊天动地的一吼,树干和枝叶尚在惊慌失措地颤动不已,树桥波浪般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有苏半跪在桥面上,随着树干起伏,一时拿不定主意,闯下这番大祸,是该跑还是该留下与巨虎一战。
前方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巨虎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巨虎没有立刻咆哮跳跃而至,只听见它低沉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黄黑相间条纹扭动起来,两盏灯笼般的眼睛从黑暗中冒出。
有苏毫不迟疑地挽弓搭箭。
第二声霹雳从巨虎的血盆大口中喷发而出,声浪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范围,狂风扑面而至,有苏耳朵被风堵住,什么也听不见,却看得见一道树桥涌起的巨浪迎面扑来。他纵身跃起,间不容发地跳过树浪,身在空中,一箭射出,那箭在巨虎喷发出的暴风中如同一条游鱼,左右扭动,却终于穿过了声浪,“夺”的一声插在离虎头不到一尺远的树干上。
巨虎的咆哮戛然而止。有苏落回桥面,立刻搭起第三支箭。
巨虎扭过巨大的头颅,看看插在旁边的箭,好一会儿,又回过头来。
有苏挽弓静待。巨虎却再没张嘴,摇摇巨大的头颅,发出一连串的咕噜声,不像是咆哮,倒像是猫儿伸懒腰时发出的那咱咕噜。
它望着有苏,忽然开口道:“唿噜噜……罢了!尔非吾所食,吾非尔所宜,罢了,罢了!”声音像房顶上滚过的巨石。
有苏一怔,挽弓不发。巨虎却不再呆在那里,迈开碎步,一摇一晃地向他走过来,一面慢慢走一面道:“尔少年,尔已毁了吾之晚餐,还待如何?”
有苏没料到巨虎会如此说,不过想想,倒也没错,不禁脸上一红,道:“在、在下十分抱歉。”说着收起弓箭,站直身体。
巨虎的眼睛在昏暗中闪闪发亮,道:“尔小小年纪,射艺倒也精湛……唔……如此看来,山外多魔坡上的魔障,也是尔破去的吧?”
有苏道:“正是。”
巨虎走出昏暗,走到月光下面,离他不到五步远的距离。
离得这么近,它的脑袋足有有苏身体那么大,虽然是趴着,宠大的身躯却比有苏站着还高出近一倍。有苏惊讶地发现,巨虎身上散发出一股阳光下毛皮浓郁香气。
有苏道:“请恕在下冒昧。在下有不得已的理由,才闯入林中……”
巨虎看看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尔的理由再如何奇怪,吾思之,断然不会是为了阻止吾进食吧?”
有苏脸上微微发烫,道:“请原谅。在下见那鹿可怜,不自禁便出手,实在是……”
巨虎滚雷般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地道:“尔人族杀伐之罪,胜吾百倍。吾杀之即食,不食不杀;尔人族则无事不可杀……如今反过来,却觉得鹿子生得可怜,嘿嘿,嘿嘿!此非所谓……看不见脚下的大山,却看得清远方的蚁丘?”
有苏脸上飞红,想想老虎的话竟无可辩驳,眼见巨虎并无停留之意,走到树桥的边上,便要跃下离去,慌忙将弓背在背上,转身向虎深深一躬,道:“足下见责,有苏无以为对……毁了您的晚餐,实在抱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肉。
那肉发出浓烈的香气,巨虎正在大讲道理,口沫横飞,突然香味袭来,不由得一虎躯一震——转过头来,见到有苏手里的肉,顿时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那肉是上等的牛肉,抹上了特别调制的酱酪,外面还抹了一层冻得硬梆梆的牛油。有苏有力掰开,走过去,将其中一块放在老虎面前,道:“在下寒薄之人,只剩下这点吃的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当是在下赔罪吧。”
算起来,他也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又彻夜地赶路,早就饿得狠了。酽肉在苏国是不可多见的食物,哥哥懔苏给他备了一块,准备着最后断粮时再慢慢吃,此刻浓香一熏,有苏早忘到九霄云外去,咽了口口水,坐下来便大口吃起来。
树桥微微一晃,巨虎也挨着他身旁坐了下来。它不像普通老虎那么半趴着,却像个人一样箕踞而坐,头一直顶着树冠上,仿佛一块毛茸茸的巨石。
巨虎用两个前爪小心地捧着酽肉,放在鼻子边嗅了又嗅,吃惊不小地道:“这个……这个……香味如此浓郁甘美,难道是传说中的酽肉?”
牛性温驯,又能耕作,自古以来,牛都是极其稀罕的家畜,是国家的重要财富,所以位列三牲之首,比之遍地可寻的鹿肉,其价值和口味都有云泥之别,再加上酱酪也是极为稀罕的调味品,因此制作困难,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别说吃,连见也见不到。
有苏肚里暗笑,这老虎倒也颇有眼光见识,道:“正是。可惜在下也只有这么点,还不够您塞牙缝。”
老虎眉开眼笑,虎眼都笑成了缝,道:“这就很难得了,很难得了……呃,有肉岂可无酒?”虎爪在它毛茸茸的胸前一通乱摸,然后伸到有苏面前,张开来,里面居然有个滴溜溜打转的黑色葫芦。那葫芦小巧可爱,上面用粗藤缠了又缠,表面再以天然桐油漆了数遍,光可鉴人。
有苏看一眼老虎,小心地伸手取过。
葫芦上塞着木头塞子,隐隐透出浓郁的甜香,拔开塞子,顿时一股甜得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苏小心的尝了一口,味道微甜,有点像糟酒,酒还在嘴里,便觉一股香甜之气已经顺着喉咙下到胃中,胃里像燃起一把小火,一会儿工夫,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奇怪感觉中。
老虎伸爪拿回葫芦,笑道:“尔是年轻之人,不可喝多了这猴儿酒,只这一口,就足够尔消受一生了。”自己仰头便喝,只是那葫芦和它经起来实在太小,握在它巨大的掌中几乎看不见。
它脑袋连仰几下,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虎掌一握,再一张,葫芦已不知去向。
它会着细品酽肉,那肉在有苏的手里拿着都嫌小,捧在它巨掌中完全看不到,亏它还有模有样地慢慢撕开,庄重严肃地方放进嘴里,看样子俨然是位坐在堂上与朝臣们一同进食的国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