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破国箭(4)

  一辆马车从那块巨石后面转了出来。这是辆两匹马拉着的厢车,车厢是用柏木制成,漆成黄色,十分考究,四角吊着精美的铜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车窗、门都用黄铜装饰,连车轮的覆条都包裹着黄铜。车前座上坐着两名衣着华丽的御者,一胖一瘦,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子。

  有苏揉揉眼睛,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究竟是哪里……又说不上来。

  那车上的御者已经看见了有苏,赶着车径直向他而来,一面尖声叫道:“闪开!闪开!无礼之人!”

  明明车还隔着很远,那车上的两名御都却慌得好像马上就要撞上。有苏突然惊觉,那车真的已经很近了!

  原来那马车只有正常马车的一半大小,怪不得看起来那么奇怪。那车奔得迅速,御者惊叫起来,眼看就要撞上有苏,有苏轻轻往旁一让,伸手在只到腰那么高的小马缰绳上一牵,两匹马都嘶喊着立起,车子顿时停住。

  那瘦御者站起来,抄起马鞭“刷”地一鞭抽向有苏,骂道:“大胆无礼的狂徒!”

  有苏顺手一抄,便将鞭梢捏在手中。那瘦御者用力回夺,不提防有苏力大,自己反倒一个跟头栽下车来。

  车上的胖御者伸手便拔悬在腰间的剑,有苏只微微一动,剑柄搭在他的肩上。胖御者的个头只有五六岁小孩大小,如何当得起?顿时动弹不得。

  胖御者挣了几下,肩上吃疼,忍不住大叫道:“大、大胆!此乃白胡君的车驾,你这大胆的刺客——”

  有苏道:“我不是刺客。”手上用劲,那胖御者的一张胖脸涨得像猪肝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车中一人朗声道:“楚如,樊驾!你二人何其失礼。要不是这位兄台相助,我们现在还陷在林里出不来呢。不得无礼,还不快让寡人见见这位公子。”听声音是个男子,但语调柔软,说不出的动听。

  那胖御者道:“是!”恨恨地瞪了有苏一眼,转身掀开车帘。

  一名白衣高冠的男子弯腰而出。有苏一呆,这男子身上穿的华服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华丽,眉清目秀,但脸如白纸般苍白,下巴尖尖的,两只眼睛精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他的个头比两名御者都高得多,简直令人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坐在那辆小小的马车里的。

  那男子本欲下车,见有苏穿得十分朴素,背弓提剑站在泥地里,便止住了,向有苏微微点头,道:“足下如此武勇,竟然轻而易举就破了这森林里的迷阵,佩服,佩服。敢问是哪国的国君之子?”

  有苏心中一动,想起去过大周王都的父亲曾说过,中原的诸侯贵族,从小接受的便是礼议教育,行动说话,都讲究优雅气质。

  这个白胡君乍一露面,便自然有种说不出的、尊贵堂皇的气质,有苏相较之下不免有些自惭形秽。

  出发之前,父亲曾再三提醒,苏国要自降身份,诸子不得以国君之子自居,便道:“不敢!在下是……山野荒村里的猎户,怎敢称国君之子?”想了想,觉得既然已经自称猎户,便不该在国君的面前站着,忙一躬身,退后两步。

  那两名御者一听见他的身份乃是猎户,顿时脸上变色,一个脸色青紫,一个红得发亮,眉毛倒竖,腮鼓嘴翘,十分难看。

  白胡君也是一怔,喃喃道:“哦?看不出……尔的射猎之技,倒了精湛如此。”

  胖御者尖声道:“大胆狂徒!竟敢惊了国君的车驾!国君赏见,你竟然敢直立不跪!”

  有苏再退两步,道:“小人乡野村夫,不知道贵国的礼节,不敢以野礼相见,还请见谅。”

  胖御者大怒,白胡君手一扬,道:“罢了。听尔的谈吐,真不像是野人……唔……”

  他的眼光在有苏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忽然伸出手,轻轻一招,那支插在树上的箭晃了几晃,脱离了树干,长了眼睛似的落到他的手里。

  有苏又退一步,暗暗握紧了怀里的剑柄。

  白胡君并不在意,只把那箭拿在手里,翻过去翻过来地看了很久,才道:“奇怪。尔这支箭,寡人觉得并非凡品——做工、箭劲都堪称极上等。尔乡野之人,怎么会有如此好箭?”

  有苏道:“这箭是山下苏国大社里供奉的箭,传说是前商国赏赐给苏国的。小人奉苏国国君之命上山打猎,才得了三支。”

  白胡君刚刚打量他时,已经将他全身上下的东西都瞧在眼里,闻言点点头,道:“倒也说得过去。苏国国君遣尔到这千针之林里来打猎?怕是不对吧。千针这林,自古就是禁地,难道苏国不知道?”

  有苏咽了口口水,道:“知道的。但鄙国方今有难,需要在漾山上猎取青孚,作为奉献他国的礼物,以求他国救助。”

  白胡君点点头,道:“这就有点道理了。但这漾山上到处都是珍禽异兽,为何独独要那最难捕捉的青孚呢?”

  有苏道:“这是他国开给苏君的条件,我等乡下人怎么知道?”

  白胡君似乎甚为怀疑,歪着头沉吟不语。

  这时候林中已经很昏暗,不知怎么的,白胡君周身却异常地亮,有苏看得清楚,他歪着头,更显得下巴尖得可怕,眼睛又大又亮,实在有些吓人。

  过了一会儿,白胡君脸上忽然换了笑容,把箭在手中里轻轻地敲打,道:“这是他国的事,寡人不管。既然今日尔也算小小地助了寡人一把,寡人就赐尔一个路。”

  他站直身子,举箭指向左侧,道:“乡下人,你看见林子里那道绿光了吗?”

  有苏凝神往他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左边山势倾斜向下,似乎是一处山坳。密林层层,隐约有另一条小路在灌木中延伸,直到山腰下。林子里黑乎乎的,什么光也没有。

  他回头来,略吃一惊。那两名御者已经悄没声息地站在了自己的身后,他的耳朵一向极灵,居然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两名御者也没想到他只看了眼就回过头来,吓得比他还厉害,一时之间,三个人一齐怔住。

  有苏看看他二人,两个人姿势僵硬,都把手举在胸前,虽然袍袖宽大,包住了手臂,看不见二人手里的东西,但从袖子的形状上看,二人手里都拿着尖细的武器。他自己也始终把手按在剑柄上。

  那二人身材还不到他的腰那么高,他的剑虽不长,可也比这二人两只手加起来还长,两名御者略一对比,顿时脸都白了。

  有苏抬头问兀自站在车上的白胡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白胡君扶着头上高高的白冠,怒道:“什么?小小的乡下人,寡人好意给你指点路径,尔胆敢质问害人!尔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两个御者终于回过神来,一起叫道:“大胆!好大的胆子!白胡国君的驾前,竟敢如此无礼?”有苏愤怒的眼光扫过来,两个人一齐噤声。

  白胡君袖子一拂,道:“岂有此理,寡人远来这穷乡僻攘,居然还要受这样的威胁!欺人太甚!等寡人这里的事了了,自要去尔苏国问个明白!来呀,我们走!”说着转身钻进车内。他的个头比有苏还高,那么小的车厢居然说进就进去了,快得根本看不清动作。

  两个御者轻快地后退,一前一后跃上马车,动作迅捷得如同动物。

  比狗还小的马长嘶一声,“嘚嘚嘚”地转了个圈,从有办苏身旁绕过,有苏按剑不动,两名御者吓得大气也不敢长出。

  马车转过大树蜿蜒十丈方圆的宠大树根,向林子深处驰去,抗日得密密的灌木纷纷向两旁倒,露出一条狭窄的石板路,小车上的铜铃“锵锵”作响,一溜烟地消失在林子深处。

  有苏抢上两步,那些灌木丛又刷刷刷地合拢,再也看不见任何道路的痕迹。

  这个白胡君不知是什么国的国君,看举动相貌,很有贵族的气度,但两个御者实在不像人类,举止倒像是犬羊。这帮人古怪得紧,有苏想想,决定换个方向,不跟在他们身后。

  左右望望——右边林子不远处,能看见一面断崖,接近傍晚,云气正滚滚地从崖上流下。

  左边,便是适才白胡君指的方向,那人莫明其妙地带着深深的敌意,有苏不能信任那人,便踌躇起来。

  便在这时,左边林子深处,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有苏跃然在石上,凝神望去,一开始,只看见草木摇晃……慢慢的,在黑苍苍的林子和灰蒙蒙的灌木之间,真的有什么东西在动。

  有苏跳下山石,将弓握在手中,悄没声地向山坳处走去。

  那东西个头不小,从灌木从的间隙中,透露出黄黑相间的巨大身躯,似是在向山坳下方而去。风从山下往上吹,它在上风处,有苏在下风,隐隐闻到一股腥风之气。

  山里的猛兽,有苏一点也不怕,林子里有了动物,反倒让他安下心来。听得那猛兽一路踩踏枯枝灌木,向左面山岭的深处走去,他便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兽有兽道,自然也能找到真正入山的道路。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有苏心里默算,怎么也该是申时之后了。

  今天天气不好,这个时辰天该全黑了。千针森林里有光却没什么变化,永远都那么昏暗,却没有变得漆黑。褪去了妖术的保护,森林终于变回正常,到处都是声响,虫、鸟、难言之物,这里那里,到处都在发出响动。灌木之下,也长出杂草,再不似前面一根也无的奇怪景象。

  跟着那巨兽走过一片密集的灌木,穿越一座长满了藤蔓和蕨草的小坡,几十丈之外,露出一座山谷。山势陡降,对面的山峰被云雾笼罩,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山坳顶上,仿佛就站在整座山的最外层。

  山谷之下十余太处,雾气蒙蒙中露出许多参天大树的树冠。山壁上爬满了不知名的野藤,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满壁的藤上挂着黄黄的枯叶。

  前面的巨兽走到悬崖边,毫不迟疑地纵身跃起下,三纵两跳便下到谷底,雾气分散又聚合,再也看不见了。

  有苏回头望望,来时的路已经消失在一片蒙蒙细雨中。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害怕,倒好像跟在巨兽的身后,才有点尚在人间的感觉。

  横竖这时候也无路可走,有苏一咬牙,把弓、剑紧紧缚在背上,攀上藤蔓。

  藤条被雨雾浸染,湿滑不堪,有苏小心地顺着往下滑,几次都差点脱手,好在山壁上藤条相互缠绕,越往下越密集,到后来几乎缠成一张大网。

  往下几丈,就进入了难分云雾的苍茫中,除去眼前的藤网和偶尔露出来的青色山石,周围世界全都隐没在雾中。有苏犹豫了一下,决定硬着头皮继续向下。好在不久之后,隐约有高高的树冠出现在离悬崖不远的地方,几乎触手可及,再往下爬,藤网越来越密。

  在即将到达谷底之前,有苏在藤蔓织就的网上发现了一个爪印。

  这爪印印在一根粗大的藤上,将藤蔓表面湿漉漉的青苔踩去了一大块,看上去非常像虎爪的印子,但是特别宽大,脚趾之间分得很开。有苏从来没见过这样子的虎爪印。更奇怪的是,几丈宽的藤网上,找来找去也只有这一只爪印。

  老虎从高处跃下落地时,动作有些像猫,弓身屈背,四肢同进着地,藤蔓上怎么会只有一只爪印?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很近了,有苏轻轻跃下。

  谷底的地面同样爬满了藤蔓,大树的树干之间也牵满了藤枝。在密结的藤网上行瞳十分困难,晃来晃去,脚还可能随时陷入不窟窿眼儿里卡住。有苏走到最近一棵树下,抓住垂下来的藤条,轻轻一荡,翻身跃上离地一丈多高的树身。

  谷里幽闷潮湿,生长的全是巨大的榕树。榕树多气生根,根又成树,树又生根,在距离地面一两丈高处,数不清的粗大枝条相互缠绕,结成树桥,许多地方甚至宽得可以行车,倒是比地面更方便行瞳。

  有苏在树杈上蹲着,微一扫视,便在不远处又发现了新鲜的爪印,一长串向林子深处延伸过去。可奇怪的是,相隔两丈左右的爪印,居然都是单只的,一左一右。难道刚从这里跑过去的,是一只两只脚行走的老虎?有苏想想,不禁又惊讶又好笑。

  他稍一犹豫,决定还是沿着爪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