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临行前,曾经和哥哥懔苏悄悄地商量过,若漾山里真有青孚这样的珍禽存在,自古以来苏国却无人见过,一定是藏身于千针森林之中。
为了举国老小能活过今年,兄弟俩商定,无论如何也可冒险进去一试。
踏出草地边缘,脚下突兀地现出一条黑色岩石路,路紧贴森林的边缘,却并未延伸进去,而是围绕着森林向左右两旁延伸。望望两边,都看不到头,似乎整个千针森林都在这条路的包围之中。
这里就是凡间树林与精怪出没树林之间的边界吗?有苏趴下来摸摸地面——又冷又滑,纤尘未染,不知是什么石材。
他抬头往森林里望去,从第一排树开始,密密层层,每一棵都是上千年的古树,长得又高又密,望时去不到十丈深,就变得幽暗不可分辨。
一阵清凉的风从林中吹出来,有苏滚烫的身躯被冰冷的衣衫一激,打了个寒战。
山脚下的雾气已经散去很多,山丘从脚下一直蔓延到霖河河谷,草原、田地都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相反的,天顶上的云却越积越厚。
太阳早已荡然无踪,云层重重地压迫着山嵴,豆大的雨点小一颗西一颗,零零星星地洒落下来。
有苏紧了紧鹿皮护肩,跨过黑石路面,走进了森林。
千百年来,森林似乎从来没有过访客。松针在地下铺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踩在脚下软软的。松针覆盖的地面上除了一些小灌木,一根杂草也没有。
走了几步,有苏回头望望,不禁大吃一惊,自己走进千针森林还不到十步远,可是林外的摹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灰苍苍的云层在树林外快速地卷动,仿佛已经将整个森林包裹了起来。
有苏往回踏出一步——父亲的话在脑中闪过:“不捉到青孚,有进无退”——他把弓带紧一紧,沉下心来,不再回头,一步步走向树林深处。
从外面看,树林里很昏暗,有苏原来还打算燃起火把,可是走了一会儿,反而越来越亮。
头顶上树冠相接,别说阳光,连大雨也透不进来,可偏偏林子里很亮堂,极目远眺,甚至能看见很远处林子的另一头。树林里每一棵树干的身影都是黑色的,在明亮的光下分得清清楚楚。
有苏只看了一眼,便发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了。在明亮的光下,什么飞禽走兽也没有,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自己,连一个会动的东西都没有。
他打从五岁起就跟随父兄打猎,转遍了漾山上的大小林子,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说过,“在树林里,最可靠的朋友是耳朵”。密林里昏暗不见天日,全靠耳听八方,走兽的声音、流水的声音,甚至连隐藏在草丛深处的道路都能靠耳朵“听”出来。
但现在这林子里十分明亮,却又万分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松涛、没有飞禽翅膀的扇动声,没有最细微的走兽脚步声,连远处的松针掉落都听得清楚——一切都是反过来的。
有苏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是否就该相信眼睛?
他警惕万分,左手摸着胸口的弓带,右手按在剑柄上,弯着腰三步一停地走。
一开始,有一条隐约的道路通向树林深处,有苏不也走在路中间,只在离路几尺远的林中沿着路走。
小路略微倾斜向上,可见一直在往山岭上走,不知不觉间,路面被越来越厚的松针遮盖,终于再也找不到路的踪影。
林子变得险恶起来。四周高大的乔木再也分不出区别,无论往哪个方向望去,都是一模一样的松林、灌木、灌木、松林。
更为奇怪的是,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见四面的云——林子仿佛就那么巴掌大的一块,明亮的云永远在不远处的树林边缘滚动着,将林子里照得通明。
这是不真实的天象。
林子外面,明明正在下雨,漾山的云,从来不是这样透着白花花的亮色。
这也不是真实的树林。
千针森林沿着漾山的阳面应该倾斜向上,可这里看起来,四面都是平的,没上坡也没下坡。
迷路了?有苏七岁上山,无论多密多险恶的山林,从来没有迷过路,他是天生的猎人,连鸟兽都找不到的路的地方,也难不住他%……怎么会迷路?
他在一棵树下做上记号,然后转过身,笔直地向另一个方向走。没过多久,他便在一棵一模一样的树下发现了自己做的记号。
有苏用脚将记号擦去。有时候——父亲曾说过——森林会想方设法留下贸然进山的猎人。如果猎人是有求而来,必须立刻放弃所猎杀的目标,还要纵然树林留下自己全部的箭,求得森林的谅解,财能全身退出。
有苏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放弃?这个时候,有进无退。
他在一块半人同的白石旁停了下来。爬上石头,看看周围。
所有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树林,以及树林外白色的天空,没有路,也没有任何看起来不一样的东西,甚至——有苏突然意识到——只有脚下这块白石是独一无二的,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没有其他高过膝盖的东西,任何人走进森林,无疑最终都会走到白石这里。
有苏站在白石头上,思索了一会儿。他从背上解下弓,杵在石上用力弯曲,将弦在弓梢处又紧了两圈。放开手,弓身更加弯曲,力道也更强劲。
他拔出短剑,在大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十字,然后弯弓搭箭,向着十字叉指向的某一个方向,“嗖”的一箭放出去。箭如流星般穿过树林,没入云中,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转过身,搭箭,“嗖”的一声射出。箭再次消失在云中。
树林中隐约刮起了风,感觉不到微风拂面,却能听见松寿声渐渐大了起来。
有苏拔出第三支箭,毫不犹豫地搭在弓弦上,转身,挽弓,向第三个方向射出。
那箭风驰电掣,一瞬间就穿出树林,没入云中,过了好一会儿——听见“夺”的一声,似乎是射在树干上的声音。
风立刻变大了,吹动有苏的衣角、发梢。风从背后吹来,向着有苏射箭的方向狂泄而去,仿佛有苏这一箭射穿了一个窟窿,林中的云和气都从那窟窿里漏了出去一般。
在接近树林边的地方,风甚至卷起了大片的松针,一时间唿啸声大作,尘云乱卷,有苏伸手挡住眼睛,只觉得眼前白光闪烁,树林外所有明亮的云都被吸进林中,翻流滚着聚成云雾,向着一个方向飞驰,林中精光大作,仿佛数十道闪电同时亮起——片刻之后,又同时消失。
林中顿时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
也不是真的黑暗……有苏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跪在石上,等待着。渐渐的,林子重新回到从前……松树、灌木、小路……更远处被云遮挡的密林……统统都显现出来。
山势突然显露,平地也变成山坡。有苏看看脚下,白已不知去向,自己正脆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巨石上。
这块巨石高出地面一丈,仔细看,石上有许多一寸宽深的刻痕,深深浅浅地刻满整块巨石,只不过因为年深日久,青苔已经顺着刻痕爬满了大石。
前面数十丈之外云彩最后消失的地方,有一棵数人合抱匠巨大古松,树冠远远高出周围的树林。隐约露出松针的小路正巧绕过那棵松,看来自己并没有迷失太久。
有苏轻轻嘘了口气,从石上跳下,走向古松。自己那支箭正插在古松上,离地两丈有余,箭羽兀自颤动着。
正在这时,身后欣然传来了车马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