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三个人端坐不动,脑中同时闪过一个念头:有!那就是远弃天下臣工、西狩一年未归、正在西昆仑闲居的当今天子,姬满!
姬瞒嘴角抽搐几下,整张脸都拉了下来。师亚夫看他的脸色,咬牙切齿地象要把什么人生吞活剥吃下去的神情,生怕这主子就此发作起来。可是隔了许久,姬瞒两肩一落,重重地拍在自己大腿上,却只是轻轻地喘了口气。
这就是他哥子俩的不同了。虽然是孪生兄弟,可是姬满与姬瞒二人就象是镜子两面的影子,外表完全相同,骨子里却全然相反。姬满从小聪明、大气,学习六艺十分刻苦,在人前一脸庄严,先昭王十分喜爱他镇定自若的样子,才四岁就抱在膝上参与朝会。可姬满偏偏却是个天性放纵的人,当了天子之后就将国事全部推到顾命大臣和自己的弟弟头上,自己成年累月的在全国到处巡视,其实就是不耐烦朝廷里那些冗容的事务,要过自由自在的日子。这次说声西狩,一去极西之地一年多,连个音信都没有,朝臣们几乎都要忘了大周还有这么个天子。
反过来,姬瞒从小一副调皮相,又懒又不用功,在人前人后都是副眯眯眼,一副随时都要翻脸打人的样子——骨子里却是极耐烦,从小在哥哥的后面揩屁股,到姬满即位时,年纪轻轻的姬瞒已经通晓朝政,经略国事。十余年来,大周经历多少大风大雨,都是这个总是躺着睡觉的执政殿下耐着性子维持过来,别人就算不知道,他师亚夫是心知肚明的。总在想着,这两兄弟真是命运不济,该当天子的,却成为执政;想玩的,一辈子背着天子这道枷锁过活。
他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只听姬风幽幽地道:“微臣请殿下放心,黑权的目标,应该也不是天子陛下。”
姬瞒禁不住咳嗽一声,仆荧深知他最怕谁在他面前妄言天子的安危,赶忙大声喝道:“你个小臣,好大的狗胆?陛下的御体安危乃国家大事,岂容你信口雌黄?”
姬瞒一脚踢在他脸上,这下子用了全力,仆荧鼻血喷溅、满眼金星,“咚”的一声滚倒在地。
“你——讲来。”
“是,”姬风道:“其实可以常理度之——‘黑权’出马,天下震动,昆仑山、汨罗城恐怕早已洞若观火,如果真是对我国不利,以我国与昆仑的联盟关系,八隅司岂能无动于衷?黑权顺周天之气,一昼夜才行两百里,陛下不要说乘坐浮空舟,就是以造父御马,一昼夜也能行八百里,若云中族的目标真的是陛下,又怎会用黑权这种大而不当的东西?长驱万里,糜费浩大,让天下人都知道它的意图,然后再去追一个不可能追上的目标,殿下觉得这有可能吗?”
姬瞒双手一伸,抖抖长袖,从地上站了起来。仆荧挣扎着跪起,却见这主子背着手围着他们几个人转圈,转了几圈,听见他轻轻地吁了口气,喃喃地道:“今天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了。”
师亚夫自己心里也是一块石头落地,暗暗点头,却听姬瞒道:“传旨——立刻与八隅城、汨罗城取得联系,通报我们的发现。以虞公、卫侯为西狩奉行大臣,准备在西部边境进行夏狩,西方的诸侯要全部参加——最重要的是,向西昆仑派出使者,找到陛下,呈报国内的情况,迎天子回国。”
他说一条就稍顿一下,师亚夫答应一声,说完了,师亚夫道:“臣请奏殿下,现在看来,北戎所以在王薨于内,水草缺于外的时候挑起战争,无非是想为黑权的行动稍作掩饰,避免我们过早阻击黑权——向黑水河的命令,还照常发出吗?”
姬瞒不答,转脸望向殿外,因见太学生们在辟池中划舟,射燕,忙得不亦乐乎,脸上掠过一丝冷笑,道:“仆荧,你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吗?”
仆荧抢上一步,跪到他身旁,道:“奴婢不知!”
姬瞒道:“他们在准备白鸟。”
“白——”
“天子巡幸辟雍馆,按理是来检查太学生们的射猎之技,所以依例要由天子亲自射杀一只白鸟,以为榜样。十几年前,先王最后一次来这里射猎之时,我就——”飞起一脚把仆荧踢到一边去,“——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他神色有些暗淡,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天子不在国内,少不得我也得射上一箭。咱们大周就是起反了天,礼法就是礼法,稍动不得。”
师亚夫与姬风二人齐声称是。师亚夫又道:“启奏殿下,请容臣等为殿下准备虹弧之矢,以演射燕。”
姬瞒眉毛一挑,道:“这怎么可以?虹弧是天子的御用之物,我代射可以,怎可动用禁物?”
师亚夫道:“启奏殿下,代射就是代天巡幸,岂能以劣物混淆?况且,我朝政治传统,殿下的地位与诸侯不同。陛下在国,殿下即监国执政,陛下不在国,殿下即称‘王若’,与王并重——前朝已有成例。请殿下恩准。”
他跪伏在地,看不见姬瞒的脸色,只听他“嗯”了一声,甚为满意,吩咐道:“你去准备吧。”
一边厢师亚夫、姬风等匆匆退出,准备射燕大礼,一边厢姬瞒的幸臣、成周内厅宰仆荧却是急得肝火上冲。说他不知道射燕之礼,那纯粹胡扯。他不仅早就知道,而且连姬瞒应该站在何处射、鸟群在什么地方都一清二楚。按礼,王应该乘上辟池里的大船,驶到湖心,逼近水鸟苑的地方,然后射上一箭——不过是走走过场哄哄群臣,是个意思,射不射中没有关系,自然有人捧猎物上来。
然而姬瞒晕船晕得厉害,是决计不肯登船的。站在明堂宫外面的围拦边上,距离水鸟苑至少也有二、三十丈。姬瞒眼神不好,要是没看准就一箭射出去,外面几百双眼睛看着,要真有人举着射死的鸟走出来,那可就落下笑柄了。急得莫可奈何,突然跪在姬瞒面前,大声道:“殿……殿下!奴婢请去为殿下准备!”
姬瞒一怔,道:“哦?准备什么?”
这如何对答?仆荧道:“这——奴婢……”
姬瞒知他鬼心眼多,这一时也不及分辨,便在他头上轻轻踢了一脚,道:“滚吧!”
仆荧倒着退出,还不及从姬瞒眼前消失,就连滚带爬地跑起来,冲到殿外。从成周跟来的侍卫们等在殿门,见仆荧神色慌乱、踉跄爬出,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姬瞒有事,却听他憋着鸭子嗓直喊:“快快快!快备船!备船!”
众人一拥而上,仆荧大怒,喝止众侍卫:“干什么!还不站你们的岗去!仔细殿下出来揭了你们一个个的皮!”
一边骂,一边连踢带打地赶着几个小寺人滚下岸边,划出一艘小船。仆荧顾不得自己宽袍大袖,跳上船就催促快划,小船偷偷地绕过明堂宫的堤岸,朝湖岸的另一口快速划去。
片刻功夫,射燕之礼便已准备完毕。姬瞒换下朝服,穿上鹅黄色的射服——天子用白色,因此稍有不同——师亚夫亲手捧上储藏在明堂宫七十多年、历任天子都用过的“虹弧”大弓,姬瞒拿在手中,便觉一沉——弓长四尺有余,不知什么木料做成,裹上厚厚的白布,只在弓的两翼各露出一段黑漆漆的弓身。姬风跪在身后,怀抱犀牛皮制成的弓袋,里面稳稳地插着二十支箭,箭杆漆黑,尾杆扎着寒幽幽的凤凰羽毛,这便是天下闻名的“虹矢”了。取一支在手里,沉甸甸的,也不知是用何物做成——据传说,大周代商之时,牧野之战,先武王曾经用过,这箭七十丈外能洞传十札,实在是人间极品。
其时已过黄昏,天色已暗,太学生们在辟池四下点上火,连湖中的船上也点满火烛,火光倒映在湖面上,灯火通明。秉烛夜猎,原是镐京的贵族们闲得无聊的把戏,可是姬瞒本来眼神就不好,大火东一堆西一堆的,反而闪得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拿着弓,在围栏边上来回地走着,却迟迟不见他弯弓搭箭。
辟池周围,几百双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周公殿下,无人知道出了什么事。师亚夫毕竟老了,直到此刻才突然想起仆荧早已想到的事,脑子里“嗡”的一声,顿时惊得手脚麻痹——射燕之事乃天下大礼,在这事上得罪了眦睚必报的姬瞒,该当如何收场?
便在这时,湖对岸忽然“哗咧咧”一阵骚动,放眼望去,只见养在水鸟苑中的数十只野水鸟不知被什么惊动,一齐从水草深处飞了起来。但因天色暗淡,只有湖边光明,这些养家了的鸟飞不了几丈,又纷纷落到水面上。不料还没有停稳,同时又“哗啦啦”地冲上天空,飞了十几丈远,再次落回水面上。两起两落之间,水鸟群距离明堂宫便近了一大截。
师亚夫此刻已顾不上失礼,亲自走上前去,在姬瞒身边鞠躬行礼,大声道:“殿下代天子巡幸,辟壅宫神、人、畜、禽,皆为之欢欣鼓舞,是以白鸟夜舞于池,为陛下寿、为殿下寿,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边念,一边带头跪下,刹时间,辟池周围跪倒一大片。
姬瞒觉得弓微微受力,似乎有人在用力牵引,他心领神会,放松身子,顿时被师亚夫牵着转了半圈,不动了。好个周公,顿时精神一振,弯“虹弧”之弓,搭射天之箭,什么也不管不问,望天就是一箭放出。师亚夫奋力睁大老花之眼,直盯着那箭远远地落入一片白色的鸟群中,引起一阵怪叫,才一颗心直落到底,脚下一软,差点没站起来。
黑暗中,一名太学生大声报告:“殿下之矢,正中苍头白鹭一头!”周围顿时一片早已准备好的赞颂之声,左厢中传出鼓乐,仿佛周公殿下这一箭射中的不仅仅是白鹭,而是大半个蛮人氏族。
在一片乐声中,那名太学生又是一声尖叫,道:“殿下之矢……并中……并中殿下寺人仆荧之踵!”
姬瞒已经要转身走开了,闻言顿时全身僵硬,稍怔一时,转过身来,伸手就去抓箭,姬风赶紧一转身让开,师亚夫抓住弓脚,死死不放。昏暗中看不清姬瞒的神色,估计要是有弓有箭在手,非把仆荧射成漏葫芦不可。
姬瞒夺了几下,反倒自己挣脱了手,愤愤地唾了一口。师亚夫以为他立刻便要冲冲大怒,不料隔了一小会儿,姬瞒却一直站着没动。忽然,听他冷冷地道:“姬风,你是什么品秩?”
姬风道:“回殿下,微臣原奉任太史寮的笔录史,徐国攻略后,元戎将微臣调往夏宫……”
“行了。”姬瞒一口打断他道,“给你两天时间,两天后,会有人用孤的寄雨号将你送去北方,前往黑水河——突袭黑冰阿勒扎的任务,由你全权参赞。”
姬风惊呀地抬起头,望向师亚夫——也是一脸茫然惊愕。师亚夫道:“殿下——”
“你们说的,我信得及。”姬瞒微微一笑,“黑权不是来与我大周为敌的,这很好。”
“可是——”
“突袭黑冰阿勒扎的计划,很草率,也很卤莽,”姬瞒慢慢走到姬风的面前,脚尖轻轻地在地上点了几下,“但是孤喜欢。这就象是在黑暗中胡乱射出一箭,谁也不知道射得到什么。”
“殿下——”
“但是你不开弓射出去,”姬瞒冷冷地道,“又怎么知道能射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