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辟雍馆事务的师亚夫已领着数十名教官、辅佐官员等,等候在河堤之上,见姬瞒狼狈地下船,又与仆荧躲在树背后,知道有些小尴尬,回头约束官员们不得喧哗。不一会儿,便见姬瞒沿着河堤慢慢跺过来,忙迎上前去,齐齐跪倒在地,口称:“臣等参见殿下!”
脚步声一直咕咕地走到身旁,便听见姬瞒的声音:“起来吧。孤已经传过话了,叫你们一切如常,不要过于逢迎,何须如此大礼?”
师亚夫微微起身,又重新伏下。后面众官唬得赶紧跟着压低身子。师亚夫道:“请殿下留意,如今,天子不在国内,天下人皆仰望殿下为海内至尊,臣等虽在偏宫,岂敢失礼!”
看不见姬瞒的表情,只听他“嗯”了一声,甚为满意,道:“……起来吧。孤也乏了。今日借巡视之名,来你这里小坐,辟雍馆一应大小事务照旧,不要因为孤而荒废学业……亚夫,走,带孤去喝你煮的茶。”
辟雍馆建在洛水之旁,修建之初,为了达到成王“僻为水馆,行乡射饮宴之礼”的要求,特地在洛水旁挖掘辟池,与洛水相通。辟雍馆的绝大部分都围绕辟池而建。而在建筑群之外,则是连绵百里起伏的草地和树林,一直蔓延到苍山脚下。
师亚夫所住处,也叫做“明堂宫”,但这处宫殿是依照周人旧都“京”的明堂宫仿建的,位在辟雍馆正中,辟池三面环绕,一面临山壁,只有一条曲折的回廊越过湖面,连接明堂宫与堤岸。宫殿十分巨大,长二十丈,宽达十六丈,四面坡顶,有一条宽敞的回廊围在殿外,如此广大的殿堂,却无一扇门窗,四面开放,因此虽然内里极深,却毫无昏暗闷气之感,“明堂”二字,即来于此。
姬瞒在殿中坐下,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来湖水的味道、湖中芦苇、水草的气味,不仅晕船的感觉一扫而空,更兼全身舒泰,禁不住一拍大腿,叫道:“好!”
师亚夫微微一笑,却不言语。侍卫们将煮茶的茶海等物安放好,他便摆摆手,屏退众人,只留下一名清瘦的年轻人跪在一旁侍侯茶水。姬瞒早上丑时便已起身,跟朝廷大臣、诸侯邦国主扯了一上午的老黄历,早就累得腰酸背疼。好在殿中宽敞,仆荧带来枕、垫等物,侍侯这主子舒舒服服地歪在榻上,实在是享受之极。
师亚夫慢慢地将茶取出,都是新茶,用一根木签理开了,一丝一丝地放进壶里,一面道:“殿下好久不曾来这里了,老臣也很久没有见到殿下了——殿下气色还好,只是清减了许多。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殿下的御体安危,即是天下的安危,不可不慎。”
姬瞒懒洋洋地歪着,冷笑一声,道:“孤家倒想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如今这朝廷,上上下下的象个什么话?我就是——”好容易把“累死了”几个字忍住,“陛下走这一年,从南到北,哪里出气顺溜过的?”他顺手从师亚夫的茶盘子里拿起一根青幽幽的茶丝,叼在嘴里,“呸”的一声又吐出来,道:“今儿个早上,孤算是出了口恶气——总不能天下人爽,孤自己不痛快吧?”
这位权倾天下的监国心里不痛快,师亚夫早就知道了。早上应门朝觐发生的事,姬瞒还没到,风声就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刑侯被斥,师亚夫一点也不奇怪。两年前,姬瞒亲帅大军征讨徐国,本来是极好打的仗,却不料先后被徐国司城荡意兄弟发动奇袭,损兵折将。堰都城下,荡意虎发动大规模奇袭时,拥有一万两千大军、同时兼有十国指挥权的刑侯班为避荡意虎的锋芒,曾一度退出战场,差点把姬瞒和师亚夫的本阵交到徐国人手里。虽然后来他重返战场,打败徐国大将奄行,挽救战局,但姬瞒已经不再信任他了。
姬班自知惹恼了姬瞒,永无宁日,回国后即将长子送给虞公为养子,把君位让与次子姬奈,自己日夜祷告,只求速死,不到半年就忧惧而亡。刑国向朝廷奏请立姬奈为刑侯的奏章,被姬瞒扣下,直到天子出巡,为保国内稳定,才正了姬奈的君位。此次姬奈入京朝觐,几乎是带着必死之心来的,他也是师亚夫的弟子,进京前绕道辟雍馆,在老师面前哭了一夜,师亚夫也无计可施。姬瞒自己先提起了,他便咳嗽一声,道:“殿下收拾朝廷人事,老臣也以为大快人心。现在不比成、康年代,朝廷的政事烦杂,诸侯们又日渐娇纵,若是放任不管,只怕天下由盛而乱,也不是什么久远的事。只不过……咳……刑国是北方大国,担任抵御北戎的重任,姬奈是老臣的弟子,老臣也只好腆着脸说一句……”
“你不用说了。”姬瞒伸个懒腰,一口打断他,“姬奈是什么样人,我清楚。人都晓得我姬瞒嵫琊必报——好啊!这两年朝廷上下,都等着看我如何收拾攻徐的罪人!既然大家都等得不耐烦,那我就收拾给他们看!不要以为天子不在国内了,我姬瞒权倾朝野,就会晓得收敛,怕人家说闲话——我有什么闲话好说?!我就是要整整那些自以为是的诸侯,谁惹毛了我,我就收拾谁!姬奈的老子惹了我,他死了,我还要收拾!好歹要让那些没死的晓得孤的厉害,或许朝廷的日子就好过一点!”
师亚夫叹了口气,还待要说,仆荧跪侍在旁,陪笑着说:“咱们殿下就是心操碎了,朝廷里又有谁知道?昨儿个深夜还不是提前召见了姬奈,许给他两万副甲胄,和西北十六个异国征伐权?这姬奈自己要替父受过,才连夜赶制了高冠,给殿下一个错儿抓……哎哟!”脸上挨了姬瞒一脚,滚到一边。
师亚夫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事,一听就明白了——姬瞒要追讨已故的姬班之罪,但又不愿真的处罚姬奈,所以事先跟姬奈明言,用东西堵他的口。但姬奈为人至孝,故意穿上乱七八糟的衣服自污,给姬瞒一个惩罚自己的借口,放过他的亡父。姬瞒之所以要死缠着追究已故之人的罪,也是拼着给自己脸上抹黑,借自己的恶名整顿朝廷。不过这招儿实在不合古代圣君之道,也……叹了口气,道:“殿下不惜自污,难道朝廷里的事就难到这份儿上了么?老臣以为还是可以维持的……但是请殿下留意,燕伯息在丰侯家投宿之事,殿下如此处置,于燕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说到底,丰侯是王室近支,三服以内的至亲啊。”
姬瞒“嘿嘿”轻笑两声,脸已经完全拉了下来,道:“这件事,你不要管,谁也不要管。孜漾是什么样的材料儿,我清楚得很。凭着这股血脉,就敢在宅子里发酒疯,侮辱朝廷大臣?燕伯是什么人?燕国是什么地方?朝廷眼下就要对北方用兵,燕国是周转中枢重地,朝廷给燕国赏赐还来不及,他居然就敢拆孤的台,让孤在燕伯面前下不来!这混帐行子!你也不用怕饿死了他。他罢了爵位,封地还是有的。但是孤家再不想看到他那张酒色淘虚了的嘴脸!自己滚回封地去,爱怎么显摆怎么显摆吧!”
师亚夫腆着老脸,连着关说两个人,都给毫不留情地驳了回来。他低头煮茶,却吞声暗笑:姬瞒如此做法,的确是于常理不合,然暗合天理。天子不在国中,有他执政,大周的天下自然稳如磐石。转念又一想:丰侯家在朝中枝叶散蔓,坐拥高位者不在少数。他们一族与当今天子都是康王的嫡孙,昭王死后,身后就只留下姬满姬瞒两个孪生子,自然不及丰侯家人多势众……眼下天子不在国内,姬瞒下重手处置丰侯,是不是在预作准备?
想到这里,禁不住抖了一下,好在姬瞒卧着,也没看得清楚。他再不敢想下去,将煮好的沸水端起,倒入茶壶中,盖上壶盖。就算如此,一股清幽的香味还是弥漫开来,姬瞒睁开眼,道:“这味倒是挺正。”
师亚夫在一个玉杯中倒上小半杯,跪在他身后那年轻人立刻双手捧起,举过头顶,仆荧双手接过,递到姬瞒面前。姬瞒接过杯子,倒还认真看了他一眼,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此人,却又完全想不起名字。
殿中弥漫的茶香,被穿透大殿的风吹向四面八方。姬瞒把玉杯凑近鼻子,细细品味,然后小小的嘬了一口,在舌间品咂,过了好久,才点头道:“老师的茶,醇和淡冽,不错,不错。”
师亚夫点头致意,嘴里说的话却离题万里:“殿下说要在北方用兵,这不知是何时朝议过的?”
姬瞒道:“没有朝议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师亚夫两道长长的眉毛向上一扬,却道:“……请殿下试试这第二泡的味道,与第一泡有何区别?”将沸水倾入茶壶,又拿出一只玉杯。那年轻人双手捧给仆荧,自行退回师亚夫背后。
姬瞒将茶杯放下,道:“泡来泡去都是一个味儿,难道还成了酒不成?孤家今天实在烦乱,恐怕喝不了老师的茶了。”
师亚夫微笑道:“七十年前,僻墉馆刚刚建成时,先康王曾在这里饮宴。席间西歧地震,传到这里,震倒了康王的桌子,先康王就用手从鼎里捞肉,继续与群臣吃到尽兴而止。殿下虽然忧虑云中族,但老臣看来,大概也还没到镐京震动的地步。”
姬瞒怔了半响,终于长叹一声,指着师亚夫道:“……你,你说,你已知道哪些情况?”
师亚夫将茶炉放到火上,示意那年轻人看着火,不要让水沸出来,一面道:“老臣也是昨晚才知道消息,恐怕与殿下相差不多。北冥琨城的云槎‘黑权’,已于正月十六离开北冥,去向不明。同时间,北戎各部落亦有骚动,冒着粮草枯竭的危险在初春逼近我国防线。”
“还有一条,你恐怕就不知道——”姬瞒揉揉额头,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辞,过了很久才道,“黑冰王……萨尔王……去年十月十一日正午,在黑冰阿勒扎城郊薨逝,死因不明。北戎密不发丧,至今仍于萨尔王名义颁发旨意,这消息一天前才传到。”
“当”的一声,师亚夫手里的调勺掉到茶海上。姬瞒微微一晒,道:“这条消息,原也当得起大周军队的统帅手抖一下。”
师亚夫拣起调勺,握在手中,却不再动,专注地凝视茶海足有一刻钟,才点点头,道:“匿丧不报——战役要开始了。”
姬瞒道:“马上?”
师亚夫深深地舒了口气,将摆在面前的茶海用力推到一边。姬瞒也坐直了身子,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对视片刻。
过了好一会儿,师亚夫才道:“还有半年时间。”
姬瞒双肩往下一沉,道:“——那还好!”
自从成为全国最高军事统帅以来,师亚夫还是头一次见到姬瞒如此紧张于一场战役。他沉吟半响,道:“是不是……还有老臣不知道的事,让殿下如此忧虑?”
姬瞒苦笑一声,道:“你知道的事,我二十天之前便知道了。前天传来消息——”他顿了一下,扫了一眼跪坐在师亚夫身后的年轻人。那两人都察觉到了,年轻人立刻伏地,想要请辞出去,师亚夫一对眉头皱得紧紧的,道:“……你留下吧。殿下要说的事,震动天下,你在这里,可以咨询参考一下。”
姬瞒便知这是师亚夫的亲近参赞了。他认识师亚夫多年,倒还从未听说这老头身边有如此角色,不免又多看了他几眼——年纪轻轻的,似乎有些过于瘦了,低眉顺目的坐着。他越看越觉认识此人,可是师亚夫不说,自己又不便问起。
远处草原边上,传来一阵阵号角声,辟雍馆的学生们在猎杀从树林中赶出来的动物。姬瞒眼神不好,只能虚着看,一面道:“十天前,西北传来消息,‘黑权’……已经到了琥珀山。”
师亚夫咳嗽一声,那年轻人立刻打开身后的矮几,拿出一卷裹得紧紧的羊皮,在二人之间展开来。这副羊皮地图,看来新制不久,大殿中顿时充满了石灰硝的味道。
那年轻人跪在地上,用手在地图上快速地摸索,先指向北方,从北冥海向下,一路沿着草海、沼泽、雪山……最后停在距离镐京大约六千里、正北方的一长串山脉之上。
师亚夫眉头皱得几乎连在一起,好半天才道:“竟然如此之近?怎么可能?!”
“孤也觉得不可能。”姬瞒的声音满是苦涩之味,“前天才传到的消息,北军中已经有人在空中目视到‘黑权’,不过,那是在……盘古山。”
师亚夫叹了口气,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