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丰侯家又与众不同。第一代家主姬随乃是康王的幼子,康王十七子中,最是深得宠爱的一个,可惜不能当王,康王将他封为丰侯,位秩、封地都是邦国主中一等一的地位,原本早该出任外封诸侯。谁料他的哥哥昭王却厌恶这个弟弟,到死都没有让他再进一步,到今日封国已近五十年,当代家主姬孜漾是天子嫡亲的堂弟,早有传言,即将要封到晋国北面,成为新的西北重镇。
燕伯息在琴上轻轻一拂,丁丁当当一通乱响。子禽知道公山不狃已然闯下大祸,急道:“主公!丰侯家人辱主公在先,公山大人……”
燕伯息淡淡地道:“季子!孤是谁?”
子禽不知何以会有此一问,道:“主公是燕国国君……”
燕伯息站起来,身上配玉丁丁作响,道:“你去告诉丰侯,燕国国君在他的后院狩猎,误杀了一条狗,若要赔偿,请他到燕国来狩猎,燕伯息自当奉陪。”
子禽大声道:“遵命!”转身要去,公山不狃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公山之事,岂敢劳烦足下?”说着,从容走到院中,从箭袋中取出一箭搭在弦上,却不开弓,仰面闭眼,似乎在倾听远方隐约的乐声,突然挣臂挽弓,弦如满月,“嘣”的一声,那箭射入黑暗的天空中,隔了好久好久,才听见远处爆发出一片惊唿身。公山不狃这一箭,隔着数十重高墙,射入了那乐声隐隐传来之地。
燕伯息长长地出了口气,拍拍手,道:“出发以来,今晚最是爽快。既然已经跟主人家打过招唿,那咱们便起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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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人早已穿戴整齐,备好车马,闻言齐声称是。进来时的门已被锁上,燕人斩锁启门,公山不狃与子禽一个挽弓搭箭,一个手持长戟,并车而出。小巷中闻声赶来的丰侯家臣已有百余人,都佩带武器,却无一人敢拦,燕人御者禽离当先,大喝一声,驾车直冲,小巷子里无处可避,丰侯家臣们只得拼命往墙上爬,任由燕国人从容驰出大门。
公山不狃二人落在最后,出门便停下,弯弓搭箭。丰侯家臣整车备战,可是喧闹了半天,无一人敢出大门。算算燕伯已去得远了,二人方从容离开,背后传来关闭大门的沉闷响声。
两人转过来找燕伯,已不见了车队的影子。正焦急间,听见车声辙辙,一辆轻车快速地追上来。公山不狃停车挽弓以待,车上的人喊道:“前方可是燕国人?在下是晋国潞离,我家主公已请贵国息殿下到汤城中驻留,特遣在下前来迎接二位。”
晋侯是燕伯的师长,又是朝廷重臣,卿士寮的副官长,两国一向来往甚密,公山不狃顿时松了口气。三车转向东南方向,走了没几里,只见勐城方向一长串的火龙,直向他们来时的方向而去,潞离见燕国人着急,便道:“二位大人请放心。燕伯在丰侯家遇袭的事,勐城领已经知道了,已经上奏朝廷。此刻副执政卿毛公殿下正在勐城中,已经下令,封闭丰侯家门,捉拿肇事者。”
公山不狃没想到此事立刻便轰动京郊,虽然听上去燕伯在理,但丰侯乃天子至亲,倾刻间便遭闭门之罪,这场官司打下来,恐怕燕国也讨不了好去。沉默半响,长叹一声,道:“今夜我为燕国种祸不小,如何面对主君?”
子禽也垂首不语。潞离却笑道:“丰侯纵容家人,辱天子之臣,这事换在成康之世,恐怕现在丰侯已被锁拿下狱。二位严保燕伯之尊,种祸二字,从何说起?”
纷纷扰扰乱了一夜,到将近天明时分,燕伯息才在晋侯的馆驿里面躺了一小会儿。他自己还不十分清楚,可是畿内侯辱外侯之事,已是数十年未见的大案,朝廷上下忙了一夜,毛公、宗伯、晋侯、鲁侯等亲贵重臣都没有回馆休息。燕伯息到寅时初刻方起,一看滴漏,吓了一跳,忙忙地更换朝服。因天气炎热,朝廷已有旨意,参加朝觐的诸侯可以着轻纱,但是燕伯不敢怠慢,还是穿上了厚厚的素绸朝服。穿戴整齐,已有朝廷派来的温车在门外等候,燕伯匆匆嘱咐众人,谨守臣道,不可将昨夜之事大肆喧哗,说完便登车而去。
朝中派来陪同的是畿内侯北郭恒。按理外侯入觐,通常只派卿士寮的官员陪同,因昨晚事情重大,毛公特意派北郭恒来陪同燕伯,算是朝廷为他挽回点面子。却不知燕伯浑然无事,绝口不提昨晚之事,只问京畿附近的逸趣。北郭恒小心陪同,不一时便抵达镐京外的承天门,由于外封诸侯朝觐时,都是在此门承上贡物,所以又俗称库门。
为迎接朝觐大礼,从丑时开始,承天门通往京畿的大道便被封锁。寅时末刻,就在燕伯抵达承天门下,加入等候在此的外封诸侯班列时,大门辄辄开启,门楼上升起双旗:代表当今天子的龙旗,旁边是略矮一头的周公蛙旗。驻扎镐京的六军从门中出来,共有车一百乘,卒四千六百人,从承天门一直部署到京畿大门启天门,长达十六里,数千面旌旗在晨风中微微卷动,静候着一年一度朝偈大礼时刻的到来。
卯时初刻,内门应门开启。应门自成王年间开始,便是诸侯朝觐天子的地方,经过多年扩建,其实早已是一台、两厢、三殿的行宫规制,内院宏大,大行人毛公窦率外封诸侯共七十一名,方国主(前朝商所封诸侯)二百一十四名,从应门右侧门入。小行人宗伯启率畿内邦国主共四百九十七名,由应门左侧门入,诸侯、方国主立于内苑右厢,邦国主立左厢,依序而立。
辰时,台上奉行殿殿门开启,天子之旗由门出,受众臣朝贺毕。诸侯、方国主次第行礼,而后邦国主行礼,三献而退,使臣贡物于庭。
三献是古代礼仪,按道理,天子或者执政大臣应该在应门亲自受礼,但是今年却无人受礼,只有卿士寮的官员在现场维持。献礼完后,应该由天子或执政大臣向诸侯还礼,所谓“投之以桃李,答之以琼瑶”,但是,从辰时到已末,还礼仪式也一直没有动静。
诸侯们从寅初起便开始等待朝觐,等待了将近五个时辰,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一个个苦苦在应门等着。虽然还是春季,但气候已经温热,几百人一动不动地挤在应门狭小的厢房中,其苦可想而知。
眼看要到午时,如果奉行殿门还不打开,一年一度的朝觐大礼就要完结,诸侯们疲惫交加,不知道内宫出了什么事情,渐渐的都骚动起来。燕伯息站在班列前面,与北方诸大臣站在一起,直听他们议论,内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周公姬瞒从早上寅时起就在温德殿接见担任朝廷卿士的诸侯重臣,谈论春季耕作事宜,又议及北方的旱情。已末,才在诸大臣陪伴下出宫,前往宗庙祭祀,又赴文王、武王之庙。好容易捱到午时末刻,又传来消息,周公已经出城,前往大社,行春耕之礼。
这些都是天子日常的祭祀,按道理,为了照顾诸侯,朝觐大礼时都没有这些内容。周公出城的消息迅速在诸侯中传播开来,诸侯们焦躁不安,但王室庄重之地,既没有旨意退朝,这就只能干捱着,只可怜了那些年老体弱的,申时不到,已有十余人晕倒在地。宫内厅的官员倒是准备充分,用软塌抬了出去,剩下的诸侯们水管饱,柞肉还是连影儿都没有。
好容易捱到未时,突然,已经关闭的库门重新开启,天子卫队飞虎军鱼贯而入,在应门内布置关防。疲饿不堪的诸侯们慢慢站起,紧接着,便看见熟悉周公蛙旗升上库门顶——等了一上午,终于出现了,在场众人都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六匹白马牵引着周公的玉格,缓缓入门,执政大臣毛公窦、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卫侯绶、宗伯祈,全都身穿朝服,外束白鹿皮甲,头戴白狐之胄,右手执虹弧(缠上白布的长弓),左手执枪,乘白马,拥周公玉格而入,后面跟随一百六十名御射手。
除去在北方戎守的虞公启和跟随天子去了西边的祭公谋父、齐侯姜嗣之外,九卿中留下的六卿全部亲自披挂为周公护卫,这已是天子的仪仗,在场诸侯不敢怠慢,立刻“唿啦啦”地跪了一地。
六卿将周公玉格一直护送到台前,毛公窦、宗伯祈跳下马来,到玉格前守侯,待周公低头出来,二大臣在前面躬身引路,将周公引导到台顶,但周公并没有在那里停下来接受诸侯朝拜,甚至连身都没有回,直接走进了大殿。
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朝觐大礼了。事先毫无准备,亦没有一点信息透出,仿佛一阵寒风刮过,千余人的应门中突然间鸦雀无声,诸侯们面面相觑,却又完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过了片刻,毛公窦出殿,口宣周公之旨:“刑侯姬奈,朝觐所穿侯服逾制,高冠而危带(帽子高出常规,系帽的带子向下垂过腰),失礼。收刑侯所持之圭,遣送归国,夺刑汉阳之田以示惩戒。”
按常礼,春觐大礼,是天子约会群臣、诸侯、邦国主,行赏怀柔之会,所谓“收圭品命”(即诸侯朝见天子,将所持圭玉上交,无过即奉还,有过收圭,三年改过乃还,三年不改而夺国),不过是国朝初期的传统而已,早就成了例行手续。昭王年间,别说是戴错了帽子,就是觐见天子当众失礼,也不过面斥而已,穆王虽然严厉,但是待诸侯一向以怀柔为主,即位十五年未曾当众责罚大臣,都是私下惩戒。谁也想不到穆王西狩一年,平时看起来性情随和的周公第一次代天子受朝,便对北方重臣刑侯严加惩戒,居然收圭不还,当众重斥。老刑侯姬班去年薨逝,刑侯姬奈新登位不过一年,第一次朝见便碰了满头灰,面红耳赤地从班列中出来,在卫侯绶、汴侯诵的押送之下离开应门。
太阳已经偏西,应门内渐渐昏暗下来。匍匐在地的诸侯们无人敢稍有动静,跪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纷纷再往下沉。
台上接着便唤邦国主丰侯之名。燕伯息心中大惊,侧脸看去,便见对面厢房中一个瘦瘦高高的人站起,魂不守舍似的走到中庭中跪倒。负责畿内事务的宗伯祈口宣周公旨意:“邦国主丰侯姬孜漾,违反禁酒令,朝觐之日饮酒,举止动作失常,服饰不齐,朝觐中竟然沉睡不醒。使力士牵丰侯出门,去其冠带,废爵,夺国,绝其封地。”说完将手一挥,几名飞虎军力士毫不迟疑地冲出来,将丰侯按倒在地,摘下了冠带袍服,然后将瘫软得烂泥般的丰侯拖拽出门。
一边厢丰侯出门,在库门外又哭又叫,这边严斥如雷鸣电闪,毫不犹豫的一个接一个的打下来:丰、洛之间,河水暴涨,卿士寮处置乖谬,至失田七百亩,民一千二百一十口,卿士宋公侈、兕公酉、晋侯松共受斥责,闭门三月思过;天现异象,扫帚星犯帝星,太史寮居然没有及时上报,太史官尹正受斥责,闭门一年,由侧史官尹醇代行职责……一个个朝廷大臣、国家重爵,闭门的闭门,罢职的罢职,事前毫无征兆,申斥也毫无余地,朝廷面目转眼间就是一变。
天气刚刚还算暖和,现在已经完全冷下来了。内庭上方的天空,蓝得发紫,却又似冰窟般接连降下寒气。诸侯们伏在冰冷的地板上,不知道那无影无形的闪电下一击打到谁的头上——只有一件事是确切无疑的:天子西巡一年,了无音信,朝廷日渐怠慢,周公借着朝觐,开始着手整顿人事,收拾烂摊子了。
因为自己投宿之事,累及王族丰侯罢爵夺地,这事无疑会让燕国与朝中丰侯家族结上解不开的恩怨。燕国地远人偏,怎经得起朝廷里有人跟自己较劲折腾?燕伯息想来想去,也没个主意。好容易等到大礼结束,随着诸侯退朝下来,他便独自站在库门之外。眼瞅着天色渐晚,一乘格车从门内出来,打着晋侯的旗号。燕伯抢上两步,高举双手,站在路旁。马车立刻便停了下来。
晋侯松端坐车中,见燕伯凑到车前行礼,微微一笑,道:“季子,你不去配享柞肉,站在这里做什么?”
燕伯恭谨地行了一礼,道:“学生想面见周公殿下。问了内庭的执事,他们推说不知。老师是执政大臣,还请老师为学生奏请殿下……学生想为丰侯求情,不知可否?”
晋侯笑道:“你昨晚受辱,今日却又为他求情,难道不怕人笑话?”
燕伯站起来扶着晋侯的车,道:“老师,学生受老师教导,却义气用事,闯下大祸。如今丰侯被罢,朝中丰侯家族,岂肯轻易放过我燕国?学生远在北僻,又怎么……”说着长叹一声。
晋侯微微点头,道:“你所说的,我已经知道。此次事件,其实只是个引子,根子上来说,其实与你无关……朝廷如今风向已转,丰侯家在朝中还能维持多久,都已是问题……你是我的学生,又是北方大臣,该维持的,自然有人为你维持,别这么提心吊胆的!来吧!今日是朝觐的大日子,我们也很久没有聚一聚了,上车,咱们去来他个不醉不归!”
燕伯息在库门外等着周公,姬瞒却早已经出了镐京。朝觐大礼一完,他立刻从温德殿后登船,从横穿王宫的运河进入镐京旁的洛水,与等待在那里的舰队会合,向上游而去。说来也怪,他常年在镐京、成周之间往来,通常都是乘坐浮空舟,这次乘河船,河中波浪起伏,反倒晕船了。好在往上游不到二十里,便到了佑京。
佑京原来是拱卫京城的十六座城堡之一,因为临水,地势平坦,周围又多林木,成王下令在此地建立公馆,比照周之旧都“京”的规模营造宫室,历时二十余年,直到康王七年才建成。落成之后,康王为之命名为辟雍馆,从此成为王族贵胄子弟学习六艺的大学。
粗算起来,姬瞒已近十五年没有来过这里。十五年前,先昭王南征荆楚,淹死在汉水中,他兄弟俩深夜被秘密从这里迎回镐京,哥哥姬满接掌大位,他从此便一步也没离开过国家政争的巨大漩涡。航行在碧绿无浪的辟雍湖上,望着渐渐靠近的堤岸,姬瞒不由得长长地出了口气,轻轻拍拍船舷。
仆荧侍侯在侧,因担心姬瞒晕船,陪笑道:“殿下,奴婢听说辟雍馆的鹿苑,上个月来了只白鹿。传说这白鹿乃是——殿下?”
船在岸边轻轻一碰,几名侍卫跳下岸,拉紧缆绳,姬瞒不等船停稳,自己一步就从船头跳下,仆荧吓一大跳,赶紧跟着跳下来——却见姬瞒满脸难受之色,一只手按住胸口,跌跌撞撞地走到岸边的柳树下。仆荧赶上,听见他直喘息,晓得是晕船难受,道:“殿下!殿下!殿下如果难受,就……吐出来?”
姬瞒摇摇手,道:“辟雍馆的大臣们都出来了,这怎么——把你的手伸出来。”
仆荧哆嗦了一下,双手捧出……姬瞒呕完了,清爽了不少,厌恶地看一眼仆荧,道:“滚到一边洗去!”自己转身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