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人的惊疑和迟钝中,席俊峰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大喊一声,令御林军们回国神来,随即双手齐出,打出数枚铁链子,分袭剩下的两位长老。捕快们也醒悟过来,在佟童的带领下冲了上去,不顾一切地抢先出手。席俊峰刚才的举动提醒了他们,对付秘术师,一定要先下手为强,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而且一定要短兵相接,避免与之拉开空挡,不然那无形无影的秘术一旦发动出来,寻常的武士就很难抵挡了。
尽管如此,两位长老的反应却也不慢。高个的长老故技重施,又在地上变化出泥沼,把当先的佟童等人陷了进去;矮个长老挥手之间烈焰横飞,灼烫的火光隔开了紧跟其后的御林军。两人随即转过身,高长老出手制住魔女,矮长老却向着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名“叛徒”举起了右手。这个叛徒的一记出手改变了整个局势,让净魔宗占据的优势顷刻间化为乌有,他如何不惊怒交集,铁了心要取该叛徒的狗命。
“叛徒”很是害怕,知道长老的手一落下自己多半就会死于非命,慌乱间嘴里乱七八糟地喊道:“你别动手!我祖上杀人无数你不怕么?别动手……老婆快救我!”
这最后一句话听来好不荒谬,却好似小说里神仙的咒语,刚刚念完就显灵,一阵破空之声响起,一条银色长鞭从远处飞来,缠住了长老的手臂,紧跟着一条人影兔起鹘落,挡在了“叛徒”身前。
那是在这一次行动中居功至伟的姬夫人,但人们都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样高强的武功。姬夫人的长鞭依然紧紧缠住长老,身躯移动间,已经把“叛徒”完全护住。但“叛徒”似乎并不领情,一把扯下身上的长袍,反倒毛手毛脚抢到了姬夫人身前。
这当然是姬夫人呢的老公姬承,那个喜欢流连于青楼酒馆的小个子男人。只是谁也想不到,这个胆小怯懦、一无所长的男人竟然也会斗胆混进净魔宗,并在最关键的时刻不可思议地向最危险的敌人痛下杀手,发挥了了不起的作用。
“夫人,还是你厉害!”姬承夸赞着,满脸都是掐媚的笑容。
姬夫人的脸上微微露出笑意,随即板起脸,不去理睬他,眼睛还是瞪着对面的矮长老。矮长老的力量超乎她的想象,她已经用尽全力,想要扯动敌人的身躯,却无法撼动长老分毫,倒是长老的左手看似轻描淡写地抬起来,手上带着噼里啪啦的幽兰电弧光,分明地表露出残忍的杀意。而与此同时,席俊峰正在与高长老缠斗不休,根本无暇顾及这一边。姬夫人知道不妙,赶紧想要撤鞭,但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矮长老的手上传过来,把她的手牢牢吸住,让她没有办法摆脱。
“姬承,快滚开!”她大喊道,“我已经松不了手了,你自己快逃,危险!”
姬承没有回应,从地上捡起一截旁人打斗中折断的铁棍,也许是枪杆之类的物件,奋起全身之力向着矮长老当头砸下去。他理所当然地被弹了回去,摔在夫人的脚边。但他不顾腰像断开一般地疼痛,哼哼唧唧地撑起身子,挡在了夫人身前。
“真是一对恩爱夫妻,”矮长老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们就一起陪我上路吧!”
他的左掌猛然挥出,电光大盛,噼啪作响。
姬氏夫妇心里一凉,只能闭目等死,虽然明知没什么用,姬承还是努力想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护住夫人唐温柔,但唐温柔用力一扯,反把他拽到了背后。他们的手握在一起,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那道电光劈过来,把他们一同烧成焦炭。
死到临头的时候,姬承反而觉得内心一阵温暖。终于还是和老婆死在一起了,他想,我没有像孤魂野鬼一样倒毙在路边,也没有喝多了酒醉死在小铭的床上,也没有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慢慢被时光磨掉最后的活气,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还是和老婆一起死的。
他想起自己听评书的时候,每次听到说书先生嘴里蹦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句子时,总是浑身鸡皮疙瘩,觉得真是好恶心好矫情好虚伪的言辞,我姬承虽然风流成性,却也不会拿这种蠢话去哄姑娘。
但现在,真的到了小命玩完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却突然闪过这句话,并且突然间发现这句话也没那么恶心。人在临死之际,大约最害怕的就是孤独吧,有一个至亲之人陪在身边,就不会寂寞了。
死在一起,这也是一种幸福吗?姬承想着,嘴角绽放出一丝微笑。由于闭着眼睛,他也没办法看到,紧紧握住他的手的唐温柔的脸上,也是和他同样的表情。
眼睛虽然闭着,耀眼的雷光仍然能隔着眼皮感觉到,而那刺耳的磨骨般的声响更是令人头皮发麻。要来了吗?姬承正拿不准自己应该大叫一声还是叹息一声,却突然听到一声杂音。
很快、很响,持续时间极短的杂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发出猛烈的呼啸。随着这个气势逼人的声音响起,紧跟着就是一声类似皮革被刺穿的响声,电光也立即消失了。
姬承猛地睁开眼,几乎不敢相信看见的景象,长老的手掌上血肉模糊,已经被一支利箭整个刺穿!这支箭突如其来,毫无先兆,以长老的能力竟然都没有半点防备,即便以姬承浅薄的见识,也能想到它来自何人之手。
“云湛!你这孙子怎么才来啊!”姬承撕心裂肺一声吼,“我他妈差点就没命啦!”
喊声未毕,又是嗖嗖几声,长老未能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左肩、右腿、左腿突然插上了三支长箭。他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再也无力催动秘术了。
姬承抬起头,用模糊的泪眼看着戏院的院墙,他的损友云湛一脸轻松的神情站在墙上,稳定的双手握着他那张最可靠的羽族硬弓。云湛拉满弓,又是一箭射出,这一箭射穿了正在作困兽之斗的高个长老的右臂,席俊峰趁势一脚把长老踢到在地,制服了他。
然而和上一次云湛与追踪者交手时的情形相仿,两位长老早就在嘴里藏好了毒药,一旦落入敌手,即刻服毒自尽,连施救的余地都没有。席俊峰面色铁青,有点失态地在尸体上踢了几脚。
云湛跳下墙头,慢吞吞走到姬承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以前我陪你去找那根虎牙枪的时候,你也杀过人,不过是靠冰玦提升了你的力量;这一次,你是货真价实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架,可真不容易呢。”
“别说了,我见血就犯晕,现在脚还软着呢。”姬承咕哝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衣袖擦掉了眼泪,“我现在才知道,杀人真不是件好玩的事情,我还真开始佩服你了。”
云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了,你们俩够累了,找地方歇歇去吧。”
唐温柔往常从来看云湛不顺眼,当他到自己家里蹭饭时,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此时却向着云湛垂下头去,小小地施了一礼,然后她拉起姬承的手,向门口走去。
“我们去哪儿,老婆?”姬承有些懵懵懂懂。
“回家。”唐温柔简短地回答说。
三位长老都倒下了,战斗自然毫无悬念地结束,御林军们把魔女重重包围起来,等候席俊峰的号令。魔女的身子微微颤抖,显然是很害怕。却始终倔强地一声不吭,也没有摘下白袍上的面幕。
席俊峰问云湛:“你在雷州有什么发现吗?”
云湛反问:“我不在的这段日子,第五祭完成了吗?”
席俊峰脸色很阴郁:“锁匠梅洛被杀了,而且是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至今还没找出他的手法。”
“这个回头再说。”云湛说,“我在雷州有很多相当有趣的发现,一会儿慢慢给你说。我们先把当前的问题解决了吧。”
席俊峰看着人丛中孤单孑立的魔女:“当前的问题?好像已经解决了吧。魔教的长老都服毒自杀了,我们要找的人也找回来了。剩下的问题是如何清除还没有落网的魔教余孽,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
“也许有,也许没有,但绝不会很多了,这个稍后和你详细说明。”云湛说,“我们面临的真正困境在于,你我想要找的人并不在她应该在的地方,而一旦找到了那个人,更糟糕的大麻烦就会发生,比这个还要麻烦一百倍。”
这话活生生就是哑谜,说了和不说一样的大废话,而且还很拗口,但席俊峰既没有反驳,也没有讥笑。他只是凝视着云湛,陷入了沉思之中,好像是明白了云湛的意思。然后他走上前去,站到了魔女面前,伸手想要把她的脸露出来。魔女蓦地尖叫一声,从胖长老的身上拔出刀来,狠狠刺向席俊峰。
但她不是姬承,席俊峰也不是胖长老,很轻松地夺过了她的刀。魔女喘着气,忽然间摔下白袍,露出了自己的脸。席俊峰看着这张面孔,久久不能言语。
云湛揽着他的肩:“看清楚了吧?我们 一直以为郡主落到了他们手里,会被当场魔女来培养,而这一步骤也是对亲王的最大要挟。但是我们错了,我们苦苦寻找的魔女,并不是郡主。”
的确,这张脸虽然也很年轻,但已经完全具备了成熟女人的气质,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美艳丽人,而绝不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即便是从来没有见过郡主的人,也能轻松判断出这一点。席俊峰的手在微微颤抖,似乎很难掩饰他的失望。
在场绝大对数人都并不知道郡主失踪一事,听到云湛提起郡主,都微露惊愕之色。席俊峰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你这么无所顾忌地说起这件事,是因为你已经知道郡主在哪儿了吗?”
“稍后再说,”云湛第三次提到了相似的意思,好像眼前这位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的魔女的身份才是他最关注的,“能问问她的身份么?我看她的眼神不大对,像是被抹掉了过往的记忆。”
“净魔宗一直都有这样的秘术,可以把人的记忆清楚掉,”席俊峰说,“但有活人在,她的脸又那么漂亮,要找出身份应该不难。”
姓谭的校尉上前两步,端详着这个一脸茫然无措的女子,忽然插口说:“我想起她是谁了。”
“是谁?”席俊峰和云湛异口同声地问。
“她是大学士邓文瀚最宠爱的如夫人,我去大学士府上办差的时候,曾经见过一次,很是惊艳。不过前段时间听说她和人私奔了,大学士气得大病一场,轻了十斤。”
云湛愣住了。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了一个多月之前,当他刚刚被石秋瞳半是恳求半是强迫地接下这个案子时,他去找了安学武,要求安学武提供帮助,而安学武的回答如下:“最近老子手里还有三桩案子要倒腾:盐商金城被飞贼盗走的珠宝,大学士邓文瀚被小白脸拐走的爱妾……”
也就是说,净魔宗其实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选定了魔女了——并不是郡主,而是大学士的爱妾。这当然也是重要人物,因为大学士本身地位不低,但这种所谓的“重要程度”,肯定无法和郡主相提并论。可笑的是自己和席俊峰挖空心思猜来猜去,最后还是猜错了。当然,借此替大学士找回了他的爱妾,也算是自己给可怜的安学武无意间帮上的一点忙,尽管这位爱妾已经被抹去了过往的记忆,是否还会让大学士碰她一下都难说得很。
云湛苦笑着,摇摇晃晃地向门外走去,席俊峰在背后叫他:“你去哪儿?郡主究竟在哪里?”
“我去把郡主找回来,保证安然无恙,”云湛头也不回地回答,“今天傍晚,在捕房等我,我告诉你全部事实,然后我们一起迎接最大的麻烦吧。”
自从云湛出发后,石秋瞳就一直在宫里忧心忡忡。她虽然信赖云湛的本事,但想到云望废城的种种离奇传说,仍然感到心头发紧。眼下云湛平安归来,她虽然极力掩饰,还是藏不住脸上的笑容,不过云湛显然没有她这样的好心情,一进门就绷着脸,好像火气不小:“带我去太子的寝宫,快!”
石秋瞳莫名其妙:“见他干什么?他这两天又开始闹脾气了,不会同意见你的。”
“我就是揍烂他的屁股,也得让他见我。”云湛斩钉截铁,毫无转圈之地。
石秋瞳脸上阴晴不定,但最后咬了咬牙:“好吧,我让你见他。”
她不在多话,带着云湛迅速来到了太子寝宫,撤去了侍卫与宦官宫女。云湛来到寝宫门口,伸手摸了摸门的厚度,掂量掂量自己的身板,晃晃脑袋,转而来到了窗户外。他在窗框上摸了摸,终于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做出了一个让石秋瞳甚至来不及阻止的动作——他狠狠用自己的身躯撞破窗户,翻了进去。
听天由命的石秋瞳听见里面一阵天翻地覆的喧嚷声,没过多一会儿,门开了,云湛手里提着还在不断挣扎叫骂的太子走了出来。他重重地把太子往地上一摔,对石秋瞳做了个手势:“来吧,好好问候一下你的堂妹,隆亲王的女儿,郡主石雨萱!”
有那么一阵子,石秋瞳眨巴着眼睛,简直不明白云湛这厮究竟在满口胡言些什么。但她很快明白了云湛的意思,心里忽而一片光明,忽而一片迷茫,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何反应。她缓缓俯下身,看着那张倔强的小脸,伸出手来,把“太子”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妆物都抹掉。于是她就看到了一张很熟悉的,但绝不属于太子的脸。这是一张清秀的少女的面孔,眉目与石秋瞳有些相似,神色中却隐隐带点凶狠霸道。
石雨萱,这是石隆的女儿石雨萱,也算是石秋瞳的堂妹,却绝不是太子石懿。几个月以来“太子”的种种怪异举动,此刻不必解释也已经一清二楚了。每天闭门不出,不愿意见任何人,通过故意发脾气让宫女太监也不敢靠近,坚决不让理发师为自己修剪头发……原来都是为了防人靠近,以便藏匿自己的真实身份。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头发,你是怕理发师一摸你的脸,就会发现你是改扮的,对吗?”石秋瞳像是在发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几个月的担惊受怕竟然换回这样的答案,让她觉得全身说不出的疲倦。她甚至都忘记了发火,忽然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也许一觉醒来,会发现之前的种种都只是噩梦,噩梦醒来,一切都会回复原状。
一只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右手,那是云湛。云湛用左手拍拍她肩膀,示意她要镇定,并没有放开右手,开始盘问石雨萱:“你为什么要把太子换出去?你究竟为什么要瞒着你父亲这么干?”
石雨萱的脸上露出一丝惊惶:“你……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从我找到那个被你揪掉胡子的老家伙时,我就全都确认了,”云湛回答,同时也是在向石秋瞳解释此事的来龙去脉,“洪英曾无意间提起,有一个石隆的江湖朋友被你揪掉了半边胡子,因为你非要他教你功夫,当时我就在纳闷,如果真是一个武艺高强的人,绝不可能被你揪掉胡子,可见他的绝技根本不是武功,而是别的东西。当然,问过之后就很清楚了,那个老头子最擅长的是易容,你想向他学易容,他不教你,你又去磨伍正文。因为你觉得妆容的本领高到极致,本来就和易容也没什么两样。”
“至于你为什么先去找那个老头子,道理也很简单,七个月前,就是他把你扮成太子,放入宫中冒充,所以你对宫里的一切已经很熟悉,不会露馅;然后他再替被换到亲王府的太子易容改扮,让太子扮成你的模样,带上五个随从出行:七个月前去雷州的根本不是你,而是太子!”
石雨萱呆呆地看着云湛,目光中充满惧意,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但很快的,她终于软了下来,伏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也没办法,我爹要害太子,他要害死太子!”石雨萱痛哭着,“我不能让他杀死太子,我也不能揭发他,让他被治罪,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
太子的书房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三个人同时在里面坐着了。这几个月在宫里担惊受怕的生活,让石雨萱成熟了许多,不再是那个顽劣胡闹的假小子。她静静坐着的姿态,已经俨然有几分淑女风范了。
“现在我明白你是出于好意,可我还是不知道事情的起因与经过,”石秋瞳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我觉得我真是蠢到家了,自己的亲弟弟被调了包,竟然几个月时间我都没有知觉。”
“你不是蠢,而是……”云湛犹豫着,措着词,"而是……你对你的弟弟,实在关心得太少了。郡主虽然的确聪明好学,但易容术可不是能在半年内速成的法门,其实你只是稍微仔细观察,就一定能看出不对来。这种水准并不能和那位真正的易容师相提并论,可以一路保持效果,让随同的夸父都看不出来,而是需要不停地增补,恐怕前后两天的脸都会有微小的差异。可是你啊,恐怕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认真看过你弟弟的脸了,因为这是个孤僻的、别扭地、讨人厌的小孩,让你不想和他多说半句话。你只是例行公事地完成父亲的任务,远远看见他还活着,他还健康,就足够了。
“十三四岁的男孩正是长得最快的时候,就算你偶尔远远觉得脸型有异,也不会去多想。而如果连你都没发现,那些对太子十分厌弃的侍从就更加不会发现了。这真的真的是一个一戳就能破的谎言,可是两三个月了,竟然没有任何人想到去戳一下试试。作为太子的亲姐姐,你恐怕难辞其咎。”
石秋瞳低下头,几滴泪水落在了手背上,很罕见地没有反驳。云湛叹息一声:"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来讲一讲此事的前因吧。如果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请郡主指正。
"在我打探到了郡主曾在七个月前出游雷州的消息后,有一个问题一直在不停地困扰着我,那就是跟随出游的那无名随从与保镖。我们一个一个地来看:张剑星刀法高明;翼藏海擅长关节技法近身肉搏;桑白露本身就是雷州土著,还有着在九州各地冒险的经验,是个生存专家;锁匠梅洛通晓各种机关暗道,如果在云望废城内撞到什么机关,必须靠他破解。这四个人各有各的作用,甚至可以说搭配得相当绝妙,唯独那个完全没有战斗能力的滑稽伶人伍肆玖,我实在是没有想明白他跟在队伍里起什么哄。
“直到回程的半道上,才有一件小事启发了我,”云湛回想那个哭闹的孩子和好心的货郎,“我突然想明白了,伍肆玖的作用,就是让一个孤僻的孩子高兴起来,保持一个良好的精神状态。可是郡主的性格我略有耳闻,这样一个能把南淮城整个拆掉的角色,肯定是不需要这么一个伶人来哄的。”
石雨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云湛接着说:"所以我不得不得出这样的结论:去雷州的并不是你,而是其他人,一个假借你的身份来掩人耳目的人!可这个人是谁呢?要说石隆身边还有什么人需要伍肆玖,我只能想起一个,那就是他的侄子,太子石懿,和郡主正相反,可能很难找到一个孩子比石懿更加孤僻。想到了太子,以前那些绕不过去的死角马上就通畅了。一切从七个月前发端,暂时不知为了什么目的,石隆安排了太子这次出游,他的说辞一定是出去散散心啦、见识见识啦之类的巧舌如簧的借口,没想到这一次出行却招惹了净魔宗。
“其实净魔宗本来不剩什么人了,但在他们的祭坛之中,有一个用死人摆布成德大祭典,会给人造成强烈的错觉,以为净魔宗势力不小。因此他们仓皇逃回南淮,石隆安排其他五个人都藏了起来,而太子假扮的是郡主,所以其实会面临危险的也是郡主。他却没有想到,你竟然第二次易容改扮进宫,再一次替换出了太子,而这次的行动瞒过了所用人,包括他在内。能讲讲你为什么要冒险替换太子吗?”
石雨萱垂着头:“我那天从一个小铺子弄到一个吓唬人用的可以流出鲜血的面具,所以躲在我爹的书房里,本来是想和他开个玩笑——我们俩总是这样互相捉弄。可是万没想到,我偷看到了让我不知所措的一幕。”
门开了,石隆走了进来,但身后还跟着一个尖嘴缩腮的陌生人,这让石雨萱没有办法实施她的惊吓计划。这个陌生人一脸的谄媚笑容,一双三角眼让人想到毒蛇,令她看了就觉得很不舒服。
看起来,此人也并不是石隆的朋友,因为石隆很难得地摆出王爷的架子,并没有招呼他坐下,而他也只是乖乖地垂手立在一旁。
“让我先看看货吧。”石隆冷冷地说。
陌生人把手里拎着的一口大箱子放在书桌上打开,里面黑乎乎的好像装了不少东西。陌生人一一将它们拿出来解说。
“这是制成标本的沼泽渔蛛,能用尖锐的脚爪抓起数倍于自己体重的鱼,越州当地人会在新生儿满月时把这种蜘蛛烧成灰掺在奶里喂他喝下,以保佑孩子长大后获得惊人的力量。”
“这是用夸父的头盖骨做的酒碗。当年夸父和蛮族相争最激烈的时候,蛮族人用这种血腥的方式来激励自己部族的士气。”
“这是风干的蓝血蝠……”
“这是尸麂的角……”
一样一样的东西摆在了桌面上,石隆一一验看着,认真听着对方的讲述,而石雨萱藏在书柜后,越听越觉得毛骨悚然,那些邪恶污秽的、令人作呕的、充满了迷信的震慑力的物品,父亲究竟打算买来做什么用呢?
石隆没有讨价还价,在看完了所有的货品后,他让这个让人讨厌的陌生人去账房领钱,数目自己报。陌生人千恩万谢地离去后,石隆唤来了黄海涛。这是他最信任的亲信,平时极少在人前露面,却总能在幕后替石隆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
石隆接下来的那句话让她险些惊叫出声:“把这些放在太子寝宫,包括他的卧房,分散一点,有没有问题?”
“没有。”黄海涛回答得很简练。
“那就赶紧去办,当心点,别让人知道。”石隆吩咐说。
“知道也不要紧,”石隆冷酷地说,“他什么也不敢说出去的。”
“明白。”黄海涛仍然只回答了两个字,提起箱子出门而去。
此时躲在暗处的石雨萱正好能看到父亲的脸,这张脸上混杂着各种表情:恐惧、忧虑、犹疑、愤怒……但最后剩下的是铁青色的坚定。她死命捂住自己的嘴,不让那紧张的喘息声偷出来。父亲刚刚走出书房关上门,她就瘫坐在了地上。那些听过的恐怖故事的细节一个一个地浮现于脑海中:把人的画像封入铁盒,其内放入五毒,在地下埋藏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天后,像中人就会七窍流血而亡;把人的头发缝在布偶体内,念咒语三日三夜,头发的主人就会离奇暴毙,找不到任何死因……
父亲想要诅咒太子!
“所以我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最后忽然冒出个主意:我可以像太子去雷州时那样,去把他换出来,继续冒充他。如果我爹真有什么阴谋,我毕竟是习武之人,对付起来也方便。”
云湛听着她稚嫩的声音说着“习武之人”,不知怎么的心里微微一酸:“你们父女俩和太子究竟是什么关系,雷州之行是怎么回事?”
“我爹一直都很关心太子,看他在宫里太闷了,就想安排他出去走走,见识一些真正有意思的地方,”石雨萱回答,"但那样的地方,国主肯定不准去,所以我爹就带着我进宫觐见叔父,出去之前,用我把太子掉了包,他的手下汪伶仃——就是被我揪掉胡子的那个——为我们变了模样。我觉得这样很好玩,而且太子那样成天被管得死死的实在太可怜了,就答应了,事后没有露馅。等到我爹想要对他不利,我也想不出别的招,只能照做。但是汪伶仃那个老鬼打死都不肯答应教我易容术,也许是我爹警告过他,不能把这种危险的绝招教给我,。
石雨萱吃吃笑起来,云湛叹了口气:“所以你想到了伍正文?那真是个天才的主意。而且伍正文定期出官,你也就可以跟着他定期入宫与太子商议行动细节,可谓一举两得。我本来早就隐隐注意到这一点了,当时被一打岔,又给忘了。”
石秋瞳插嘴问:“太子为什么会听你的?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你还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他当然听我的,我是他姐姐啊!”石雨萱很是得意,“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也觉得不好意思,后来再进宫的时候就去找他,和他道歉,他从那时候起就很听我的话啦,他说他总是被叔父训斥,而周围的人连在他面前大声说话都不敢,从来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先是揍了他,然后又诚心地给他道歉。”
与其说这是姐弟亲情,倒不如说这是一种奇特的友情,云湛颇有些感慨。他从来没有把石雨萱和石懿这一对性格截然相反的姐弟联系在一起,却未曾想到,他们之间会产生这样奇特而合拍的友谊,而这一系列相互关联错综复杂的案件,也因为这段友谊而产生意想不到的变数。石懿愿意无条件地信任石雨萱,而石雨萱也用尽全力帮助他。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用一种真正孩子气的方法,把—干大人都骗过去了。
而石秋瞳的心里,只怕更不好受了,亲弟弟被人替换,她竟然几个月都没发现,好像是种耻辱,其实更是一种悲哀。她又想刭,自己好歹没有打过石懿,看石雨萱还曾把他打得头破血流,可到了最后,他和石雨萱更加亲近,为了什么?无疑是由于石雨萱能够和他平等交流的缘故。太子可以不要别的,要的其实只是能坐在一起说上一会儿话的人。
云湛连忙把这个话题带过去:“后来我在你的房间里发现了好多胭脂水粉,开始还以为你是在试图打扮自己呢,其实你是在自己不断试验易容的效果吧。可你是怎么说动伍正文帮助你的呢?”
“我怎么可能说动他,”石雨萱摇摇头,“我就是带了一些瓶瓶罐罐入宫,假装找他聊天,然后把那些沤子啦铅粉啦放在桌上,要他选择:要么帮我'要么我嚷嚷出去,说他违反了国主的禁令私藏那些玩意儿。反正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假小子而伍正文是个化妆的高手,谁会相信那些东西是我带进去的呢?”
云湛哭笑不得:“现在的小孩真是太可怕了!我以后可千万不敢得罪你们。”
石秋瞳却想到点别的。石雨萱虽然做豪情万丈状,但当她说到“全南淮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假小子”的时候,那满不在乎的语气仍然无法掩盖眼神里的一丝落寞。其实再怎么假小子的女孩,终究也还是女孩,也还是会有无法压抑的粉色的憧憬,石秋瞳想。
现在石雨萱的下落以及她与太子之间的复杂关系总算是查明了,然而郡主找到了,太子却失踪了,这才是当下最可怕的事情。而石雨萱困居宫中,又尽量避免和人接触,还完全没有听说过马车被劫的事件。
“那一天夜里,我代替我爹进宫探望国主,探望完后没有立即回去,而是悄悄去躲在了太子的屋里,直到天黑。我假扮成太子后,再让他换上我的衣服,披散着头发。迅速跳上马车,我的几个忠心的下人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事。现在他应该正躲在城南的—向地下室里,虽然不太好受,但总算不会被诅咒了啊,”石雨萱很有些骄傲,“后来就有些奸细啊内应啊之类的家伙,真的在寝宫里埋藏那些肮脏玩意儿,我一直注意着多加提防,身上还带了好几种护身符,所以现在也还没死。”
“但你毕竟只是个孩子,玩心计还是玩不过大人,”云湛的话语里允满苦涩,“你虽然计划好了让太子藏起来,可是……实际上,他的马车在你家门口被赶走,人在斗兽场失踪,现在下落不明。”
他看着呆若木鸡的石雨萱,又补充说:“伍正文的自杀,也是因为这个,放你偷偷入宫,并不算什么大罪,但如果因此导致了太子被人绑架,那他可是死一百次都够了,还不如自寻了断来得痛快,你看,其实你还多害死了一条无辜的性命,所谓英雄,听起来很风光,却并不是那么好当的。”